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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中所见春秋思想文化

2019-07-16刘宝才

华夏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国语

□刘宝才

《国语》是左丘明留下的著作,是中国最早的国别史,也是研究春秋思想文化的重要文献。就研究春秋思想文化的概貌而言,《国语》是最重要的先秦文献。在先秦文献中,《春秋》、《左传》、《国语》都涉及春秋各国历史,但《春秋》、《左传》着重记事,《国语》着重记言,较前两书涉及思想文化的内容更多。《老子》、《论语》是思想文化专著,但内容限于道家、儒家,不如《国语》涉及范围广。《管子》、《晏子春秋》涉及春秋思想文化基本限于管仲、晏婴的思想,范围更小。所以说,就研究春秋思想文化的概貌而言,《国语》是最重要的先秦文献。

《国语》中所见的春秋时代思想文化的概貌,可以从七个方面观察。

一、人神关系

上承西周宗教思想,春秋主流文化仍然承认神主宰人,但较多关注人的作用,以至出现尽人事远鬼神的思想。

春秋时代出现“人道”、“天道”相对的观念。“人道”指人间事务。“天道”有神鬼之事和自然现象两种含义,两种含义往往混杂在一起,还没有厘清。人们更多重视“人道”,而将“天道”存而不论,或者仅行其仪式而已。

《周语上》记载说,周惠王十五年(前662)“有神降于莘”。周惠王问神降临人间是怎么回事?内史过回答说,这样的事在三代兴起和衰亡的时候都有过。国家兴起的时候神降临人间,“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国家衰亡的时候神降临人间,“观其苛慝而降之祸”。这种说法承认神赐福降禍,又认为神赐福还是降禍要依据国家政治局面好坏。这种观念认为兴亡之本在人,又与“以德配天”的神学思想混合在一起。

《楚语下》记载:楚昭王问颛顼“绝地天通”是怎么回事。观射父认为,它是一次古代宗教改革。这次改革中,颛顼命令重和黎分别管理神界事务和人间事务,恢复“民神不杂”的秩序。观射父还说,到了尧舜和三代,重和黎的后代“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说自己的祖先重将天举上去,黎将地压下来,使天地分离而不相通。依照这种说法,重和黎本来是人,后代把他们神化成了神。春秋时的史墨对于“五行之神”的由来也作过类似的解释,认为“五行之神”原来是人,是上古帝王的臣属,分管五行事务有功,死后被人们推尊为神。这类说法包含的人创造神的观点,是西周宗教神学中没有的新思想。

《晋语五》记载:晋国境内的梁山崩塌,晋景公召请伯宗商议对策。有个车夫告诉伯宗说,山有朽坏而崩是自然现象。国家是山川的主人,遇到川涸山崩,国君停止宴乐、穿上素服、坐上素车到郊外去策告于上帝,国内哭吊三日。除此之外就不必做什么了。伯宗把车夫的话告诉晋景公,晋景公也就举行了个仪式了事。《鲁语上》说,一群海鸟飞来,停留在鲁国东城门外三天不去。臧文仲准备让国人祭祀海鸟,展禽阻止说:海鸟飞来,臧文仲自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要祭祀,很难认为是明智之举。其实,恐怕是海鸟预感到大海上要起风暴,飞到这里来是躲避。臧文仲觉得展禽的话有理,便没有祭祀海鸟。这两处记载说明,随着知识的积累,自然现象逐渐被人们认识,自然神崇拜必然淡化。

二、阴阳五行

古老的阴阳五行思想,春秋时代有多方面发展,在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发生显著影响。

《周语下》记单襄公的话说:“天六地五,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他认为,天有阴阳风雨晦明六气,地有金木水火土五行,是不变的事实。人将六气五行配合,依照六气五行的性质办事,就能成就万物,就是有文德。这段论述把阴阳归于天,把五行归于地,以天地关系说明阴阳与五行的关系,使阴阳说和五行说结合起来,是阴阳五行学说的发展。

