今世未央

  1

周五晚上，陈蒙的手机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扫了一眼，面色微怔，关了提示音，顺手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陈蒙的反应引起了桃子的注意，她眼尖，一眼看到那是他的同学群里，有人正在发聚会的照片。她假裝很感兴趣，把他的手机拿过来，一边翻看着那些照片，一边说：“你们同学又聚会了，你怎么没参加啊？”

陈蒙的同学大都三十好几了，有的发了福，有的发际线开始倒退，再加上都喝了不少酒，眼神在闪光灯下格外迷离。只有那个被围在中间的女同学，清清爽爽的，那气质和妆扮，一下子就跳入了桃子的眼。

“这女同学长得挺漂亮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她叫什么名字？”

陈蒙假装没听见，手里的资料却越理越凌乱。桃子看他那样子，暗自咬咬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逼问了一句：“你不是连自己同学的名字都忘了吧？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陈蒙见装不下去了，说：“咱能别老聊这个吗？早就过去的事了，你非提她不可吗？”

桃子憋了一肚子气，但又没法发火。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女生是谁，又曾经跟陈蒙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过去。后来，因为很现实的原因，那女生跟他分了手，嫁了个条件好的男人。听说，她全家几年前就移民澳洲了。如今她衣锦还乡，那满身的光彩，让现场所有的人都失了颜色。

是啊，他俩那事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早就该一笑泯恩仇了。不是桃子无理取闹，非要拿陈蒙的前女友来恶心自己，如果陈蒙心里没鬼，跟她聊聊又怎么了？两口子一起对过去的岁月发发感慨，开开玩笑，只要他能笑着跟她说起过往，这事不就算过去了吗？

桃子不是思想单纯的小女生，她能理解每个人都有过去，但她不能忍受的是，那段过往成了陈蒙心里坚决不能触碰的痛。这就像在他们的婚姻中，埋藏着一颗隐形炸弹，说不定哪一天，机关被触动，他们这个家就会被炸毁。

桃子从认识陈蒙那天起，就知道他性格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不爱开玩笑。后来，她和他的朋友们都混熟了，才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前尘往事。如今，他也算发展得不错，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该释然了。

桃子一度想跟陈蒙聊聊以前那个人，他却从不接茬，被她逼紧了就急眼：“都过去的事了，你还老提她干吗？”

这件事成了桃子心头的一根刺，平时不碰它，就什么感觉都没有，日子过得也算和谐，偶尔触及，就会隐隐作痛。权衡半天，桃子决定从另外一件事找突破口。

  2

陈蒙是东北人，在外面工作已经十多年，家乡味早就磨灭得差不多了，只在偶尔放松的时候，嘴里会冒出些东北字眼。桃子是地道的山东姑娘，听东北小品长大，觉得东北人说话有种莫名的喜感，就忍不住老逗陈蒙，想让他多说几句。

这本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桃子把这当成夫妻间的小情趣。可陈蒙显然并不这样认为，每次桃子“取笑”他的发音，他就很严肃，再也不肯多说，下次也努力不在这个字眼上再犯错。

那天，他们在外面吃饭，陈蒙又冒出一句东北腔，桃子一下子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地让他再说一遍，他偏偏沉着脸，死活不肯就范。她对他没辙，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不，你就只说句‘实事求是吧。”

没想到，陈蒙竟急眼了，说：“取笑别人的短处，你就这么高兴吗？”桃子看他那么曲解她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脾气压了再压，才没当场发作。

那顿饭一下子变得没滋没味的，陈蒙沉默了半天，才跟桃子坦陈：他小时候有点大舌头，说话总是被小伙伴嘲笑，他才苦练普通话，努力摆脱家乡话的困扰。因此每次桃子故意让他发那些平卷舌的音，他就有当年被嘲笑的错觉。

桃子赶紧跟他解释：“我根本不知道你大舌头的事，对我们外地人来说，你们东北人都是这样发音的。我是觉得有趣，才一再让你说的。你看，你早把这些说出来多好，我们也不会误会这么久了，你说是不是？”

