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梦行

2014年国庆节，刘珂妈妈和她的初恋汪晓东在四川省广元市的一家庆典中心举行了婚礼。刘珂和父亲作为证婚人出席。刘珂和父亲为何一起送妈妈出嫁，以下是她的自述。

惊：慈父还是“恶魔”？

2013年7月16日，我从大学放假回到家。一进家门，就感觉气氛诡异。见到我，爸爸和妈妈笑得很勉强;一向忙于生意的姨妈也住到我家来了。从我进门到晚上睡觉，爸妈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打我记事起，爸妈从来就没有过稍显亲热的举动。爸爸对妈妈倒是关心体贴，可妈妈对爸爸却一向冷漠。我不止一次地抱怨：“妈，你不能对爸好点吗？”妈妈总是重重地叹气，摇头说：“小孩子家，你不懂。”

确实，那时我年龄小，虽然为爸爸叫屈，却从未深究过他和妈妈的关系为什么会这样;对于妈妈到底藏着怎样的心事，也毫无察觉。还好，爸妈一直都拿我当心肝宝贝。无论爸爸还是妈妈，我都很亲近。我觉得自己有天底下最好的父母，而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儿。不过，爸妈的关系一直没啥改变。人前，维持了一份温情与和气;人后，他俩相互之间话很少。即便如此，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在我面前从未吵过架，更没有冷漠到彼此不说话的份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直接开口，问问爸妈到底怎么了。

从成都过来的姨妈，已在我家住了三天。她嘴上说忙得很，却没有要走的迹象。这天，我辗转反侧睡不着，问跟我同房的姨妈：“我家到底发生了啥事？”姨妈架不住我一再哀求，说：“本来想过几天再告诉你，既然你问起了，那我也不瞒你，希望你听完之后能理解你妈。这二十多年来，她心里一直苦得很。”随后，她流着泪，为我揭开了一段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往事。

二十多年前，妈妈好不容易进了广元的一家军工企业上班。因为家庭的原因，她很受歧视和排挤。这期间，有个人却始终关心和照顾妈妈，他就是妈妈所在工厂的办公室主任。

一天，这位厂办主任向妈妈表达爱意，却被妈妈回绝。那时，妈妈已有了恋人，他叫汪晓东，是她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也是她的青梅竹马，正在西南交大上学。此后，妈妈处处躲着厂办主任，可对方并没有死心，各种献殷勤，搞得妈妈烦不胜烦。

那个秋日，厂里召开表彰大会，庆贺生产的雷达远销到伊拉克。当晚，厂里举办了盛大的酒会，妈妈也参加了。厂办主任拉着妈妈喝了不少酒，并利用护送妈妈回宿舍的机会，趁着酒劲占有了她。

从醉酒中醒来，姨妈说，妈妈羞愤、绝望，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外婆年龄大了，姨妈又还不太懂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还需要她的支撑和照顾，妈妈挣扎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退缩了，放弃了。

22岁那年，妈妈带着满腔的屈辱苟且活了下来。为了生活，为了家人，妈妈还得强作欢颜，每天按时上下班。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躲在无人注意的单身宿舍里偷偷哭泣。

事发后，厂办主任的表现倒也算好。他乞求妈妈原谅，更加殷勤地关心她。他到处托人做妈妈的工作，甚至找到了外婆。作为厂里远近闻名的“大好人”，年年的“劳动标兵”，大家都帮他说媒。妈妈对他充满恨意，只因心地善良，加之羞于声张，她没有告发他，可又岂能原谅他？于是，妈妈对他总是横眉冷对。

那年冬天，在亲戚朋友的劝说下，在外婆发了话之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妈妈一直都觉得无脸面对自己的恋人，万般无奈之下，妈妈满怀着痛苦嫁给了这位厂办主任，并给远在成都的汪晓东写了一封言辞委婉的绝交信。不久，妈妈收到汪晓东回信，质问分手原因。妈妈只好狠心再次去信：要嫁的对象是厂里领导，这样可以改變她和家人的命运，并请他不要再写信过来，更不要来广元找她。之后，汪晓东在大学毕业时，主动申请去了西北支边，从此杳无音讯。

三年后，在外婆的苦劝下，妈妈生下了我。于是，这位厂办主任便成了我的爸爸。

叹：一桩罪，一生累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汪晓东从西北调回四川，在成都一家大型工程机械制造企业任副总工程师。