范蠡是春秋末期南方的政治家、思想家。范蠡提出,“天道”变化的规律是“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亏)”(《越语下》)。他认为阴阳发展的规律是互相向对立面转化,并将这一规律运用于政治,提出“持盈”、“定倾”、“节事”三原则:“持盈”,像天那样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定倾”,在倾危中要谦卑坚守;“节事”,像大地生长万物那样顺乎自然,不勉强做条件不成熟的事。善于“持盈”、“定倾”、“节事”就能够由弱小转化为强大。在观察吴国的形势时,他强调将“天时”与“人事”两个方面结合把握时机。时机不成熟绝不妄动,时机一旦成熟就立即行动。他说“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后将悔之。”这些原则是从阴阳转化规律引发出来的,是阴阳五行学说在南方的发展。

三、政治思想

春秋时期,礼被视为政治准则,但在现实中破坏礼制的行为比比皆是。守旧的人们不理解非礼现象出现的原因,一般只会发出指责诅咒。也有人反对非礼现象时,对君主提出批评。而真正有意义的是,比较开明的人物围绕礼制讨论君、臣、民的关系,提出了新见解。

君主的权力是怎样来的?《郑语》记载,西周末期史伯说:“夫成天地之大功者,其子孙未尝不章,虞夏商周是也。”认为祖先有功劳子孙才能做君主,虞夏商周都是这样。《周语下》周太子晋说:“天所崇之子孙,或在畎畝,由欲乱民也。畎畝之人,或在社稷,由欲靖民也。无有异焉。”认为上天保佑的君王,子孙有的沦落为田野之人,这是由于君王扰乱了民众,失去了民众信任。田野之人有的却登上了庙堂,这是由于他能够安定民众,得到了民众拥护。得到君位与失掉君位都取决于民众,道理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观点突破了宗教神学的君权神授论。

在春秋时代,不少人坚持认为臣对君必须绝对服从,要求臣“事君不二”(《晋语四》)。但也出现另一种观点,认为“义”高于君,臣对君的态度取决于君是否“义”。君主的主张“生利”、“丰民”就是“义”,臣就要执行。君主的主张对民众有害,臣就要谏阻。《鲁语上》记载:在鱼类繁育的夏季,鲁宣公要用密网捕鱼,大夫里革劝阻说:这样做太过贪婪,不要这样做。宣公不听,里革便割断了鱼网。《晋语九》记载:史黯提出,臣事君的原则是:“谏过而赏善,荐可而替否,献能而进贤,择材而荐之,朝夕颂善败而纳之。道之以文,行之以顺,勤之以力,致之以死。听则进,否则退。”也是反对臣绝对服从君的新思想。

在西周传统政治观念中,民被看作占有和教训的对象。那时讲“保民”就是要像占有土地一样占有民众,讲重民就是要重视教民敬神事君。春秋时出现的新观念则开始正视民的独立地位和重要作用。许多政治家还记得,周厉王被国人推翻以后邵康公发出的警语:“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在《周语下》、《晋语二》、《楚语下》可以反复看到这类言论。另一些政治家更从经济生活方面指出民的重要作用。《鲁语上》记载,曹刿说“惠本而后民归之志”,“布德于民”,使民“不匮于财”,民众就会归顺。《周语下》记载:周景王铸大钱搜刮民财,单穆公说这样“绝民用以实王府”,很快就会弄得财源枯竭人民离散。《楚语上》记载,楚国的伍举说“民实瘠矣,君安得肥”。这些人意识到,人民不能生存下去,君主也就危险了。也有少数统治者,公然主张劳民愚民。《鲁语下》记载一个贵族老妇人的话说:“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逸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这样公开仇视民众的话,历史上极为罕见。这个老妇人就是鲁国的公父文伯之母敬姜,我们在下文还要提到她。

