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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年华(一)

2019-06-05盛小云

苏州杂志 2019年2期
关键词:苏州母亲

盛小云

有人说我天生就是块说书的料,其实我并不聪敏,天赋也很有限,是评弹这个绚丽的舞台像一个强有力的磁场,吸引着我一步步走上去;犹如一股神力在推波助澜,使我在艺术道路上披荆斩棘,勇往直前,无怨无悔!我想这就是一种缘分吧。

我父亲是上海青浦人,母亲是浙江平湖人,而我生在苏州,我们三人的出生地恰巧是苏州评弹的盛行地区:江、浙、沪。

1927年,我父亲出身在青浦金泽镇一个普通人家。从小父母离异,生活非常艰苦,是姑奶奶把他带大。年轻时的父亲长得帅气,爱好听书,喜欢弹唱,后投拜唐竹平先生门下,学习长篇弹词《落金扇》《游龙传》。当时的说书先生都是个体艺人。我父亲跟师三个月就別师登台献艺了。从此身背三弦,走南闯北,四处为家,漂泊在江浙沪一带码头。那年春天,我父亲来到嘉兴平湖演出,邂逅了我的母亲——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听客。我母亲从小酷爱京剧。但三年的戏班生涯苦不堪言!于是投拜名师周玉泉先生改学评弹。恰逢回老家平湖探亲,与父亲相逢相识,一见钟情,台上成了双档,台下做了夫妻,一辈子再也没有分开过。

我有三个姐姐,父母决定不再要孩子了。不识时务的我却打破了父母的计划,母亲吃了三帖打胎药,我巍然不动。慈祥的父亲答应了三个条件才把我保了下来:戒烟、戒酒、戒茶。后来我一直和我父亲开玩笑说:您这辈子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用“三戒”保住了我。其实,父母满心希望我是个儿子,可偏偏又是一个小裙钗。母亲把我当儿子养,所以从小的我就是巾帼不让须眉,成就了一副男子汉的性格,留下了时代赋予的名字:陈红卫。

那一年,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为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我们全家接受组织安排,下放到苏北盐城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1969年年末,苏州的南门轮船码头彩旗招展,人声鼎沸。当年的金丽生老师还很年轻,他陪着领导一起来送行。后来金老师回忆说:“我当时万万没想到,抱在你母亲怀里十个月大的小家伙,将来会和我一起合作拼档!”就这样,在一片锣鼓声中我们一家登船离岸……到盐城射阳途中需要两天时间。天公不作美,半途遭遇大风暴雨,船无法前行,只能靠岸等待。由于长途劳顿,条件艰苦,且环境恶劣,母亲没有奶水,我又冷又饿,船上回荡着我响亮的哭声。妈妈心疼得不行,好心的船员给了半碗米汤,喝足了的我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天三夜昏天黑地的日子,苦苦支撑到了我们落户的地方——盐城射阳特庸公社联心大队第三生产小队。

刚到苏北那会儿,当地农户只有青菜和菠菜两种蔬菜。菠菜比较有营养,只有当家人才能吃,妇人和孩子只能吃青菜。用几两玉米渣子或大麦渣子熬上一大锅很稀的粥,一家人喝一天。如果有咸菜就着稀饭,那就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了;一般都是喝一口粥,用筷子蘸一下盐露,放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吮两下,就心满意足了。炒菜用的是棉籽油。那里的气温常在零下16度左右,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我们借住在知青的土坯房里,土坯干裂,四周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屋内屋外是一样的温度。等生产队的人帮着盖好了,才搬到砖根土坯的茅草屋里,总算上了一个台阶。但是我还依稀记得,洗完脸的毛巾挂起来,一会儿就冻住了;吃剩的饭、粥,一会儿就成了冰碴碴。更无奈的是,热水瓶瓶盖经常给冻住,揭不开。父母亲从演员到农民,从说书到种地,从熟悉的城市环境到语言不通的苏北地方,这心理上的无助和生活上的落差真是难以言表!

生产队分的粮食都是杂粮,父亲每次买米都要去公社,来回40余里,徒步而去,挑着60斤的担子负重而归。队里分给我们家的都是生地,盐碱地上很难种庄稼。母亲是个要强的人,翻土、施肥、整地,反复多次,生土终于沃成了熟地。母亲在自留地里种了花生、南瓜、西瓜、冬瓜、香瓜和各种豆类、蔬菜,自供自给,绰绰有余。每年夏天,母亲都种甜芦粟来代替甘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家的幸福指数直线上升。两年后,我家地里一片繁荣景象,年年丰收!