一个偶然机会，姨妈听说了这个消息，细细一打探，还获知对方至今未婚。姨妈被震动也被感动了，按捺不住将这些消息一股脑儿告诉了妈妈。

在姨妈的描述中，妈妈惊呆了！往事一幕幕重现在她眼前，如梦魇般折磨着她。这不但让她对昔日恋人更加愧疚，还勾起了她深埋在心底的恨意。反正女儿已经长大，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一个星期前，妈妈终于下定决心，向爸爸提出了离婚。

最后，姨妈告诉我：“要不是因为你，你妈早就和你爸离婚了。她忍耐了二十多年，你现在也长大了，她是时候从这桩不幸的婚姻中解脱出来了。”

听完这些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我彻底蒙了。我完全没想到妈妈的命运如此多舛，而爸爸却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的人。从小到大，爸爸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能干、憨厚、善良、很有责任心的形象。

以前，每次看到爸爸在妈妈面前低眉顺眼的样子，我都在心里替他叫屈。直到今天，我才明白：真正承受痛苦折磨的那个人，原来是妈妈;而爸爸，他一直以来的表现，其实都是在为自己赎罪。

这一刻，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好形象瞬间坍塌。一股正义感迅速充斥了我的全身。我冲到客厅，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我，支，持，你，们，离，婚。”

从那天起，不仅是妈妈，就连我也不再跟爸爸说话。爸爸总是躲进房间吸烟。看着他佝偻着身子，一支接一支地吞云吐雾，我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和心痛。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我心底呐喊：“我不能原谅他！”就这样，我固执地与爸爸保持距离。

有一天，爸爸主动找到我，艰难地说：“丫头，难道年轻时做错了一件事，用了整整二十年，都还无法弥补吗？”我抬头看着爸爸，他气色衰败，神情颓废，一双眼睛黯淡无光，看起来更加憔悴，也更加衰老。我想安慰他几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们就那样沉默着。后来，他站起身说：“我必须强调，我自始至终都爱你妈妈！我承认当初因为太想得到她，我一时冲动，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但我和那些坏人，是不一样的啊……”爸爸的眼泪夺眶而出。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想了很多……第二天一早，我对爸爸说：“爸，您放手吧，让妈过一段她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们分开后，我会跟着您，一辈子陪在您身边。爸，我求您了！”爸爸颤抖着双唇说：“这二十多年来，我和你妈没有一天不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我本以为我倾心付出，她总会原谅我。事到如今，我也不必勉强了。这样吧，财产我不要，你让你妈写好离婚协议书，我会签字的。走到这一步，只要女儿能原谅我，我还奢求什么呢？”看着苍老落魄的爸爸，我泪如雨下。

2013年7月22日这天，爸妈离婚了。妈妈坚决把一切都留给我和爸爸，并搬去厂里的单身宿舍。离家时，她含着眼泪对我说：“丫头，你照顾好他，别让他抽太多的烟，喝太多的酒。”

姨妈要回成都了。临走前，她对我说：“你妈算是解脱了，汪晓东也一直没结婚。我跟你妈谈过，他们两个吃了那么多的苦，应该重新走到一起才对，但你妈太固执了，坚持不肯去见他。”

我的心情复杂到极点。这次爸妈离婚，让很多把他们奉为“模范夫妻”的朋友都无法理解，如果妈妈再和她昔日的恋人结合，还不知别人会怎么议论。我越想越烦闷，越想越焦躁，对于要不要支持妈妈再续前缘这件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随后，我找到爸爸商量，想听听他是个什么看法。

爸爸沉默后说：“你姨妈说得对，你妈应该开始新的生活。这件事只要我们不声张，过个一年半载，就不会有多大影响了。”那一刻，我有些触动。我心目中那个忠厚善良的爸爸，依稀又回来了。

第二天，我和姨妈一起到了成都。没费多少工夫，我们联系上了汪晓东。他是一位颇有书卷气的儒雅男子。姨妈尚未开口，眼泪先下来了：“汪哥，你知道我姐当年为啥和你分手吗？”汪叔叔神情木然：“她不是想嫁给她厂里那位办公室主任吗？这样就可以改变你们一家人的命运了……我早在心里原谅了她。”姨妈哀声道：“看来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啊！”

