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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退谷与清初文人心态

2019-06-11吴蔚

关键词:隐士

吴蔚

[摘要]清初西山退谷文人活跃的时期,即孙承泽隐居此地的顺治十年至康熙十五年期间,也恰好是顺康之际文坛新旧交替之时。退谷虽为皋壤,却与皇家园林一墙之隔。退翁隐居此处,内心深处始终没有忘怀儒家的积极用世的情怀,是入世的隐士之代表。在与之交往的仕人中,吴伟业代表了在仕清与不仕清之间徘徊,内心与外在不一致的具有两面性的名士心态;在与之交往的处士中,朱彝尊代表了文人心态正在逐渐发生改变的时代特征。西山退谷浓缩了顺康之际,希望为清廷服务的心态逐渐占据上风的过程,预示了清初文坛新的时代的到来。

[关键词]西山退谷;孙承泽;文人士子;隐士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672-4917(2019)01-0063-06

清代京师西郊的西山退谷是清初士人孙承泽退居归隐之地。孙承泽(1592—1676年),号北海、退翁、退谷老人、谷逸叟等,隐居二十三载,著书立说,有《尚书集解》《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等数十种著作。隐居期间,与清初诸多著名文人,如顾炎武、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王士祯、朱彝尊等都有往来和诗文酬唱,许多诗人都曾到西山退谷游赏。为何一个小小的退谷会吸引那么多的清初文人,在退谷这样一个地理空间中,清初文人以怎样的审美想象来完成自己的生命表达,“物质的空间怎样转化为精神的空间”[1]?

由于孙承泽的主要身份是学者和书画鉴藏家,之前有关退谷和退谷老人的研究多限于书画、文物界和学术研究方面,关于他与清初文人的交往和对他们的影响之研究并不甚多。《山居·清侣:清初贰臣孙承泽的晚年著书与书画玩赏》[2]一文比较详细地介绍了他退居西山的悠游生活,谈到了他与文人的交往,但并未从文人心态的角度出发进行探讨。部分诗人在诗集中往往没有留下与退翁交往的痕迹,以往对于清初有影响的诗人与贰臣的交往也并未得到学界的重视。西山退谷作为一个特殊的文学交往和抒写空间也没有被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加以分析。本文试图从以上角度作出探讨。

一、 西山退谷与清初入世的隐士心态

但凡朝代更迭之际,多数文人士子莫不恪守儒家忠诚节义之道,曾经出仕前朝者多有归隐之心,而被迫出任新朝者也常常背负着良心的谴责而心怀愧疚,期望快快结束令人不堪的任期,回归山野田园。这种情况在明清易代、异族当政的时期更为普遍。清初士人身上不仅有贰臣之忧,更有异族之恨。孙承泽即为清初由贰臣而归隐的士人代表。他是北京人,明朝进士,做过给事中。清初官至左侍郎,后因触犯顺治皇帝,自请致仕。两次乞休后,于顺治十年(1653年)三月辞官归隐。他在北京城南和西山都有自己的别墅,其隐居地并不远离京师。每年冬天至第二年春季到来之时,他隐居于北京西郊西山脚下樱桃沟的别墅中,自号“退翁”,而其余时间居住于城南。

西山是太行山的余脉,被称为“神京之右臂”,是环绕北京的三山当中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座,也是来京文人墨客游赏最多的山。①退谷是孙承泽为樱桃沟起的名字,为两山而夹的溪涧,山涧两边遍植樱桃,山清水秀,环境优美,是京城附近难得的具有江南风貌的处所,由此获得众多京师文人的青睐。

