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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旦

2019-05-26谢思球

野草 2019年3期
关键词:老石花鼓班子

谢思球

一大早,一大群乌鸦就在老石的房前屋后吵开了。乌鸦们一个个好像都吃了枪子,叫声特别冲,全没了往日的客气。人都说乌鸦不吉利,可老石不这么认为,老石就是喜欢乌鸦。乌鸦一身黑,全一个样,没有别的鸟那样花里胡哨,王八看绿豆,老石看着就是顺眼。往日,老石做饭的时候,常常有意多打点米,吃不了的就倒在门前的水泥地坪上。特别是冬天,地里没吃食的时候,老石更是要多弄点。这年头,做鸟也不容易,可怜着呢。老石的小洋楼附近,乌鸦就特别多。这些年,石村的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像鸟一样到外面找食去了,村里人烟稀少。平日里,老石的门前难得看见几个人影,这些乌鸦就成了老石的玩伴。闷的时候,老石常常和它们说说话,唠唠家常。

石春艺,快起床!

石老头,老不死的,困痨!

这明明是在骂我啊,老石只好起床,打开了门。乌鸦们见主人出来了,一下子全冲了过来,一个个叫得更欢了,卖力地蹦跶着。老石没好气地说,大清早的,叫什么叫,吵死了!

没想到,乌鸦们不但没有散开,反而叫得更起劲了,特别是为首的“一撮毛”,边叫边扑腾着,翅膀差点碰到老石的脸。动物是有灵性的,今天的乌鸦好反常,老石的心里一咯噔,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出了什么事?

乌鸦们呼地一声,全朝公路边飞去。公路就在石村村口,老石紧跟着乌鸦赶了过去。刚到公路上,就见一辆救护车尖叫着开走了,叫得人心惊肉跳。地上有一滩血,血迹边还倒着一只红皮鞋。这只皮鞋老石认识,是他的得意弟子芳芳的,鞋头上有只蝴蝶结。不过,蝴蝶此时已一头扎头了尘土里,折戟沉沙。芳芳的娘正在呼天抢地地哭喊,嘴里呜啦呜啦地叫着儿啊心肝啊。鼓架子石勇走了过来,哭丧着脸对老石说,师傅,芳芳骑电瓶车上街赶早市,才出门呢,就和一辆拖拉机碰着了。

老石证实了是芳芳出了车祸,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眉毛一个劲地抖动着,他狠狠地瞪了石勇一眼说:怎么会这样啊,快说,伤得怎么样了?

估计是一条腿断了。石勇嘟哝道。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你看地上那一滩血,还问伤得怎么样,能留条命就不错了。老石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又像是自己的腿突然断了,身体硬硬地僵在那里,僵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接着,他的身子直挺挺地倾倒下来。石勇见状一把搀起老石,大叫着说:师傅,师傅,您老没事吧?

老石痛苦地闭着眼睛,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说,没事,没事才怪呢,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使劲揉着太阳穴,眼睛死鱼眼一般黯淡,自言自语地说,多棒的兰花,我多年的心血,像一盆馊泔水,就这么泼了。

石勇说,师傅,你别……别乱说,芳芳没死呢。

没死?老石又是一瞪眼,直把眼珠子都瞪酸了,石勇根本不敢和他对眼。老石无奈地叹了口气,热气直喷到石勇的脸上。老石问道,你说,对一名兰花来说,这和死有多大区别?

老石正在鼓捣一个花鼓灯戏班子,芳芳和石勇都是班子里的主角。花鼓灯班子里,女主角称“兰花”,男性则称为“鼓架子”。在旧社会,玩灯唱戏被人瞧不起,女人不敢玩灯,兰花都由男性扮演,也就是男扮女装。老石就是当年淮河一带家喻户晓的兰花,也就是俗称的男旦,他年轻时的正经职业是民办教师,玩灯是业余。老石后来转了正,早退了休,今年已七十五岁,继续发挥余热,目前是国家级非遗花鼓灯传人。自前两年玩灯扭了腰之后,虽然他不再上台,但一刻也没有放下花鼓灯,特别是村里的灯班子,他是当然的艺术顾问,倾注了大量心血。芳芳人长得俊,水蛇腰,天赋好,是百里挑一的兰花。最近,石村的灯班子正在为县里的花鼓灯艺术节而紧张备战,现在女主角突然出事,这淮河花鼓灯第一村的名号眼看不保,这叫老石如何不着急呢?

无论如何,石村不能输。

老石到祠堂里去看看灯班子。平日里,老远就能听见欢快的锣鼓声,可今天祠堂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响动。老石有点纳闷,不就是芳芳意外出了事嘛,难道日常训练都取消了?

老石倒背着双手走进祠堂,灯班子的成员都在,可人在魂不在,男男女女的一个个都阴着脸,这里蹲一个,那里靠一个,成了散兵游勇,像霜打的茄子,谁也没有心思训练。见老石进來了,一个个虽叫着师傅,可嘴里却像含着块冰,态度冷冷的,没半点热度。

老石望着石勇说,你是鼓架子,是灯班子里的魂,芳芳出了事,灯班子也不能塌啊,要把这个头领起来。

石勇说,我叫他们训练,可他们一个个懒得理我,说练了也是白练,都说这次艺术节我们石村保准没戏。

瞎说!这话是谁说的?我们石村是淮河岸边响当当的花鼓灯第一村,这名号保持了上百年,不能因为缺了哪个人就丢了魂。我为什么叫你们在这祠堂里训练,先人们的牌位在上面摆着呢,他们在看着我们这些后人呢,我们能丢那个脸吗?

石勇招了招手,示意大家站到一起来,灯班子二十来个人全部站到了老石面前。这些人都是老石一手带出来的,他太了解他们了。老石指着祠堂立柱和墙上的水印子说,你们来看,这里有几条水印子,高度都不一样,每条水印子都代表着淮河发大水时祠堂里进水的高度,最下面的这条是1931年的,中间这条是1975年的,最上面那条是1954年的,就数那年的水最大。俺们这座祠堂是木质架构,四梁八柱,基础牢固,墙倒屋不塌,所以它到今天还好好的。大水来时,淮河两岸一片汪洋,颗粒无收,家家要饭,饿死的,淹死的,总之死人无算。你们都知道,我这一辈子就喜欢待在家里,从不出门旅游,游个啥呢,江浙沪,京津冀,哪里我没有去过,都是当年讨饭去的。人家凭什么要给你口饭吃,你得有点绝活,这绝活就是花鼓灯。你们没有经历过大水,和你们说多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总之,花鼓灯是我们老百姓的魂,没有这玩艺,咱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淮河边的穷人还有什么乐子?所以,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出多大的事情,这灯都要继续玩下去,不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断了。

花鼓灯玩的就是一个兴头,可现在大家的兴头没了,还能玩个啥?心里没兴头,扭起来就没劲道,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在这种情况下,要还是硬撑着跳,那就不叫玩灯,那叫瞎掰。跳不好,没那个味。当务之急,是要把他们的兴头烧起来。

老石精瘦的目光像两把锥子,一路瞧过去,戳着每个人的脸,大家的脸都被老石戳得火辣辣地痛。老石的目光在一个姑娘的脸上停住了。他说,晓秀,你出列!

老石说,大兰花芳芳出了车祸,你要把领头的担子挑起來,现在我宣布,由你接替芳芳的位置!

兰花按角色的重要性,可分为大兰花、二兰花、三兰花,依此类推。芳芳是大兰花,晓秀是二兰花,她俩都是石村兰花中的佼佼者。

晓秀用手指了指自己,胆怯地说,我,行吗?

