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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2019-07-04小米

湖南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老幺老五寨子

小米

还没吃夜饭,寨子里的人就脸镶喜悦小步轻盈地奔走相告:他们终于等来了行迹鬼鬼祟祟,钱袋子却鼓鼓胀胀的那个四川烟贩子。

头上的天刚穿上那身黑衣裳,黑女的天就一下子亮了,从箱底翻出前些日子反反复复层层包裹才藏进去的那坨黑疙瘩,将裹它的那块花布层层打开后,黑女紧紧将它捏在手心里。她不敢往口袋里装黑疙瘩,她怕走这短短一段路,一不留神黑疙瘩也会兔子似的蹦出来。黑女今晚就要去找那个她年年都得找一找,也是年年都往寨子里偷偷摸摸跑几趟的精瘦精瘦的四川烟贩子,她已等不及了。

黑女刚把捏在手心粘着汗的黑疙瘩递给四川来的烟贩子,收手抬头的一瞬间,却瞅见容留烟贩子的那一家人大门口,有个人影在月光底下晃了晃就不见了。黑女眼尖,她已瞅见人影子是她的小叔子老幺。就算他在影影绰绰的月光下一晃就过了,那个穿着影子的人,剥皮抽筋烧成灰,黑女都能认得出。这么大的寨子里黑女只有老幺一个亲人了,这一个亲人也有好几年没在寨子里露面,没在黑女脸前晃来晃去的了,黑女不能不急。

顾不得拿钱,黑女当即追了出去。

“你到这里做啥?”给黑女大声叫得停下来的老幺反客为主,先开口问她。黑女注意到,老幺说的是“你”,不是叫“姐”。嫁给老五后,老幺一直把她这个嫂子叫成姐。

“我还能做啥?”黑女喘了口气接着说,“我来卖点儿烟泡子,也好给你的侄女们添一件衣裳穿。”

“你也种起了大烟?”

“不种不成啊!别人都敢种,我这个寡妇有啥不敢的?两个娃娃要养活,我也得留着这口气,才能把老五等回来。”

老幺犹犹豫豫退几步,一直退到她跟前才说:“理是这么个理儿。”顿了顿,他又把嘴搁到她耳边,小声说:“你的大烟要是带到四川卖,价钱能翻好几个跟斗。”

“真的?”

“我你还不信?”

“你咋晓得烟泡子到了四川能卖那么高的价?”

老幺盯着她,两眼在黑女身上来来回回剜。

过了好大一阵子老幺才慢悠悠地说:“我这些年就是当了背脚子,专往四川送大烟的。”

“啊——”

“吓着你了?”

老幺的话还真有些吓着黑女了。黑女眼里,老幺这个兄弟里的秋瓜子,一脸病容,胆小如鼠,他会做了寨子里的壮汉梦也不敢做一回的背脚子?

“不信是不是?”

打死黑女黑女也不信。

但是,黑女挂心的,不是这。她岔开话题:“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

顾不得别的,她要先问问这个。

“当了背脚子,不走还能成?”

“你真当了背脚子了啊?”

“我说过假话吗?”

黑女挠挠耳根又挠挠耳根。她终于信了。

“你啥时候走?”

“这个我也说不上。领头的啥时候叫我走,我就啥时候走。”老幺接着说,“不过嘛,好几年没回来了,这回回来,我可能要在寨子里待几天。时间反正有的是。这么着,有话以后慢慢跟你说,我得掷骰子去了,人家等了我老半天了!”

“你也赌上了?老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也就是陪他们玩玩。你把心款款儿放在你的肚子里。”

月亮底下,她盯着他。她仍看出老幺装出来的那一脸的无所谓。

别过了猴急猴急的老幺,黑女回头走。

“价钱能翻好几个跟斗。”老幺吹她耳朵小声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打雷似的轰隆轰隆响,捂着耳朵还在响。也就是说,只要咬咬牙跟着背脚子偷偷摸摸下一趟四川,一年的收入就能顶她来来回回进山出山种三年五年的大烟!

回到那家院子,四川来的烟贩子还等着给黑女付钱哩,黑女却一把夺过那块她之前递给烟贩子的黑疙瘩,一字一顿说:

“我——不——卖——了!”

