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友生

大兴安岭位于中国最北端，是我国最大的 天然林区。山脉南北纵向1200公里，在大兴安岭中穿行，令人顿生一股豪情。

1979年的春天，我出差到大兴安岭地区，在相关单位认识了一位赵大哥，他看我是南方人，尤其热情，二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东北汉子非常实诚，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一定要拉我去他家玩，他说到了兴安岭，没有进过山和屯子，就不能算到过兴安岭。盛情难却，清早我们坐上窄轨火车，那是通向林区深处的通勤车。列车就几节车厢，途中开车前，司机在车头往后看，下面没有人了，就鸣笛开车。早上进山，傍晚返回，一天一趟，速度很慢。座椅是老式木头的，铁路主要功能是用来运送木材的。

我们在一个屯子跟前下了车。屯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我打量着这个屯子，家家户户的院子都很大，一排房子，都有两个烟囱，一个是大灶的，另一个是烧炕的，冬季大灶的烟是从火炕的烟道走，这样可以让房子里更加暖和。

老赵一到家就对嫂子说：“今天来客了，中午包饺子。”我拿出几包前门香烟给老赵，对他说：“抱歉，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一再推辞说：“这个烟那么难买，你还是自己留着。”最后犟不过我才收下。嫂子一看就是个能干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就端来一杯山枣茶，用笸箩装来好多花生、葵花籽，嘴里还热情地说：“您是远方的客人，没啥招待的，多吃点花生，我去包饺子。”

说话间屯子里来了几个人，全是老赵的叔伯兄弟。原来火车一到站，他们在自家门口就能看见火车上下来的人。老赵说：“等会都过来喝酒吃饺子。”喝了茶歇了会，老赵说：“走，我们采黄花去。”

出了大门，对面就是山，我俩往山里进发。山上的积雪早已融化，背阴的山脚下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银光，仿佛留恋这个世界而拒绝融化。老赵边走边给我讲述大山的故事：大兴安岭遍地是宝，除了木材和金矿，蘑菇、木耳、榛子、山核桃、珍贵的猴头菇，还有以人参为代表的中药材，那是应有尽有。黑土地特别肥沃，山民大多是林业工人，也有以农业为生的，遇到好年景，种一年吃三年，随便扒拉点地种上小麦、玉米、土豆，大白菜，黑土地一定会给你回报，怎么也不会饿肚子，林副产品就是小银行，可以换点零花钱，就是进山里来买的人很少。虽然不富裕，却也活得有滋有味。