老石说,怎么不行?我说你行你就行,我玩了一辈子灯,难道还瞅不准个人?一大把岁数还白活了不成?你要相信我的眼光,你一点也不比芳芳差!说着,他拿过石勇身上的鼓,套到了自己的颈子上。又一把抓起鼓锤,先在空中虚敲了几下,一甩脖子,鼓锤又重重地落在了鼓皮上,鼓发出一声爆响。接着,一连串的鼓声炒苞谷一般响开了。老石大叫一声说:兰花们,扭起来!

晓秀带着姑娘们扭了起来,边扭边唱道:

小兰花,才十八,

头戴绒球身穿花。

身子一摆“凤展翅”,

手绢飘飘像莲花,

人人都把兰花夸……

练习了一番,老石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鼓递给石勇,又勉励了几句。这时,贵村长走进了祠堂,说,老石,我正到处找你呢,快出来,有事要和你商量。

老石将芳芳出了车祸,他安排晓秀顶替她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老贵说,行,我相信你的眼光。这次艺术节规模很大,有二十来支花鼓灯班子参加比赛,无论如何,我们花鼓灯第一村的名号不能丢。现在不说这个,我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议。贵村长说着说着,脸就阴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石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贵村长要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贵村长说,俺村灯班子的赞助商撤资了。

老石挠着稀疏的白发,惊道,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艺术节的赞助商是位于县城的御花园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名叫丰收,人称丰总。本来说好了,为了弘扬民间艺术花鼓灯,由该公司向参加艺术节表演的每家灯班子提供十万元赞助,用于购买演出服装、乐器以及日常训练支出。赞助商要撤资,是不亚于芳芳受伤一般的大事,涉及到灯班子能否正常参加比赛。

老石恼了,说,这个丰总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当初怎么说的,一口涶沫一个钉,一眨眼就不算数了,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贵村长说,我找他谈过了,没用,他说艺术节有二十多支灯班子,不在乎少石村这一支,爱来不来。这人有点邪乎,本来,他对芳芳有点那么个意思,想捧她,还承诺说让她当御花园楼盘的形象大使,现在芳芳出了车祸,听说是粉碎性骨折,能不能站起来都还是个问号,他还有兴趣吗,所以才撤资了。

老石说,个人归个人,灯班子归灯班子,两回事啊,他怎么能这么干?还生意人呢,一点信用都没有!

贵村长说,在你看来是两回事,可在他眼里就是一回事。老板就是这副德性,有钱就任性,任性就胡来,你以为他们真的热爱艺术?不过是以艺术的名义耍流氓而已,做生意而已。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经费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的,你的任务是抓好训练。

老石说,不管有没有赞助,这次比赛不能少了我们石村的灯班子,我们不但要参加比赛,而且还要夺第一名。

贵村长说,老石,你这么表态我就放心了。我们最有竞争力的对手就是李村,听说,他们从省城高薪聘请了一名兰花,还从外地请来了名师指导。老石,我们要小心啊,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老石说,南橘北枳,外来的和尚能念好经吗,那些外地人能玩好咱们的花鼓灯?老头子我还真不信。他们爱请谁请谁,我们不怕。对了,贵村长,还有一件事,我毕竟年纪大了,腰上的旧伤时常复发,训练的事,我一个人怕干不了,为了确保第一,我还想增请一个指导老师。

请谁,没问题,我还信不过你吗?贵村长说道。

老石说,就是李村的玉芬老师。

贵村长眼前一亮,说,玉芬我知道啊,艺名花蝴蝶,当年可是名角。俗话说,玉芬一到,人欢狗跳,我小时还看过她的演出呢。不过,她是李村的人,李村的灯班子是我们的对手,她会愿意来帮咱们?

老石说,李村哪有识货的人,她天天在家带孙女、种菜园呢。只要我出面,玉芬肯定愿意来的。不是还有个把月时间吗,我要和她联手教大家几手绝活。

贵村长说,她是花蝴蝶,你是水上漂,绝配,她要是愿意来,我们夺第一的把握就更大了。行,这事你赶紧去办。

说起老石的艺名水上漂,淮河边上,上了点年岁的人没有不知道的。那是指他年轻时舞姿优美,迅疾如风,特别是脚快,一点一扭,脚尖轻点,也没看见挨着地面,可一眨间的功夫就转了一大圈,就像是用瓦片打水漂一样。至于玉芬的艺名花蝴蝶,那是指她扇子和方巾玩得好。她跳起舞来,一把扇子,一块方巾,就像变魔术一样,就能把场子玩转了,满场上都是蝴蝶飞舞,让观众眼花瞭乱。成名的花鼓灯艺人,差不多人人都有一手绝活,什么小金莲的舞,老蛤蟆的鼓,石猴子的架子,小白鞋的簸箕步……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老石的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年轻时,老石和玉芬是一对恋人,两人暗地里早已私订终身。那时,沿淮河的灯班子很多,往往互相比赛,俗称抵灯。那时,女性兰花本来就少,玉芬才艺双全,歌舞俱佳,她所在的灯班子,在抵灯时没有不赢的。一年禹王会时,邻县凤台的一个灯班子不知深浅,和玉芬所在的李村灯班子抵上了。凤台的班子花了很多钱,延请名角,连抵了三天三夜,可还是难以挽回颓势。无奈之下,这个灯班子慕名想请石春艺出马,但不认识他,就委托熟人转弯抹角地找到了他的舅爹。石春艺知道唱对台戏的是自己的恋人,死活不愿上台。可他的舅爹收了人家的礼,就连哄带骗,加之年轻,争强好胜,没想到这事的严重性,就半推半就地登了台。石春艺虽说是一个男人,可他扮相俊,比女人还要女人,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卖嗲耍乖,活灵活现,要是不说破,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个男旦。加上他还有一手绝活,结果,一上台就压住了玉芬的风头,并最终打败了她。一个女兰花败给了一个男旦,一个真女人输给了一个假女人,这叫玉芬的面子往哪搁。李村的灯班子也由此声誉扫地,多年抬不起头来。玉芬和老石就此结怨,断了音信,再不往来。

虽说两人不再往来,但过去毕竟有过那层关系,多年来,老石一直在暗中关注着玉芬的情况。他听说,玉芬现在的情况不太好,老伴病故,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儿媳妇前两年在外打工时被一个老板看上了,后来离了婚,儿子受不了这个刺激,说是出去寻妻,寻也寻不着,就常年不回家。玉芬独自带着年幼的孙女生活,没有收入来源,日子很艰难。老石的老伴也去世多年,这次他向贵村长建议请玉芬担任石村灯班子的老师,除了玉芬确实演技出众之外,老石还存着点私心,他想和玉芬重续旧缘,弥补早年的遗憾。不知道贵村长是不是看出了老石的心思,很爽快地答应了。看出来就看出来了吧,老来找个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况且还是重续旧情。

老石决定去玉芬家里找她谈谈。

石村和李村相隔并不远,两村之间,隔着一大片平原。时令正是初夏,玉米已经有过膝高了。老石沿着一条简易公路向李村走去,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玉芬还是不是记恨自己,要是给他兜头一瓢冷水,那就有点自讨没趣了。不时有几辆满载着麦秸杆的拖拉机迎面开过来,秸杆堆得太高了,只能听得见突突的机器声,看不见人,也看不见车子。拖拉机过来的时候,惊起了地里的野鸡,野鸡成双成对的,它们一点也不怕人,扑腾着从人的头顶上飞过去。特别是雄野鸡,拖着一条长尾巴,羽毛华丽,飞过老石的头顶时叫声很夸张,像石头砸在破锣上。

一路打听到玉芬的家,只见一幢三间平顶房子,上面没有续加第二层,预留的钢筋弯弯曲曲地伸向空中,几簇野草纠缠在钢筋上,长得挺旺。门口坐着一个小女孩,正趴在椅子上写作业,这大概就是玉芬的孙女了。

老石笑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女孩抬起头,冲老石甜甜一笑,说,我叫思思,九岁。

哦,思思,这名字好听。老石一边应着,一边往室内瞅。堂屋内一张八仙桌,花几上,放着一只藤编的小篓,里面放着几把绸扇,几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方巾。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可玉芬的业务并没有丢。

思思见老石在打量着桌子上的扇子和方巾,提醒他说,那是我和奶奶跳舞用的。

哦,思思也会跳舞吗?太棒了!你奶奶呢?