春秋时代的政治思想中,用人问题和华夷问题也成为讨论的热点。

一些开明人物要求打破亲旧范围选用人才。《周语中》记载,富辰提出“尊贵、明贤、庸(用)勋、长老、爱亲、礼新、亲旧”七条用人原则,称为“七德”,包括“亲亲”与“用贤”两个方面。他仍然把任用亲贵故旧放在第一位,同时主张“明贤”、“礼新”,不再排斥贵族以外的人才。《晋语四》记载,晋文公既“昭旧族,爱亲戚”,又“明贤良”“赏功劳”,把“亲亲”与“用贤”并列起来,比起富辰的主张又有发展。最突出的是齐桓公,下令乡长举荐人才,将“居处好学、慈孝于父母、聪慧质仁”、“拳勇股肱之力秀出于众”(《齐语》)者都加以任用,已经不分是否亲贵故旧了。

华夷之辩是辩论如何看待华夏族与周边各族的关系。一种观点认为华夏诸国是兄弟,戎狄是华夏诸国的共同敌人,即便华夏诸国间有冲突也要一致对付戎狄。连比较开明的周大夫富辰也继续遵从古训,说:“兄弟谗阋,侮人百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反复说“狄,豺狼之德也”,“狄,封豕豺狼也”(《周语中》)。周定王也有类似的看法,他说:“夫戎狄,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其血气不治,若禽兽焉。”(同上)另一种观点认为夷狄与华夏没有先天的不同,有些夷狄族本来与华夏同族同姓,因为所处地域不同和生活习俗的差别成为不同的民族。《周语》、《郑语》、《晋语》中都有这方面的材料。三代华夏与周边各族基本处于隔离状态,春秋时代周边各族进入华夏政治家视野,成为民族关系思想的新开端。

四、军事思想

春秋时代大国争霸战争频繁,大国利用一切可能扩张军事实力。西周军制规定,天子建立六军,最大的诸侯国建立三军,其他诸侯国只有武装卫队。春秋时代,晋国景公时扩大到六军,齐桓公时的齐国,鲁襄公时的鲁国,春秋末年的吴、越,都建立了三军。齐国“作内政而寄军令”,鲁国“作丘甲”,郑国“作丘赋”,楚国“书土田”,都有从经济上支持庞大军队的意图。管仲说“美金以铸剑戟”,“恶金以铸鉏、夷、斤、斸”(《齐语》),资源优先用于军事。这是春秋时代军事思想发展的背景。

《国语》对春秋军事思想的记载,以《周语中》记载的晋新军副帅郤至的话最值得注意。鄢陵之战,晋胜楚败。郤至分析晋国获胜原因,得出结论说:“是有五胜也:有辞,一也;得民,二也;军帅强御,三也;行列治整,四也;诸侯辑睦,五也。”“有辞”即师出有名,“得民”指得到民众支持,“军帅强御”是有坚强的将帅,“行列治整”指士卒训练有素,“诸侯辑睦”指通过外交活动争取到尽可能多的盟国。

这个总结来源于军事斗争经验。例如,鄢陵之战前三年(前579年),宋大夫华元倡导“弥战”,使晋楚定立盟约,相许互不交兵。而鄢陵之战起于楚国救郑攻晋,晋国可以指责楚国破坏盟约,是为“有辞”。城濮之战时,楚军已经列阵,晋文公却下令晋军退避三舍。晋国的军吏问道:“楚師老(疲弊)矣,必败。何故退?”子犯解释说:“战斗,直为壮,曲为老。”过去楚国对晋文公有恩惠,晋国还没有报答楚国就与楚军打仗,楚军官兵“莫不生气”,不能说“楚师老矣”。晋文公退避,如果楚军仍追赶不舍,楚国就没理了,晋军就会士气高涨,也是“有辞”(以上见《晋语四》)。春秋史上,发动攻伐的大国,或者指责对方背盟,或者说要为别国平定内乱,或者说为了给别国解围救亡,而最大的理是讨伐不遵周天子之命的诸侯,全都属于“有辞”。“有辞”可以鼓动自己的士气 ,打击对方的气势,是很重要的,所以要进攻别国而找不到借口,有时只得暂时罢休。《鲁语上》记述,齐孝公伐鲁,鲁国在危机之中派乙喜去慰劳齐军。乙喜见到齐孝公,一面谢罪,一面表示鲁国并不恐慌。齐孝公问他,鲁国“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乙喜回答说:“恃二先君之所职业。”他追述历史说,鲁先君周公和齐先君太公都是周室的功臣,辅佐武王取得天下。成王赐给周公和太公土地时,周公和太公用牺牲祭祀天地神祇,立誓以为质信,相约世代和好互不侵害。现在齐国来讨伐鲁国,鲁国服从了也就饶过,一定不会灭掉鲁国。齐孝公听后只好媾和回师。鄢陵之战时,统帅晋军的八卿都是能干的军事人才,所以说晋国“军帅强御”。至于具备什么品质才够得上坚强的将帅,当时一般认为必须具备智、仁、勇三种品质。张老向晋悼公推荐魏绛为新军副帅,说他有智、仁、勇的品质。郤至自以为有智、仁、勇的品质。楚子西欲召用白公胜为将,叶公子高认为白公胜爱而不仁,诈而不智,竞而不勇,所以不能为将。

