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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四兰

2019-06-05鱼丽

苏州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张允张元张兆

鱼丽

春来犹发旧时花

20世纪90年代有一部影片《喜福会》,里面有一众女明星,俞飞鸿、邬君梅、卢燕、奚美娟……一出中国女性的故事被娓娓道来,如串成的珍珠项链。难得的是,时已80多岁高龄的张元和,还在影片里客串了一角色,是一媒婆的朋友,演电影时,她还特意准备了两朵红双喜,插在发髻上,给好莱坞华裔王颖导演的这部电影,添了一抹亮色。也让喜爱张氏姐妹的观众,追寻那欲说不尽的闺秀点滴。

为了这惊鸿一瞥,我也努力去找过据谭恩美小说改编的这部影片,但老片难寻,白头闺秀饰演的角色没有看到,在异质交汇的画面,却让我对张元和当时生存的文化环境有了遐想。她从苏州九如巷走出,晚年身在旧金山,却仍忘不了祖国,依然情系中华,心境圆融、静穆得让人喜欢。

民国绝版的才女闺秀,演电影是客串,昆曲却是她一生的爱好。张元和自幼精于昆曲,直到晚年,虽身在异国他乡,却还创办曲社,致力于弘扬昆曲。80高龄,还能粉墨登场。昆曲之于张充和,是她生命中的必然。

在张家四姐妹中,张元和生得端庄秀美,又文静,又端庄,是典型的大家闺秀。母亲陆英出身于扬州一个大户人家。1906年,陆英嫁给张冀牖时,嫁妆里的一个小木桶都是陆家花十年时间精挑细选、慢慢准备的。那是一场真正的世纪婚礼,光是抬嫁妆的队伍便从合肥市的四牌楼一直延伸到龙门巷,足足排了十条街。父亲也是一位传奇人物。张冀牖生于1889年,1913年举家迁往上海,1917年搬到苏州,并于1921年变卖部分家产,创办了著名的“乐益女子中学”。他还为女儿们请来第一个昆曲教师——苏州昆班全福班的老演员尤彩云。张元和很投入,立刻爱上这门古老的艺术。从此,从九如巷里就飘出了咿咿呀呀昆曲的清音。春风清曲的九如巷,也成为文人雅士心中的坐标。

上海却是张元和施展舞台的地方。她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时,品貌出众,多才多艺,连穿衣的颜色、式样都很雅致得体;她最喜欢的颜色是咖啡色,有“大夏皇后”之称。这所大学,创办于1924年,是由因学潮从厦门大学脱离出来的部分师生在上海发起建立的,被誉为“东方的哥伦比亚大学”,由马君武为校长,原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王伯群任董事长。

在学生时代,张元和一起和同学去看戏,她喜欢昆曲当红小生顾传玠的戏。这位早期传字辈的苏州小生,18岁时,便有戏曲评论家作如斯之评:“一回视听,令人作十日思。”他算得上是全才,无论巾生、大小冠生、穷生,甚至雉尾生,都堪称翘楚。张元和写信给他,请他演《牡丹亭》里难度很大的一出《拾画·叫画》,原本以为只是一厢情愿,谁知顾传玠竟一口答应,让张元和喜出望外,也从此对这个昆曲小生有爱慕之心。

1939年4月21日,张元和嫁给顾传玠,与之永结同心。昆曲同好,志趣相投,感情十分融洽。愚园路是一条充满传奇的路,是上海永不拓宽的六十四条马路之一。这里,宛若文史散叶的集纳地,许多名人先后在此住过。张元和与顾传玠婚后,就租屋于愚园路的愚园坊。朝晖夕荫,两人常相倚在阳台上唱曲。

婚后不久,有一次在朋友褚民谊家,张元和刚学会《琵琶记》中《盘夫》一折,她就和顾传玠合唱这出戏。她规规矩矩、一丝不苟地唱完,谁知有位旁听的曲友哈哈大笑:“张元和才结婚不久,就‘盘起夫来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

还有一次,顾传玠在家中客厅,叫人搭了临时简便的戏台,欢迎费正清。两人同台“彩串”《长生殿·惊变》。顾传玠饰唐明皇,张元和饰杨玉环。张元和不仅唱曲熟练,而且还把“花繁浓艳”这一段,编了身段,将本来坐着唱,改为站起来唱做。因为她觉得贵妃在明皇面前,不必那么拘束,连唱带做,活泼多了。后来,别人也改为站起来演了。