水上漂,真是稀客,你怎么来了?老石一抬头,只见玉芬挎着个篮子,从菜地里回来了。

老石干咳了两声,眼前的玉芬,熟悉而又陌生。现在的她,满脸皱纹,身体瘦削,头发全白了。老石心里一痛,说,玉芬,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玉芬说,瞧瞧,说的都是什么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也怨不着你。你干什么来着,找我老婆子有事吗?

老石将打算请她担任石村花鼓队指导老师的来意说了。玉芬说,也难为你了,一大把年纪了,腰也扭伤过了,还是没将这劳什子丢下。

老石心里一暖,心想,你咋知道我的腰扭伤过呢,莫不是也一直在暗中关注着我?嘴上却说道,咋能丢呢,你不也是没有丢下吗?

玉芬说,你知道我是个直性子的人,当老师没问题,你给我和思思找个住的地方就行,天天回来也不方便。

老石说,晚上还要加班训练呢,哪能回来,我考虑过了,你吃住就在晓秀家里,工资一个月按两千算。

玉芬一挥手说,工资无所谓,没有也行,这年头,有年轻人愿意跟我老婆子学花鼓灯,我乐都乐不过来呢,还提什么钱。可不能让这灯在我们这一班老朽手里熄了,得传下去。

老石说,都说这花鼓灯是淮河发大水淌来的,我看啊,有水就有灯,只要淮河在,这灯就熄不了。

几天后,玉芬带着孙女思思,来到了石村,住到了晓秀家。就这样,她和老石一起,当起了石村灯班子的指导老师。为了能在一个月后的花鼓灯艺术节上取得佳绩,确保花鼓灯第一村的名号不旁落他家,老石和玉芬精心制订教学方案,决定将他俩“水上漂”和“花蝴蝶”的绝技在晓秀身上合二为一,迅捷的步伐,绚丽多变的扇子功,动静相宜,刚柔相济,是有一些突破的。晓秀底子扎实,悟性好,学得也很快。

玉芬带着思思第一次到老石家串门的时候,被老石家的欧式小洋楼吓了一跳。小洋楼在石村鹤立鸡群,三层,外墙是大理石,一体式不锈钢大门,上档次的铜包木门窗,实木地板和楼梯,装潢考究。室内面积目测足足有两百多平米。

玉芬看看这里,摸摸那里,不停地砸嘴咂舌,说,你一个孤老头子,住这么一大片高档房子,实在是太奢侈了。

老石挠挠头说,我有一儿一女,儿子是一家航运公司经理,女儿在镇上教书,经济条件还好,他俩偏偏要给我建这么多房子,我当初是说住不了的。这楼上楼下好几个房间,我转一圈下来就要半个小时,有时找个东西,这房间那房间的转得头晕。

玉芬摇摇头说,石老头子,不是我说你,这家里太空了,没人气,房子也欺人呢,我看你住得并不舒心。

老石说,知我者玉芬也,你说得太对了!他逮住机会,就势说,要是不嫌弃,你带孩子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啊,反正房子多的是。说完,静静地看着玉芬的反应。

玉芬说,要说不想是假的,可我是个穷命,消受不起。最重要的是,你一厢情愿没用,你的儿女们不会答应的,我搬过来算什么呀?保姆、佣人,还是他们的后妈?

老石说,玉芬,我说的是真心话,孩子们的态度你不用担心,我会说服他们的。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多苦啊,说话的人也没有一个。他指着外面杨树上跳来跳去的乌鸦说,闷了的时候,我就和那些乌鸦们唠唠家常。

一个人是够孤单的,我好歹还有个孩子陪着。玉芬说。

老石逗思思说,思思,你愿意和奶奶搬到爺爷家里来住吗?

思思想了想说,愿意。

老石说,玉芬,你看,孩子都答应了。夏天快来了,你家里连空调都没有,又是平顶房子,夏天家里像火炉,就算你受得了,也得为孩子考虑考虑不是?

玉芬说,石老头,谢谢你的关心。当年抵灯失利,我一气之下不再理你,你呢,也一直没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们姓石的都是石头心肠呢。唉,一眨眼的工夫,几十年过去了,都是快进黄土的人了。我俩的事,不是我不同意,你先做好你孩子们的思想工作再说吧。我的意见只有一个,要我过来就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对了,就是要扯结婚证,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个说法。都老了,没几年活头了,我也不想让乡邻们嚼舌头,说闲话,我孙女还要做人呢。

老石高兴地说,没问题,我知道你一直爱面子,我一定会给你个名份的。

玉芬转到了露台上。露台上摆着一长溜各式盆花。有两只光花盆有点奇怪,里面的植物剪得光秃秃的,只留了一指长的断茬在外面,看不出是什么花卉。玉芬说,这盆里栽的是什么?

老石说,兰花。

玉芬哈哈大笑,你这老头子,兰花怎么养成这个样子,保不准你没事时就在家里折腾这些花花草草?

说起这两盆兰花,还有点来历。去年春节时,老石到镇上买点年货,在一家店里看到有兰花出售。当时,这两盆墨兰长叶婆娑,青翠欲滴,花蕾含苞欲放,老石一看就喜欢上了,结果年货也没买,就端回了两盆兰花。老石不会养花,不会侍候,开春后,这两盆兰花就一日不如一日。先是花谢了,没多久叶子也开始发黄、发焦,萎靡不振的,老石一气之下,将叶子全剪了,好让它再发新芽。

听老石说着他的养兰经历,玉芬抿着嘴笑了,说,你这么养兰花不行,一则你这花盆里的土层太厚了,压了根,芽出不来;二则也不能放在外面,任由风吹雨打,兰花娇着呢,你以为它们是外面的杨树啊!赶紧换盆,剪掉烂根,再在土里掺点沙子和草木灰,放到阴凉的地方去,不要管它们,也许还有救。

老石听玉芬说得头头是道,佩服地说,玉芬,真没想到你还会养花。

玉芬,懂一点,我以前养过。

玉芬离开后,老石按照她的吩咐,将那两盆兰花换了盆。他在露台上忙活的时候,几只乌鸦飞来了,特别是一撮毛,在他身边跳来跳去,一点也不怕他。老石说,一撮毛,看出来了么,我马上就要有老伴了。

一撮毛伸着脖子,扯着嗓子,接连冲老石哇哇地叫了几声,仿佛说,想得美。

老石一皱眉,说:你这只呆鸟,说什么呢?她过去就是我对象,那时,还没你这只呆鸟呢!

