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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仙

2019-05-26毛君娣

野草 2019年3期
关键词:团里青蛇许仙

毛君娣

上面派来的艺术团团长叫马喊,是个还没有结婚的年轻人,据说是个跛脚。大家都不信,都在那里议论纷纷。艺术团是个在舞台上唱唱跳跳的单位,怎么会叫一个跛脚来当团长呢,很有损艺术团的形象嘛。到马喊要来的那一天,为着那只不确定的脚,我们心照不宣,一窝蜂似地跑到门口,假装从那里路过。只有沈敏敏没有去。沈敏敏在打电话。沈敏敏打了一中午的电话了。她那部手机,听筒坏掉了,闹出来的动静又大又破,像开了扬声器,结果倒好,把每个人都搞得神经兮兮。我们知道她有这么一个要好的女朋友,长得电影明星似的漂亮,笑起来眼睛像月牙,醉意朦胧的,可惜每次谈恋爱,谈不了几天就玩完,总是找她来抱怨,咒骂那些辜负了她的臭男人。她耐心地听,悠闲地听,听到最后一脸无奈地对着手机叹气。她说,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目的地只有过程,我们应该享受那个过程,为什么要对一个目的地耿耿于怀呢,再说人生的终点说起来都是很虚无的,你有那个过程就已经很美好了。电话那头,女朋友的哭腔从一开始的愤怒变成嘶哑鬼音,变成蚊子似的呜呜声,在我们耳根子里钻来钻去,钻得我们头疼。

沈敏敏有这么一番关于爱情的真理,却似乎从来没有感情上的烦恼。有几次,我们看她对着手机嫣然地笑,盈盈地笑,忍不住问,是男朋友吧?我们多少有些好奇,团里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一个个爱得死去活来,有时候难免怅怅地,流露出内心的小秘密,就她不提自己的秘密。她晃着脑袋递过手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我们一看,原来是发在网上的一则笑话。然而,等过节,又总有人给她送来鲜花,粉红色的,大红色的,蓝紫色的,她的一张脸也常常在花丛中染成粉色红色蓝紫色,我们又忍不住八卦地问,男朋友吧?

沈敏敏有没有男朋友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沈敏敏做任何事情,都像她那番爱情理论,追求一个过程。沈敏敏是我们团里的舞蹈演员,在我们团,呆了总有五年了吧。我们这个艺术团,以前是游击队,民营的,十几年前改制,成了有板有眼有规有矩的正规军。自打被政府收编,团里再要进来新人,哪怕只是个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的,也要通过道道关卡。团里的年轻人,都是通过这样的程序,一关一关考进来的。沈敏敏却是特招进来的。就是说,只是过了一道面试关,轻轻松松就进来了。团里面好多人想不通。是该想不通的,凭什么呀,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有点儿量身定制萝卜招聘的嫌疑了。为了这份想不通,团里有些人,到处调查她的户口,打听她的身世,这个沈敏敏是哪里人啦,芳龄几何啦,有没有结婚啦,在那段时间都成了大家聊天八卦的内容。大家想把沈敏敏的后台背景挖出来,亮出来,想知道她上头有什么关系,硬到什么程度,好像她没有关系,她们就能拿她怎么样似的。或者换一种说法,好像她有关系,她们也能跟着沾光似的。八卦的结果让人大跌眼镜,原来她就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小姑娘,刚从学校里毕业,跟别人一样,没什么关系的,更不用说背景了,无非就是运气好,还剩那么一个空编制,上面有人说团里人员要填填满,这样便填进来了。

我们想她靠着运气,进来后肯定又是一个不省事的主,没想连这方面,她也要叫大家跌眼镜。几个演员里面,就数她最缺心眼,上个台是不情不愿的,是要有人在背后推她一把的,好像上台跳舞多丢脸似的。她还傻乎乎地把服装间揽到了自己手里。这么说吧,我们艺术团,虽然小,各样的演出服却多,算起来,总有上百套,一间教室挂不下,又从边上割出一间来,安置这些件件套套的。这些演出服,有的是花大价钱专门订做过来的,热天里,演出完,汗液涔涔,沾了一股馊味,直接堆放起来要发霉,一定要先过一遍水,晾干了,再存起来。别看不过是洗洗晒晒扑扑灰尘的活,真要打理起来,又费时又费力。这都是没人要干的苦差事,吃力不讨好,万一弄坏了,得罪了人,给难堪不说,说不定还落一个破坏公共资产的坏名声。沈敏敏却做得津津有味,也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