据孙承泽《退谷小志》[3]记载,西山自西南蜿蜒转向东北,其中退谷这一山涧最深。它大致呈南北偏西走向,其北面最深处为“水源头”,“水源头两山相夹,小径如线,乱水淙淙,深入数里”,与北京城中人工开凿的河、“海”相比,这里的景象显得更为自然而有野趣。“谷口甚狭,乔木阴之,有碣石曰退谷。”据说谷口西面曾有金章宗所建看花台,“樱桃花万树,春来想灼灼”。孙承泽描绘这里的景象:“北望退谷,掩映翠樾中,如悬董巨妙画,在阁之壁”。比起观赏壁上的妙画,生活在如画的退谷中,更能让孙承泽感到心灵慰藉。

孙承泽的花园别墅就建在退谷当中溪涧西侧的小山坡上,靠近水源头的位置。这片别墅取名“水流云在之居”,取杜甫“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之意。据孙承泽所述,谷中建有“退翁亭”亦称为“退谷亭”,亭前水流可流觞。亭的东边有石门巍然矗立,取名叫作烟霞窟。“入则平台南望,万木森森”,进入石门则有一片平台,向南眺望,只见万木葱翠。在葱翠的树木中就是孙承泽的几楹小房,其中西三楹是退翁书屋。如今,水流云在之居仍可找到引水石渠的痕迹。花园中仍种有竹树、毛叶山桐子、柿树、白皮松等。可以想见,在一片静谧中,耳中听闻潺潺的水声、飒飒的竹叶声,眼中所见满山的红叶、满树的红柿,头顶还有飘忽的白云,与都市的喧嚣相比,这里真是一片心灵的栖息之地。

退谷的意义又不仅仅在于是心灵栖息的郊野,还在于此“野”又与京师、与帝王如此接近。孙承泽虽然隐居,但与朝中大员、布衣名士多有来往,隐而不闲,意在从另外一些方面树立自己的名声,弥补人生的缺憾。孙承泽在此所居20余年,心态未必真的逍遥。作为贰臣,身仕两朝,在传统文化当中属于失节行为。在人格理想受损的情况下,为官新朝,又要忍受统治者的不信任,言谈举止稍有不慎就会遭到呵斥、革职,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其心理所承受的压力可见一斑。之后在两次乞休致仕之后,仍然因陈名夏案受到弹劾,所幸经过自讼,没有受到追究。隐居山中的岁月清苦,道德失守的负罪感也时时折磨着他。为了修补人格理想,实现人生不朽,他努力著书立说,以“立言”重新获得自我价值。他用书画艺术排遣寂寞时光,抒发郁结之气。虽然这些造就了他的学术成就和书画鉴赏的品位。但是他始终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背负的罪责。事实上,后来乾隆皇帝在修《贰臣传》时把他列入其中,对他名声的影响非常长远。

孙氏著书颇多,除了《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颇有文学色彩之外,从其手批《杜诗胥钞》,可以窥见其文学思想之一斑。在明末清初一些经历了社会剧变的诗人对杜甫“每饭必思君”思想进行强烈批判的时候,作为贰臣的孙承泽却对杜诗的儒家精神、忠君爱国思想等持一种客观公允的态度。在他的批语中,对杜甫儒家仁爱之心、“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爱国思想尤为赞赏,并总结出诗人创作的素质要求,即不能热衷于声名功利,要有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怀,有深沉的忧患意识。可见孙氏对杜甫这样的诗人极度崇敬,即使经历种种变故,隐居山林,内心深处也始终没有忘怀儒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孙承泽在退谷吟诗赏画,以文会友,著书立说,最终成为清初学术界、书画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也贏得了后人的尊敬。

退谷也是帝王常常游赏的所在。此地留有金章宗手植松树[4],并与明清帝王行宫毗邻。退谷口旁卧佛寺附近就是香山静宜园的垣墙。在康熙时代,这里就已经建立起行宫,乾隆皇帝在此基础上修建了香山静宜园。隐居之所与帝王行宫仅仅一墙之隔,文人可以在西山游览,却不可以随意进入皇家禁苑。隔着垣墙,遥望园中的景物,总有别样的感怀。正如钱谦益所描写的“沟渠流出垣墙水,篱落飘来禁苑花。”(《西山道中》(其二))“归鸭禁钥愁偏急,羸马斜阳喜并迟。来往鸢鸿纷接武,只应倦羽都差池。”(《西山道中》(其一))[5]