一会，老赵指着前面山头的一片桦树林：“看，那星星点点黄色的就是黄花，你们南方人叫金针菜，我们叫迎春花，这花不开，别的花都不敢开。”真是望山跑死马，有半个小时才到山脚下。春暖花开的季节，谁也不闲着，远远望去，林间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当我们到的时候，别人已经采了半兜。东北的春天来得晚，草刚发芽，黄花一簇簇随风摇曳，生机盎然，在枯草中格外显眼，有些已经绽放，弥散着阵阵清香。野生的黄花比种植的短些，不到两寸长，看上去粗壮些。我们各自挑选长得密集的地方，不用挪窝，一会就能采一大把。我们江苏在兴化一带有种植黄花的传统，那是稀罕货，要供应全省，到春节每户凭证供应几两。民间有个说法：“金针菜烧鸡，鲜得眉毛稀，只吃金针不吃鸡。”这次一下子采这么多，烘干了怎么也不止二斤吧，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突然耳边传来赵大哥惊喜的喊声：“快看，灵芝！灵芝！”这棵灵芝有小碗口那么大，像一朵云彩，折射出紫红色光芒。赵大哥爱不释手地说：“这棵灵芝虽然不大，也有好几年了，你看这上面有两根茅草，那是鲜灵芝刚长出来不久，恰巧尖锐的茅草从下面穿过它，形成共生，今年的茅草刚发芽，灵芝已经木质化，应该已经有几年了。山里人即使天天到林子里来，十年八年也难得采上一朵灵芝。兄弟，我这是沾了你的光哟。”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不消两小时，我们满载而归。刚进院子，就听见嫂子在屋里喊：“兄弟，饺子下锅了，你们可以喝酒啦。”赵哥家几个叔伯兄弟非要我上座不可，推辞半天，我坚持在侧面坐下。就我们进山的功夫，嫂子做了好几个菜：一大盘凉拌蕨菜，一大盘凉拌木耳，酸菜炖粉条，还有一盘野兔肉 。初次见面，如此丰盛，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一个年轻点的兄弟，给我碗里斟酒，把我吓了一跳，相持几个来回好歹倒了半碗。那酒泛着微微的红色，浓浓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赵哥说：“这是纯正的高粱酒，没关系，不醉人。”他先敬我酒，并告诉他的兄弟们：“老弟第一次进山就采到灵芝，真是奇迹，就为这个我要敬你一杯。”在座的十分惊讶，都说我们这么多年也没有采到过仙草，这是福气，这个酒要喝。在他们眼里，灵芝比老山参还要珍贵。人参是药，灵芝是仙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饺子上桌了，俗话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大家那么热情，我也就不好太谦，只能奉陪，又添了半碗。那酒是他们秋收后用红高粱在酒坊换来的，入口绵柔，回味悠长。正喝着，堂嫂从外面进来，端来一大钵菜，堂兄说：“知道有客，特地叫婆姨把家里的一个傻狍子腿煮了，来一块尝尝。”早就听说“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没想到让我赶上了。狍子肉净瘦，真香，不是盐制的，属于自然冻鲜肉。席间，赵哥拿出三包前门，分给他的兄弟们说：“这是老弟带来的，你们也尝尝。”“啊呀！这可是稀罕货。”他们接过去，闻了闻说：“真香！”并不推辞，随即像宝贝似的放进口袋，但自始至终，他们也没有拿出来抽，只是卷大炮抽。

酒一下肚，谈兴更浓，交流后才得知，东北冬季严寒，零下30多度，滴水成冰，冰冻三尺。白天只有五六个小时，除了伐木工人，小半年没法下地干活，人们都在家里猫冬。全家最幸福的就是围着火炕包饺子，一次要包几十斤，每包完一笸箩就拿出去冻着，一会功夫就冻得邦邦硬，然后直接倒进麻袋，装满了就撂在院子里，想吃了就拿点出来，可惬意了。不用担心被偷，更不用担心虫吃鼠咬。这倒有点像我们南方过年蒸包子、打年糕。

山里人实诚还豪爽，这边酒足饭饱，那边嫂子已经把黄花烘了一遍，嫂子说：烘过了就不会开花了，明天再晒一下就行了。我一看怎么那么多，原来她把赵哥采的也全部给了我，还在我的包里放了好多花生。他的一个兄弟还回家拿来一些干蘑菇。大伙儿都说，都带回去，我们想吃，随时好去采，在我们这里就是草，只要一场雨，满山的蘑菇。山珍在他们眼里如同草芥。

回家后我才发现，赵大哥竟把他视为珍宝的灵芝悄悄塞到我包里，同时还附了一封简单的信：“兄弟，无意中知道你舅舅身患重病，医生说要灵芝做药引。恰巧我们这次采到了这仙草。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祝愿老人家早日康复。”

我的鼻子禁不住发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这棵灵芝最终给了舅舅，他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也许是灵芝起了作用；也许是灵芝给他带来精神上的支撑，让他有了战胜疾病的勇气；也许二者兼而有之。他逢人便说，是外甥的灵芝救了我。后来，舅舅身体一直都很好，89岁时无疾而终。

如果把舅舅的事情讲给赵大哥听，他一定会十分欣慰的。赵大哥，你们全家都好吧？远方有个小弟想念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