其实,沈敏敏的专业水准,我们不是没有见识过,身体软得像海绵,都能捏出水来,两条腿能攀到脑袋后,再蛇似地绕个弯。团里没人比得上的。但宝剑再锋利,也要用起来呀,要是不用,不去争不去夺,几年日子混下来,锈迹斑斑地,就难看了。团里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一上年纪,跳不动了,便浪里淘沙,被慢慢淘洗掉了,但这些人,即便不上台了,资历摆在那里,经验和辉煌摆在那里,像沈敏敏这样,年纪轻轻,进来没几年,就这么尴尬着,自己把自己晾在旮旯角落里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团里几个年长的,看沈敏敏可惜,劝她说,唱戏争个主角,跳舞争个主跳,是最稀松平常不过的事,像你这样子,一辈子也出不了头呀。

沈敏敏低一低眼皮,尖细着嗓音,说,在这里能出什么头,不过就是扭个身体摆个手,跳跳群舞闹闹气氛,俗不拉几的。

都听出来了,沈敏敏不是不想争,而是不屑争。看样子,是在等大机会呢。

果然,接下来的事情超出大家的想象。

据说,那一天,上头有几位大人物,来团里视察工作,楼上楼下,转来转去,一圈转下来,无意间,转到了沈敏敏的服装间门口。自打團里的服装扔给沈敏敏打理,大家都习惯了在服装间前面,加上“沈敏敏的”这么个定语。服装间变成沈敏敏的了,语气里多少带着点揶揄。沈敏敏的服装间,窗户朝南,阳光洋洋洒洒散进来,蔓延过长长的几排衣架子,飘飘忽忽,打成一片又一片阴影。人的视线也跟着飘来飘去。借着这么富于诗意的好阳光,好视线,大人物们走进去几步,指点江山似的,粗粗一看,细细一品,待再出来,脸孔已染上了一层光,散着同样的暖。有一位,忽然回过头去,对我们的老团长开了句玩笑:原来你们这里还有个小天地,很好,很好,很风情万种嘛!

一连两个“很好”,不得了了,团里面,平常忙死忙活的,搞一场演出,上头全程看下来,最高的评价也不过如此了。老团长被这两个“很好”闹得满头雾水,丝毫不敢大意。送走大人物,他第一时间找到沈敏敏。他问沈敏敏,刚刚在哪里?沈敏敏说在服装间。服装间,哪一间?靠西那间。不是那间。沈敏敏说就是那间。老团长要沈敏敏去把门打开来。老团长不信。服装间里除了一抹陈味儿,哪来什么风情,还万种!他要撩起底来看一看。

原来,房间里立着几个假模特,原是弃用的道具,塞来塞去,不知道塞哪里好,公家的东西,又不能随随便便扔掉,最后塞到了衣服堆里,沈敏敏觉得好玩,给这些露着胸和屁股的模特,一一穿上了羽纱衣裳,一眼看过去,倒真像是一个个美人立在那儿,鲜亮活泼。

不管那两个“很好”指的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紧要的是,领导到底是开了腔了,这是平时求都求不来的。那段时间,大家都看出来了,老团长看沈敏敏的目光比看我们任何人都要愉快。不但愉快,还有那么些恨铁不成钢:这么好的一颗苗子,自己把自己荒废掉了,怪谁呢。现在上头说了好了。上头说好的东西,那自然还是好的了,管它这个好是偶然得来的,还是真刀真枪的,反正机会是要再次给的。怎么给?在团里,上台,擢升,给荣誉,也就这么几样了。当时正值一年到头,单位里正在推先进,索性顺水推舟,推一推沈敏敏。

