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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随记

2019-06-10谢宝光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韩东吉他消失

谢宝光

消失

我的身体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它固定的日常伙伴,他们是我的妻儿。我的儿子七岁,妻子整好三十。想想,我们都不经意间活到了个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年岁,也就是说,我们都突破了历史。在不断突破的历史中,我爱着他们,爱这样从互不相识的陌生人發展而来的伙伴关系。一开始是两个,后来第三个加入进来,今后也许有第四个、第五个……这样无限衍生下去。如此看来,我便引领着一支辽阔而磅礴的队伍,在队伍行进的过程中,我不允许有人走散。

在这无限当中的此刻,在这个平凡的星期六的早晨,我睡眼惺忪,手先一步清醒,便替我先去探了探身体的两侧,被子干瘪,边缘像叶子卷曲着,并且失去了温度。我知道他们已消失在我的手臂可以探测到的区域之内了。这并不奇怪,我们每天的时间总是存在几个小时的落差,在这落差之中,我的尘世如史前般寂静,有点荒凉,但又不足以损伤生活的温度,甚至它还很好地修补了日常中一些小事引发的隔膜与不快。

我喜欢观察妻儿熟睡中的状态。妻子的睡眠很浅,灯被我摁亮的一瞬间,她的眼皮会因骤亮的光线刺激发生轻微的抽动,随即翻个身子。作为每天睡眠的迟到者,我在凌晨时分加入他们的队伍时总是小心翼翼,并伤神着如何在妻子与了了之间获取足够的席位。我的第一步通常是先修正了了与床的角度。与妻子平静的睡姿相比,了了在床上的状态要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好像在他身下的不是一张床,而是一只在风浪中航行的木舟。在睡梦中,他与风浪搏斗着,睡姿随时切换,常常把被子作为报复对象,从它的限制中一脚挣脱出来。之后,终于风止浪静,他如释重负,继续着余下的航程。夜色冰凉,他睡得那么香甜,白皙的肚皮一耸一落。把他拉回被窝,挪正位置,我转到床的另一侧,推了推妻子的肩膀,她的肩膀有着鱼脊一样的警觉,稍一触碰便顺溜地翻身过去,为我腾出了一尺的床沿。我的区区肉身足以安置了。

这是我们共同享有的时间,在一张床上,身体并排,消除了芥蒂,白天在一些事情上的烟火暂时熄灭。这是另一种格式的时间,我们融为一体,又相互隔绝;相互隔绝,但又在呼吸和梦的频道上藕断丝连。直到太阳照常升起,我的手在两边的被子上扑了空,于是它立即叫醒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快速转了一圈,在房间里只找到我一个人。我的房间大约十五平方米,不算大,现在因为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就显得异常的空。这种空让我有点不安,就好像在醒来的一瞬间,你发现自己孤身置于一个庞大而荒芜的星球上,记忆中的人都已走散,只有一沓沓散落在橱柜、窗台上的衣服还储存着他们形体的轮廓。那是他们还在周围的证据。但是不在房间里。可能是在客厅、厨房,或者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外面的樱花已经开了,还有窗边那棵瘦瘦的朴树,也已恢复了油亮的光泽。这样的早晨多好啊,可我已经错过了。准确地说,此刻应该叫作上午,光影在树上的移动明显放慢了脚步。这时,我的不安不甘于幽居在心里,它向前迈了一大步,通过我的嘴巴喊了出来,喊的是妻子的名字,没有得到回应;接着喊了了的名字,回应我的依然是一片空白。我接连数次的喊声在洁白而光滑的墙壁之间来回奔波,终于精疲力尽地消亡了。

我以为他们是在和我开玩笑。他们总是爱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他们不知道我经不起这样的玩笑,也许这一次,他们的消失依然是一个玩笑。最好是这样。不是这样,此刻我又能如何呢。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星期六上午,在我醒来之后,我的妻子和儿子平白无故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哪怕一张纸条。我常常神经质般地在心里演绎各种可能,这些可能像一张网把我的神经纠缠得四分五裂。上一次是在垃圾街,我去店里买一包烟的工夫,了了转眼就不见了,我顿时慌了神,喊声立马淹没在人群中。只能沿街找,沿着来的方向、去的方向,以及不断岔开的方向。我不能走得更远,更远意味着岔路更多,人群的密度更大。那些走着的奔跑的只要年龄高度相仿露出一个后脑勺的,我就会本能地奔向他们,我的儿子就藏在他们中间。甚至,在他们回头之前,我觉得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我是所有孩子的父亲。

同样的消失也发生在一周以前。我醒来时,他们同样消失在我视线之外。后来,妻子的电话终于接通,她说她和了了正在附近一个湖边看别人钓鱼。我从听筒里听到了阳光和风擦亮树叶的声音。那个早晨,这些别处的阳光和风为我带来了特别的温暖。我想象着,他们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一条鱼被“歘”的一声钩出水面,鱼在空中经历了短暂的也是一生的最后一次飞翔。鱼从湖里消失了,从此不再被其他的鱼看见,正如他们从房间里消失了,不被我看见。我担心的不是他们从房间的消失,而是像鱼从湖底消失的那种消失。他们走出了房间,就像鱼跃出了水面,房间以外和水面之上都属于不可控的区域,对于那条鱼的亲人,对于我,这或许意味着走失,他们仍在,在世界的某一处,只是再也不被我们看见。

梦境

午觉总是漫长。

中午,躺在一张简易折叠床上,我梦到了漆黑的山林、光秃的水田和一把吉他。时间可能是傍晚,我不确定。梦常常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界线。在小区里面的一条溪边,我和三五个并不认识的邻居聊得正欢,我的儿子出现了,怀中还抱着一把吉他。他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私自把吉他从家中抱出来,向他的小伙伴炫耀。那把吉他被月光照耀着,月亮在天上,而吉他在他怀里,一群小朋友被吉他吸引着,好像他正怀抱着一个月亮。他得意扬扬地抚摸着吉他,没有想到接踵而至的却是我的愤怒。

“吉他是用来炫耀的玩具吗?摔坏了怎么办,你说!”