一撮毛见老石语气不对,跳到了露台的栏杆上,尾巴朝着老石,不再理他。老石手里拈了几粒麦子,哄它来吃,说:一撮毛,都说你们乌鸦有灵性,你说说看,玉芬能搬过来吗,哪天搬过来?几天后,还是下个月?

一撮毛哇地一声长叫,理也不理老石,拍着翅膀飞远了。

望着地上的麦粒,老石的心里空空的,仿佛自己成了那盆被剪成断茬的兰花,到底能不能长出新叶开出花,他心里是半点底也没有。

一个双休日,老石的女儿石倩倩照例来看望老石。石倩倩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问老石说,爸,家里变化很大啊,来过什么人吧,到处干干净净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

老石讳莫如深地说,没有。

石倩倩怪怪地笑着说,还想瞒我呢,有也没关系,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们整天瞎忙,也没工夫陪你,你早该有个伴了。

难怪说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女儿的话说得老石心里暖乎乎的。看这势头,玉芬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孩子们应该会支持他找个老伴。这时,石倩倩在老石房间里发现了他跳舞用的绸扇和方巾,吃了一惊,将它们拿到老石面前,像掌握了犯罪证据一样,在他面前抖落着说,爸,你又玩灯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都七十五了,腰伤才好,你要是再出什么问题,可不是开玩笑的,老年人经不起折腾。石倩倩一脸严肃地说,严禁玩灯!

此前,为了阻止老石玩灯,家里的锣鼓绸扇方巾什么的早让石倩倩送人了,现在她突然又发现了新道具,这是一个信号,石倩倩很紧张。老石狡黠地笑了笑说,没啥,在村里教了几个学生,做几个姿势给他们看看,不碍事,不碍事的。

石倩倩说,我有点不信,你水上漂大名在外,年轻时玩起灯来没日没夜,天掉下来也不管,说不定老毛病又犯了呢。你现在还把自己当年轻人呢,还没折腾够吗?说着,将老石的扇子和方巾收拾了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老石说,放下吧,偶尔练习练习,教教年轻人,不妨事的,这灯总要传下去,我是国家级非遗传人呢。

传传传,你传给谁,这年头谁还愿意学这个?再说了,这花鼓灯国家级和省级传人有十几个,差了你一个,这灯就传不下去吗?

老石说,唉,我总是说不过你,你当老师在学校里训学生训惯了,回家来还要训我。

石倩倩抱着老石的胳膊,调皮地摇了摇,说,爸,女儿这不是在关心你吗,你看,妈走了,女儿巴不得你身体好好的,多活几年,现在日子好过了,应该享受享受了不是?

老石摸着下巴,借势说,我也没觉得有多少享受呢,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孤单得很呢。

石倩倩扑哧笑了,说,爸,我懂了,我和哥争取多回来陪陪你。

老石没言语,心想,你懂个屁,爹的心思你一点也看不出来。

石倩倩做了一桌菜,有老石喜欢的煮羊杂,东西都是石倩倩带来的,煮得很烂,适合老石的口味。老石因为有心事,尽管有合口的饭菜,但他吃得有点心不在焉。儿女陪爹妈,就是吃顿饭,意思意思而已。石倩倩是自己开车来的,临出门的时候,老石叫住了女儿,说,倩倩,有件事想征求下你的意见,嗯,假如我要找个老伴的话,我是说假如,你说,扯个证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石倩倩咂巴着嘴,半天才开口说道,爸,你要是找个伴的话,女儿是积极支持的,可要说扯证,这事就复杂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不就是在一块凑合凑合呗,要那玩意儿干啥呢……这么说吧,只要我哥同意了,我没意见。说着,上车走了。

女儿的话让老石心里五味杂陈,这丫头鬼机灵,将皮球踢给了她哥石磊。老石心里清楚,兒子比女儿更难说话。女儿这样踢皮球本身就说明了她的态度,显然,她是不同意领证的。

门前的白杨树上有个鸟巢,高高地悬挂在树杈上,随着风晃来晃去,那里是一撮毛的家。老石感觉自己的小洋楼和那只鸟巢没有多少区别,四处漏风,危如悬卵;他和一撮毛也没有多少区别,孤零零的,独来独往,形影相吊。不,一撮毛的情况比他还要好一些,它至少还是有几个同伴的,它和同伴们整天哇啦哇啦飞来飞去,打架抢食,貌似比他老石还要快活。

盛夏,降过几场雨水,淮河水位涨了起来,狭窄的河床突然变宽阔了,来来往往的货船跑得格外精神抖擞。一天上午,老石、玉芬将灯班子里的几位兰花带到淮河岸边练习。

花鼓灯是淮河岸边百姓的戏,它的很多舞蹈动作,就是直接来自于日常生活的,如兰花的舞步端针匾、簸簸箕、手搭荫蓬、扑蝶、单挎篮、双挎篮、割麦花、踏车步、野鸡溜子、风摆柳、碎步、垄上走、小拐弯、大拐弯等,共有几十种,都能在生活里找到来源。俗,却俗得有趣味,讲究的就是一个乐子,老百姓就连说起花鼓灯表演时也不说表演,说玩灯。

玉芬手把手地教晓秀怎么走“风摆柳”。晓秀走着走着,突然看见玉米地的沟里有一条菜花蛇,正朝她吐着信子,她吓得一声尖叫,转身就溜,跑得比兔子还快。玉芬哈哈大笑,说,晓秀,你刚才那个转身,就叫大拐弯。

晓秀一愣,说,玉芬奶奶,刚才吓死我了,连逃跑都是一种步法吗,这花鼓灯也太神奇了吧?

玉芬说,对,花鼓灯一点也不神秘,就是这么简单。

老石说,晓秀,你们注意了,有人为兰花演员归纳了一段顺口溜:脚下梗着走,上身风摆柳。拐弯靠着旋,亮相三道弯。这兰法的步法,我多年的心得是,难点在于一个“梗”字,梗介于“扭”与“崴”之间,分寸全凭自己拿捏。动作既要流畅,又要会梗,踝、膝、臀、腰、臂弯、腕,这全身骨骨节节的,都能说话呢,用动作说话,喜怒哀乐都在里面,该阻时要阻住,阻而不断,阻后再发。这灯吧,说白了,就像这平原上的庄稼,风吹雨打的,哪能不梗呢,没事儿,越梗长得越快。

晓秀说,石叔,你说的我有点明白了。她想了想,又问道,叔,当初你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呢,谁愿意演一个女人啊?多别扭。还有,你演女人像不像啊?晓秀的话将大家都逗乐了。

玉芬说,你们不知道吧,别看老石现在老得不像样子,他年轻时演的那个兰花,啧啧,比女人还像女人,那个眉眼,那个身段,媚着呢,风骚着呢,当年抵灯时硬是把我都打败了。

晓秀惊道,啊,原来石叔当年这么厉害啊!