父母是带薪下乡的,每人每月60元生活费,扣去地区差价还有57元多。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真的让当地的农民羡慕不已,口口声声说:“你们富得冒油啊!”其实外人不知,我父母要赡养三对老人,要抚养我和三个姐姐,所以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我6岁开始上小学。那时苏北学校非常简陋,自带小板凳,上课20分钟,下课40分钟。学生在下面做小动作甚至吃东西老师也不管。记得我经常把家里从江南带来的大白兔奶糖和同学换山芋干吃,这种亏本生意也只有我做得出来,因为山芋、南瓜、玉米是我平生所爱,至今仍然如此,初心不改。

我儿时的玩具只有两个小布娃娃。然而,童年的乐趣却是现在城里的孩子所无法体会的。每天放羊、割猪草。家里养着鸡、鸭、羊、狗、猫、猪等,可以开一个小小的动物园。我最爱钓鱼捉虾,小鱼喂猫,大鱼和大虾可以给父亲作下酒菜。我家的猫也会抓鱼,但它不吃生的,叼回家给我母亲煮熟了再喂它吃。我特别喜欢这只三花猫,它不但能抓鱼,还能掏鸟窝。有一次它从我家屋檐的茅草里掏出一条蛇,勇敢地与它斗,一场猫蛇大战看得我惊心动魄,最终蛇落荒而逃。它有种主人翁精神,勇敢地保护家里的一切。给它吃的东西才吃,不是它的,从不偷吃。母亲让它坐在桌上看着烧好的菜,防止野猫来偷吃,它明明坐在满桌鱼肉边,愣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眼睛警惕地盯着大门外。黑白黄三色散发出它的美丽和高贵。我家养过很多猫,跑出家门都被别人捉走了,再丑的猫也没留下来。于是,母亲就在这最漂亮的花猫身上许了个愿:如果这只猫能留住,我们将来就会回苏州的。许的愿应验了!我们后来回了城,那可爱的猫咪像是完成了历史使命,在我们回城后的第十八天就“玉殒香消”了!全家人特别伤心,我为它做了个小小的葬礼。还有我家的狗小黑,非常聪敏,特别乖巧,且善解人意。那天闯祸了,得罪了不应该得罪的人。小黑睡觉的时候我们那片的邮递员故意用自行车车轮碾它的尾巴,小黑一下火了,追着咬他!从此,见他便咬,认定他是坏人。邮递员罢工了,说老陈家的狗一天不除,他一天不送信件。接着,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开始了,连累了好多人家的狗。生产队全员停工堵在门口打我家的狗。这是公社下达的死命令,生产队长也无权讲交情。小黑在我母亲的授意下,从后窗逃走了。它战战兢兢地去邻队父亲工作的地方躲了几天。父亲要回家了,它不敢回来,又凭着走过一次的印象独自去学校找姐姐,但是可怜的小黑最终没有逃过厄运。为此我伤心了好一阵子。母亲还买了小鸡来养,第二年就不用买了,留一只大公鸡做种,用鸡蛋让母鸡孵小鸡,二十一天破壳而出。要是到日子出不来就没用了。由此,竟创造了一句幽默歇后语:你这二十一天不出鸡——不是坏蛋就是混蛋!哈,骂人骂得这么有水平,真是把自己给美醉了!农村生活,乐趣无穷,虽苦犹甜,我更是未尝甘焉知苦?!

那个年代,苏北农民歧视下放户,认为是犯了错误才被下放的,叫我们“南蛮子”。因此当地的孩子老欺负我,骂我“小蛮子”,当时不懂“蛮子”的含义,也没告诉过父母。我从小就很好强,一直觉得自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用找大人帮忙。记得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木桥,由于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有的木板一边的钉子已经掉了,桥面翘着,很危险。有一次,十几个男孩子在我前面过了桥,就把木板斜搭,然后大声起哄,等着看我的笑话。当时正值隆冬,桥下是冰凉的河水。我人小,跨不过去,心里特别害怕。但却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一片起哄声中硬着头皮一点一点地爬了过去。过桥后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哼,你们难不倒我!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