有时,元和前往虹社曲社参加曲叙活动,传玠亦常随行,一展歌喉,还亲自为生、旦、净、末、丑各行曲友们擫笛,笛艺超然有味。

幽兰雅韵赖传承,曲人曲家曲事一直引人向往。据张元和的回忆,当时,苏州有三个曲社,“道和”“契集”与“幔亭”,只有“幔亭”是纯女性的。由吴梅先生发起,有陈企文、樊颖初、樊诵芬、王佩珍等人。“幔亭”每月曲叙一次,由中午清唱到晚上,全是整出,预先安排好戏码和曲者。晚上聚餐时,可以唱散曲。“我们是不到他们那儿的,不过呢,别的曲社的男曲友,是常来幔亭的。”张元和慢悠悠地说,全是当时的风韵。

一代曲家的来龙去脉总是引人向往。在桑毓喜写的《昆剧传字辈评传》一书中,收有顾传玠的戏照,《狮吼记·跪池》中的陈季常,《贩马记·团圆》中的赵宠,《割发代首》中的张绣。俞振飞在主演《贩马记·写状》中,戏中赵宠最后进场时的身段设计,即是向顾传玠学来的。

张元和的父亲也很热爱昆曲,他喜欢《荆钗记·见娘》这折戏,就鼓励元和学王十朋。张元和却自认嗓音不够冠生宽,未遵照父亲的指示学。有次昆山救火会义务戏,大家都到昆山看仙霓社演戏,也参加客串。当时顾传玠早已离班,在金陵大学读农科,毕业后在镇江做事,来昆山度假,仙霓社师兄弟烦他客串,他答应唱《见娘》及《惊变》《埋玉》。尤为值得一提的是,顾传玠在《荆钗记·见娘》中扮演王十朋,堪称一绝。当他演到剧中人闷跪在台前苏醒时唱:“一纸书亲附阿呀我那妻吓……”悲哀万状,本欲一头撞死,但眼神向左一瞟,有老母在堂,于是将满腔悲痛咽进肚中,不敢放声痛哭。演得惟妙惟肖,感人肺腑。张元和是深知这一点的,她听到顾传玠将演爸爸最爱看的这折《见娘》,马上打长途电话到苏州。父亲就雇了汽车,带宗弟、寅弟、寰弟、宁弟等及宁弟的家庭教师,浩浩荡荡都到昆山来欣赏昆剧。

《浪花集》已买多时,毛边版,曼雅朴拙,书香味浓,一直没舍得裁开来读。终于有一天动起裁阅的心思,用纸刀一叶一叶慢慢裁读。慢读的过程雅怡清新,便看到张元和介绍自己拍《喜福会》电影的一篇长文,分上下收录在书中。其中一篇写道:

先在车厢休息室中换穿黑色绸衣裤等,然后到化妆车厢,一位男士为我染发、梳头,另由一位女士为我敷粉、抹脂、点唇。还参考中国旧时妇女照片哩!

梳头男士,为我戴上自己的发髻,为徐樱戴他梳的发髻。我把上次选的红绒双喜花、红绢花,各二朵,取出,请化妆师替我们插于发髻两旁,显得喜气洋溢。

……

我的职务,先是捧着一个长方盘,盘中放着大红彩球带,是给新人各牵一头入洞房用的。盘子是旧式紫檀嵌螺钿饰的,非常重,拍多次,我手捧得很酸。有位男士,要在拍摄的间隔时间中为我代捧,让我手休息一会,但我的负责的性儿,谢了他,没有交他代捧,硬撑着拍完这一组镜头。

闺秀就是闺秀,到老了还是那么认真得一丝不苟。已近耄耋之龄,仍那么认真地做事。这戏前后拍了两天,她也认认真真地做完。我认认真真看完文章,圆了未能看《喜福会》片中老闺秀亮相的那一幕。

唱曲如是,演电影亦如是。只是,让张元和想不到的是,她和顾传玠是因曲生情,事隔多年,她在台湾却黯然神伤演了一出《埋玉》。只是埋的不是扮杨玉环的张元和,而是埋了扮唐明皇的顾传玠这块玉。

