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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僧憇松:文化意象的唐宋变迁
——兼论《憇寂图》的经典化

2019-07-03李小荣

关键词:杜甫苏轼

李小荣

自20世纪初日本著名学者内藤湖南提出“唐宋变革论”之后,一百多年来,以此为立论基础的中外学术论著层出不穷,讨论范围涉及哲学、宗教、历史、文化、文学、艺术、政治、经济、法律等人文社会科学的诸多领域。然纵观已有的研究成果,大多检讨单一学科“唐宋转型”的历史表现及其成因。换言之,谈文学者一般只讨论文学方面的问题,论政治者一般只讲政治方面的问题,相对说来,较少从跨学科或交叉学科角度切入。当然,最近几十年来,这种状况有所改变,像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赵雨乐《唐宋变革期之军政制度》、邱添生《唐宋变革期的政经与社会》、刘方《唐宋变革与宋代审美文化转型》、戴建国《唐宋变革时期的法律与社会》等,都从多学科结合的角度来阐释相关学术问题,但还是相对集中于社会科学的研究,文学与艺术的唐宋之变特别是在诗画融通上的唐宋之变,关注者尚不多见。有鉴于此,本文试以“胡僧憇松”这一特殊的中国文化意象在唐宋诗画表现中的变迁为例,略作分析,不当之处,敬请博雅之士正之。

一、胡僧憇松:从韦偃《双松图》到苏轼、李公麟《憇寂图》

胡僧憇松的唐宋变迁,起决定作用的关键人物有两组:一是韦偃、杜甫,二是苏轼、李公麟。兹先从韦、杜的相关作品说起。

(一)韦偃《双松图》及杜甫题画诗

胡僧憇松这一文化意象,最早见于杜甫的《戏为韦偃双松图歌》: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已令拂拭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1](P757-758)

本诗上元元年(760)作于成都草堂。老杜所说韦偃①偃:传世文献或作“鶠”,本文统一为“偃”。,是其至交之一,也是唐代久负盛名的大画家,其人擅长多种题材。如朱景玄把当朝名家李道昭、韦无添、朱审、王维等八人列为“妙品上”,韦偃排在王维之后,并说韦偃“寓居于蜀,以善画山水、竹树、人物等,思高格逸……画高僧、松石、鞍马、人物,可居妙上品”[2](P368)。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 1“论画山水树石”则特别指出,“树石之状,妙于韦偃,穷于张璪”[3](P16),卷 10“唐朝下”又说,偃“老松异石,笔力劲健……俗人空知偃善马,不知松石更佳也”[3](P197),意即韦偃、张璪是山水画之“松石”绘法的典范②如张长虹指出:“松石图”从“树石图”中脱离并相对独立,应与韦偃、张璪等名画家的努力有关。[4],而且,韦偃“松石图”成就远超画马。有意思的是,杜甫同期有《题壁上韦偃画马歌》。有人认为,它是杜甫现场观看韦偃完成《双马图》壁画后的题诗[5](P17),即先有画再题诗。而《双松图》,若按仇兆鳌对“请公放笔为直干”之注“此索韦画松也”[1](P758)的解释,则是诗先画后。但浦起龙批评道,“旧注认真作索画解,便痴”[6](P267),此论可取。而明末王嗣奭的意见很值得参考:

然韦之画松,以屈曲见奇,直便难工。一匹东绢,长可二丈,汝能“放笔为直干”乎?所以戏也。[7](P125)

这种解释,符合诗题“戏”之本意,较有说服力。杨学是更进一步,结合老杜开篇所说毕宏、韦偃并称以及相关画史对毕、韦古松之画法的记载,特别是当时画松有尚古(松形以屈曲为美)到尚新(松形以直为美)的风格之变,指出杜甫本人更欣赏古松的画法。因此,若韦偃画松,果真改成像李思训、李昭道画中的那种条上造天、舒展挺秀的新风格,便失去了其本色[8]。换言之,杜甫并未真的向韦偃索要新风格的《双松图》。

杜甫极力夸赞的韦偃《双松图》,北宋末年还有人见过。如晁以道《题韦偃〈双松老僧图〉》③此据宋孙绍远编《声画集》卷 2,其作者署名晁以道(晁说之)。若按元陈世隆辑《宋诗拾遗》(清钞本)卷 23,作“晁咏之《题伟偃〈双松老僧图〉》”(“伟”当是涉“偃”字而误植“亻”旁),但二诗内容相同。晁说之,晁咏之(字之道)之兄。作者究竟是谁,俟考。曰:

两松郁苍苍,夭矫出奇峭。翛然龙蛇姿,势欲排岩峤。老禅独会心,默坐观万窍。我亦发深省,倚槛一长啸。此兴含千古,孰谓韦偃少。[9](P384)

晁氏所述韦偃所画的双松树干形状与杜甫诗完全一样,均屈曲似游龙,人物也只有一位老僧。不过,杜甫称“胡僧”,强调的是域外身份,晁以道称“老禅”,纯粹是本土身份。若从晁、杜二诗呈现的画面分析,《双松老僧图》就是《双松图》。南宋后期刘克庄《后村诗话》“李杜”条在迻录杜甫《韦偃双松图》全诗后有按语云,“韦、毕、李之画,今皆不存,赖诗以传”[10](P159),其中韦、李之画,分别指杜甫在成都欣赏过的韦偃《双松图》(晁以道称《双松老僧图》)和杜甫《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④李尊师是玄都道士,其画所画松树以“古奇”为特征,树干也是屈曲之“虬龙”状。所说李尊师之《松树障子》,则知韦偃《双松图》可能毁于北宋末⑤晁说之《题破琴诗后》曰,“予有王晋卿淡碧绢画《房琯悟前生图》,写此诗于其后,甲午年遭火矣,靖康丁未正月十三日晁说之题”,其所说《房琯悟前生图》,即元祐六年(1091)六月苏轼委托柳仲远请王诜临摹宋复古所画的《邢房悟前生图》(苏轼有《破琴诗后》),惜该图毁于政和四年(1114),韦偃《双松老僧图》,可能也遭受了同样的厄运。虞集《题简生画涧松》则云,“秘阁尝观韦偃图,苍润雄深世所无。默识形神出模画,把笔莽苍增嗟吁”,若据虞集曾任翰林待制兼国史院编修、集贤修撰、国子司业的经历看,他是有机会接触到元代宫廷藏历代名画的。但他看到的韦偃绘有双松的那幅图,与杜甫所题咏的《双松图》是否相同,尚有疑问。另,《宣和画谱》卷13所载御府所藏韦偃《松下高僧图》,笔者怀疑它就是晁以道所说的《双松老僧图》。[11](P110)[12](P859)[13](P150)。

若和韦偃《双松图》相比,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所具备的文化意象更加丰富。除了胡僧憇松之外,诗人还在开头就补充介绍了唐代画松名家的代际关系,即把韦偃视作毕宏的接班人,提倡毕、韦同尊。而“毕(宏)、韦(偃)”也成了后世“松图”类诗歌常用的历史文化意象(例证详后文)。这点,当是杜甫独有的历史性贡献。

胡僧憇松之胡僧,在唐代文化语境中,大致和“梵僧”“天竺僧”“天竺胡僧”含义相同,主要指从印度、西域入华的外籍僧人。从绘画史而言,韦偃之前,就有刘宋顾宝光《天竺僧像》、齐毛惠秀《胡僧图》等同类题材之作,韦偃自己则有《天竺胡僧图》,因此,“胡僧”作为释家人物画的题材之一,早已流行。但是,“天竺僧”“天竺胡僧”“胡僧”“梵僧”诸词语入诗的时代要比入画晚得多,目前尚未发现唐前用例,初次入诗都在唐代,有的甚至晚至五代。其典型例证,如表1。

表1 唐五代“胡僧”“梵僧”类语汇之代表作简表

表1所列诗句,出现频率最高的是“胡僧”,而且主要是从盛唐开始。杜甫除了本文提到的“松根胡僧憇寂寞”外,还有两例,即《寄刘峡州伯华使君四十韵》“药囊亲道士,灰劫问胡僧”[1](P1721)、《海棕行》“移栽北辰不可得,时有西域胡僧识”[1](P293),可见“胡僧”入诗也是盛唐诗歌题材变化的新动向之一。从作者的主体思想倾向看,李隆基、李白是道教代表,岑参、杜甫、颜真卿是儒家代表,儒、道两家不约而同地关注“胡僧”现象,这说明当时思想的开放、自由融合和华夷同尊。