那天，他们就这件事握手言和。桃子本来以为，终有一天，陈蒙那个不能提及的前女友，也会和“大舌头”事件一样，不再沉重，成为他们夫妻俩的谈资。

所以，桃子拿了陈蒙的手机看照片，故意提起那个女生，可她没想到，她铺垫了这么久，前女友依然是他不能提及的痛。

那天晚上，他俩背对背躺着，各自叹气，谁也没搭理谁。第二天一早，陈蒙起来做了早餐，桃子看他平静了，就想跟他好好聊聊，谁知她刚一说出“昨晚的照片”几个字，陈蒙就来了个一剑封喉：“这事你没完了是吧？”然后，他连饭都没吃完，就起身走了。

桃子也没心情吃饭了，收拾几件衣物，就回了娘家。她妈一眼就看出闺女心情不好，赶紧问：“怎么了？和陈蒙吵架了？”

桃子不想老妈瞎担心，就找了个借口说：“我投资的P2P跑路了，赔了两万。”投资这事是真的，但是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她只是希望老妈不要再追问她。

老妈看了看桃子阴沉的脸色，没再问，出去买了一大堆她喜欢吃的菜，还不到10点，就忙活着要做午饭。老妈一边洗着菜，一边跟桃子闲聊：“你从小就容易受骗，告诉你很多次，街边要路费的都是骗子，你还是每次都会把自己的零花钱给人家。其实你不傻，就是太善良了，容易轻信人。”

桃子明白老妈是想安慰她，但“你不傻”这个安慰着实让人憋气，她刚要躲进卧室，老妈想起来忘了买生抽，让她赶紧去楼下小超市买一瓶。桃子心不在焉地下了楼，回来的时候，手里却拎着一瓶香醋。

老妈也没埋怨她，去卧室拿了张卡出来，说：“你是不是怕跟陈蒙不好交代啊？没事，从这卡里取出两万，妈给你补上。以后啊，咱别沾这些东西就行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补了句，“你报警了没啊？像这种情况能不能追回来？”

那一刻，桃子真的很希望她妈闭嘴，本来她已经忘掉这件事了，她妈却一提再提，成心不让她舒服似的。

“妈，就两万块钱，我本来就没拿这当回事，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呢？”桃子嚷完，自己都愣住了，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老是缠着陈蒙，表现自己的“通情达理”，三番五次地强行沟通，试图让他放下“心结”，到底有多烦人了。

  3

其实，桃子早就从陈蒙朋友那里套取了他前女友的情报。

当年，陈蒙和那姑娘在大学校园里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只可惜陈蒙是外地人，在这个城市里没车没房没背景，姑娘的爸妈坚决反对。姑娘开始还理直气壮和家里抗争，两年后，她发现陈蒙依然是个小公司的小职员时，也沉不住气了，眼里的潜力股根本没有发挥出臆想中的光芒，她只得忍痛重新进行了取舍。

陈蒙被放弃后，一度心灰意冷，不再相信所谓的不离不弃，直到遇到桃子，才慢慢被她的热情暖化。

桃子心疼他，那么上进的人，依然被伤害，她想让他明白，他真的很好，并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只用物质来评价人的，却没想到，她每次翻新花样地安慰，其实是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心上扎刀子，让他一再想起，自己当初有多失败，有多难堪。

下午，桃子讪讪地回了家，陈蒙刚从公司加班回来，他似乎已经忘了吵架的事，跟她商量晚上吃什么饭，又查了查淘票票上的信息，说：“要不先去看电影吧，你一直想看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上映了。”

晚上，两人看完电影，又去了旁边一家蟹肉煲。他们吃得有点撑，就打算慢慢溜达回家。两人手牵手，像是回到了谈恋爱的时候，桃子忍不住告诉了他那件事：“我投资的那家P2P跑路了，损失了我两万块钱呢！”

陈蒙的声音很平静，安慰她：“没事，我刚涨了工资，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就这样？桃子嫌他的反应太过冷淡，有些不满。陈蒙倒是意外地调侃了她一句：“不然呢？去哭？去闹？及时止损懂不懂？”她白了他一眼，心里暖暖的。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和以前一样，只是桃子知道，有些东西完全不一样了。以前，她把他心里的隐痛当成一颗炸弹，总是想通过最“平和”的方式引爆它。如今，她明白了，有些暗鬼，是因为她自己的疑心。

在婚姻里，不是所有問题都可以当面沟通的。那些不愿意被提及的，不一定是念念不忘的，也有可能是应该被彻底遗忘的。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