张元和回首往事,如一首首音律柔婉的昆曲,似“如梦令”,更是“九回肠”。历史的苍茫和沉重并没有在她的传奇人生中留下过多的印记,更多的却是历经世事之后的那份豁达和淡然。

翻看《浪花集》书中收录的相片,在太湖山石侧,在垂杨展柳旁,全是逝水的韶华流年。那个时代的风情,雨香云片,全在梦儿边。在她去后,身后留下如许的斯文往事。

多情到老情更好

有一本刊物叫《水》,小小的,是本家庭刊物。它发行量最小,办刊人年龄最高,装帧最为简素,虽属曲高却有和者。这本刊物曾赢得名记者、作家叶稚珊女士,资深的大出版家范用先生的赞誉。

这本自家人写,自家人印,自家人看,纯属有钱人家的雅玩,现在看来倒像是个家庭博客。幸好有《水》这本刊物,我们可以看到一代聪慧敏思的白发才女,如何为家族之事忧心竭力。

作为二姐的张允和因她有如火的热情,倡议复刊《水》,并任主编。她在耄耋、病重之年,爱护《水》,关心《水》,为《水》工作,不辞辛劳,以至心力的复刊也办不了。读她的《水》复刊词,读出一代才女的热情:

六十六年前,我们张家姐妹兄弟,组织了家族小小的刊物叫《水》。那时我们年少,喜欢水的德性。正如沈二哥(从文)说过: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侵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却滴水穿石,无坚不摧。

如今,我们的“如花岁月”都过去了。但是,“人得多情人不老,多情到老情更好,我们有下一代、下下一代。我们像细水长流的水一样,由点点滴滴的细水,流到小溪,流到小河,流到大江,汇入汪洋的大海!

水啊!你是生命的源泉!

是她建议:首先,大家都来写爸爸的回忆录,抄录有关爸爸的日记、信件、文件等资料;其次,写自己,写配偶,写子女,甚而至于孙子、重孙子都可以;最后,可以写在我家门里的外人,如教书先生、保姆、门房、厨子等。……我自幼在家塾念古书,最佩服的古人是司马迁。我想用司马迁的体裁写,写一篇叫《保姆列传》。各人写各人熟悉的人和事。

看似一本小刊物,内涵却极为丰富,文化情怀与亲友情感,互相呼应,互相交融,呈现出无比灿烂的生命气象。因为,这个家族的故事,原本就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厚重之书。

张允和,是张冀牖的第二个女公子。张老先生钟情于昆曲,延聘名师回家教子女们拍曲,《中国昆曲大辞典》中称他的四个女儿为“张氏四兰”。张允和便为其中的一朵兰花。

张允和嫁给了语言学家周有光,一直生活在大陆。除动荡年代外,均致力于与昆曲相关的事业,著有《昆曲日记》。她在九十年代接二连三出了几本关于张家的书。在《浪花集》中能看到,发表文章最多的就是她。其中有一篇《温柔的防浪石堤》,回忆当年她与周有光在吴淞江边定情,写得美极了。晚年的允和,穿着旧式衣衫,白发在头上盘起,那是最后的闺秀。

多情人不老,张允和秉承最后的闺秀之雅训,撰写有《张家旧事》,让读者熟知了张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最主要的是她撰写的《昆曲日记》,别具情致,一时惊艳了世人。

张家四姐妹小时候学昆曲,受此熏陶,从小便沉浸于昆曲的人文胜景之中。昆曲是诗词语言,张允和会唱,也会演昆曲。

但更多的是为了昆曲的抢救不遗余力。1956年,土木工程师许士箴先生,因为酷爱昆曲,与著名文学家俞平伯、袁敏宣、周铨庵等人创办了北京昆曲研习社。当时,许先生的小孙女许宜春也在曲社里,年仅10岁。这年,恰逢周有光从上海调到北京工作,张允和成了曲社的新曲友,她与许宜春结成好友,还认她作干女儿。许宜春学的第一出戏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演小春香。张允和待她特别亲切,每次上台前都要帮她换戏装、梳头发。唱角的都要梳大头、吊眉头,她十分心疼小宜春,上装前总要嘱咐梳头师傅不要把她的头勒得太紧,还用毛活针通小宜春的假发,尽量让她感到松快。