战争中要不要遵守礼仪规矩,春秋时是有争论的。鄢陵之战时,郤至在与楚军奋力作战中,三次与楚君的战车相遇,每次都下车奔走退让。有人说他这是“勇以知礼”,郤至也自夸“勇而有礼”。但是单襄公却指出,战争就是一方吃掉一方,“尽敌为上”——彻底干净消灭敌人最好。“弃毅行容,羞也”,在战场上抛弃果敢,遵行那些无谓的礼仪,是一种可耻行为(《周语中》)。宋襄公作战中坚持遵守旧礼导致失败,子鱼批他根本不懂得打仗的道理。

五、伦理观念

春秋以前有孝、德等伦理范畴,春秋时代出现更多的伦理范畴,同时开始考虑各个范畴的关系,表现出建立伦理思想体系的意图。春秋以前伦理从属于宗教,春秋时伦理与宗教的联系趋于松弛。

《周语下》有一段单襄公赞扬晋悼公的话,一口气提出了敬、忠、信、仁、义、智、勇、教、孝、惠、让十一个伦理范畴,其中忠、信、仁等都是以前没有的。他将众多范畴都视为文的内涵,表现出以文统帅众多范畴,使伦理思想系统化的努力。也有人用别的范畴概括众多伦理范畴。周内史兴说:“礼所以观忠、信、仁、义也。”(《周语上》)以礼概括了忠、信、仁、义四种品德。晋大夫箕郑强调信,说君主不以爱憎代替善恶是“信于君心”,不乱用百官尊卑名号是“信于名”,政令不朝三暮四是“信于令”,役使人民不违时令是“信于事”(《晋语四》)。其他也有的人强调忠信,或者强调德义。这些看法多是针对具体人物或事件而发,反映出伦理思想与社会生活的联系,同时反映出社会伦理思想还没有形成稳定体系。

《国语》中提出的值得重视的新伦理范畴一个是忠。春秋以前,君臣之间有父子关系,或者有叔侄、兄弟、甥舅关系,作为宗法伦理的孝也就是君臣伦理。春秋时代宗法制破坏,君臣未必同属一族一家,君臣之间未必有血缘联系,需要有一个新的伦理范畴界定君臣关系,于是从孝分化出忠。臣事君怎样才算忠?上文已经提到史黯讲的臣道,讲怎样是忠于君。同时忠也是君道。《齐语》中说:齐桓公当盟主忠于诸侯,为诸侯办事,为诸侯着想。他灭掉了谭和遂两个小国,把两国的土地分给诸侯。他取消对东莱的鱼盐禁运,免征关税,他修筑要塞防止戎狄侵扰各诸侯国,为诸侯办事,为诸侯着想。叔向也有“以忠谋诸侯”(《晋语八》)的说法。作为一种伦理范畴,春秋时代的忠既不同于以前的孝,也不同于后代的要求臣单方面的忠君。