声音虽小,态度却坚决。

捏着黑疙瘩,黑女转身回了家。

跟黑女一道把娘送上山之后,老幺就悄悄一人离家出走了,黑女好几年没他的消息了。几年不见老幺居然干上了背脚子的营生,这是黑女没有想到的,也让她不得不对老幺另眼相看。老幺一年中,咋说也得下几趟四川。他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还能过些日子逛一回窑子。老幺认为,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在那条磨破了脚的背脚子路上,老幺已是路也熟了,人也熟了,棒老二也不怕了。他去的那个背脚子队伍有六杆火枪,用老幺的话说:“一条光棍,我怕个球?”

为了自己也能下一趟四川,黑女终于堵住了一连几天都未在寨子里露面的老幺。

“你带我去一趟四川成不成?姐还从没求过你啥哩!”

“就凭你?你也想当背脚子?你以为背脚子是人人都能当的吗?”

老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当,为啥我就不能当?我缺了胳膊了还是少了一条腿了?”

“你反正不成。”老幺说。

“你说吧,我要咋做才成?”

黑女豁出去了。

“咋做也不成。”

老幺说完,转身要走。他跟人约好了,要去邻近那个寨子里跟人掷骰子去。碰见黑女的那一晚老幺输惨了,他急于捞本。

黑女一把揪住了老幺。揪住老幺的胳膊就是揪住了命运,揪住了机会。

黑女质问老幺:“我的背子也不要你帮我背,只求给你的带头大哥说一说,带上我就成。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这有啥让你难心的?”

黑女捏得老幺胳膊上的皮肉生疼生疼的。老幺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也就不挣了。他在原地打了一阵子转转,无奈松了口:“我跟带头大哥說,倒也不是不行。”老幺没告诉她,带头大哥这时就在隔壁那个他要去的寨子里猫着,只等老幺来跟他们一伙人掷骰子。不晓得咋回事,他们就爱跟老幺掷骰子,老幺去得再迟他们也等他。

黑女说:“那你就跟带头大哥说说嘛。”

老幺拿一双眼珠子一骨碌一骨碌在黑女身上来来回回剜,求着老幺哩,黑女的身子可以给他剜。剜来剜去剜够了,老幺才下定决心爽爽快快说:“你得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说了你可甭怄气。”

“看你难心得!”

“要是不答应,就当我没说。”

“急死我了,你倒是说呀!”

“我说了?”

“说!”

“你得跟我睡一晚。”

竹筒倒豆子似的从老幺嘴里倒出这么一句黑女想不到的话。

老幺心里的小算盘是:只要黑女跟他睡了这一晚,进一步的事,就是水到渠成板上钉钉的了。

老幺仍用两只眼珠子一骨碌一骨碌,在黑女身上来来回回剜。说出了捂在心里快发霉的这句话,老幺反而一身轻松了,啥也不怕了,也不急于去临近的寨子里跟带头大哥他们掷骰子了。

烫着了似的,黑女反应过来后,急慌慌扔开了老幺的胳膊:“好你个臭不要脸的,我可是你嫂子!”

老幺却慢悠悠地说:“老五不晓得死了多久了,骨头恐怕都变成了土了。”

“你个挨枪子儿的!别人这么咒你哥,你也这么咒你哥?他可是你亲哥!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虫!”

话一出口黑女就觉到,她把话说得狠了些,连忙刹住嘴。可还是迟了不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了。

“我不是咒他。我说的是事实。”

“挨枪子儿”那一句,看起来老幺倒是没上心。

黑女低了头,正在暗暗庆幸着,一抬头却看见老幺已走了。老幺话一说完正好趁着黑女撒了手的工夫,走了。黑女以为老幺说了没大没小没皮没脸的丑话,在她这个嫂子面前有些不好意思,才那么快就走了的。

黑女嫁的是老五。老大老三先后抓丁当了兵,一去无消息,也不知死活。听公婆说,老二九岁时出天花死了。老四是个“懵子”,屙屎也不晓得擦沟子,后来掉下悬崖摔死了。老四还是死了的好。黑女一直这么想。黑女嫁过来时老四还没死,快三十的人了,无论冬夏,身上不搭半片布,却是整天举着胯里的枪,在寨子里出出进进,看见哪个招惹哪个,看见黑女也招惹。黑女倒是不恼他,一个傻子恼他做啥?他跟老五毕竟都是一个洞里钻出来的虫。黑女恼的是老四胯里的那杆枪,总在黑女面前青蛙似的一蹦一蹦一蹦,让她心跳脸红……这么没皮没脸没盼头的一个人,在这世上混啥呢?老四还是死了的好,早死早投胎。