从小的经历对我的成长发展确实大有好处!这样的童年生活是现在的90后和00后根本难以想象的。正是童年的这些磨砺,使我在以后的学艺生涯中不知苦、不畏苦,奠定了艺术道路的基石。

时间一长,父母也习惯了农村的生活,和当地农民渐渐融洽,打成了一片。父亲参加了邻村大队工作队,搞“一打三反”运动。大姐和二姐都去了公社上学,一两周才回家一趟。母亲在家种地和照顾我。一家人过着朴素而踏实的田园生活,倒也惬意,甚至几乎忘了返城的初衷。

父母亲都喜欢京剧,所以当时全家唯一的娱乐就是听京剧、唱京剧。每逢大队里放映电影,我们总是全家出动,早早举着长凳抢占前面的好位置。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还有京剧《杜鹃山》和歌剧《洪湖赤卫队》是我儿时的最爱,台词都能背,角色也会演。每天早上8点,半导体里有杨春霞老师的教唱,我总是候着听。学会了就在晚上的家庭演唱会上表演。母亲经常会问:这段你怎么会唱的?我仰着头骄傲地回答:广播里听会的!

《红灯记》中的经典唱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是我当时的保留节目。“奶奶,您听我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母亲还教了我戏中的身段。每逢过年时村里开联欢会,我都登台表演,4岁的我就成了村里文艺宣传队的小演员,经常到各生产队演出。记得1976年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永远离开了我们。全国上下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我也不例外,为了纪念我们的好总理,自学了一首《缅怀周总理》参加宣传队的演出。记得一次到六队演出时我特别投入,热泪盈眶。谁知由于太激动,唱着唱着竟忘词了!因为当时还不懂词意,只好有腔无词地唱了下来了。一曲终了,台下还是报以热烈的掌声。虽然观众都很善良宽容,但我心里却十分难受,感觉自己演砸了。在这之后,无论什么样的演出,我都认真对待,反复练习,做到万无一失。我不能再愧对观众!

母亲发现我在表演上很有灵气,乐感和音准都非常好,嗓音清脆圆润,唱起来韵味十足,游刃有余;而且一般的歌曲我听两三遍就会哼唱了,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我从小除了对音乐感兴趣,还喜欢听故事。每天吃过晚饭,我总是爬到父亲的膝盖上一坐,等他抽完三口烟就开始讲故事(男人的赌咒千万别信,父亲并没有履行“三戒”的承诺)。我还特别当真,每当父亲讲到地主如何欺压长工时,我撇着嘴眼泪汪汪的。父亲马上就会顺口一转,形势大好:解放军打倒地主,劳动人民扬眉吐气。我这才破涕为笑。现在想来真的挺有意思,父亲哪有那么多故事每天讲?无非是换汤不换药,把故事名字换一换,稍作调整,第二天又变成另一个故事开讲了。可儿时的我却百听不厌。苏北的童年生活虽然艰苦,却很快乐,到现在我还非常怀念那段洒满童趣的美好时光。

可是,在我的记忆中,父母从来没有提及苏州评弹,更没有在家里哼唱表演过。

直到1977年,我跟随父母离开了苏北,回到自己既陌生又亲切的出生地——苏州。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父母的职业是苏州弹词演员,才有机会真正接触到了苏州评弹。

母亲原本是苏州市评弹团的演员,由于当时大病一场,正处于术后恢复期,所以就没立刻回团,而是去了文企招待所,负责值班室的一些比较轻闲的工作。我父亲则仍被安排在评弹团工作,但由于脱离书台有八九年了,他几乎已经不会说书,所以还不能马上适应舞台,和他拼档的下手团里也未确定人选,我父亲就暂时成了团里一般的工作人员。

记得在80年代初,苏州举办了一次江浙沪大型会书,演员都住在察院场的人民饭店,父亲负责接待工作。所有的演出都安排在小公园旁的新艺影剧院。我由于学籍尚未转到苏州,也没什么事儿干,就跟着父亲去了书场。我还清晰记得当时书场外面热闹的景象,人头攒动,一票难求。我没票,怯生生地拽紧父亲的手,怕被赶出来。跟着父亲直奔后台,来到幕侧,书场里轰隆隆的声音慢慢静了下来,大幕徐徐拉开。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进书场,第一次接触到“苏州评弹”。那天演出的节目是中篇弹词《拉郎配》,情节很有意思:皇帝点秀女,老百姓都想急速把未婚配的女儿嫁出去,引出了一场闹剧。书场内座无虚席,现场效果好得出奇,时而鸦雀无声,时而哄堂大笑,时而掌声不断。我在台角边听得出了神,感觉非常新奇,心想这是什么呀?这么吸引人、这么好听、这么有趣!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热烈的现场效果,这样浓厚的艺术氛围。那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苏州评弹”,原来苏州评弹这么有趣,这么好听!