这一年年终总结,气氛到底不寻常,由老团长亲自主持。这也是老团长仅剩的一两次主持总结会的机会了,过了这个年,还不知道在不在位呢。总结会照例穿插了文艺节目,沈敏敏也照例躲在一群舞蹈演员里,敷了粉,画了眉,嘴唇鲜活,纱裙艳红,坐在台下找,红艳艳一片还是找不见。其实灯光一打,台上的脸见着都一樣,仿佛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何况还舞成了一片。倒是在轮到老团长介绍先进时,沈敏敏的辨识度才从普通演员里跳脱出来,跳到了一定高度。老团长清清喉咙,说了。老团长说我们团里的沈敏敏,是作为舞蹈干部招进来的,却能够把本职工作之外的一些事情,做到这份上,是很少见的,是很能够看出一个人的责任心来的,沈敏敏做得了这么细致的活,这么负责任,要是打起精神,一门心思钻研自己的专业,那绝对是——绝对是“不在话下”的了。老团长被自己振振有词,脱口而出的“绝对”两个词兴奋到了,激动得一时词穷。不过,他很快神思敏捷回过神来。他面红耳赤,继续说,沈敏敏来的那天,跳的一段舞,我一直记忆深刻,我希望接下来,她能将心思用在舞台上,用在……用在《青蛇》上……老团长提到《青蛇》,彻底亮开了嗓子。他绝对肯定了沈敏敏的过去,也绝对肯定了沈敏敏的未来。我们坐在台子下,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都坐不住了。这个《青蛇》的舞蹈,团里念叨了多少年了,沈敏敏还没来的时候,就想要创编,后来卡在了资金上,资金一直没落实。几个月前,我们都听说,老团长拉来一笔大赞助,有个房产公司姓徐的大老板愿意投钱来支持文化事业,团里当即拍板,把钱投到《青蛇》上,现在,沈敏敏就这样不声不响,不争不抢地,把这个项目抢了过去,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几件事情说凑到一起就凑到了一起?

沈敏敏却只管微微地笑,不好意思地笑。沈敏敏说,我只是想把这个过程做好,不管是跳舞还是管理服装。这个时候不知道谁带头鼓起了掌,零零落落的几声,一直到沈敏敏从舞台上退开去,掌声还是零零落落的。这个荣誉来得不清不楚,中间多了那一层“偶然”的东西,老团长又突然之间亮出了《青蛇》,沈敏敏的话说得再漂亮,终究堵不住别人的嘴,何况谁都知道,老团长之所以推沈敏敏,跟她工作好坏没有多少关系,管理管理服装这类事,功劳再大,也大不过别人一年到头站在舞台中央的呀。后来大家都说,沈敏敏笑到最后,落荒而逃,到底是心虚的,沈敏敏的奖,拿得也尴尬,是经不起检验的。他们说,沈敏敏跟那位大人物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系,某个隐秘的故事;这故事只糊了一层薄薄的纸,一戳就能戳破;那天,那位大人物是来给她做靠山来了,老团长肯定是看到了点实质性的东西,听到了点实质性的指示,才决定来抬举沈敏敏。大家对于这没有多少意义的荣誉,加了一层又一层无聊的解释,使它有了另一番更深远更广阔的含义。这解释,在外人听来,有头有尾,有鼻子有眼,逻辑清晰,合乎现状。偏偏过了没多久,就在马喊这个新团长来的这一年,我们这个城市居然爆发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一次捉奸事件,闹得沸沸扬扬,而主角竟然就是沈敏敏,这更加证实了这些人的猜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现在我们还是再回过头来,说说《青蛇》。