总之,西山退谷以其幽美的环境和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清初京师改节文人特殊的文学空间。在这个空间中,隐居者不是不食周黍、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也不是“种豆南山下”、在田园诗意栖居的陶渊明,而是并不完全脱离社会,希望通过为官以外的途径积极用世的士人。而在幽美的环境中,与之交往的京师士人,一方面通过山水灵性获得心灵的慰藉,另一方面又隔墙望苑,追忆前朝,在朝堂和山野的双世界中间,羡慕隐居在此的退翁,表现出对退翁式人生态度的肯定。排除前半生两截人的悲哀,后半生退翁式的人生选择是一种入世的隐士心态的体现,在当时无疑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二、 西山退谷与清初两面的名士心态

前文所述,西山退谷聚集的文人士子中常有文坛领袖级人物,这就使得此地成了有着不一般意义的清初文学空间。“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相较于京师的其他文学空间,例如皇家园林文学空间、显贵花园文学空间、城南汉人文学空间,在西山文学空间中,文人常“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其创作心理相对比较松弛,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更能表达文人的真实心态。清初一些著名文人多有在西山退谷交游的经历,但部分文人的这些经历痕迹模糊。例如:顾炎武与孙承泽多有交往,但后人多讳而不谈,具体详见谢正光:《清初遗民与贰臣——顾炎武、孙承泽、朱彝尊交游考论》,见谢正光:《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当事者或后人似乎有意识地只向人们展示他们希望让世人看到的一面,而回避另一面。通过相关资料的爬梳,后人可以还原出他们在出处行藏之间曾经经历的两面人生。

吴伟业(1609—1672年)被征召到京城两年期间,两次受邀随曹溶(1613—1685年)一起到退谷,一次在受职之前,一次在受职之后。关于吴伟业仕清的心态,前人多有论述,如有的说他“更多的是失足的惭愧和悔恨,触处即发,不作讳饰”[6],有的认为他的作品“有真实的一面,也有修饰表演的一面,暗藏剖白心迹、开脱失节罪责以冀后人同情谅解的求名之心”[7]。关于曹溶,也有人认为他的词作里隐含了故国之思。这里想通过吴伟业、曹溶西山退谷的交游和诗歌创作,从一个侧面来进一步分析他们当时的真实心态。

就在孙承泽居退谷不到一年的时间,顺治十一年(1654年)的春天,退谷迎来了清初重要的诗人——撰写《圆圆曲》的吴伟业。吴伟业是顺治十年癸巳九月应召入京的,直至顺治十一年十月被授予秘书院侍读之职,期间滞留京师有一年的时间。在等待朝廷受职、迟迟不被任用的这段时间,吴伟业的处境十分尴尬。在此期间,孙承泽邀请他和曹溶同往退谷。吴伟业作《退谷歌》[8]一诗。这首诗为歌行体,运用虚幻的手法,表达了自己想要归隐却不可得的矛盾心理。诗中写道:“元气茫茫鬼神鉴,黄虞既没巢由穷”,感慨自己如同巢父和许由走到了绝境;“匡庐峰,成都市,欲逃姓名竟谁是”,表达自己想要像李白一样隐居到匡庐峰、成都市,逃离世事,但最终谁能逃脱得了;“武陵洞口闻野哭,萧斧斫尽桃花林”,“我生亦胡为,白头苦碌碌”,这些诗句都曲折或者直接地表达了诗人内心不想屈服于清廷,但又没有勇气对抗的矛盾心情。他把孙承泽称为自己人生“逆旅”中遇见的“孙登”吴伟业:“逆旅逢孙登,自称北海翁”,见《梅村家藏稿》卷十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6页。。孙登是魏末正始年间著名的道士,与当时的名士阮籍、嵇康都有交往,也为他们做出过人物品评。所以,此处吴伟业把自己当成了魏晋名士。但他既没有阮籍口不臧否人物的谨慎,也没有嵇康一曲广陵散绝世的傲骨。见到眼前这位同年所居的退谷,“庭草仿佛江南绿,客心历乱登高目”,不由得欣羡不已,“饮君酒,就君宿,羡君逍遥之退谷”。诗中进而表示“花好须随禁苑开,泉清不让温汤浴”。此句是应景之句,因退谷与皇家禁苑仅一墙之隔,但或多或少也表明了诗人的心态:不随“禁苑”开的花是好不了的、不会长久,不尊皇命的文人也不会有好的命运。诗的最后高呼“我家乃在莫厘之下,具区之东,侧身长望将安从?”迷茫和苦痛可见一斑。