可她在登台唱戏时,总是演配角。1961年,许宜春的妹妹在《出猎》中扮演咬脐郎,她为之配王旺;许妹妹演《西厢记》中《寄柬》里的张生,她为之配琴童。琴童要说苏白,无人会说,又是她自告奋勇扮起这个角色,在台上她说起苏白来,尽管带点安徽腔,但她演得很认真,毫不在乎对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张允和常对人说,她这一辈子是个丫鬟命,在家庭中她是个家庭妇女,在戏台上她常演配角。细说起来,她演过丫鬟、姑妈、道姑、丑丫头、陈妙常、琴童、书童、卖花女、虬髯客夫人、店小二、红娘、王九妈、女工、打锣、牛、子、女、媳等角色。可不都是配角嘛。但是,当剧终幕落时,人们却记住了她挺拔优美的身姿。中年以后,她竟不顾及形象,有时还演丑角,譬如为演《风筝误·惊丑》,她在化装时,将左右脸颊加一抹黑色,又特地把右上唇画得高大些,使之符合丑丫头的形象。后来,看《惊丑》拍的戏照,竟然绝妙,反而《学堂》《游园》中的春香显得平平。还有《西厢记》中的琴童、《金不换》中的书童、《白兔记》中的王旺,都是她成功扮演过的丑角。她后来回忆自己饰演的这些丑角,竟非常得意:“戏里总要有一个小丑,戏才更有情趣……昆曲中小丑最美。”

在这本被誉为“奇人奇书”的日记里,不但记载有周恩来、陈叔通、张奚若、钱昌照、叶圣陶、雷洁琼、赵朴初、张伯驹、匡亚明、郑振铎、王昆仑、顾颉刚、俞平伯、王力、朱德熙、丁西林、文怀沙以及海牙国际大法官倪正奥等社会贤达、文化名流的身影,也记录着当年不少文化人所制作的构思奇巧、妙趣横生的曲谜。记载有“张氏四兰”热爱、弘扬昆曲的趣事。张允和作为曲社一员,实在是“家事曲事事事关心”,以曲社为家,她在这个人生的小舞台上,实现着她的人生理想与梦想。张允和更多的是为抢救昆曲,不遗余力。在北京昆曲研习社里,俞平伯先生是正社长,张允和是联络组组长,相当于曲社的外交部长。她对外有很强的社交能力,又有很强的凝聚力,能够团结人,任劳任怨。后来推张允和做社长,她总是积极参加研究工作、演出、编辑。

听张允和的风雅往事,也感受着那沉淀着一个世纪的温情,寻找我们曾经失落的优雅。使我们眼前打开了一扇清楚地看历史、看人生、看世界的窗,整个人生也变得通透豁达起来。

世事沧桑心事定

1938年,日寇侵华,正是战乱中。深宵静寒,北平城的沈宅,一灯如豆,年青的张兆和给当时在昆明的沈从文写信:

我又欣喜你有爱写信的习惯,在这种家书抵万金的时代,我应是全北京城最富有的人了。

张兆和虽然正处于兵荒马乱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平定。可是她却知足,惜福,写信的口气中露出十足的骄傲。让人难以相信她当时正处于困窘之中。可以想见,沈从文远赴大西南,丢下张兆和一人带着龙朱、凤雏两个孩子,请着两个工人,还照顾着丈夫的妹妹。沈从文离开他们的时候,大儿子龙朱应该是4岁多,小儿子凤雏尚在襁褓中连坐都坐不稳……她白天忙里忙外,替他寄衣服,寄他要的旧锦、盘子、讲义与小说等,替他们的朋友收存稿费,挪移这家,补贴那家,拆东墙,补西墙……晚上,奶完孩子,坐在灯下深情款款地给丈夫写信:

我有许多话要说,那说不出的,我用眼睛轻轻地全写在这纸上了,你看得出的,我要你保重自己,爱我们,爱一切的人!