《青蛇》这个舞蹈,最早是个哑戏,是凭身段、手势、表情、舞蹈以及武技的表演,伴之以二胡,或急或徐,或响或阴,垫其舞步的节奏。据说整出戏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县城文化馆里一位姓徐的老前辈根据《白蛇传》里小青的形象想象改编而成的。最早《青蛇》也不叫《青蛇》,而是叫《青蛇和白蛇》。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文化馆重新迁址,负责档案的林老师从一堆遗存的资料中,偶然翻到几张剧照,那些照片穿越时空扑面而来,震撼了林老师,也震撼了文化系统的领导们。当时全国各地都在抢救与振兴传统剧目,领导希望借此契机,将失传多年的《青蛇和白蛇》拿出来,重新予以排练,完完整整地演几场,录个像,保存下来,可惜具体细节已不可考,县里最后只得将这出哑剧改成了一个舞蹈。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舞蹈后来会出事,只有二米多高的台子,听说一前一后摔死了两个人。这么一来,这个舞蹈又失传了好多年。有人说,《青蛇》好看是好看,可惜会叫人入迷入魔,不吉祥,跳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沈敏敏排《青蛇》也一样,不知道哪里入了迷入了魔,半年过去了,也没有提上日程演过一次,一直到我们的新团长上场。

新团长马喊是开着一辆吉普车来的。马喊的吉普车,这里一刀,那里一刀,身上脸上伤痕累累,在艺术楼前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卡在两棵银杏树之间。马喊熄火下车的动作漂漂亮亮,一气呵成,别说他那两条腿有什么问题和差错,就连“嘭”地一声关车门的粗鲁声响,竟也出奇地潇洒。他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穿一件藏蓝T恤,同色系牛仔裤,T恤磨毛的下摆居然有丝丝破洞,不起眼地藏在深色调里,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错过。马喊还长了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马喊的国字脸第一眼看过去,有点像电影《霸王别姬》里的段小楼,扮项羽的那个,再仔细一看,又发觉他的国字脸,除了标准,竟还散着一份细腻,呈现出不同于阳刚的柔美,连下巴稚嫩的胡渣子,也铺摊开一圈温和的写意。

很快我们发现,原来传言不假,马喊确实有点跛脚,准确地说,是有点长短脚,站在那里倒是看不出来的,走起路来,左边的肩膀会不争气地往一边倾斜。但这似乎不影响我们对马喊的好印象,谁叫他映入我们眼帘的一刹那,是如此潇洒呢,至于那微微的一丁点倾斜,我们只当他是在戏台上,急走缓走,摆着肩膀。我们想给他注入一个活脱脱美少年的戏中身份,沈敏敏不同意。沈敏敏始终抓着马喊的跛脚耿耿于怀。沈敏敏说,这个团长长得再好看,他那只跛脚又不是维纳斯的断臂,摆在那里终究是要减分的。她用了一个傲气十足的“摆”字。这不就是在讽刺马喊的那条腿,走不上台子,只能摆在那里做装饰嘛。话传到马喊耳朵里,马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帅气地甩一甩头上的鸭舌帽。马喊说,沈敏敏?我正好要找沈敏敏,你们知不知道沈敏敏的青蛇是怎么回事。马喊的头一件事,自然还是《青蛇》。

可谁知道《青蛇》是怎么回事呢。

自打老团长提出来要做《青蛇》,我们坐在一起讨论过几次的,团里还专门请了省里专家来为这个舞蹈把关把脉。不把关还好,一把关就把出了问题。这些问题最终纠缠在几个角色上,是做独舞,做双人舞,还是把青蛇白蛇和许仙几个角色统统搬到舞台上。团里认为舞蹈的基本框架不能动,要有新意,但不能大改特改,改了故事情节,做独舞,不如做双人舞,实在不行,要突破,可以再加个男演员跳许仙,总之,既然有青蛇,就要有白蛇,白蛇这个角色是无论如何不能删的。省里专家却说,这个舞蹈,既然是讲青蛇的情感,讲青蛇的欲望,讲欲望中的禁忌和困惑,以独舞的形式,情感会更强烈更出彩更具爆发力,要是双人舞就俗了,如果再加上许仙,是在俗上又加了一层俗。省里专家的意思,许仙是不好出现在台子上的。我们想团里的意见没错省里专家的意见也没错,但这个舞蹈的形式问题最后还是要取决于主要角色怎么想。我们还想,沈敏敏肯定会在两种声音中择取平衡,选择双人舞。这是最保险也最容易呈现舞蹈形象赢得观众理解的选择了,不会出疙瘩,出问题。