悟：有种亲情永不变

听完姨妈的讲述，汪叔叔泪流满面，坚定地对姨妈说：“带我去见你姐，如果她真心愿意，如果你们不反对，我要娶她！”我使劲点头：“我们不反对。这次来成都，就是想请您去广元见见我妈。”

当天，我和汪叔叔就乘火车赶回广元。当汪叔叔的身影出现在宿舍门口时，妈妈整个人呆住了。汪叔叔走上前，颤声说：“你瘦了，也老了……”妈妈忽然双手掩面，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

我正想抽身躲开，妈妈却抹干眼泪对我说：“你陪你汪叔叔坐一会，我去买点水果回来。”说完，她转身出了门。两个小时过去，妈妈始终不见踪影。汪叔叔叹了口气：“看来你妈是不想见到我……我还是离开吧，免得她一直躲在外面不肯回来。”

又一个多小时后，妈妈回来了。得知汪叔叔已离去，她身体明显一松，接着开始不住地发抖。我抱住她：“妈，你不是对汪叔叔牵肠挂肚吗？现在汪叔叔出现了，你为什么要躲着他？”妈妈摇摇头，哀求似的对我说：“这太突然了，太突然了。你让妈妈静一静！”

此后几天，我陪着妈妈散步，聊天。通过交心，妈妈告诉我：她离婚不为别的，只想安安静静地过过日子，开开心心地为自己活几天。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事，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耐心地劝她：“妈，你都45岁了，你和汪叔叔痛苦了20多年，也耽误了20多年，既然都念着对方，为什么不放下包袱，勇敢去追求？你就跟着你的心走吧。就像你刚刚说的，好好为自己活几天。没有心理准备也不要紧啊，又不是马上结婚，你和汪叔叔可以先相处一段时间，重新找找当初恋爱的感觉嘛……”

妈妈沉默了。我知道，从汪叔叔出现那一刻起，她的心早动了。只不过，有些心结她可能放不下。

半个月后，爸爸意外地出现。他艰难又诚恳地对妈妈说：“我承认，你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可你想想，这些年来，我让你受过半点委屈吗？”

爸爸碎碎念着，说他在厂里，如何跑前跑后地去给妈妈争取外出培训学习的机会，如何请客送礼帮妈妈岗位调整和技术晋级。我也想起来了，儿时那些叔叔阿姨就常说，爸爸是个“耙耳朵”，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还是干部，宠女人宠到没出息。

我还记得，姨妈也受过爸爸不少好处。她的工作单位，是爸爸给联系的;她下海做生意，是爸爸支持妈妈拿出积蓄帮她。还有，外婆曾经是医院的常客，爸爸尽心尽力地服侍她，医生病友都当他是亲儿子。后来，外婆去世，妈妈难过得不能自已，也是爸爸一手操持丧礼、守孝，体体面面送走外婆。

是的，若论对妈妈的爱，爸爸如果排第二，估计没人敢排第一。但此刻，妈妈只是眉头紧蹙。

“我说这些，并非想表功。我明知你怨恨我，为啥还这样努力表现自己？固然我想取得你谅解，更重要的在于，我真的很爱你啊！我是犯了错，可我都偿还了20多年，还不够吗……”爸爸继续往下说，让我越听越糊涂，愈发摸不清他此行目的。

“我不想再背着这个包袱过下去了，特别是听你妹说，你始终无法去面对他之后……今天我过来找你，就是专门来请求你原谅我的。请你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请你看在我多年来的付出上，也请你看在夫妻一场，就算没有爱，也多少有点感情的分上，原谅我，好吗？我……我在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着，他居然真的“扑通”跪在了妈妈面前。

我被他的举动吓住了。这一刻，那个让我骑马马、举高高的伟岸身影，那个多年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笑脸，纷纷浮现在我脑海里，让我泪眼模糊。我也走到爸爸身边，一起跪下。我哀求妈妈：“妈，爸不是坏人。你就原谅爸吧，让他和你都能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不然，爸这辈子都不会安心！”

泪水从妈妈的眼眶里滚滚而出。她将头一扭，背过身去，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忍。过了片刻，她转过身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拉起我和爸爸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去成都见见老汪……”

历经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沧桑，如今，妈妈和汪叔叔重续了旧缘，生活幸福。爸爸也彻底放下他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沉重包袱。而我，在这场家庭风波中，一夜长大，从此再不是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爸爸、妈妈和我，虽然不再一起前行，但我相信，有种親情，永远不会变。

编辑/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