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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邦新言:《新青年》与国语运动

2022-06-13

文艺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新青年官话国语

韩 琛

1918年,胡适在《新青年》发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提出文学革命的宗旨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黎锦熙认为,“这篇文章发表后,‘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遂呈双潮合一之观”。及至1919年,国语研究会的“‘国语统一’‘言文一致’运动和《新青年》底‘文学革命’运动完全合作了”。与此相关,“五四”时期也是中国民族主义兴起的重要节点,《新青年》、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的联动,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密切关联。钱玄同声称,“这几年来的国语运动是中华民族起死回生的一味圣药”。就国语统一的基本目标而言,“五四”知识者之间分歧不大,但在制定国语的具体事宜上,则往往言人人殊。特别是如何处理中华帝国的语言遗产,更是一个棘手问题。因为,经过长期历史发展,汉语已经形成相对统一的局面:文字是汉字,通用语是官话,书面文是文言。晚清官方国语运动利用既有条件,要求用官话统一天下语言。故此,沈慎乃在1916年投书《新青年》时,继续主张以官话统一全国语言。不过,陈独秀却回信称官话不便采为国语,宜用罗马字母创造“新文”。此外,围绕京音与国音、白话与文言的取舍,亦曾在“五四”时代引发激烈争论,并充分体现在《新青年》杂志的相关讨论中。在从天下帝国转型为民族国家的过渡时代,围绕国语问题发生的论争不仅事关国语本身,亦涉及中国意识的重建及中华文明的再造。

一、“什么是国语”

1919年1月,张寿镛在《新青年》发文质疑白话文学:“《新青年》杂志提倡白话文学种种见解,鄙人佩服得很。白话自是用国语无疑。然而什么是国语,这里却有点疑问。国语两字解不清楚,文学革新之基础,恐怕要动摇呢。”国语运动始自清末,在民国初年更是发展迅速,但张寿镛却依然认为,何谓“国语”并不清楚。从语言民族主义视角来看,为国语正名,也是为中国正名。提出什么是国语的问题,其实也是在设问什么是中国,什么是中华民族。

始自晚清的国语运动之目的,是要形成全国统一国语。在此之前,清朝的“国语”是满语。满洲政权以满语为“国语”,系沿袭中国北方非汉族政权指称本族语言的历史传统,其中包含与中原汉人王朝分庭抗礼、相异为国的倾向。清朝“国语”之确定,符合统治多语领土的王朝帝国的一般语言模式。在帝国时代,“国语”是统治族群区隔被统治族群,刻写权力身份的一种重要方式,坚持区别于臣民语言的“国语”,是为了表明统治族群身份。不过,“满洲人入关之后,渐废其国语而习汉文”,作为“国语”的满语,不免有消亡之虞。针对“国语”危机,雍正朝刊行《清文启蒙》,乾隆朝提倡“国语骑射”,并制定规范化的“钦定新清语”,鼓励八旗子弟学习“国语”。及至清末,虽然满语在日常生活中渐被废弃,但在宫廷和外交领域,依然保持着“国语”地位。近世欧洲帝国往往也具有类似的语言结构。18世纪罗曼诺夫王朝统治下的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宫廷语言是法语,地方贵族大多使用德语,不到一半俄罗斯人使用俄语,有超过半数的人使用俄语以外的母语。王朝帝国“国语”的确立,并不在于该语言是否具有普遍性,而在于是否能够表征权威性,“国语”是统治集团的身份象征。在由不同民族语言构成的清朝语言结构中,满语作为满洲政权的象征物,被赋予了“国语”的地位。

二、国语与国族

与欧洲帝国的民族国家转型类似,清政府为促进国语制定的一系列举措,亦是以语言为工具的官方民族主义策略,并与排满革命党人展开对国语的争夺,后者代表一种精英性质的汉族民族主义。日后,民国国语运动发生京国音之争的根源便肇始于此。为维持中央权威,清政府选择北京官话为国语。以南方汉人居多的革命党人,则反对这个国语设计。与革命党人排满的激进民族主义政治不同,清政府以北京官话为国语的官方民族主义策略更具包容性,并表明彻底汉化的倾向,在将王朝帝国转化为民族国家的同时,又试图重建自身代表中华民族的权力。清政府的国语建构包含几个不同层次的目标:1.以京音为国语是为了强调中央集权;2.建立统一国语以维系国家统一;3. 通过制定国语促成民族国家的转型;4. 通过国语汉化象征性地重构清王朝的权力代表性。与其说清政府采用的是语言民族主义策略,不如说是语言国族主义策略,满汉将因为共享一种国语而构成一个国族,进而组成一个国家。民国建立后,革命党人激烈排满的民族主义政治,也为五族共和的国族主义政治所取代,作为清朝遗产继承者的中华民国政府,因此也只能延续晚清时期的国语政策。