沈敏敏永遠出乎我们的意料。沈敏敏习惯性垂垂那双细长的眼睛,细成两道伤口,又忽然睁大了。沈敏敏说我是同意省里专家的意见的,许仙只能在想象中,青蛇只能爱上一个想象中的人。我们不好再说什么了。我们只好由得她一个人,从创编到独舞,即便连音乐,也是由她自己从上海花大价钱制作过来的。反正谁定了都不作数的。

沈敏敏是穿了一身淡淡的烟灰,吊儿郎当飘进来的,像一抹灰烬在水墨中兀自纷飞。马喊本来想严肃点,等沈敏敏飘的灰影落在他眼前,他脸上的严肃挂不住了。他站起来,往一只空纸杯里加了茶叶,又加了大半纸杯滚水,端到沈敏敏面前,似乎想来个先礼后兵。

马喊说,《青蛇》的问题出在哪里,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弄清楚的,不能到时候说黄就黄了。

马喊说,钱都花下去了,白搞,成烂摊子,是要被人骂的。

马喊看着沈敏敏,语气有轻有重,自认为很得当,很恰到好处,很是把每一个字都嵌入了实处。

沈敏敏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她往右侧着身子,手臂搁在椅背上晃荡,晃着晃着晃出了洁白的兰花指,在空中玩似的画圈圈。那圈儿也跟她飘进来的身影一样,又轻又薄,仿佛大风吹一吹,随时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就那样坐着,做着那样轻飘飘的小动作,显得既无聊又轻佻。沉默中,空气里都开始散发出轻佻味儿了。轻佻味儿散得到处都是。后来年轻的马喊沉不住气了。他把目光瞥向窗外。他说这么说吧,《青蛇》到底还上不上呢。

沈敏敏鼻子里轻轻哼笑一声,又哼笑一声,忽然收住兰花指,漫不经心地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开口了。沈敏敏说,上不上要看状态。这一点,沈敏敏倒是跟我们提过的。沈敏敏说跳青蛇,需要找到对许仙的感觉,感觉找不到,再怎么催,也是白搭。大家笑话她,跳个舞,还要什么感觉。大家不理解,都把这个解释当成笑料,当作一个虚而不实的逃避的借口。

接下来,到底是怎么起的火药味,我们都有点迷糊。反正来来回回那么几句话,马喊的嗓音不对劲了,不再是那么不紧不慢的了,有点急,有点冲,还有点抑制不住。马喊说看什么状态。

沈敏敏说看我的状态。

马喊说这是团里的项目,上头有些交代不过去了。

沈敏敏说这是我的舞蹈,跟上头有什么关系。

马喊说这个舞蹈怎么可以说是你的呢?

沈敏敏说这是我创编的舞蹈就是我的。

马喊说你创编的舞蹈也还是团里的如果没有资金没有团里的各类保障你一个人怎么搞你至少要有合作精神你就是个人主义太严重了。

沈敏敏说随你怎么说。

马喊不说话了。沈敏敏也不说话了。有几个演员不浓不淡地笑着。无声地笑。这个舞台把她们养得红润发亮风姿绰约,可她们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低下脖颈,很合时宜地什么也不插嘴。她们捏捏自己的小腿肚,懒懒地敲两下,发出肉的闷钝声。她们捏完自己的右腿,又去捏左腿,又是懒懒地敲两下。都是聪明人。

沈敏敏又是怎么不要脸地哭起来的,我们也还是迷迷糊糊。沈敏敏坐在那里,谁都不去看,谁都不去理,只傻愣愣地盯着马喊桌前的搪瓷茶杯,眼泪突然就那么无声地溢了出来,像笼在了伤感主义的悲剧情绪里。沈敏敏身上浮现的让人感伤悲凉的东西,虽然惊心动魄,可忸怩作态的样子,多少有点过头了。我们都觉得,她的无声的委屈的哭,也有点过头了。这哭就像在戏台上演戏,演得很不真实,很假。等到她的眼泪如偿所愿地流过面颊,挂到了下巴上,不肯再顺从地往下掉,她站起来,趁机跑了出去。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天沈敏敏这么委屈地跑了开去,还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流下无声的眼泪,马喊不安了好半天。马喊说,我怎么能一来,就让女人掉眼泪呢,怎么能这么沉不住气,捏不住这点儿谈话的分寸呢。我们是想提点提点他的,团里的女人都爱装,谁要使这种下三滥的小伎俩,最好的办法,由得她去,由得她自生自灭,作一作也就完了。可惜话到嘴边,我们都没有说出口,怕给新团长留下不团结的坏印象。马喊到底没经验。马喊耐着性子憋了几天,心里的罪恶感不断膨胀,等到罪恶的感觉膨胀到了一定程度,他给沈敏敏发了条安慰的微信。