春秋时代,贤也成为一个伦理范畴。贤的本义是体力技能优异。《晋语九》记载,赵简子有个家臣牛谈,因为力气大被认为贤,并不涉及伦理。称治军、治国人才为贤,便与伦理发生了关系。《晋语四》记载,晋文公选择可任元帅的贤才,赵衰推荐郤縠,说郤縠虽是五十岁的人了,仍然孜孜不倦地学习“先王之法志”,所以郤縠必然是德义高尚的人,是堪任元帅的贤人。张老认为魏绛是可以做卿士的贤人,理由是魏绛有智、仁、勇、学四种品质(《晋语七》)。前者以德、义作为贤的内容,后者以智、仁、勇、学作为贤的内容,都表明贤具备了伦理范畴的含义。《晋语五》记载:晋臣臼季见到冀缺夫妇相敬如宾,推断冀缺是个敬德的人,称他为“贤人”,与敬德联系起来的贤也包含伦理意义。

男女之别的伦理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国语》中有充分反映。鲁国的大夫及其夫人们进见庄公夫人哀姜时都拿着幣(帛)作见面礼,被载入《春秋》。《鲁语上》评论说,按照礼仪规矩,妇女相见只能拿枣栗做礼品,“今妇执幣,是男女无别也”,《春秋》记载此事是表示谴责。季康子与他的本家叔母敬姜相见,季康子站在门槛外,敬姜站在门槛里,都不跨过门槛。“仲尼闻之,以为别于男女之礼矣”。还有一处记载说:公父文伯死了,其母敬姜告诫其妾不得涕泣,不得十分哀痛忧愁。为什么呢?他说:“吾闻之:好内,女死之;好外,士死之。今吾子夭死,吾恶其以好内闻也。”(《鲁语下》)但另一方面,春秋时代对妇女的束缚还不像后代那样严酷,还没有像后代那样强调贞节,贵族妇女还有机会参与国事。美妇人夏姬多次改嫁,申公巫臣仍然郑重地正式聘娶为妻,申叔跪还庆贺巫臣有“桑中之喜”。鲁桓公夫人姜氏在庄公在位的前二十年期间,成为鲁国重要政治人物,死后谥号曰文,得到肯定的评价。

《周语中》还有一条非常值得重视的材料,单襄公说:“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求盖人,其抑下滋甚,故圣人贵让。且谚曰:‘兽恶其网,民恶其上。’《书》曰:‘民可近也,而不可上也。’诗曰:‘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谓不以邪求福)。’‘在礼,敌必三让,是则圣人知民之不可加也。故王天下者必先诸民,然后庇焉,则能长利。’”这条材料值得重视,首先是因为其中出现了“人性”的概念。“人性”是伦理的理论依据,提出“人性”概念是伦理思想的深化。据笔者所知,古文献中的“人性”一词,最早出处就是这里。这是单襄公在鲁成公十六年(前575年)说的话,在孟子出生前三百年,而我们知道《孟子》是最早载有“人性”一词的儒典。其次,这条材料对人性提出一个明确的看法,认为人性“陵上”。陵,古同凌,是侵犯欺侮的意思,正面说是反抗的意思。韦昭注曰“在人上者,人欲胜陵之也”。所以谚语说:“兽恶其网,民恶其上”。说透了,人性“陵上”就是反抗“盖人”“抑下”的统治者。谁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就反抗谁,这是人的本性。这个观点不算深刻,但作为中国最早的人性论不可忽视。再次,这条材料从人性“陵上”引出“贵让”,提醒王者、君子要把民放在前边。单襄公活动于政治舞台的年代在公元前6世纪初期,是老子的上一代人。单襄公的“贵让”之说当是《老子》“处下”、“不争”、“不敢为天下先”的人生哲学的滥觞。