另外,从杜诗“庞眉皓首”的描述看,韦偃《双松图》中的胡僧是位老僧形象,把老年胡僧入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北宋末李彭《张僧繇画胡僧看经》即云,“老僧庞眉雪覆颧,梵音清远发皓齿”[18](P15909),则知张僧繇早就绘有《老胡僧读经图》①从“梵音”句可知,“看经”即“读经”意。。和杜甫同时代的大诗人岑参,广德二年(764)所作《太白胡僧歌》之序云,“太白中峰绝顶,有胡僧,不知几百岁,眉长数寸,身不制缯帛,衣以草叶,恒持《楞伽经》”,诗中又说,“此僧年纪那得知,手种青松今十围”,可见老胡僧与古松的意象组合,是当时“松僧”类诗画题材中的常见现象。不过,相对而言,杜诗更具创造性,其“庞眉皓首无住著”,既写胡僧肖像,又写其禅定境界。南宋赵次公注杜时,即重在解释“无住著”的来源:

因画胡僧而纪咏之,故用佛书字焉……《楞严经》云:名无住行,名无著行。公摘其字而合用之也。然唐有《中兴间气集》,载郑贤诗云:高僧无住著,何日出东林。贤与公同时人,莫知孰先用也。[19](P143)

不过,赵次公似有两个错误:一是“无住著”并非是摘引《楞严经》②《楞严经》卷8有云“现尘现界不相留碍,名无著行”,但该经找不到“名无住行”的文句。[20](P142),而是出自《金刚经》,如菩提流支译本云:“是故菩萨,应生如是无住著心。”[21](P758)窥基《金刚般若论会释》卷上又说:“无住著,是第一义故。”[22](P733)因此,“无住著”是一个词,指心无所住。而《金刚经》描写须菩提的形象是“偏袒右肩,右膝着地”[21](P748),结合杜诗“偏袒右肩露双脚”一句,则知老杜隐隐把胡僧比作须菩提(只是将须菩提的跪姿换成了胡僧的坐姿)③刘凤诰《杜工部诗话》卷1即引“松根胡僧”等诗句为例,指出“少陵不佞佛,抑又深通佛理”。[23](P189);二是引“郑贤诗”,实出自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卷下所选郑常《送头陀上人自庐山往东西兰若》,开头两句文字略有不同,后者曰“僧家无住著,早晚出东林”[24](P524)。郑常与杜甫时代相同,但其诗并未像老杜一样描写高僧相貌。

(二)苏轼、李公麟《憇寂图》

苏、李《憇寂图》,是指苏轼与好友李公麟合作的一幅《松石图》①陈应行编《吟窗杂录》卷 49有《苏黄门跋公麟画〈寂斋图〉》,所谓苏黄门即苏辙,所谓“跋”实是“东坡自作……”之七绝。此图也称《寂斋图》。[25](P1292)。关于此图的创作时间,历来有三种不同的说法,孰是孰非,颇难判断。一是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②郑永晓《黄庭坚年谱新编》结合苏辙到京时间,力证此说之正确。但他未考虑柳仲远、李公麟该年正月是否真正见面的问题。周裕锴依据《题〈憇寂图〉诗》,结合《枯骨观颂》“李伯时为柳仲远画枯骨观,苏子瞻颂之”之句,把《憇寂图》《枯骨观颂》的创作时间都定在元祐元年正月。黄庭坚有《枯骨颂》,其立意和苏轼相近,它也是对李伯时“枯骨观”(即髑髅图)的题画诗,郑永晓把它归入“未编年作品”,态度更谨慎。[26](P165-167)[27](P59)[28](P1407)。《东坡题跋》卷3《题〈憇寂图〉诗》即云:

元祐元年正月十二日,苏子瞻、李伯时为柳仲远作《松石图》。仲远取杜子美诗“松根胡僧憇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之句,复求伯时画此数句为《憇寂图》。子由题云:“东坡自作苍苍石,留取长松待伯时。只有两人嫌未足,更收前世杜陵诗。”因次其韵云:“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29](P136)

苏轼所谓“子由题云”的题画诗,苏辙《栾城集》卷15作《子瞻与李公麟宣德共画翠石古木老僧谓之憩寂图题其后》[30](P286)。初读题跋,感觉苏轼、李龙眠似先后为柳仲远画过《松石图》和《憇寂图》[31](P212),但其实只画了一幅,二者异名同实:称“松石图”,主要是从山水题材着眼[13](P105-106);称“憇寂图”,主要是从“人物”题材着眼③如孙绍远编《声画集》卷2就把苏辙题画诗称作《憇寂图》,并归入“人物”门。[9](P834)。换言之,柳仲远最后得到的是一幅合“山水”“人物”为一体的名画。清初著名学者方以智《写〈憇寂图〉寄益然大师》即指出:

李龙眠为柳仲远作《松石图》,取杜诗“屈铁交错回高枝,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东坡目为《憇寂图》,系之以诗。④益然,即明末遗民僧释弘济(俗名汪扶光,其事迹详黄宗羲《吴山益然大师塔铭》)。[32](卷 14)

方氏所引杜甫诗句,虽和柳仲远的要求不尽相同,却也大体相符。并且,他推测,命名《憇寂图》者就是苏轼自己,“系之以诗”,指东坡对子由的次韵诗。

二是元祐二年正月十二日。此说仅见于明王良臣辑《诗评密谛》[33](卷4),而且,所引苏辙诗个别文字与《东坡题跋》有异,如题跋之“两人”“更收”,王氏作“高人”“兼收”⑤“高人”,当指柳仲远。从柳氏求画过程看,作“高人”更符合苏辙题画的语境。。孔凡礼赞成此说,并谓苏轼跋文“元祐元年”之“元年”,当为“二年”之误刊[34](P760)。考虑到王良臣的引文是孤证,其结论恐难服众。吕肖奂撰有《元祐更化初〈同文馆唱和诗〉考论》一文,考订出明确记载李公麟、柳仲远在京城相识的是《同文馆唱和诗》,而唱和时间在元祐二年六月二十日至九月二十日的同文馆锁院期间。因此,同年正月十二日,柳仲远就请苏轼、李龙眠绘画的可能性不太大。

三是“元祐三年”说[35](P589)。其主要依据是黄㽦《山谷年谱》卷23之按语:

按蜀本《诗集》注云:子由《题柳仲远所藏李伯时画〈胡僧憩寂图〉》,旧有跋云:“元祐三年正月二十七日子由题。”东坡与山谷皆有和章,当是皆试院后作。今附见于此。而蜀本石刻真迹,题云《子瞻咏李伯时所作〈憇寂图〉》。其本石,子瞻醉墨也。[36](P900)

黄㽦在校勘山谷诗集时,注意广泛利用调查所得的墨迹、石本等第一手资料,故一般认为其结论相对可信。其所见蜀本苏辙诗集,不但诗题有别,叫《题柳仲远所藏李伯时画〈胡僧憩寂图〉》(图名有“胡僧”二字,意在强调它是据杜甫诗意而来①程章灿撰《总集与文学史权力——以〈文苑英华〉所采诗题为中心》一文,指出总集撰集者的文学史权力,其实一般文集的编撰者,对标题的选择也有一定的自主权。,而且写作时间的年份、日期大异(元年→三年;十二日→二十七日)。原因何在?

黄㽦所说“苏、黄和章”,分别指苏轼《次韵子由题〈憩寂图〉后》[37](P1491-1492)、黄廷坚《次韵子瞻子由题〈憇寂图〉二首》。山谷诗一曰“松含风雨石骨瘦,法窟寂寥僧定时。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二曰“龙眠不似虎头痴,笔妙天机可并时。苏仙淑墨作苍石,应解种花开此诗”②黄庭坚第一首“松含风雨石骨瘦”,从字面看,与王诜《风雨松石图》意境相同。黄、王二人为好友,颇疑二人互有借鉴,诗、画可能为同时之作。如元祐三年,黄庭坚就写有《题王晋卿平远溪山幅》。[38](P355-356)[39](P1479)。其中,对《憇寂图》的绘制过程,后人理解,多无异议,即苏轼先画石、李龙眠再画松和老僧。最先题诗者是苏辙,接着,苏轼有次韵之作,最后,山谷同时对苏氏兄弟唱和。