原以为老五不可能再抓壮丁了,谁会想到保长还是带了一大队人马,把黑女家的房子围了个风吹不进,水泼不出。大女子吓得把脸捂在手里哇哇叫,二女子藏在黑女肚子里却是一声也不吭。事先没得一丝儿风声,黑女愁着没出门的老五,顾不上哭得鼻涕眼泪横着流的大女子,人急得团团转。家里穷得只剩墙,咋躲?咋藏?她没想到老五情急之下“噌”一声就上了房,任长枪短枪对着脑壳,死活不从房顶上下来,谁想爬到房顶抓他,老五就用瓦片砸。老五扔瓦片扔得房顶都有了个簸箕大的窟窿了,保长他们也就不逼老五了。僵持了多半天,早晨只喝了两碗能照见人影子稀饭的老五,不是害怕了,屈服了,而是给尿憋得捂着肚子站不直腰了。天快黑的时候,没人逼老五,老五却灰溜溜从房顶下来了。保长笑他吓得尿了裤子了,他也不争辩,只有气无力说了声:“你让老子上一趟茅房!”

憋了整整一天的尿,硬是没在身上漏一滴。

黑女眼睁睁看着从茅房出来的老五给保长他们绑走了。

大女子满寨子跑着找爸爸,二女子仍揣在黑女肚子里,不肯来到这个世界上。

二女子都满寨子跑了,老五还是没消息。

公公哭瞎了眼,没了。婆婆劝黑女跟娶媳无望的老幺一搭过了算了,黑女说她要等老五。老五精精干干一表人才黑女才肯嫁到这个穷窝窝里来,老幺是个秋瓜子,一脸病容蔫不唧,三棒子砸不出一响屁,黑女放不下老五也看不上这个弟弟。

“你就死了对老五的那条心吧。”婆婆临死前又这么劝她,“就算战场上死不了,可这仗打来打去打得沒完没了的,老五啥时候才能回来呢?我也听说好些当了逃兵。就算我的老五当成了逃兵,他敢逃回家来吗?黑女啊,你也甭苦着自己了,听我这个老婆子的话没错,要是你还恋着这个家,就跟老幺一搭过了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莫非我不心疼老五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女没二话,只说这一句。

公公上山的第二年,婆婆也没了。黑女和老幺合伙将婆婆送上山之后,老幺就不声不响地从寨子里消失了。

再没人劝黑女改嫁了,也再没人想跟黑女一搭过了。

黑女到底还是没忍住。

又过了几天,有天吃了夜饭,黑女瞅见老幺回到如今只他一人住的老屋去了,就早早安顿大女子二女子睡了觉。黑女心急慌慌的,等两个女子睡熟了,才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踮着脚尖贼似的,偷偷去了老幺那儿。黑女在老幺的破房子里前前后后待了不到一个时辰,扔下一句“你这个畜牲”,连忙回到她自己的家。看到一双女子仍在铺盖下面睡得憨憨的,都只露着一颗头,黑女双手死死地按着扑通扑通狂跳的胸口。

一根月光从门上拇指大的破洞戳进来,像亮晃晃的枪管子。

没办法,村里当了背脚子的只有老幺一个人,要下四川黑女就得跟着专干这样营生的背脚子队伍才不会迷路,也更安全。

黑女从前不黑,后来就黑了。黑女的脸和手是天上悬的日头烤黑的,是灶房焖的油烟柴烟熏黑的,黑已钻到脸上手上脖子上的皮肤里去了,可没人晓得黑女身上还跟姑娘时一样,是晃眼的白。

黑女取名黑女,并不是她长得黑,恰恰因她皮太白。父母这么叫她,也是为了遮掩她天生的丽质:“一个乡下女子长那么好看可不是什么好事儿!”老辈人都这么认为。为了黑女能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过完这辈子,给她取个“黑女”的名字,没啥好抱怨的。远远近近的寨子里,习俗都是如此。

有天黑女难得有了空闲,就把二女子揽在怀里轻声问她:“想爸爸呢不?”

“不想!”

黑女有些吃惊:“你连爸爸也不想?”

“人家说我爸爸早给日本人打死了!”