老石摇摇头苦笑说,晓秀,你以为当初我愿意演兰花啊,演什么角色不好,谁愿意演一个女人?穿着村姑服,拖个大辫子,擦着胭脂,尖着嗓子,手里还拿着方巾,不男不女的,扭啊扭的,可这不都是形势所逼么,这女人总要有人去演吧。想当年,哪个姑娘敢上台啊,连婆家都找不到。

晓秀点点头说,说的也是,石叔也挺不容易的。

老石说,可不是嘛,淮河发大水那些年,多少人家不就是靠着四处玩灯才活过来了吗?他抖落着手里的方巾说,别小看这灯,能救命呢。

晓秀说,不说当年的事了,前几天,我到李村打听过了,听说他们花大价钱从省城请来了一个名模演兰花,还从外地请来了一个指导老师,男的,脑后扎着小辫子,可有范了。听说李村要和咱村争这花鼓灯第一村的名号呢。哎呀,那个名模可真漂亮,章子怡的脸型,大波浪头发,身高一米八,听说出场费就是一万,好多地方争着请她呢,我太想当一个模特了!晓秀说着,情不自禁地走起了猫步。

玉芬急忙阻止说,晓秀,别学他们,瞧你那猫步走的,像吃饱了撑着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老石说,李村有的是钱,让他们折腾去吧,我们玩我们的,我和你玉芬奶奶玩了一辈子灯,保不成还会有错?他见晓秀嘟着嘴,有点不悦的样子,就说,晓秀,好好跳,等艺术节比赛夺了冠军,我向上面推荐,将传人的名号让给你。

思思一直在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听到老石说传人,问道,爷爷,什么叫传人?

老石说,传人,就是花鼓灯跳得最好的那个人,还有,就是将这花鼓灯一代一代地往下传。

思思一本正经地说,爷爷,我可以当传人么,将来让晓秀姐姐再传给我。

老石抱起了思思,说,思思当然可以当传人,不过,你现在可要好好学习。

思思高兴地拍着手说,我要当传人啰,我要当传人啰。

这时,玉芬拿出了两只沙袋,绑在了晓秀的小腿上。晓秀大叫道,我的好奶奶,你这是要干什么啊,我这还怎么走路呢?玉芬拍了拍绑紧了的沙袋说,老石当年就是这么练的,戴着它,苦练个把月,到时再解下沙袋,你就像长了一对翅膀,对,就是翅膀,等人上了台,就有飞一般的感觉。

晓秀说,真有那么神奇吗?

老石说,我们还会骗你不成?要想保住第一村的名号,不吃点苦头可不行啊。

晓秀黯然地说,可是,等过了艺术节,我就要出去打工了,我男朋友都催我好几回了,我俩还欠着几十万的房贷呢。

听说晓秀不久之后要出去打工,老石急了,说,那你走了以后,咱村的灯、灯班子怎么办?没有挑大梁的人啊!

晓秀瞅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也不想出去打工,我想天天跳花鼓灯,可房贷压着呢,像个催命鬼。

那到时再想想办法吧,你可不能走,芳芳出了车祸,你再一走,没有一号兰花,我们石村的灯班子真的就要散了。老石忧虑地说道。

自玉芬来到石村以后,老石的作息时间就全乱了,他的心思全在玉芬身上,有事没事就爱往晓秀家里钻,说是商量灯班子训练,可更多的时候是在陪玉芬唠家常。有时两人啥话也不说,就那样寡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偶尔互相看那么几眼,像是交流了什么,又像是啥也没交流。又到了黄昏时分,按平时的惯例,这时是老石雷打不动的散步时间。他出门倒是出了门,可走着走着,还是不知不觉走到了晓秀家门口。一看,他乐了,玉芬正在指导思思練习扇花呢,什么砍、抖、颠、扔、揉、换、抛、遮、别、云、贴、翻、飘等等,十多种表演手法,思思练得有板有眼,动作一点不乱,也不走样。老石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夸道,思思是个好苗子。

玉芬说,思思很懂事,也喜欢花鼓灯,现在有点基础了,下一学年,我打算将她送到县城的花鼓灯艺术学校去,让她接受正规的训练,老是跟在我老婆子后面可不行,会耽搁她的。

老石说,她今年九岁,正是学花鼓灯的黄金年龄。这样吧,她的学习费用我来出。

玉芬冷冷地剜了老石一眼说,你的心意我老婆子领了,谢谢,可我们凭什么要你的钱?你又不是她爷爷,名不正,言不顺,我心里不安。对了,上次的事,和你的儿女们说了吗?

老石知道玉芬问的是他俩扯证的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这又是绕不过去的话题,老石干咳了一声,说,和女儿说了。

她怎么说?

唔,怎么说呢,她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那就是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是吧?

面对玉芬的穷追不舍,老石显得底气不足。但又想,自己都七十五了,还能活几年呢,怎么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随心所欲地活一回呢?儿女的话该听时听,不该听时就不听。说起来他们是出于好心,可他们考虑到了父母的感受吗?他们常常以保护的名义,像孙猴子一样用金箍棒给你划个圈,让你们在里面老老实实地待着。哼,我老头子可不想做唐僧。想到这里,老石的底气突然提了起来,说,孩子们会同意的,和他们说一声是尊重他们,我的事还是我自己作主,他们管不着!

玉芬继续用扇子逗着思思玩,好像并没有把老石的郑重表态当回事。她只是淡淡一笑说,哦,和孩子们都说说吧,实在不同意就算了,也别太认真。

老石说,什么事我都可以马虎,但这件事不行,我就是要在见阎王前认真一回!

老毛病又来了,和孩子们好好说,注意态度。玉芬劝道。

老石的儿子石磊在淮河从事水上航运,手下管着几十条船,平时比较忙碌,但是只要上岸,有空的话他都会来看看老父。老石盘算着,儿子有一些日子没来了,最近几天很可能要来,他想好了,只要儿子一來,就把他和玉芬的事告诉他,而且声明要扯证。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玉芬他是娶定了。

一天,老石正在侍弄着那两盆只剩断茬的兰花。自上次换了盆,老石恨不得天天拿着放大镜打量着它们有什么动静,可那断茬依然枯焦着,没有半点变化,这两盆兰花怕是没救了。老石把盆土又松了松,看看土很干了,又浇了点水。忽然,他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短促而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不用说,是儿子石磊来了。老石一喜,匆忙洗手下楼。

爸,我回来了,你又在忙啥呢?石磊在楼下大喊,他就是这脾气,总是很急躁。

来了,来了。老石一边应着,一边打开了大门。石磊从后备箱里拿出两只甲鱼,说,爸,野生的,给你尝个鲜。

老石笑眯眯地接了过来,心说两只正好,一会给玉芬送一只过去,给她奶孙俩补补身子。老石给亲自儿子泡了一杯茶。泡茶的时候,老石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还粘有不少沙土。

泡好茶,老石在儿子的面前坐下了,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他和玉芬的事,女儿肯定和他哥说过了,老石有点局促不安地搓着手,心里像打着鼓,不知道儿子会是什么态度。

石磊喝了一口茶,同时喝进了一片茶叶,他用舌尖将茶叶在嘴里翻来覆去地搅着,显然也在考虑着怎么开口。那片茶叶在他嘴里至少翻了有几十个跟头,他才噗地一声吐了,似乎想好怎么说了。石磊说,爸,你和玉芬奶的事,妹妹和我说了,我的意见是,您老要是玩玩,不要说找一个,就是找八个十个我都没有意见,但要说扯证结婚,这我就不好表态了……

老石说,停停,谁要找八个十个来着,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把你爹当成流氓吗?

爸,我不过是这么说说嘛,您别上心。您是厚道人,如今这世道,人心叵测,我们不害人,但也不能不防人吧?

你的意思是说,玉芬要害我们,要谋夺我的家产?老石恼了,这小子怎么这么说话呢,太出乎意料了。

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您知道您有多少财产么,算过没有,我算给您听听,就这幢房子,少说也要值一百五六十万,您一生省吃俭用,存折上少说也有三四十万存款吧,每个月还拿着三四千块的退休金。您知道扯证的含义吗,这证一旦扯了,就意味着她是这家庭的半个主人了,这个家里什么都有她的一半。

石磊心里其实还有一句话不便明说,您老今年都七十五了,还有多少年活头,万一要是先走了,那就不是一半的事,这些财产就全变成玉芬的了。

老石正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家是有些家产,可是,玉芬在乎这些吗?她要的不过是个名份!名份,知道吗,人活着要的就是个名份,不是偷鸡摸狗的那种。小子,你懂吗?