六、礼仪风俗

《国语》涉及的礼仪风俗内容广泛,记述较详的有祭祀、占卜、冠礼和社交赋诗。

祭祀,在春秋时代仍被视为国之大事。各级统治者以至于士与庶人,都举行祭祀活动。等级越高的人,祭祀越频繁,祭祀的对象越多。楚大夫观射父向楚昭王讲:“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诸侯舍日,卿、大夫舍月,士、庶人舍时。”“天子遍祀群神品物,诸侯祀天地、三辰及其土之山川,卿、大夫祀其礼(指五祀及祖所自出),士、庶人不过其祖。”(《楚语下》)观射父讲的历史上的这些古老祭祀制度,他本人是认同的,但春秋时代已难严格实行。

占卜,在春秋时代仍然流行。《国语》中多有占卜的记载,包括龟卜和筮占。晋成公从周归国时晋人进行了占筮,见于《周语下》;重耳从秦归晋时晋大夫董因进行了占筮,重耳又亲自进行了占筮,见于《晋语四》。这三次都是占问国君继位的大事,可见春秋时代人们对占卜的崇信。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解释占筮结果时理性的作用在增加。重耳占筮得“贞《屯》悔《豫》”,就是《屯》卦变为《豫》卦。筮史依据卦象断为不吉,因为《屯》卦是震下坎上,《豫》卦是坤下震上,震象车,坎象险,坤象地,连起解释为车在地面行走而遇到危险之象。但司空季子将卦辞、卦名、卦象结合起来解释,认为非常吉利。他解释说,《屯》、《豫》二卦都有“利建侯”的卦辞,“不有晋国,以辅王室,安能建侯?”《屯》卦名有丰厚的含义,《豫》卦名有快乐的含义,“不有晋国,何以当之?”“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有兵车有土地有河流,乃“得国之卦也”。同一占卜结果,筮史与季子判断的吉凶相反。重耳归晋后胜利登上君位,证明季子的判断是正确的。季子政治经验多,对形势的认识比较清楚,他的断占实际为依据政治经验和分析形势作出的理性判断。

冠礼,贵族男子年满二十举行的加冠仪式。《晋语六》记述有赵文子举行冠礼过程中贽见诸卿大夫时,各位长者祝贺勉励他的话。栾书说:美哉!过去我跟随你的父亲做事,有华而不实的毛病,希望你避免我犯过的毛病。荀庚说:美哉!可惜我已经年老,看不到你将来建立功业了。范文子希望他力戒骄傲。郤锜提醒他向老年人学习。韩厥勉励他要“始与善”,做人有一个良好的开端。智武子着重以“文”和“忠”勉励赵文子。郤犫说:压制年轻人的大夫很多,我喜欢你扶持你。郤至说:你不如谁就别和谁比,求其次就可以了。赵文子最后贽见张老,张老说:栾伯要你务实是有益的,范叔教你戒骄可以使你成长,韩子告诫你要善始可以使你完成。他们三人的教诲已经把做人的道理讲得很完备,能否实行在于你有没有志气。郤犨的话不足为训。智子教你的“忠”、“文”之道,是前辈留给你的财富。这些记载表明,冠礼具有传承人生经验的意义。

春秋时代,有一批诗歌是贵族圈子里人人熟悉的,赋诗成为一种流行的表达方式。《晋语四》记载,在一次宴会上,秦穆公赋《小雅·采菽》,重耳赋《小雅·黍苗》作答。秦穆公赋《小雅·小宛》,重耳赋《小雅·沔水》作答。秦穆公赋《小雅·六月》,重耳下堂拜谢。《采菽》是周天子欢迎来朝者的乐歌,有天子赐给诸侯命服并为其祝福的内容。秦穆公赋《采菽》,表示愿意帮助重耳回国即位。《黍苗》有“芃芃黍苗,阴雨膏之”的诗句,重耳赋此诗表示依托和感激秦穆公。《小宛》有“宛彼鸣鸠,翰飞戾天,我心忧伤,念昔先人”的诗句,秦穆公赋此诗表示追念先君,一定要援助重耳。《沔水》有“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的诗句,重耳赋此诗表示归晋以后要朝宗秦国。《六月》是歌颂尹吉甫辅佐周宣王中兴的诗,穆公最后赋此诗勉励重耳,所以重耳立即下堂拜谢。秦穆公与重耳通过赋诗对答互相沟通,达成了一项政治协议。《鲁语下》记载,敬姜为了给儿子选定妻室而宴饗宗老,赋《邶风·绿衣》的第三章:“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表示儿子已经长大,她要为子选定妻室,替已故的丈夫尽责,请求宗老帮助。当时的人评论说,敬姜通过赋诗求助,表达得委婉又很明白,是很妥帖的做法。