黑女搂紧了二女子:“爸爸没死,你晓得不?爸爸当兵去了,打完天杀的小日本,爸爸也就回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黑女不晓得,小日本已经赶走了,只不过老五所在的队伍又跟共产党的队伍干上了。说这话的时候黑女更不晓得,老五跟着一个东北人从部队上逃出来,有家不敢回,不晓得跑哪里去了。说这话的时候黑女只晓得,她就要跟着老幺也当一回背脚子了。

黑女有些怕,也暗暗地有了一些期待。

下一趟四川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时间虽不长,但每一步路都得用自己的脚来走:轿夫的脚用不着,骡马的脚用不起,自己不走,寸步难行。

入蜀自古是难事,难也不是没人走。大路太远,不花上一个月两个月走不到,就算走得到,去时背大烟回时背私盐的背脚子也不敢走,遇着官家一查就啥都没了。背脚子只能走小路,走没路的路。

黑女背的大烟是她自己种的,也是黑女独自一人一刀一刀割出来的。只有碗大的几坨,重虽不重,加上干粮就重了。寨子里抽大烟的人不多,四川来的烟贩子跟前又卖不出好价钱,所以,寨子里的壮劳力每年到了这时候,都梦想着能当一回背脚子,都想把自种的大烟偷偷背到遥远的四川卖个大价钱,回来时还能顺便背一些私盐再赚一回钱。可他们年年只在嘴上闹腾一阵子,挨到最后黑疙瘩还是卖给了那个精瘦精瘦的四川人,没谁敢下一趟四川:近年疯传小路上的棒老二越来越多了,一见背脚子,二话不说,就抢就杀,张狂得不得了。万一遇上棒老二,一年的汗白淌了不说,命也得搭进去。这就不值了不是?

黑女背在身上的除了大烟,还有干粮。别的背脚子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只背大烟不背干粮,黑女不行。下四川的这一路她都打算吃干粮。黑女没那么多钱下馆子,家里还有两张只吃不做的嘴等着黑女。为了下这趟四川,黑女花了整整一天为自己准备干粮。

出发的那天,别的背脚子都脚步轻盈,唯有黑女背上的背子死沉死沉的。走了没多久黑女就掉队了。掉队可不行。兄弟毕竟是兄弟,还是老幺回头来,把黑女那包干粮捆在了他背上。

黑女眼前只有时断时续时有时无的路印儿,不晓得是熊狼踩出来的还是棒老二背脚子们走出来的。上山下山,下山上山,路都贴着脸来质问你,你已经过去了路还用藤条刺枝拉扯你,揪着你不放,仿佛它是吃了哑巴亏的女人而你是那负心汉。路上还有棒老二。狼和老熊都不憷,背脚子憷的就是棒老二,遇上棒老二就得豁出去拼命: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棒老二看不上你的穷贱命,棒老二看上的是你褡裢里的钱。钱比命要紧。

好只好在,一路无事。

下一趟四川,老幺从前当然是必须逛一逛窑子的。没钱娶个媳妇每天黑了一搭睡还不兴花俩小钱逛个窑子舒坦一晚?窑子里的川妹子脸上好似抹了瓷,个顶个的水灵个顶个的白,跟守在寨子里非要等五哥一个准信儿却死也不肯改嫁的黑女,一样水灵,一样白。下一趟四川不逛一回窑子,当十天半月的背脚子图啥呢?

但这一回,却有了不同。黑女也跟老幺一道下了四川,老幺就不随着背脚子们逛窑子去了。在四川卖烟置私盐的那几天,老幺蜂似的,整天绕着黑女的身子,嗡嗡嗡,嗡嗡嗡,吵得黑女头都晕了。

返程的那天凌晨,黑女睡得正酣,突然听见店小二扯着破锣嗓子在楼下喊:“东方发了白,楼上楼下客,开店门喽——”

朦胧中,黑女揉揉左眼又揉揉右眼,忙一骨碌坐起身子。她朝窗外瞅了瞅,外面仍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

左左右右都是人。缩手缩脚,穿好洗好,黑女刚要开门去另一间男人的客房叫醒老幺时,自己这间女人客房的门已给不知啥人从外面砸得山响。黑女连忙开了门,砸门的人是老幺。

“姐,我们都已拾掇好了,天都要亮了,就等着你上路呢。”