顺治十二年(1655年)正月29日,吴伟业被召入南苑,被召之前,再次应邀偕曹溶等前往西山退谷游乐宴饮。从曹溶《春夕行北海少宰席上同梅村作》[9]诗题中“同梅村作”可知,这次聚会曹、吴二人均有诗作。但吴氏作品已佚,只可从曹溶之作对当时聚会的情景探知一二。曹溶入清之初即出仕,三年后被罢官,顺治十年再次出仕,这时的曹溶变得战战兢兢、小心谨慎。这首诗恰好反映了他这时的心态。

诗的开篇“西山玉润蟠苍雪,太乙坛空金石辍”描绘了在春雪覆盖的西山之下退谷之中,泥融数尺、驽马难行的景象。孙承泽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来客,虽然只是用普通的生菜来招待,但是在座的都不是“俗辈”,使得此次雅集值得珍重。但第10句开始诗笔一转,“扼腕休悲□□频,安生已觉升平再”。句子虽有缺失,但仍可以读出大意,如今已经是升平的时代,不要再扼腕悲叹了。由此引出下文16句关于京城都市的描写,显然不是退谷宴饮当时的场景。“天街灯火燦银花,城阴细草团青纱……皇都春色贵潋滟,盛事不得讥豪奢。定有侯家张广宴,戏舞鱼龙迟夕箭……近日长杨射猎回,天子端居未央殿。禁籞森沉漏水平,三十六宫无甲箭。”这是对“升平再”的具体描绘。如今已经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再无动乱,再无战事。接下来提到“娄东学士新应诏,文采何辞万人羡”,娄东学士即指吴梅村。最后强调“戢兵简狱朝野阔,且劝山公颓玉山”,这句似乎能与吴伟业前一年的诗歌相呼应。那首诗中诗人称自己遇到了道士“孙登”,而这句诗中的山公即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他后来投靠了司马氏,并劝说嵇康接替自己的职位,于是有了嵇康的那篇著名的《与山巨原绝交书》。而曹溶的诗中却劝说“山公”颓“玉山”,玉山即指嵇康,意思是我劝说山涛说服嵇康,显然将嵇康指称吴伟业。前文描写升平之世,后文又称山涛之行,最后说“随时不复限哀乐,世上无如今夕闲”,此诗俨然已经将自己完全融入清王朝的统治中了。曹溶也曾将自己比作南朝的庾信,庾信尚有故国之思,这说明曹溶内心也有十分糾结的时候。