要是那这样的话,爸,你们能不能搞个婚前财产公证,跑趟司法局公证处就行,要是玉芬奶同意的话,我就同意你们办证。

老石恼了,将桌子敲得笃笃响,说,亏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嫌玉芬没有财产吗,公证不是防着她吗,这事我能和她说得出口吗?

石磊说,爸,既然你这么说,你们扯证的事我不能同意,几百万家产不是儿戏,这事太大了,将来后遗症会很多,一定要慎重考虑!

老石陡然提高了声量,说,这事我和你们说是告诉你们一声,并不是和你们商量,你们同意也不好,不同意也罢,事情都要办!

爸,这些年你一直过得好好的,最近把丢了几年的灯又捡了起来,难怪人说这灯不能玩,古人都说了嘛,“好女不看灯,好男不玩灯”。玩灯有风险,你瞧,这一玩就玩出事来了,这灯惹事呢,听我说,爸,放下吧,不能再玩了!

老石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你小子翅膀硬了不是?倒教训起我来了,你可以污辱我,但不可以污辱花鼓灯!我不玩灯当年靠什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会有你的今天吗?老头子玩了一辈子灯,当了一辈子兰花,你叫我不玩灯,告诉你,除非我断了这口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石磊也傻了,显然老头子决心已下,人一恋爱就犯糊涂,老头子来了倔脾气,看来,今天这话题无论如何是进行不下去了。

贵村长从城里回来了。

贵村长对老石说,他已经就赞助费的事专程找过御花园丰总了。丰总说,他有一个条件,御花园二期即将盛大开盘,要是能请得动国家级非遗传人、曾名动淮河两岸的一代男旦石春艺先生亲自登台,为他的二期房产助兴,他可以重新考虑提供赞助费,比计划的数字多一点都可以。而且,丰总还说,老石要表演指定曲目《威风锣鼓》,要带劲、火热,越疯狂越好。

老石说,贵村长,《威风锣鼓》不好演啊,你看我这把老骨头还吃得消吗?

贵村长拍了拍老石的肩膀说,怎么办呢,为了赞助费的事,您老就委曲点,这几天带灯班子抓紧练练。到时您只要亮亮相就行了,玩一段哄哄他,您千万悠着点,别有什么闪失。

老石说,这不是变相替他做广告吗,好吧,让玉芬也一道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贵村长说,行,到时我也去。

《威风锣鼓》本来是为庆祝丰收而上演的节目,动感强,节奏快,场面热烈。一场戏演下来,不要说老年人,就是年轻人身体弱点也会吃不消。老石想起儿子的话,玩灯有风险。这小子说的还真有几分理。可知道有风险又能怎样呢,就像在这淮河里行船,谁不知道有风险,哪年不要淹死几个人,难道这船就不跑了?

开盘的日子到了,老石在村灯班子里挑了几个人,以他和玉芬为主,到御花园去演出。晓秀没有带,她是比赛时挑大梁的角,还没到她出场的时候,要藏着掖着,不能暴露了实力。

大家乘的是一辆中巴,接近县城时,贵村长指着窗外不远处鳞次栉比的楼盘说,老石,你看,那就是御花园,丰总的楼盘。

老石抬头一看,心就痛了,这楼盘不就是建在玉米地里吗?楼盘延伸到哪儿,玉米就撤退到哪儿,楼盘把玉米撵得节节败退。到处是被拔起来丢弃的玉米秧子,这儿一堆,那儿一摊,有的被晒蔫了,有的还是活的。多可惜啊,都是些什么人干的?在荒年,一个玉米棒子就能救活一条人命哩。这成千上万的玉米苗,又该能救活多少人啊!干这些的人知道不知道,你们以为这些是死了的玉米苗吗,有一天说不定就是人的尸体呢。

老石大声对中巴师傅说,停下,快停下!师傅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猛一跺刹车,车厢里一阵乱响,大家猝不及防,跌得东倒西歪。

老石也顾不得理会大家的埋怨了,他下了车。车门口就是一堆鲜活的玉米苗,个个都有一尺多长了,膘肥体壮的。再一看,苗上还有露水呢,明显是刚拔的。

有几辆推土机在作业,老石手里抓了几棵苗,抖落着说:你们这些破坏分子,谁叫你们干的,到底是谁叫你们干的?

没有人理他,推土机发出沉闷的吼声,车厢里的师傅们都在专心作业,可能压根就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但谁也没有把这个瘦老头当根葱。

贵村长过来拍了拍老石的肩膀,劝他说,老石,我们上车走吧,大家都在等着,今天还有重要任务呢,别忘了我们到城里来是干什么的。

老石蹲下了,用手扒拉了一个小坑,将手里的几棵苗一棵一棵地栽下了。贵村长说,老石,走吧,没用的。老石没理他,栽好后,他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丰总啊,是一个把楼盘当玉米种的人。

贵村长说,多好的土地,多好的苗,是有点可惜了。

老石说,这些房子基本上都是空的,那边还在建,都卖给谁呢,我们需要这么多房子吗?

贵村长说,老石,你老土了,开发商建房子就像我们农民种玉米一样,是愈多愈好,哪里还会愁着卖不出去。

这时,玉芬也下来了,催道,老石,上来吧,好不容易出趟门,怎么就你那么多事呢?老石还要和她理论,玉芬不理他,将他推上了车。

到了丰总办公室。老石是第一次见到丰总。胖,油光满面的,挺着个大肚子。见到老石,丰总倒也还客气,他一把紧紧握住老石的手,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不停地摇晃着老石的手说,两淮一枝花,久仰大名,今天终于将您老请来了,您老当年的戏迷现在都成了社会的中坚,他们就是我们公司的潜在客户啊!今天请您来,就是号召号召他们,先到御花园来看灯,再到御花园来买房,安居乐业!

原来如此。

老石终于明白了,丰总又是赞助艺术节,又是邀请石村灯班子进城演出,老石一开始还以为丰总这是喜欢花鼓灯呢?原来和花鼓灯关系不大。老石有点失落,可手收不回来。丰总的手掌很肥大,把老石的手整个包住了,舍不得放,好像他是带着购房团来的。老石挣不脱,又不好硬拽,只好转移视线,丰总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件精美的玉雕,老石说,这只癞蛤蟆不错。

丰总大笑说,石老,这不是癞蛤蟆,它叫貔貅,没有屁眼,只吃不拉,敛财呢。

只吃不拉,那不撑死了吗?