黄㽦说苏轼、黄庭坚“皆是试院后作”,很容易被人否定,因为它表面上和北宋科举考试制度不合。据《山谷别集》卷 7《题太学试院》[28](P539)可知,元祐三年正月乙丑(农历十七日)至三月戊申(初一)之间,苏子瞻、孙莘老、孔文仲等三人知贡举时,黄庭坚是参详之一,期间与世隔绝。又据苏轼《书试院中诗》“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领贡举事,辟李伯时为考校官”[40](P2139),则知李公麟至迟在二月二十一日也进入试院③本来按常规,无论主考官还是属官,应同时入院被锁,不知为何李公麟入院时间比苏轼、黄庭坚晚了 30多天。若据周密《云烟过眼录》(民国景明《宝颜堂秘笈》本)卷 1《李伯时天马图跋》,则知李龙眠所画《天马图》中的照夜白是“元祐三年闰月上元日泹溪进”(按,“闰”当作“正”,元祐三年无“闰正月”,是“闰十二月”),可能当年正月十五日至二月二十一日之间,他正忙于画马呢。。柳仲远和苏轼有亲戚关系④柳仲远为苏轼的堂妹夫,其父柳瑾、其子柳宏,一家三代都与苏轼文人集团特别是苏轼本人多有交往。二人政治境遇相似,文艺爱好相同,故使柳、苏二家之间友谊亲情绵延数十年。,但他并非考官之一(柳氏是神宗熙宁六年进士及第),自然不可能和太学试院中的苏轼、黄庭坚、李公麟等人见面⑤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0“选举考三”载,从太宗雍熙二年(985)开始“令考官亲戚别试”,意在防止考官舞弊。[41](P285)。因此,也不可能同时向苏轼、李公麟求画。不过,他若在元祐三年正月十二日求画,则其他疑惑就涣然冰释了。即苏轼、李公麟作完画后的第五天,苏轼、黄庭坚二人先入太学院。未入试院的苏辙,则在二十七日给《憇寂图》题诗(注意,此时李公麟尚未入试院)。等到二月二十一日李公麟入院时,他才把苏辙题画诗传到了苏轼手中,东坡便有次韵之作⑥赵令畤撰《侯鲭录》卷2即引东坡语曰,“元祐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夜,与鲁直、寿朋、天启会于伯时斋舍,录鬼仙所作或梦中所作”,则知李公麟一入试院,苏、黄便迫不急待地和他谈诗论艺。[42](P2047),嗣后,山谷再有次子瞻、子由之作。

总之,《憇寂图》的创作及相关唱和诗的产生,必须满足柳仲远、苏轼、苏辙、李公麟、黄庭坚同在京城这一时空条件。目前看来,若把柳仲远求画时间谨慎地定在元祐三年正月十二日(因为元祐三年诸人都在京城⑦依据传世文献及学界已有研究成果可知:李伯时,从元丰末年被陆佃推荐担任删定官至元祐八年(1091)一直在京师为官(高似孙《纬略》卷 8《洗玉池铭》引《伯时石刻序跋》曰“元祐八年,伯时仕京师”),前后达十年之久。黄庭坚,自元丰八年(1085)四月奉诏为校书郎,同年九月至京,至元祐六年(1089)六月丁母忧时才离京。苏轼,元丰八年十二月入京为起居舍人,元祐四年四月赴任杭州太守,期间一直在京为官。苏辙,元祐元年正月入京,二月十四日就任右司谏,至绍圣元年(1094)三月二十六日被贬(官汝州太守),期间也从未离京。柳仲远,自元祐二年夏参与同文馆唱和,至元祐六年六月(苏轼《观宋复古画序》自述其在元祐六年六月委托柳仲远向王诜临摹宋复古《邢房悟前生图》之事),亦未离京。[43](P142),可能是比较妥当的。换言之,“元祐元年”“元祐二年”之“元”“二”,是“三”之形近而误的可能性比较大。

大致考订了苏、李《憇寂图》的创作时间之后,我们转而分析该图的文化意象来源。从一定意义上讲,它就是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的诗意图,同时也是对韦偃《双松图》的再次超越。综合苏辙、黄庭坚题画诗,可知《憇寂图》的主要意象是松、石和僧,但三者与韦偃《双松图》区别何在?子由、山谷诗因七绝篇幅之限,并没有太详细的说明,好在百年之后的张侃亲睹芳容,有《苏李松石图赞》曰:

东坡先生,锦绣心胸。戏作怪石,一时告功……一卷之石,作倚盘松。龙眠居士,孰羁其踪。一瞬八表,如鹤在空。东坡颂美,佳名日穹。明窗展观,松古石窿。天下之宝,岂间穷通。

东坡之节,龙眠之隐。一异出处,如琴加轸。吁嗟二公,人中之龙。[18](P37163)