吴伟业第二次游退谷的作品已在他的别集中难以找到,作品中究竟表达了什么情感也无从知晓。关键在于作品是亡佚了,还是有意删除?有学者考证吴伟业“晚年手订诗文时将与贰臣曹溶、孙承泽往来的有关作品全部剔除了”[7]。那么为什么吴伟业要有意删除这次交游的诗作?我们可以猜测,这次的作品是吴伟业不愿意让后人看到的。考察他前后的经历,我们发现当月27日,吴伟业扈从南苑围猎,还作了应制诗。而此时他的妻子正卧于病榻之上,他回家后备述当天风餐露宿之苦,应制诗作之不情愿。没过几天,妻子就病逝了。妻子的病如此严重,且就在当月离世,吴伟业在此时去退谷宴集,留下酬唱的诗作,本身就有违人情,何况他很有可能在那样的唱和中表达了和曹溶类似的心态。所以,他很有可能为了掩饰自己仕清的罪责,求得后人谅解而删除了诗作。

吴伟业和曹溶在西山退谷的诗歌表现出了当时一部分名士两面的心态。退谷诗文表现出来:曹溶是曾经遭受打击,再次被启用后,欲做“山涛”的心态,而内心却留有将自己当作庾信的心理;而吴伟业则是不想成为“山涛”,欲做“阮籍”“嵇康”而不得的心态,嵇康与山巨原绝交,他却没有,反而交往频繁,故而羞愧。吴伟业先与在西山退谷的孙承泽密切交往,后又删除退谷活动的痕迹,这是掩饰自我、求得后人同情的表征。在这一点上,笔者更倾向于掩饰说。我们在历史上所看到的吴伟业是其显在的一面,而在退谷的吴伟业是不为人所熟知的隐形的一面。相比之下,两面的人生比两截的人生更为人所不齿。

三、西山退谷与清初转变的处士心态

处士本指德高而未做官之人,这里的“处士心态”是指清初那些有德有才而未出仕之文人的心态。本文以来到西山退谷的时间为参照,也就是说,文人在退谷参与雅集时还是布衣,但已有一定的文名。笔者在爬梳资料时发现,有不少在西山退谷留下大量诗文的“处士”,后来却做了高官,并成为文坛的有影响的人物。其中的代表人物为朱彝尊。

朱彝尊(1629—1709年)的人生分为前中后三个时期,严迪昌《清诗史》以康熙十八年和康熙三十一年为界来划分,前期为抗清时期,中期为仕清时期,后期为罢官治學时期。但实际上,前期时间较长,又可以分为顺治时期和康熙时期。顺治时期他主要在从事抗清的活动,康熙时期的十八年恰好是其思想开始发生转变的阶段。而在退谷的活动恰好能反映康熙时期他的心态发生变化的过程。

康熙七年九月九日,身为布衣的朱彝尊第一次来到西山退谷孙承泽宅。据康熙九年《点绛唇·九日同顾宁人陆翼王登孙氏石台赋呈退翁少宰》[10]卷二十五词云“花茎登台,旧时此地重阳宴。”所谓“此地”,题中所谓孙氏石台只有可能是孙承泽《退谷小志》中所述的退谷东向“入则平台南望,万木森森”的平台。而根据朱彝尊的经历,之前只有康熙七年九月九日曾聚于孙氏宅,故而考证此时为其初次到退谷的时间。而顾宁人即顾炎武。顾炎武也在此时从陕西来到京师,并且从孙承泽处借得三种经注,可见关系非同一般。而据有的学者推测,“竹坨和北海结识是通过亭林安排的”[11]359,顾炎武与孙北海的密切交往,一直为道学家讳及。