有时候甚至仅仅提到一首诗的题目,也可以把意思表达出来。鲁襄公十四年(前559年)晋帅诸侯军伐秦,到了泾水边上,诸侯军不明晋军的决心,互相观望犹豫不定。鲁军统帅叔孙豹说:“豹之业,及《匏有苦叶》矣,不知其他。”晋国的叔向一听,立即命令晋军备船过河。因为《匏有苦叶》诗中有云:“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意思是,葫芦的叶子已经枯干,葫芦已经成熟,济水有渡口,水深就脱掉衣服系着葫芦泅渡,水浅就提起衣裳涉水而过。叔向熟悉这首诗,听到叔孙豹说《匏有苦叶》就知道他决心渡过泾水作战了。

《鲁语下》还有关于宴会用乐的一段记载,说叔孙豹出使晋国,晋悼公为他举行欢迎宴会,先奏《肆夏》之乐三首,叔孙豹不拜;又奏《文王》三首,叔孙豹亦不拜;接着奏《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首,每奏一首叔孙豹都起来拜受。晋悼公让掌宾客之礼的行人问他,这样做是什么礼节。叔孙豹回答说:《肆夏》三首是天子宴飨元侯用的乐歌,《文王》三首是两国君主相见用的乐歌,自己只是一个使臣,不敢拜受。《鹿鸣》是君主宴飨群臣的乐歌,《四牡》是君主慰劳群臣的乐歌,《皇皇者华》是君主勉励臣下的乐歌,这三首与自己身份相副,不敢不拜受。叔孙豹发现晋悼公使用乐歌不当,并能妥帖应对,给鲁国挣了面子。

七、古史传说

春秋时代流传的古史传说,是研究春秋以前古史的资料,也是春秋时代文化的组成部分。《国语》记载的古史传说主要是史前的,也有属于三代的。

《晋语四》关于炎黄及其族系的记载,是最早见于文献的史前炎黄及其族系的较详记载。其中说,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在姬水流域长大,为姬姓。炎帝在姜水流域长大,为姜姓。姬、姜两姓世代通婚。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为四个母亲所生。二十五个儿子中,十四人居官有德而得到赐姓。十四人中有两人同赐为姬姓,两人同赐为己姓,其余十人各得一姓。十四人为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十二姓。《楚语下》和《郑语》关于祝融及其后代的记载,是见于古文献的祝融及其后代的最早记载。《楚语下》和《郑语》记载说,黄帝后代高阳氏的颛顼继金天氏少皞之后兴起之时,重黎是高辛氏帝喾的火正,能尽其职,“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称为祝融。祝融的后代分为八姓,即己、彭、董、秃、妘、曹、斟、芈。夏代时己姓的一支樊封于昆吾。商代时彭姓的一支笺封于大彭,另一支韦封于豕韦。昆吾后代中有一支在帝舜时以豢龙为职,赐姓为董,封于鬷川,亡于夏代孔甲以前。彭姓中还有一支为秃姓,亡于商代。妘姓居于邬、郐、路、偪阳,曹姓居于邹、莒,在周代时的采服、卫服之地。斟姓无后。芈姓的后代就是楚国。