后来,我开始在苏州上学了,我父母恢复了长篇拼档演出,常年在外跑码头。每逢寒暑假,我会跟他们一起出去听书。我受父亲的影响爱喝红茶,这个习惯保持到现在。每天我手捧一杯红茶,在书场的第一排就座,听众们也习惯了我的存在。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在上海浦东的川沙镇,当时因为演员长期脱离舞台,书都很生疏,每天说两个小时,演员难以胜任。所以团里安排弹词、评话各一档“越做”。一小时评话,一小时弹词,这样可以减轻一点演员的压力。

当时,吕也康老师开讲长篇评话《三国》,我父母弹唱长篇弹词《落金扇》和《游龙传》。赵子龙长坂坡救阿斗,张飞独挡当阳桥。赵子龙的忠诚英武、张飞的粗犷智谋;《落金扇》中“老京师”选段,两个佣人到饭店里去“吃白食”等描述,人物刻画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情节曲折,幽默诙谐。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就这样,我每逢寒暑假就随父母去码头听书,渐渐地喜欢上了苏州评弹。

上世纪80年代初,各类传统艺术经过十年的封闭,刚刚解禁,全国上下传统戏曲形成一股热潮。苏州评弹是“曲艺轻骑兵”,比较容易在短时间内恢复演出。而且在江浙沪地区评弹的观众基础尤为深厚,阔别了十多年的吴侬软语又能够在现场聆听,一大批评弹艺术大家重返书台,那是一种何等的享受!每逢大型会书展演,书迷们争相购票,有时为了一睹大家风采,他们背着席子、拿着小凳排一整夜长队才能买到两张书票。我们称那种现象叫“饿煞书场”。那时说书先生非常受人尊敬,走在马路上,背着三弦和琵琶是万分荣耀的事情,路人都会投来羡慕的赞许的目光。

一般的孩子听书仅仅就是听故事,还有就是吃零食,以前的书场里都有卖小吃的,比如:盐金花菜、长生果等等。而我却不同,听书凡遇到疑惑的地方我就会向父母问个究竟。传统书中难免会有些漏洞和不符合情理之处,当时的我就会给父母“扳错头”、提建议。看到我这么肯开动脑筋,父母在惊讶之余自然更多的是无比的惊喜。当时我大姐嫁到了无锡,二姐在苏州第二服装厂工作,平时父母出码头演出,全靠大我十一岁的二姐照顾我的生活。那时我的学籍从苏北转到苏州,落在马医科中心小学,是市里的重点学校,教育非常规范,教学质量相当高。由于我中间又脱了半年课程,加上苏州的教材比苏北难得多,功课跟不上。虽然经过再三努力,到小学毕业时我终于达到了班级中等水平。1980年,我就读于苏州第二中学,面临着二姐即将结婚、我没人照顾的困境。母亲和我作了一次谈话: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继续读书,将来考大学,但是你现在的成绩是中等偏上,我知道你很努力了,如果你还想读高中考大学,你就必须更加努力;二、学习苏州弹词。我观察你很久了,觉得你有这个天赋,但是学说书也需要勤学苦练,你考虑一下再告诉我。当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妈妈,我要学评弹!”因为那时的我已经爱上了这门艺术。

学说书的启蒙老师是我母亲。她为我用竹片做了一把小弓,让我作轮指训练。我母亲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她曾经见一个孩子弹琵琶独奏曲《阳春白雪》,弹得出奇的好,就问老师是如何教的。那老师说:初学时我不让他接触琵琶,就给他一把小弓,先让他把轮指滚圆了再上琵琶,这样可以增强孩子的兴趣和自信。果然,我在小弓上练好了轮指,第一次弹琵琶自我感觉就比较好,顿时信心倍增,学习兴趣也随之提高。

记得初一的寒假,我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行动了。母亲和学校老师商量让我休学三个月,如果不行就回学校复课继续念初中。经学校领导批准,父母就带我出码头了。

三个月很短。想要留下来,就必须加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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