张兆和相貌清秀,肤色微黑,在张家姊妹中排行第三。由于母亲去世较早,张兆和从小又是保姆带大的,旧的家庭教育反由家里的保姆实行,逐渐培养起张兆和大家闺秀气质,雅静、平和、沉稳。

她原是沈从文的学生,18岁的少女,公认的中国公学校花。4年的时光如水,经过沈从文坚持不懈的追求,张兆和终于被打动了,让这个怯弱的乡下人喝了一杯最甜美的酒。

大家闺秀的养成非一朝一夕。读过《从文家书》一书里收录的张兆和的一些信件,《与二哥书——一个叫三三的女子》,虽只是片言只语,读来却是字字真切,篇篇感人:

从文二哥:只在于一句话的差别,情形就全不同了。三四个月来,我从不这个时候起来,从不梳头,不洗脸,就拿起笔来写信的。只是一个人躺到床上,想到那为火车载着愈走愈远的一个,在暗淡的灯光下,红色毛毯中露出一个白白的脸,为了那张仿佛很近实在又极远的白脸,一时无法把捉得到,心里空虚得很!

从她的家书中,会被她的善良、平和,充满感性的人性魅力所吸引,也感受到她人生的无奈与苦痛。她虽然爱沈从文,普通却深沉,但是却未能深深地理解他。她的温婉、坚定映照着沈从文的炽热天真,琴瑟齐鸣,让人感受到一种会心的幸福。生活在风口浪尖上,还活得那样雅致,那样心平气和,成为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上历久弥新的美谈。

“二小有事时作事,无事时,拿了小小的竹管子,屋前屋后的吹着,家中人也不说她笑她。一家人口既那么亲爱和气,一切生活既那么自然,只要人不懒,天肯照应,年成不捣乱,衙门里不派捐款,不加租税,这家人一年四季过的全是快乐温暖的日子。”

张兆和的小说《费家的二小》,一下笔,文字就那么清新淡雅,诗意盎然,加上泥土的芬芳,让人感到亲切而熟悉。有人将二小拿来与《边城》里的翠翠对比,以为一个美得懵懂软弱,一个却聪明能干,有主见。真是相得益彰,各自芬芳。

张兆和的小说不多,在现代文学史上也未引起应有的关注,但如果细读,从容分析,还是可以看见作者写小说的那份圆熟心绪的。

五四时期的儿童文学,由于周作人、鲁迅等人的积极引领,冰心、叶圣陶等人的辛苦创作,一时间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潮。张兆和也积极响应,一连写有五个短篇小说:《费家的二小》《小还的悲哀》《湖畔》《招弟和他的马》《玲玲》。

读者多关注她与沈从文的感情经历,但对她的创作却不太了解。其实,她的每一篇作品都很有个性,每一篇作品都写出了每个孩子的内心世界。这五个孩子年龄大小不同,出身家庭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性格爱好不同,个个充满童真,人人蕴含寂寞。作品对孩子心理深入刻画,纯真表现,细腻敏感,而且孤独寂寞,没有人去体会孩子的内心世界。她曾是沈从文眼中最美的女子,温婉寂静的文字,凄美悠远的情怀,尽显张兆和旖旎温婉的文笔与意蕴。

《湖畔》列入柯灵主编的“虹影丛书”之一,属于民国女作家小说经典系列。民国绝版小说,用芸黄色调来做封面,上面是一孤独寂寞女孩的背影。让人不能不联想,那就是年青的张兆和。作者的文字虽淡雅素净,却写尽人物的愁情、内心的孤独,及对自由的向往。

张兆和因为后来改行做编辑工作,创作未能持续下去,但就这不多的作品来看,她的小说纤柔温婉、轻灵别致,颇具韵味。在那用简洁明快的文字娓娓道来的故事中,总是含着那么一抹忧伤,化不开,散不去。

我们对沈从文关注太多,也许就忽略了张兆和那份感情世界。虽是碎片式的阅读,却能感受一个完整的张兆和。从“二小”“小还”“招弟”“玲玲”等小主人公身上,分明能看到张兆和自己的影子。

张充和年青时写小说,张兆和也写小说,合肥张武龄家族文学值得研究。关于她的小说创作评论其实寥寥无几,但是她内心澄澈,富有才华,不在其他几位姐妹的光环之下。

张兆和性情颇为文静,可她并非三从四德的旧式闺秀,而是实实在在的民国新女性。

张兆和与沈从文的爱情故事,曾是民国文坛上的一段佳话。我却觉得四姐妹中遭受磨难最多的就是张兆和。面对沈从文的苦苦追求,张兆和最终是应允。相守则红袖伴读,伴出令人击节的《边城》;相别则鸿雁传书,传成温馨悦人的《湘行散记》。当浪漫爱情步入烟火婚姻,她也历经波折,包容了他孩童般的放纵和偶然,始终如一、耐心安静地等他回来,与他相守与共。