一方面,张侃高度称赏苏、李《松石图》中苏轼之“石”、龙眠之“松”的艺术成绩:前者用墨戏画“怪石”,既强调了石的奇异之美,又在创作上继承了和老杜的“戏为”态度;后者所绘古松,既然叫做盘松,则在形状上和韦偃所绘双松相似,都在突出屈曲、怪奇之美①《历代名画记》卷 10指出,“俗人空知偃善马,不知松石更佳也,咫尺千寻,骈柯攒影,烟霞翳薄,风雨飕飗,轮囷尽偃盖之形,宛转极盘龙之状”。。另一方面,张侃意在以松、石喻人,颂扬苏、李是艺术审美和道德人格上的双重知音。苏轼尚“节”,人所共知,此不赘述。现着重谈谈李龙眠《憇寂图》之画“松”和“隐”的关系。

毫无疑问,韦偃《双松图》绘制的是双松。李龙眠《憇寂图》之“盘松”形状,虽与韦偃相同,但是否也为双松呢?苏氏兄弟、黄庭坚和张侃之诗都未明言,因此,我们只好从李氏传世画作中的松意象来做些合理的推断。而连接李龙眠“松”与“隐”的关键人物,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同时,李氏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功于陶渊明的大画家,他绘制过《归去来兮图》(即《渊明归隐图》)《莲社图》《渊明东篱图》《松下渊明图》等多幅以陶潜为中心的人物画。《宣和画谱》卷7指出:

仕宦居京师十年,不游权贵门;得休沐,遇佳时,则载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访名园荫林,坐石临水,翛然终日。当时富贵人欲得其笔迹者,往往执礼愿交,而公麟靳固不答;至名人胜士,则虽昧平生,相与追逐不厌,乘兴落笔,了无难色。[13](P75)

图1 《西园雅集图》“松树”局部

袁行霈据此认为:“李公麟的性格颇有接近陶渊明之处,堪称陶渊明的同调,他为陶渊明画像显然寄托了自己的志趣。”[44](P8-9)张侃所说龙眠之“隐”的师法对象就是陶渊明,而陶渊明表示归隐的文化意象就是“孤松”,其《归去来兮辞》即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45](P461)。更值得注意的是,今存《渊明归隐图》第三段表现的是《归去来兮辞》“园日涉以成趣”至“抚孤松而盘桓”的场景:“渊明独立于一高阜之上,倚减一棵孤松,神态潇洒。”[44](P11)还有元祐二年夏秋之际的西园雅集[42],李公麟绘有长卷《西园雅集图》,米芾撰有《西园雅集图记》,“图”“记”之间还形成了特定的“语-图”关系,按照米芾的记载,李公麟“图”中还记载了自己画《归去来兮图》的场面,“据横卷画渊明《归去来》者为李伯时”,而所绘画面就有“孤松盘郁”[46](P41)(参见图1)。嗣后,不少和陶诗常常把孤松作为归隐的标志,如吴芾《和陶停云》(其一)即说:“渊明抱节,不渝风雨……归卧柴桑,孤松独抚。”[18](P21833)

元祐三年二三月间,李公麟参加苏轼主持的贡试,作为属官,他在锁院时绘有多种人物画和动物画。对此,苏、黄二人常有题咏,特别是黄庭坚为李公麟绘画题诗甚多,如《观伯时画马试院作》《题伯时画严子陵钓滩》《题伯时画松下渊明》等。其中,《题伯时画松下渊明》表明,李龙眠除了在《渊明归隐图》中刻画过陶潜倚孤松而立的形象之外,又有单独表现“抚孤松而盘桓”的陶渊明图像。诗句“远公香火社,遗民文字禅”[28](P505),则隐括了李龙眠元丰三年(1080)十二月二十五日所绘《莲社十八贤图》(《莲社图》)慧远、刘遗民之事迹 [事详李冲元《莲社图记》[47](P295-297)],由此可知,早在元丰三年李龙眠就绘过陶渊明像。而李龙眠所绘《松下渊明图》,同样广为人知,苏轼好友刘庭式《题松下老人图》尾联“彭泽归来入图画,真有人间靖节翁”有自注曰:“李伯时亦曾画《松下渊明图》。”[18](P8066)

与苏、李《憇寂图》构图要素基本相同的还有李龙眠《醉僧图卷》,它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清人安歧对图中人物、植物有所说明:“其中一僧,坐石于古松之下,面貌奇伟,微含醉态。执笔作书,左手按膝。”[48](卷3)(参见图2)而僧是老僧,松是孤松,这也可以作为《憇寂图》是绘孤松的一条旁证①上海博物馆藏有一幅宋人所画《憇寂图》,它实为佚名《醉僧图》,图中亦是孤松与醉僧的意象组构。[49]。