老幺已有好一阵子不叫她姐了,每次见她,老幺剜刀似的眼光都不忘剜剜她身上的肉,剜到哪儿她哪儿就隐隐地疼。这个灯下的凌晨,老幺仍是如此。但这一回,黑女不觉疼了。她觉到老幺眼光里的暖。黑女想,他要拿眼剜,我就给他剜,他要剜哪儿,我就给他剜哪儿。都是因为老幺此行带上了她这个累赘。

回头走的第三天,这支背脚子队伍上了山,进了一片老林子。

“下了这座山,前面有块大草地。过了大草地就快到咱甘肃地界了,到家也就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从林子里出来前,老幺这么安慰她。

老幺一路都在跟她说话,没个完。从前三棒子砸不出一响屁的老幺,话咋变得这么多了呢?他快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额头上、后脑勺上、脸上、脖子上、腰上、胸口上、后背上、大腿上、沟子里,在稀里哗啦淌着汗。没淌汗的只有喉咙和嘴唇,火烧火燎,又干又黏,像吃了满嘴的石灰。

带头大哥啥也不背,他只背着枪。另五個带了火枪的,这时都把自己的背子匀给了不带枪的背脚子。包括老幺,带枪的五个背脚子跟带头大哥他们一起,分成了两队,躬着身子端着枪,走在了这支背脚子队伍的前面和后面。

黑女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下了山,出了冲积扇上那片矮树林,平展展的大草地摆在这支背脚子队伍面前。这草地就跟一块平展展的天掉在地上似的,黑女想。

总算暂时安全了,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带头大哥出了口长气,将林子里穿行时一直端在手中且已填满了铁砂的火枪,重又背到了背上。五个负责保卫的背脚子也把长杆火枪背到了背上,把自己的背子,又从同伴背上拿下来,背在自己背上。

看得出来,在这支二十多人的背脚子队伍里,老幺的地位不算低:他虽走在带枪人中靠后的位置,好歹却也是个带枪的,带头大哥所能仰仗的,这支背脚子队伍必得仰仗的,都是这五个带枪的。

老幺再次慢了脚步,故意落到了走在最后的黑女身边。

嘴上虽不说,她却晓得他要陪着她。

带头大哥清清喉咙,这时突然放开嗓子,唱起了家乡的山歌:

太阳落坡睡不着,听我唱个扯谎歌:

听着腊月响大雷,看着六月雪满坡。

看着瞎子点油灯,看着聋子听墙根。

昨天看着牛下蛋,今天看着马长角。

摘个星星当灯笼,捉个月亮吃馍馍。

大象骑在青蛙背,老虎耕地唱牛歌。

公鸡下河去洗澡,母鸡上树摘葡萄。

乌龟跑得比马快,月娃子噙的水烟袋。

麻雀到烟囱来铺窝,煮熟的鸭子飞过河。

扯谎扯到天大亮,白头老翁成小伙。

听得众人大笑。黑女抿嘴,也笑了笑。

身子和心,一下子,轻快了不少。

走完这一趟,回了寨子回了家,黑女再也不当背脚子了。不仅自己不当了,她也不许老幺再当了。兄弟六人如今只剩老幺这一根独苗苗,自己生了两个女子却是一个儿子都没生出来,老五就给抓走了,黑女觉得她有责任给婆家保住老幺这支仅剩的血脉。下四川的路上黑女就已暗自想好了,决定了:就算她用身子劝老幺,留老幺,她也要把老幺定定地拴在寨子里。

“我来替你背一程?”

老幺的问话打断了黑女的思绪。

“不用,不用。”

老幺的身子骨跟老五比起来,确是单薄得多了。他要替她背,她有些不忍。

不容分说,老幺一把就将黑女背在背上的半匹洋花布硬生生夺了去,背在了他背上,还说:“我是个男人,草地这么宽展,这时也不可能出个啥事情。”

黑女咧嘴笑笑,默许了老幺的粗暴。

空身子跟在老幺后面,确是无比轻松。黑女一边走一边继续想着沉在心里头的事。

盐太重,路太远,黑女没跟其他背脚子一样背私盐。黑女只在四川买了半匹洋花布,想回了寨子给两个女子也给自己缝一身新衣裳穿。买布剩下来的钱,都在腰里,用一块花布紧紧包着,用一根绳子绑在肉上。娘仨已有整整三年身上未添一寸新布了,黑女幻想着一家三口穿花布衣裳时的高兴样子,这可真是比过年还要让人睡不着觉的事情哩。

“趴下,趴下!”