而朱彝尊与孙承泽的结交则要往前推及至1年以前,也就是康熙六年。当时孙承泽得到了朱彝尊的诗作,大为赞赏,在宾座中拍手叫好参见朱彝尊:《祭孙侍郎文》,见朱彝尊:《曝书亭集》卷八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94页。。也许是顾炎武的引荐,朱彝尊到退谷结识了这位击节赞赏他的诗作的退翁。朱彝尊当时37岁,孙承泽已经是76岁高龄,两人相差整整39岁,正是忘年之交。自从这次在退谷相识,两人在这一年的冬天交往十分频繁。直至康熙九年,朱彝尊又与众人集于孙承泽研山斋,大有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感。他们在一起多鉴赏书画、器物。《同映处士(映钟)杜太史(镇)谭舍人兄(吉璁)集孙侍郎(承泽)研山斋四首》诗曰“户牖分今古,朋游隔岁时。齐东回首望,最忆虎头痴(原注:谓顾子炎武也。)”[10]卷七所谓“虎头痴”用来称有才智之人于某一方面有癖好或疏略。这里用来特指顾炎武,又是指其哪方面的痴好?从顾的生平来看恐怕唯有誓不仕清一事才担得起。《朱彝尊年谱》也认为“先生初起抗清至最终仕清,与孙承泽之交游,不无关系。此诗已将坚持节义的顾炎武论定为痴,即不愿转变志向之意。”[12]

朱彝尊第二次来到退谷是在康熙十年辛亥立春,朱彝尊同李良年会饮于孙承泽宅。《立春日同李十九饮孙少宰蛰室有怀曹侍郎在里》诗云:“七度辛盘会,他乡岁岁殊。未知今夕,得与故人俱。舞鹤喧庭树,飞花洒画图。因怀鉏菜叟,万里隔春芜”[10]卷八。此诗中的故人即孙承泽,经历康熙七年以来与孙承泽的交往,两人已经是老朋友了。而诗中所怀“鉏菜”即题中曹侍郎曹溶。回顾7年之前,当康熙三年(1664年),在云中依附于山西按察副使曹溶。朱彝尊早在顺治时期就曾在广东投靠时任广东布政使的曹溶近两年时间。他当时依附贰臣曹溶的原因据称有可能是做政治掩护[11]249。但经历康熙三年的再次依附,以及前文论及的称顾炎武为痴,康熙十年游退谷时与曹溶的关系恐怕就不再是政治掩护了,此时的朱彝尊已经逐渐没有了抗清的意愿,又何来政治掩护的需求,恐怕不是政治掩护,而是政治庇护。这首诗中涉及的三个人物李良年、孙承泽和曹溶均为贰臣,交往的原因各有不同,但足以想见此时的朱彝尊与贰臣群体的关系普遍比较融洽。且朱彝尊的诗文集中保留了很多与孙承泽交往的作品,而不像吴伟业、顾炎武等人虽实有很深交往但很少找到痕迹。说明他并不讳言这些交往。 孙承泽有《春日送朱锡坨李武曾两文学游退谷》诗曰:“西山景色当春好,闻说往游兴爽然。嗟我衰年筇靠壁,羡君俊气马双联。路径石瓮皆陵树,桥过青龙见玉泉。若到退亭应有句,题诗需近石墙旁。”虽然《朱彝尊年谱》载此诗,但是康熙十八年朱彝尊仍与李良年一起到退谷拜访孙承泽似有误,因孙承泽于1676年去世,康熙十八年为1678年,故疑似有误,暂不予采信。此诗见孙承泽:《天府广记》卷四十四,《笔记小说大观》三十三编,台湾新兴书局,“民国”八十二年版。

第三次是在康熙十年正月上旬,朱彝尊与李良年、吴江潘、蔡湘等人同游西山。这次交游的人物众多,范围更广,产生的影响也较大。他们从初七游到初十才返回,期间“饭以退谷,宿以退谷,导予辈游者,退谷主僧也。”[13]此游得赋诗铭记50余首,题名于壁。一时之间传抄者不绝,朝士争欲结识,可见此次雅集在当时影响之大。《朱人远西山诗序》中,作者说明了为何西山如此吸引在京文人的原因:“能文之士,辄为赋诗记事。盖非以炫其才,而山水之胜足以移人情者,言之不能已也。”[11]卷三十八环境优美,山水移情,是文人游览记述的主要原因,而非炫耀诗才。但朱彝尊对退谷的隐居生活并非像吴伟业那样羡慕,他此次游览写作的《题退谷》一诗曰:“退翁爱退谷,未老先抽簪。行乐乱峰路,筑亭双树林。闲中春酒榼,静里山泉音。满目市朝贵,何人期此心”。[11]卷八最后两句透露出了时代的变化以及作者的心声,当时早已不是鼎革之初,像顾炎武那样坚决不仕清的士人已经逐渐故去,留下来的更多的是成长于新朝的文人,因此“满目市朝贵”,并无退隐心,也就不奇怪了。