我的嗓门提高了八度,把儿子吓坏了。面对我弹珠似的话语,他耷拉下头,那双抚摸吉他的小手紧张得无处安放。让我难看的脸色发生转化的是另一个小孩,在我数落儿子的时候,他抱起了那把正处于舆论旋涡中的吉他,自弹自唱了起来。不知道魔力来自琴弦还是那双稚嫩的手,当第一个和弦响起,我的怒气一下子就全部消散了。而就在一秒钟以前,这个孩子还是我潜意识里的敌人,我想象着吉他被他失手毁坏的场景,并将这场潜在的事故责任强加于眼前的儿子身上。然而,真正被粉碎的不是吉他,而是我的玻璃心。

不知名的吉他曲子在空中继续飘扬,我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知由来的灼热,它顺着颈脖,一点点地将我全身的皮肉烫伤。那个孩子的弹奏使夜晚变得晴空万里,他让我知道了,光明與黑暗、愤怒与羞愧原来只有一步之遥。

梦境紧接着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那个孩子突然抱起吉他跑了起来,儿子紧随着他,两个人沿着一条石板路嘻嘻哈哈地跑着,越来越远。

这时,梦的镜头敞亮起来,它向我呈现了周围的风景,东面是漆黑的微微向上隆起的树林,西面是灯光璀璨的都市,南面是一座亭台与水榭组成的花园,东面就是两个孩子奔跑的方向。转过一扇拱形门,泥泞的小径接替了石板路继续向夜晚的深处流淌而去。我一边侧脸观看着右边干涸的水田中一节节排列的稻茬,一边在呼喊中目送着他们彻底消失。

无间

一些时候读韩东,比如现在,一所学校五楼的办公室,孩子们在走廊里来回跑动,他们发出的混乱声音拥作一团,我听见了,但也没有听见。就像韩东的这本诗集,我进入了,又好像没有。我不想知道那些句子的源头,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否意味着破坏。我喜欢那样,从句子的表面滑过,像一只水鸟那样轻盈,点一下水面,然后飞走。这些年,我都是这样读着韩东。每次体验都是唯一并且独立的。

这样是好的,就像面对生活,永远不受昨日的干扰。我看见三月的樱花从枝头纷乱地斜飞下来,落在干硬的石阶上,它们被一些鞋子粉碎,或者被雨水消解。当我路过,它们的纷纷扬扬让我心里一阵哀伤,使我清醒春日的残忍,还不如北风呼啸时那种绝对的肃杀。

美好的事物不宜赏玩。

我有时会在韩东的句子上逗留一会儿,但很快就跑开了,带着对生活鲜亮的理解。我走到窗台边,目光可以足够高远,让它随意地飞行,和各种事物碰撞,然后收回。流浪过后的目光在面对眼前的处境时孕育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关怀。它擦亮了此刻与此在,让我重新收获了对它们的信任。从空间的远行转向时间,从时间转向无间。无间即自由。哪怕只是片刻。这些年,片刻的无间有时也无处寻觅。即便在睡眠中,也越来越沉,并且空洞,好像表面爬满了铅,拽着我一层层下坠。

我需要更大的空旷来消解一些无名的重压。

周末我常常往郊区走。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木是自在的,虫鸣与鸟语是自在的,即便是刺耳的喇叭声也不再意味着催促与警示,更像是一种希望。在野外,所有的一切皆构成希望,比如一株山桃花在池塘边秘密地爆炸,并且无人问津,所有释放的能量均返归自身。那些伸向天空的枝丫像永恒的输送春天的管道。这株蓬茂的山桃花,与一栋遗弃的别墅隔塘相望,构成命运的两极。在这山间,这是唯一的别墅,也是唯一的房子,如卡在山喉间的一颗异物,荒废在那里,无人居住,亦无人造访。它用褐黄的琉璃瓦在一众青绿的色彩中标榜着自己的孤独美学。

大门紧锁,但可以从旁边破开的窗户进入。这应该是一栋速成的建筑,构成它骨骼的不是钢筋、石块和水泥,而是一排排的金属钢架,在别墅内部密集地林立着,光线透不进来,时间在里面是阴暗枯索的,与房子的外部相互隔绝。我和妻子商议着如何改造它,给它换血,让它成为一栋有灵魂的建筑。当然这仅止于幻想。我们转到房子左侧,在窗棂上看见了两张两年前的封条,宣布了这栋房子的死刑。纸已经卷曲发白,但房子仍在,只是颜色暗淡了点。玻璃内部有了无数条裂开的细纹,凌乱无序,向着边框生长。我试着给点力,朝玻璃的中心锤了一拳,好让它尽早完成死亡。

一块玻璃只能死于自身。这栋无人造访的房子也是。

屋后的大片荒草就要蔓延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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