沉浸在幻想中的黑女给老幺一把推进了现实。

她重重地跌在草地上,紧跟着,黑女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响。

黑女抬头看老幺时,急于卸下洋布私盐取火枪的老幺突然不偏不倚,扑通一声栽在她身上,血一下子蹭得黑女满头满脸满身都是。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侯,黑女觉着老幺僵硬的血身子仍压着她:推推不动,推推还是不动。黑女从老幺的胳膊缝隙里朝不远处看。她看见一群握枪的大汉一边低头搜着死人的身子,一边抬头哈哈浪笑。她隐隐看见他们都用一块黑布蒙着脸。黑女只觉挤进耳中的笑声,是那么狰狞,她的毛发皮肉骨头无一不在笑声中战栗。

黑女晓得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棒老二。

她悄悄闭上了眼睛。

黑女用劲贴紧草地,腰里却空荡荡的,漏着凉风。钱是啥时候给棒老二掠去的黑女居然不晓得,她心疼得泪水都要溢出来了。硬下心来转念想了想,泪水却又憋了回去。

不就是几个钱嘛,没了就没了,只要这口气还在。

两个女子还寄在邻居家里哩,小女子还没见过她的爸爸哩,咋说她也不能死。

黑女就是这么想的。

搜完身的棒老二们并不急着走,仿佛这草地是他们家里的。

他们不走,黑女就不敢睁眼不敢动。她怕他们发现,她还活着。

“女人也当背脚子?!”

黑女隐隐听见其中一个棒老二对自己表示了惊奇。

另一个却跟领头的请示:“那个黑脸女人……”

“还是留她一个活口吧?女人身子脏,甭沾上晦气。”

“你想日她一球吗?”

领头的棒老二这么嘲笑最后说话的那个手下。

黑女太黑了,领头的棒老二虽两个多月没碰女人了,但他看了看装死的黑女,并无兴趣剥开她的衣裳扯下她的裤子,尽管这么做他已轻车熟路。领头的棒老二只是用枪口指了指那个跟他求情的棒老二:

“不嫌黑,你就日她一球慢慢再走哇!”

领头的棒老二对这个畏首畏尾的手下似乎不屑一顾。

一阵浪笑之后,黑女听见棒老二们走了。

黑女悄悄睁了少许眼,从眯着的眼缝缝里,瞅见其中一个棒老二,迟疑着,朝她这边缓缓走过来。她僵在敞阔的草地上,屏住呼吸,闭上眼,气也不敢大声出。她想,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就算他是棒老二也不至于这时就做吹了灯才偷着做的那种丑事吧?可越走越近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棒老二,黑女不由自主地又蜷了下身子,眼也闭得更紧了。

展露在棒老二面前的是一个满身血污货真价实的黑女人。

这个棒老二倒是没急着上她身,甚至都没碰黑女的身子。她觉到他俯下身来仔仔细细拨弄着斜在她右边的老幺的尸体,仿佛老幺的尸体里仍藏着没能搜出来的宝贝。

不远处的那一群棒老二回过头来,发觉这个棒老二不敢做他们预料中的事,领头的棒老二一阵浪笑,大声说:“看你那怂样!胯胯里的枪莫不是给小日本的炮弹齐根撅了吧?”

其余的棒老二跟着也是一阵浪笑。

黑女不敢睜眼看,这个棒老二也并不理会同伙们的嘲笑。

他再次低头,用近乎哽咽的声音,悄声问她:

“是黑女吧?”

没等黑女回答他,更没等她睁开眼,这个棒老二就站了起来,在他站起来的同时,身上突然掉下块硬物,砸得松软的草地“砰”一声闷响。棒老二却跟没发觉似的,缓缓走了。

等这个棒老二走远了黑女才小心睁开一道眼缝缝。她看见棒老二掉在身边的硬物,不是别的,是她不久前还捆在腰里的那一坨钱。捆钱裹钱的那根绳子那块花布,黑女死了也认得。

黑女视线里越走越远的那个棒老二,跟那群他快要追上的棒老二一样,终未揭下蒙在脸上的黑布。

平平展展使劲才能望到朦胧远山的草地上,那个棒老二跟着那群棒老二走得很远了,黑女只能望见他们蠕动着的黑影子。

从老幺尸体下抽出他背在身上来不及取下的那一杆火枪,黑女站起来,朝远去的身影瞄了瞄。

谁也不知她会不会搂动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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