三、帝国的遗韵

与“语同音”相比,中国“书同文”的传统更为久远。历史上,汉语标准音多有变化,各地方言繁杂不同。不过,汉字作为与语音相对疏离的表意文字,却能够使汉语书面文超越时空区隔,始终保持相对的稳定性。汉字之所以神圣,乃在于能够文以载道,即通过天理人道的书面文字化,使华夏文明得以普遍传播。汉字化、华夏化与文明化,在中国传统的天下想象中,大体上是一回事。今天谓之“东亚儒教文化圈”,其实也是汉字文化圈,汉字作为一种超越性的“道之形式”,象征性地构造出一个汉字符号中心的中华世界秩序——天下。故此,历史上非汉族王朝特别是清王朝,对于汉字和儒教的同时接受,往往是建构政治合法性的重要策略。虽然“五四”知识者提出各种拼音方案,但最终还是保留了汉字。这是因为,汉字不仅与儒学结合,构成被知识阶层垄断的文言,而且与世俗生活结合,形成穿越阶层、地域区隔的官话。后者之兴起,恰恰是元明以来整个中国社会日趋世俗化、平民化、现代化的表现。现代中国知识者选择以官话制造国语,既承续了历史悠久的汉字符号共同体,又发明出超越方言隔阂的汉语语音共同体。

作为一个现代语言民族主义运动,国语运动继承了传统中国的语言遗产。首先,晚清以来的国语运动是一个连续性的历史实践;其次,国语运动接续了清朝的正音运动,内在于元明以来的“官话时期”;最后,国语是“华夏语言共同体”之历史生产的现代延续。国语运动在构建一个空前的现代国语的同时,也不得不从传统中国的语言遗产中寻求创生的材料,并因此将自己重新置于中国传统之中。

结 语

以《新青年》为中心,通过追溯国语观念的历史源流,阐释国语与国族的交互关系,发掘国语运动的源头,本文得出结论如下:首先,与“五四”时代其他追求西化的激进运动一样,国语运动也是对欧洲语言民族主义运动的模仿,资本主义、大众民主与民族国家等现代性诉求,都可以在其中看到端倪;其次,国语运动中存在的各种异见表明,国语统一不但实现于对语言他者的遮蔽,也面临着来自语言他者的挑战,虽然知识精英协同国家机器建立统一国语,但各地方言、异族殊语、文言雅语并未退场,它们构成对统一国语的挑战,使之始终处于未完成的开放状态;再次,国语运动试图断裂中国语文传统、生产出一个空前的国语,却只能从中华传统的遗产中寻求资源,甚至完成封建王朝始终未能达成的语言统一梦想,现代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传统中国的创造性延续;最后,国语运动并不是欧洲语言民族主义的中国征候,而是用源自本土的形式与内容,不断赋予中华民族主义以抵抗性意涵,这使得中国能够在追求现代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独立自主,并成为构建现代世界秩序的重要国家之一。

③ 钱玄同:《〈国语周刊〉发刊辞》,《国语周刊》第1期,1925年6月14日。

⑤ 与本论题相关的研究成果,参见王风:《文学革命与国语运动之关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1年第3期;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吴晓峰:《国语运动与文学革命》,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版;王东杰:《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⑥ 张寿镛:《对于革新文学之意见》,《新青年》第6卷第1号,1919年1月15日。

⑦ 玄同:《通信 论Esperanto》,《新青年》第5卷第2号,1918年8月15日。

⑧ 为保留满洲民族本性,乾隆一直提倡“国语骑射”。乾隆十七年(1752)有上谕称:“我朝满洲先正遗风……时时以学习国语,熟练骑射,操演技勇……俾我后世子孙臣庶,咸知满洲旧制……学习骑射,娴熟国语。”(《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一一,《清实录》第1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0—381页)乾隆二十年有上谕称:“满洲本性朴实,不务虚名,即欲通晓汉文,不过为学习清语技艺之暇,略为留心而已。近日满洲熏染汉习……夫弃满洲之旧业,而攻习汉文……此等习气,不可不痛加惩治。嗣后八旗满洲,须以清语骑射为务,如能学习精娴,朕自加录用。”(《高宗纯皇帝实录》卷四八九,《清实录》第15册,第131页)“钦定新清语”是乾隆颁布的标准化满语,参见佟永功、关嘉禄:《乾隆朝“钦定新清语”探析》,《满族研究》1995年第2期。

⑨ 吴汝纶:《与张尚书》,《吴汝纶全集》第3卷,黄山书社2002年版,第436页。

⑩ 《新定学务纲要(续第三期)》,《东方杂志》第4期,1904年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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