丰总笑道,撑不死,它神着呢。

这么一说笑,老石才收回了手。可一双手被丰总握过,老石感觉就有点怪怪的。有点酸痛,有点麻痒,这双手碰了陌生的东西,被欺负了,说不来的感觉,总之不大舒服。

表演的台子搭在楼盘正中的一小块空地上。由于演出现场有大礼派送,所以观众很多,到处人头攒动,挤满了楼盘间的空隙。当老石身着兰花服,拖着条大辫子走上舞台时,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被耍的猴。一生中,老石曾无数次登台,可这一次与哪次都不一样,感觉奇怪而陌生。以前,老石登台时,他就是全场的焦点,下面欢声雷动,四面八方的人群会大声地喊着他的艺名“水上漂、水上漂”。现在,不要说喊,老石感觉连看都没有人正眼看他,人们只是奇怪这个年届七旬的老头怎么还穿着身女人的衣服。过去的观众,眼里有渴望,渴望着好戏上演,渴望着戏给他们带来快乐。他们的目光里,透露出的,是对演员的无比崇敬。可现在的观众呢,虽说眼里也有渴望,但此渴望和彼渴望不一样,内容变了。他们渴望一会抽奖时能抽到大奖,渴望在御花园拥有一套房子,他们不渴望戏。这一点,老石能感觉到,他特别清醒。

老石浑身不自在起来,燥热不安。他举首四处一望,东南西北,他的目光像一只小鸟,被林立的高楼不客气地给挡了回来。小鸟在楼盘间左冲右突,可就是无法突围,它无枝可栖,无家可归。老石突然想起自己小洋楼前杨树上的那只乌鸦巢,此时,要是能看见一只鸟巢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老石有点可怜起将来要入住到这里的居民,自己好歹还有几只乌鸦陪着,可他们什么也没有,只能在空中和自己的影子相伴,像坐牢。

热浪滚滚,锣鼓喧天。演出开始了,老石神思恍惚,根本没有进入状态,玉芬已经轻轻叫他好几次了。他只好跟着锣鼓的节奏机械地跳了起来,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花场《抢扇子》,表演一个天真活泼、妩媚多情的少女。他先是“风摆柳”舒展起舞,然后上前,再后退,大拐弯。“风摆柳”讲究的就是一个“柔”字,可老石动作僵硬,平时两条蛇一般灵活自如的胳膊,不知怎么不听使唤,像两截干枯的柴火。上前、后退、大拐弯,本来是表现少女新奇、害羞和惊走的样子,老石举着扇子,目怒凶光,像鬼子进村;接下来,老石应该左转回身,扇子轻轻一拨,手绢娇媚一撩,腾云驾雾般迈起“颠点步”,再几个转身使出“小二姐踢球”。本来,什么“颠点步”“小二姐踢球”,都是老石拿手的动作,讲究的是脚下功夫。可老石的两条腿像灌了铅,舞台上的地毯比烂泥还要黏脚,他脚步零乱,全无章法,好像他的后面像撵着条疯狗。最后的动作,是突然收步,整理下羞涩的情绪,使出一个快活的小抖肩。可老石的小抖肩使是使出来了,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笑,而是在哭。

锣鼓的节奏突然快了起来,《威风锣鼓》开始了。老石突然感觉四周的楼盘跟着锣鼓摇晃起来,空洞洞的楼盘,从地面延伸到空中,层层叠叠,一个个大张着嘴,像是要吞噬着什么。不好,这是鬼屋啊!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老石的目光像一只惊弓之鸟,在高耸的楼盘间四处奔逃。玉芬又在叫老石的名字。老石一个激灵。唉,影响大家了。怎么这么糊涂呢,连基本的锣鼓节奏都跟不上了,一个兰花名家,连一个毛头新手都不如了。

老石木然地继续跳着,一点快感也没有,这身子越来越重,哪有玩灯身子越来越重的呢,像是害了病。不能再跳下去了,再跳下去会出问题的。可是,玩灯的人会有中途退场的吗,你就是硬撑也要撑到结束。

老石又想起进城时看见的那些被扔在路边的玉米苗,此刻,它们仿佛又全部被重新栽上了,在风中快活地起舞着,玉米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淮河上的细浪,像水里的鱼群。鱼群也是有声音的,不过,那要用心去听才能听得见。唉,怎么回事,这青翠的玉米叶子怎么突然变黄了呢?是要枯萎的迹象啊。玉芬又在叫自己的名字。老石定了定神,又是那些楼盘在作祟,它们一会儿是楼盘,一会儿又变成了枯死的玉米杆子。一眼望不到边的死玉米,一棵活的也没有!我的天,这叫人还怎么活啊?一口吃的也没有了,比淮河发大水还要可怕呢。快逃啊!“砰”的一声,老石感觉自己重重地摔倒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感觉被人手忙脚乱地扶了起来,又拍又掐的。玉芬在大聲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老石头脑很清醒,他没事,不过是有些心不在焉而已。玩灯玩了一辈子,没想到临到老了还玩出一个笑话。自己这千里淮河第一兰的名号今天是彻底栽了。差不多拖了一辈子的大辫子也掉在了地上,方巾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脸上的妆也全花了,红一块绿一块的,哪里还有半点像一个女旦呢。男旦演女人,要是让人瞧出男人相来,就是栽了。栽了就栽了吧,什么事都会有个终点,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

老石忽然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玉芬、贵村长还有石勇,一个个都在大声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发生什么事了吗?老石很快明白了,安慰大家说,没事了没事了,年纪大了,今天犯了点迷糊,对不住大家,吓着你们了。贵村长说,没事就好,丰总客气,在大酒店里留饭了呢。

老石说,哪里还有饭吃,玉米全死了。

贵村长说,真有饭吃,火锅都上了桌子。

老石说,那你们去吃吧,让玉芬陪我在附近转转,透透气,顺便等等你们,这里太闷了。

贵村长不放心地说,老石,那你行吗,要不要送到医院去看看?

老石不耐烦地说,瞧你说的,我就那么不中用?你们去吃饭吧,不用管我,一会上车时招呼一声就行。

老石和玉芬沿着街散步。两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纸袋,这是刚才发的纪念品,今天现场人人有份,里面装着御花园的宣传册,还有一只红色的盒子,盒子上系着彩带,打着漂亮的蝴蝶结,里面是一只茶杯。杯子上印着一句话:御花园地产,您温馨的家。

老石说,玉芬,对不起了,连累着你都没有吃到大餐。

玉芬说,大餐倒无所谓,只要你没事就万岁了。唉,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好吓人呢。

玉米死了。

玉芬说,你说什么,谁死了?

玉米,成千上万的玉米,全死了。玉芬,我们都没有活路了。

玉芬揩了揩老石额上的汗珠说,进一趟城你就犯傻,说胡话,还是好好地在乡下待着吧,别进城了,啊,听我的没错,到外面你就不适应。这城里是我们这些乡下老头子老婆子来的地方吗,欺生呢。

老石说,我没犯傻,也没说胡话,你以后慢慢会懂的。

今天起了大早,又累了一上午,找个地方弄点吃的吧,我们都饿了。玉芬说。

老石说,好,我要吃玉米饼子。

玉芬笑了,我好不容易和你逛次街,你就请我吃玉米饼子吗?

老石说,对不起,玉芬,可今天除了玉米饼子,我什么也不想吃,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

好,好,我就陪你吃玉米饼子吧。

两人沿街一路逛着,什么羊馆鹅馆老鸭馆淮河鱼馆之类吃食店一应俱全,就是没看见卖玉米饼子的。两人一路走着,找着,都有些泄气了。幸好,在街角,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处小吃摊,一只大油筒改成的炉子上,滋滋地烤着各式饼子。

老石大声地说,来十只玉米饼子!

一位老奶奶端来一碟炸得黄酥酥的玉米饼。老石招呼着说,玉芬,瞧,多好的饼子,快吃。说着,他自己夹起一块,咬了一大口。可在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去。

玉芬见状问道,怎么了?

老石说,没胃口。

玉芬说,又要吃玉米饼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说没胃口,你今天太不对劲了。

老石放下筷子,走到了老太太身边,指着远处御花园的楼盘,小声问道,老奶奶,那边御花园的房子卖得怎么样啊?