作为一名知识女性,她有包容;作为一名大家闺秀,她从容得体。抗日战火,避难云南乡下相濡以沫;1949年前后,沈从文被斥为“桃色作家”和“反动派”,他寂寞与苦闷、害怕与恐惧、茫然与疲惫得自杀过,是张兆和最终唤醒沈从文。“文革”中不离不弃,夕阳中偕老余生……风雨人生中,沈从文依然是她一生的眷恋。从沧桑世事中走出的张兆和,她有这么一段话: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理解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

几百字的后记,朴实感人,简洁生动。黄永玉先生曾经抄录了这篇后记,曾想刻成石碑,竖在沈从文的墓地上。

世事沧桑心事定,胸中海岳梦中飞。再次怀想她的那本薄薄的小说集《湖畔》,想起她浓墨重彩的一生,她在小说中永远不老。

蔼蔼岁月有沉香

张家四姐妹在苏州九如巷摄有一张相片,她们像花一样围着父亲张冀牖;元和清静,允和雅静,兆和温静,充和恬静——最后的大家闺秀,性情不一,姿态也不一。那身后的窗子和墙头,却仍是旧时的模样。

去九如巷之前,想象那里,该是怎样的静谧、清幽、简朴、雅洁。庭院芬芳,寒梅绽蕊,树石掩映,整体的格调和氛围,加上文人的渲染,都隐约地告诉我,生活在这样幽美环境中的女子,绝不是一个凡俗之辈。

但当我到了那里,才发现现实的平淡,质朴,落寞。难以想象这里曾经那么静穆美好,曾那么引人向往。

十一月的苏州,风和日静。九如巷是僻静的。从热闹的山塘街转过去,那条小巷子更显寥落、逼仄,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幽美古朴。花树微茫,曲巷微茫,人影微茫,如同闺秀,即使放在现在,也不可能红极而喧嚣。

要想寻回意境清雅,期会墨香芬芳,还是回到书中,回顾张充和往日清影与书画艺术。但现实掀开的那一角,却足够支撑我细细地回味那里的枝叶疏影。

在苏州,我还去了寿宁弄。张家的另外一处居住地。一九一八年,张家从上海移苏州寿宁弄,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甜蜜、最幸福、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曾经秀丽的母亲在这里去世。当张充和七岁时,回到寿宁弄的家中,见到三个姐姐五个弟弟,又高兴,又陌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闺秀女子的理想生活,不过是有花有月有亭台。张允和在《寿宁弄——我们的乐园》中口述说:“寿宁弄的花园大极了,有水阁凉亭,有假山,有花草,有果树,粉墙黛瓦,幽美雅静,此景只应天上有、梦中有、书中有、戏中有。”张兆和也在《我到苏州来》中回忆说:“花园中有太湖石假山,有荷花池,有水阁凉亭,有大花厅。花厅前有枫树,白玉兰、紫玉兰各一株。花厅周围,有杏树、核桃树和柿枣,还有绣球花。”胥门寿宁弄八号,据周素子文知,这是一座宽敞的花园房子,有亭台楼阁、花草鱼鸟。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全家外出避难,才离开苏州。

可惜的是,这处宅地寻觅了半天,并无所得。但是“寿宁弄”这一吉祥的名字,却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关注鲜活的文化灵魂与现实同样是值得的。

而第二次张充和回家,家就在九如巷。她十四岁。张充和十四岁豆蔻年华时节,做有一首五律:

黄叶乱飞狂,离人泪百行。今朝同此地,明日各他方。默默难开口,依依欲断肠。一江东逝水,不作洗愁肠。

虽是年轻,但这样素描断肠依依的文字,是适合淡雅的素纸,不适合彩笺的。

关于九如巷的记事,曾有一段话,记载沈从文去九如巷的情景:

1932年一个夏天的早晨,约莫10点钟左右。太阳照在苏州九如巷的半边街道上。石库门框黑漆大门外,来了一个文文绉绉、秀秀气气的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人,脸上戴一副近视眼镜。他说姓沈,从青岛来的,要找张兆和。我家看门的吉老头儿说:“三小姐不在家,请您进来等她吧。”这个客人一听,不但不进门,反而倒退到大门对面的墙边,站在太阳下面发愣。

民国时代的九如巷给我的印象也显得文绉绉的,含蓄地抒写一段情思。说来也巧。我与复旦的张广智先生几乎是前后脚,去寻九如巷的那位闺秀旧址。张先生兴致勃勃地,与九如巷院中人交谈甚欢,归来后乘兴写下《井》一文,发表在《文汇报》上。读后,让我感受到他的字里行里多了一些温度与个人气息。不过张先生有备而来,我却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止步。没去敲门,怕唐突了门内人。看了看那窗户,哪一扇是她伏案临楷的?只可惜没那份勇气,只好徘徊在门槛外遐想那曾经的鬓影衣香。

薄暮中,漫步苏州观前街附近的长街短巷,深深庭院变成摘星的高楼。白日里熟视无睹的粉墙雨巷、屋檐衰草,也开始变得诗情画意起来。

张广智先生要找的不是一口井,而是想寻觅一种深藏在岁月里的气息,寻找它那恬静与幽深背后的故事。张家旧事本来就像老井一样,深邃幽暗,汲水而出,又是那样清澈纯净。正像叶稚珊在《张家旧事》中所说:“那种感觉,那种情调,那种牛奶中加一匙咖啡后以淡咖色为基调的老照片似的风格。简单、安详、静谧、典雅,同时快乐。”其中蕴含的几许史心,几许文意,或许要细心体会才能够读得懂。

大家闺秀的冲淡为文,一直让人难忘。在威海路的静安书友会处,午休时分,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曲人鸿爪》。暖红的词句,慢慢流入心间,让人心生愉悦——眉目间,闪现着她们的姿影,闺秀们维护传统文化于不坠不灭。那一种清雅的林下风度,仍能令人听到忘倦。

张充和的昆曲、书法。一如既往的有风致,再看她的一手小楷,闺秀才女中数她写得最典重。“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真是慧心妙语,她自撰的这句诗联真让人喜欢。去拜访谢春彦老师,在浅草斋画室,他随手拿起一柄旧扇,上面正是张充和题款的这副诗联。一时间,浅草斋兰气芬芳,迷离惝恍。想起文友曾赠我的小楷书法,朱纸上金粉小楷,满眼华章,庄严肃穆,我甚至动了开始练字的念头了。也让我想起丰一吟老师,她的闺秀范儿也可算是个典型。她难得书艺精湛,随手一纸蝇头便笺特别见才情。纸上风雅,也使人留恋民国闺秀的幽深,使人恍悟生命的短暂。

抗战初年,张充和曾经在成都演唱昆曲《刺虎》;又曾和张元和合演昆曲《惊梦》,她的水磨音或浓或淡,绵绵渲染得满室风雅,一派玉堂气象,只是斯人已去,再不见了。张充和的学养在中国传统艺术中达到沈尹默先生所说“无所不能”的造境。早年所受的家学传承的特殊教育有关,三言两语的教诲才是毕生养神的春风。她自童年起便走进中国古典精神世界,举凡经、史、诗、文、书、画样样俱精,还通音律,尤长昆曲。

民国是韵致天成的时代,名士倜傥,淑女婉约。她这个墨香里的旧时文人,世家风范,斯文绵延,随着时光的流逝,不但不褪色,反而愈来愈浓郁鲜艳。

闺秀旧事如天远,张家四姐妹曾被誉为“最后的闺秀”,中国文化的传承少不了她们散发的余温。只可惜无可奈何花落去,如今都一一凋零了。一个精致时代培养的气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现张充和先生已驾鹤西行,我亦只能从书中渴念梅花,惦记笛声,领略其风神。

曲终人不散,春去秋又来。精致的怀旧和精致的感悟,并不能给予我们更多。现在昆曲于社会仿佛是余物了,不过也许是回到它正常的位置。她身上那种闺秀的灵韵,骨子里散发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温厚淳朴,延续着我曾渴求的美质。宛若斜阳,照亮了现代史的这幅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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