康熙十八年朱彝尊再次游西山,还遇到施闰章,一起题名西峰。施闰章有诗曰:“联骑相逢成一笑,西峰绝壁共题名。”[14]算是对康熙十年那次西峰题名的呼应。此时退翁已经于三年前作古,而朱彝尊已经登博学鸿儒科。西山退谷可谓朱彝尊由起初抗清到最终仕清的历史见证。年谱认为,朱彝尊思想转变与退翁不无关系,但综上所述,退翁只是他思想变化若干环节中的一环。朱彝尊由顾炎武而与孙承泽相识,最终由抗清的一头转向仕清的一头,并转而嘲笑顾氏,表面看来是受到孙承泽的影响,而孙承泽是个隐居的贰臣,一个收藏家、学者,是受其哪方面的影响呢?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要说受影响,是当时整个时代的影响,时代的风气已经变得不可逆转,朱彝尊在京師接触频繁的不止孙承泽一个贰臣,退谷只是其中一个较好地接近京师士人群体的处所。

清初西山退谷文人活跃的时期,即孙承泽隐居的顺治十年至康熙十五年期间,这段时间恰好是顺康之际,文坛新旧交替的时期。孙承泽、吴伟业、朱彝尊等恰好代表了这段时间的典型心态:以入世之心归隐的心态、矛盾中的内心与外在不一的具有两面性的名士心态,以及正在转变观念希望仕清的处士心态。这几种心态在清初诗人当中普遍存在,尤其在清初活跃于京师文坛的士人之中。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顺治十年到康熙十八年之间,也就是基本与退翁居退谷的时间相吻合的时间,从退谷的文人往来宴集来看,希望改变身份为清廷服务的心态逐渐超越了矛盾纠结或一心归隐的心态,在博学鸿词科到来时,转变中的处士心态完全占据了上峰,预示着清初文坛新的时代的到来。新的一批没有在明代取仕的诗人取代“两截人”,逐渐淡漠了改朝换代和民族矛盾的精神负累,而成为新一代国朝诗人。

[参考文献]

[1]杨义:《文学地理学会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 6页。

[2]李永:《山居·清侣:清初贰臣孙承泽的晚年著书与书画玩赏》,《美术学报》2015年第6期。

[3]孙承泽:《天府广记》卷三十五,台北新兴书局编:《笔记小说大观》33编第10册,台湾新兴书局“民国”七十二年版。

[4]查慎行:《金章宗手植松在寿安山西岭上》,查慎行:《敬业堂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4页。

[5]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一》卷二,《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3页。

[6]李学颖:《吴梅村全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7页。

[7]张金环:《明清之际诗歌创作的自饰倾向及成因——以吴伟业为个例》,《名作欣赏》 2010年第23期。

[8]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十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6—67页。

[9]曹溶:《静惕堂诗集》卷十一,《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99—300页。

[10]朱彝尊:《曝书亭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1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

[11]谢正光:《清初的遗民与贰臣——顾炎武、孙承泽、朱彝尊交游考论》,谢正光:《清初诗文与士人交游考》,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12]张宗友:《朱彝尊年谱》,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75页。

[13]李良年:《退谷题名记》,李良年:《秋锦山房集》卷十八,《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3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76—577页。

[14]施闰章:《山中喜遇朱锡坨严荪友姜西溟秦留仙游好》,施闰章:《愚山先生学余诗集》卷五十,《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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