图2 《醉僧图卷》

张侃之赞,与苏辙、山谷诗还有一大区别,即老僧形象彻底消失了,更不用提什么“胡僧”二字。原因何在?值得深究。这可能和两宋时期夷夏观念的变化有关,因为赵宋王朝与辽、金、西夏之间有较大的民族冲突。比如,王安石嘉祐四年(1059)所作《明妃曲二首》,其二有名句曰“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时引起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等名家的唱和②据王庭圭《题罗畴老家〈明妃辞汉图〉》题注“李伯时作,明妃丰容靓饰,欲去不忍之状”及诗云“龙眠会作无声句,写得当时一段愁”,则知受过王安石知遇之恩的李龙眠,绘过荆公《明妃曲》诗意图,而且诗、图题旨相同。[18](P16734),但在当时就有人从夷夏之防的角度进行非议[50]。特别是北宋覆亡之后,非议者更是上纲上线,如翰林侍读学士范沖就对宋高宗讲:

臣尝于言语文字之间,得安石之心,然不敢与人言,且如诗人多做《明妃曲》,以失身胡虏为无穷之恨……然则刘豫不是罪过,汉恩自浅而虏恩深也。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孟子曰:“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非禽兽而何?[51](P142-143)

何况到了南宋中后期,夷夏之辨,更加深入士人之心。如与张侃同时代的王炎在《明妃曲》中公开宣称“天生胡汉族类异”[18](P29688)。所以,张侃对图中“胡僧”形象视而不见,是有意为之,并与此社会思潮有关[52]。而作为孝宗淳熙二年(1175)特科状元的陈应行,他把李龙眠《胡僧憇寂图》改称为《寂斋图》,理由亦同,因为,“胡”就是异类。再如,释居简《古松下禅僧图》诗云,“眼明千载老风烟,幽思悠然喜欲颠。疑在浣花诗里见,只无松子落僧前”[18](P33218),虽化用《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叶里松子僧前落”,同样也抹去了杜诗原有的“胡僧”意象。

综上所述,韦偃《双松图》和苏、李《憇寂图》虽然使用了同一文化意象“胡僧憇松”,但在唐宋思想变革的历史大背景下,其内涵有所变化,如僧人从“胡”变“汉”,“双松”则改作“孤松”。当然,变中也有不变之处,如僧依旧是老僧,松仍然是古松、奇松和盘松,石依然是怪石,松、石、僧,依然构成三位一体的禅定画面。而且,禅学思想内核也有所保留:如杜诗“无住著”强调空观,黄庭坚“种花”,则化用禅宗东土六祖“一花开五叶”等传法偈,其最后归宿在“般若惠”[53](P344),依然在强调空观。而李龙眠的好禅、精禅学,时人早有定评,如晁补之《次韵鲁直试院赠奉议李伯时画诗》即说“李侯画若禅眼透,观鱼玄沙骨竦瘦,舟中渊明细若豆”①晁补之此次次韵对象是黄庭坚《观伯时画马礼部试韵作》(东坡亦有次韵之作),时在元祐三年(1088)三月六日。又,晁诗原自注“数物,伯时试院所作”,如“观鱼”指李龙眠画《观鱼僧》(也叫《玄沙畏影图》),“渊明”似指《渊明归隐图》长卷之第一段。[18](P12822),邓椿《画继》卷 3则说他是“耽禅,多交衲子”[54](P288)。

二、《憇寂图》的经典化

苏、李绘制《憇寂图》之举,至少具有两方面的突出作用:一是进一步扩大了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在两宋的社会影响,提高了该诗的历史地位,特别是杜甫“毕、韦同尊”的观点,得到了宋人的普遍认同;二是《憇寂图》本身也由此迈上了经典化之路。当然,杜诗和《憇寂图》,有时也一起对后世诗文产生影响。

先说第一点。唐代画松名家辈出,除了杜甫的毕宏、韦偃同尊之外,也有其他并称的名家,如佚名“刘郎中松树孤标,毕庶子松根绝妙”[17](P2141)是把刘商、毕宏相提并论。但是,得到宋人普遍认可的是杜甫的毕韦并称说。兹择要列表2如下:

表2 两宋“毕韦并称”之代表性诗作简表

其中,苏轼、文同是表兄弟,苏轼绘画还深受其影响。而文同向寺僧咨询怪松这一事件,本身就说明怪松与僧人有某种内在联系。文同、苏轼、喻良能、陈傅良等人,都对毕、韦的松图艺术深表向往;有的还以毕、韦为参照,意在赞颂当代画松高手的不易(如王安中、释文珦);艾性夫有点另类,作为遗民诗人,在追怀毕、韦功绩的同时,也借松咏怀,抒发了坚贞不屈之志。其他像元人成廷圭《再题郜彦清万壑松涛》、明人张宇初《题松阴授道图歌为王景山赋》、清人钟大源《寄题武林郡署东坡手植双松歌》、潘耒《画松歌为梅瞿山作》诸作,莫不毕、韦并举,而且题咏的都是松图一类的画作。

次说第二点。苏、李合作完成《憇寂图》后,《憇寂图》自身也踏上了经典化之路,特别是在南渡以后,“憇寂”“憇寂图”一类的语汇时有所见,大多与苏、李《憇寂图》影响有关,部分兼受杜诗的影响。今择要列表3以说明之。

表3 两宋“憇寂”类用典之代表性诗作简表

从表3所列10位诗人的作品看,或活用杜诗“松根胡僧憇寂寞”的诗意,如释文珦;或反用杜诗,如叶适;或只用“憇寂”表示旅途之小憇,如谢伋、洪咨夔;或以“松下憇寂”表示归隐之志,如孙觌、曾几;或以《憇寂图》表示僧人的入定场景,如汪藻;或以憇寂僧自比,如范成大;尤其是朱熹,对《憇寂图》原有的三大意象——“孤松”“怪石”与“老僧”全加改造,变成以凉峰为中心,写自己休憩时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若和汪藻《戏题寂庵》相比,主题也从佛教的禅定、空寂变成了儒家的山水观;苏籀诗则表明,两宋之际的僧人“憇寂”主题,又和《醉僧图》有所融合了。

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描绘的憇寂僧形象,有时和苏、李《憇寂图》特别是李龙眠以松喻隐的思想一道为后世诗人所接受,如金人王寂《分韵赋松风得泉字》“寻真客至花飞下,憩寂僧闲子满前。却笑朱门无远韵,只将俗耳醉繁弦”[55](P24)、刘迎《寄题蓟丘僧房》“忘形马迹车尘外,适意山光水影前。想得松根憩寂莫,坏残云衲半垂肩”[56](P268)等,皆如此。更有意思的是全真道士马钰,其《清心镜·赠韦先生》曰“公清,火戏虚。寂寂虎,随龙憩。莲绽、胜似群花,缘行周济”[57](P372),竟然把“憇寂”拆开和道教内丹用语混用,真是妙构;胡天游《赠黄梅谷》曰“幅巾杖藜憩寂寞,玉颜对坐两不恶。长吟蹙额亦何伤,谷有甘泉梅有萼”[58](P736),既活用杜诗名句“松根胡僧憇寂寞”,又以陶渊明归隐形象比黄梅谷,创新性也很强。元明清三朝,像马钰一样拆用“憇寂”者,时有所见,如元人叶兰《东湖十景·孔庙松风》“憩息以忘言,寂听惬幽赏”[59](P396)、明王世贞《弥陀寺饭僧作》“结夏依寂居,随缘憩修轸”[60](卷11)、清陈恭尹《叶世颖蔡艮若同登金紫峰作》“空林采药倦,寂寞憩禅扉”[61](卷1)、洪亮吉《广持僧以〈憇寂图〉索题》之“已久安禅寂,东坡居士知。未能忘绮语,法秀道人嗤。悟彻色香味,工兼书画诗。披图见松影,憇我亦多时”①按:广持僧所持《憇寂图》,并非苏、李原作,可能是宋以后的临摹品。[62](P1754)等。特别是洪氏之作,既把和《憇寂图》有关的几个关键人物苏轼、李龙眠、黄庭坚一一点明,赞扬了书画诗合一的特殊魅力,又把自我读图深刻感受娓娓道出,憇之主体也从僧人变成了作者自己。

总之,“胡僧憇松”文化意象的唐宋之变,题目虽小,却可从多方面、多角度予以深入开掘。本文仅浅尝辄止,还有不少问题没有解决,只能留待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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