治水是史前的大事。《周语下》记载,炎帝的后代共工氏与帝喾争王而最终灭亡。共工氏灭亡的原因与治水失败有关。共工氏用“壅防百川,堕高堙庳”的办法治水,危害天下,导致败亡。尧舜时,治水成为更加紧迫的大事。尧在位时舜为尧臣,鲧为崇国之君。舜派鲧治水,鲧仍然用共工的错误办法治水,又遭到失败,被尧诛杀于羽山。《晋语八》说,鲧被诛杀以后变成一只黄熊,钻进羽山下的水潭中去了。夏商周三代都祭祀鲧,《鲁语上》有“禹能以德修鲧之功”的说法,《吴语》中更有“鲧禹之功”的说法。这些记载说明,春秋时人承认禹治水是鲧治水事业的继续。关于禹治水的事迹,《周语下》有一大段记述,中心意思是说禹治水摒弃了违背水土性质的错误办法,采用了“疏川导滞”的办法,所以取得了成功。记载还说,共工氏的后代为四岳(主持祭祀四岳的官),辅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吕,以姜为姓,以有吕为氏,重新取得了贵族地位。我们的史前先民经历好多世代努力,遭遇反复失败,付出汗水和生命的代价,直到禹时才取得成功。治水成功解除了史前中国人的生存危机,也是认识自然的一次胜利,成为中华民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治水成功的禹受到后人崇拜,治水失败付出了生命代价的共工氏和鯀,也值得永远纪念。

《国语》还记载有这样几则传说:一则是防风氏的传说。《鲁语下》记载,春秋末年在会稽山发现一节大骨头,要一辆车子才装得下。吴国使者到了鲁国说起此事,孔子说:“丘闻之:昔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一则是商的先祖的传说。《鲁语上》说:“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契是商的始祖,在舜的时候做司徒,能够使民和睦。冥(也就是殷代甲骨文中说的王亥)是契的六代孙,在夏代时为水官,以身殉职死于水。另一则是殷高宗武丁与傅说的传说。《楚语上》记载,武丁是一个敬德慎行的人,能够与神明相通。他即位后三年不语,“默以思道”。他白天思贤,夜里梦见贤人。他把梦中的贤人形象告诉臣下,派人四方访寻,果然找到了贤人傅说。武丁让傅说做了上公,要求傅说经常纠正自己的错误,把傅说的忠言当做治病良药。还有一则关于肃慎氏的传说。《鲁语下》说,孔子周游列国到陈国的时候,陈惠公的庭院中突然掉下来一只被射杀的猛禽,身上带着一支楛木箭杆石矢箭头的箭,有一尺八寸长。孔子见到了,说:“隼之来也远矣!此肃慎氏之矢也。”接着讲,武王克商以后,与九夷、百蛮相通,要求各地进贡特产表示臣服。那时肃慎氏进贡的就是一尺八寸长的“楛矢石砮”的箭。武王在箭杆上刻上了“肃慎氏之贡矢”几个字,赐给女儿大姬。大姬嫁给舜的后代虞胡公,虞胡公封于陈,那支“肃慎氏之贡矢”被带到陈国。如果在陈国的故府里去找,大约还可以找到。陈惠公派人去找,果然在金匮中找到了。

从《国语》的记述可见,春秋时代主导思想文化的人物仍然是周王室和诸侯国的职官,主要是卿士、大夫、史官、卜官、筮史等文职官员,也有将帅等武职官员。《国语》中见不到老子的踪影,出现于书中的孔子仅是一个博古专家,他们的思想还没有得到广泛关注。分地域看,讨论思想文化的人,以传统文化资源丰厚的周王室和鲁国的职官最多。给人印象最深的人物单襄公是周王室的卿士,展禽是鲁国的士师。这些主导思想文化的人物的知识教养离不开天命神学和礼乐文化。但在传统观念不能有效应对现实问题的时候,一些正视现实的人物必然突破传统寻找解决办法。思想文化领域由此出现复杂状态,有开明与守旧的对立,开明人士之间也有差别,甚至同一个人物对此一现象的见解比较理性,对彼一现象的理解却陷入盲从。这种复杂状态,使春秋时代成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发展的一个过渡期,即从古代宗教文化到诸子文化的过渡期。在这个过渡期,古代宗教信仰的幽光逐渐消退,代之而起的理性光芒在晨曦中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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