老奶奶耳朵不太好使,她倾耳听着,听懂了,连忙摆摆手说,你要在那买房子吗,千万别买,忽悠人呢。

老石说,怎么了,房子不好吗?

老奶奶说,你是外地来的吧,前阵子的事,没听说吗,地板漏水,有记者前去报道,那里的人把记者都打了。御花园成了雨花园,住家里都要穿靴子,都上了电视,你都不知道吗?

老石说,我明白了,谢谢您老啊,差点上了大当呢……您这玉米饼子可真好吃。老石突然胃口大开,很快把一盘玉米饼子吃完了。玉芬用筷子敲着盘子说,老石,我还没吃呢……

老石不好意思地笑了,对老奶奶说,快,再来一盘!

过了几天,老石问贵村长赞助费的事有没有什么动静。贵村长说,还赞助费呢,你开盘那天在舞台上跌了一跤,丰总说不吉利,二期楼盘卖得不好,他正在气头上,这事提都不要再提了,只能另想办法。

二期楼盘卖得不好,是老石预料之中的事。千万不能卖得好了,卖得好了就要建更多的房子,就要死更多的玉米,等有一天玉米都死完了,人也就没有活路了。

到城里走了一趟,虽说跌了面子,也没弄来赞助费,可让老石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道理就是,每天早上开门时,能看见门前的白杨树上有个乌鸦巢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老石和玉芬的事,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他必须尽快给玉芬一个说法。艺术节下个月就要举行,艺术节过后,玉芬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住在晓秀家里呢,晓秀自己可能都要出门打去了,要是老石不能留下玉芬,她肯定就会回李村老家。这种结果是老石不能接受的,他现在离不了玉芬。

要扯证,女儿不同意,儿子也不同意,为这事和儿女们闹僵也没有什么意思,也不能说要老伴就不要儿女了,说出去也不好听。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姜毕竟还是老的辣,老石相信自己能解决好这个棘手的难题。

老石又进了趟城,这次不是去御花园,而是去了趟县医院,他是去看病的。在去县医院之前,老石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说最近常失眠,打算去医院看看医生。石倩倩正在上课,要请假回来陪他。老石说陪啥呢,我一个人去行的,不就是坐两趟公交嘛。他故意将声音说得很大,精气神很足的样子。去了一趟医院后,老石的家里就有了点小变化,堂屋的茶几上,摆上了好几样形式各异的小药瓶。当天,石倩倩也打电话来了,询问病情。老石故作轻松地说,没啥大问题,医生开了点药,让带回家先吃吃看。

一个周末,石倩倩照例回家看望老爸。下了车,家里铁将军把门,门前几只乌鸦在乱叫,拉了一地的屎,老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问隔壁开三轮的马师傅,马师傅说,一准是到淮河边上去了,你爸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天到晚要到淮河边跑上好几回。

家里钥匙石倩倩有,她开了门,发现了茶几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瓶子。她拿起一看,什么麦普替林、米安舍林、氟西汀、帕罗西汀、氟优草胺等,有七八个瓶子,都是稀奇古怪的药名,此前听都没有听过。打开瓶盖,石倩倩发现这些药都开启过了,有的吃了三分之一,有的吃了一半还多。这都是些什么药呢,石倩倩挨个地看着说明书,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些都是镇定类药物,抗抑郁的。是药三分毒,这些药都有不同程度的副作用,有的副作用大得吓人,说明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老爸买这些药干什么?难道是医生开给他吃的?石倩倩脑子里是一连串的问号,她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哎哟,看来老爸是病着了,还不是一般的病,从这些药物上推测,应该是抑郁症。老爸一向乐观,怎么会得上这种病呢?抑郁症石倩倩是知道一些的,这种病一旦惹上是很麻烦的,不好治,因为没有特效药。石倩倩又急又恼,她又来到马师傅家,问道,马师傅,你有没有发现我爸最近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马师傅说,怎么没有?不但有,而且是很不正常。我天天开车来来回回地经过淮河大桥,常看见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桥上,什么也不干,就呆望着,望着那淮河,有船望船,无船望水。望船也不正常,他把一条船从远处望来了,望到跟前了,又一直望远了,看不见影儿了,还在那死劲地瞅着;望水呢,更是让人害怕,一个人对着河水唱戏,唱得有滋有味,一唱就大半天,好像那水里有人在跟他唱对台戏似的。我生怕他一头栽下去,几次硬拉着他上我的车,他死活不愿上来。倩倩,不是我吓你,你爸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马师傅的话让石倩倩太害怕了,老爸这些奇怪的举动,再联想到茶几上的那些药,她什么都明白了,这肯定是患上了抑郁症呢。那些药能吃吗?就是好好的人,也会吃出病来的。前不久,他们教育局局长跳楼自杀了,大家传闻说就是得了抑郁症。听说有抑郁症的人都有自杀倾向,跳楼时一点也不晓得害怕,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好像他们不是在自杀,而是去成仙。

石倩倩浑身哆嗦著,她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她的哥哥。电话通了,石磊正在船上,一听情况也很着急,他让石倩倩赶紧把老爸找回来,在家看着,不要让他出门,他马上往回赶。

石倩倩的家里正开着辅导班,收了几十个学生,虽说上面三令五申,严禁老师开辅导班带家教,但这种事哪是说禁就能禁得了的呢。现在她爸生病了,看样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她先是在学习群发了个短信,给学生放几天假。然后,驱车直接往淮河大桥边赶来。

这是一座高大的斜拉式跨河公路大桥,桥面离下面的水面有五六十米高,这人要是掉下去,哪里还有命呢!远远地,石倩倩看见桥上果然有个人影,赶紧奔了过去,正是她爸。她紧张地大喊了一声,爸,你在这干什么呢?

叫了好几声,老石才转过头来,好像不认得她似的,打量着石倩倩。打量了半天,才说,哦,你是我女儿倩倩。表情木木的,声音冷冷的,与平时判若两人。

石倩倩站到了她爸刚才站立的位置,伸头朝下一看,一阵冷风吹上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打了一个寒噤。石倩倩一把抱住她爸,哭丧着脸说,爸,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天天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老石说,我好好的啊,什么病也没有,我到这里来有事,来看淮河里的水。

石倩倩指着桥下浑浊的河水说,这水有什么好看的?

老石说,好看得很呢,你不知道吧,水里有锣鼓声呢,我在这桥上玩灯都不用伴奏了,不信你来听听?听到了没有,仔细听,什么都不要想,听到了吗,我没有骗你吧,有响亮的锣鼓声,可好听了!老石一边说着,一边将石倩倩往桥边上拉。

石倩倩反过来拉住她爸,好不容易才将他推进了车里,坐定了,她松了一口气,说,爸,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许你到淮河大桥来,一次也不行!

老石说,那怎么行呢,家里闷,我待不住。

石倩倩发现她爸的口袋里露出一个纸角,抽出一看,原来是一本病历。病历上写得明明白白,她爸是得了抑郁症,不过还好,程度不重。这终于证实了她的判断。

一路上,石倩倩发现她爸很反常。你叫他时他不应,不叫他时他反而应了。到了家里,石倩倩指着茶几上那些药瓶子说,这是哪个糊涂医生给你开的?开了这么多,这是典型的大处方,过度治疗,不说治病了,就是吃也会吃出病来的!我要投诉他!

老石说,说什么呢,是我叫人家开的,多开点不是坏事,谁知道哪种药对我有效呢,我轮换着吃,哪种有效就坚持吃哪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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