沈敏敏把那条微信敞在那里。

沈敏敏还故意“呀”了一声。

沈敏敏说,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团长会放下架子。

我们都去看那条微信。我们想,现在团长发短信过来了,跟你示好了,你怎么说也应该回过去,表示表示友好呀,跟团里对着干,毕竟没好处。可她就是不回。后来,她干脆换上练功服,跟我们进了排练房。

她在排练房待了一下午,坐在地上,直立着后背,在我们的打闹调笑中,松弛开全身的肌肉和气息,一会儿压前腿,一会儿压后腿,一会儿叉开双腿,前后左右下起腰来。都是她每天必练的基本功,即便不上台,她也是一天不肯拉下的。后来她索性在我们中间转起了圈,一个劲儿拼命旋转,一口气转了十圈,二十圈,三十圈……在我们看来,这个沈敏敏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时间一到,就会自动爆炸开来。

马喊进来时,沈敏敏的速度已经慢下来了,身体像茄子似的,已经快要爆炸,要自动软塌下来了。可马喊不敲一声门,不喊一喊话,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故作低调,似乎让沈敏敏来了气。还有更让沈敏敏来气的。马喊一进排练房,就自个儿把自个儿晾在那里,打着不打扰的旗帜,故意背着转圈的沈敏敏,让我们噤声,为的就是探一探她的功夫。其实,沈敏敏老早看出来了,马喊的这些小动作,都在镜子里摆着呢,马喊自己不知道,我们和沈敏敏,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沈敏敏这时的傲气一下子上来了,倔脾气也一下子跟上来了。傲和倔一来,沈敏敏的身体反而进入了更加高速的运转状态,越转越快,越转越紧,像上了发条,开足了马力。我们跳舞的都知道,这样不留底线死磕到底的旋转,是很伤身的,沈敏敏怎么会不知道呢。但沈敏敏就是不停。就是让我们干着急。让你们看个够!她似乎在用她的舞步讽刺我们。结果沈敏敏转得越久,马喊把自个儿晾得越久。马喊把自个儿晾得越久,马喊脸上帅气的表情也拧得越难看。终于,马喊憋不住了。马喊又一次败下阵来了。马喊说沈敏敏你不要命了你不想留在台子上了。马喊急出了拳头,幸好没去敲玻璃,而是转过头去敲门板。“哐当”一声。沈敏敏的支撑点也滑了开去。我们倒是想接她來着,哪里接得住,沈敏敏还是摔到了地板上。好在不是结结实实的一摔,而是轻飘飘的一摔。

后来大家都说,沈敏敏跟马喊,就是这么一摔,摔出的不明不白的关系。这一摔,虽然轻飘飘的,既没伤筋又没动骨,可到底是摔在了他一个大男人面前。马喊自己就这么说过,在这码子事上,他首先是个男人,其次才是团长。一个女人就这样摔在了一个男人面前,要是不伸手不跨步,也罢了,关键是,他跟我们一样,伸出了手,跨出了步,竟然没接住,偏偏没接住,就差那么一点速度,那么扑通一声,沈敏敏掉在了眼根子前。马喊觉得自己犯错误了,犯了严重的错误了,怎么能没接住呢,怎么可以没接住呢。

自然还有让马喊更受伤的。

沈敏敏原本可以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这一摔,不痛不痒,连半根毫毛都没断,可她做样子,要故意地耍点恶作剧。她轻飘飘地,一只手撑着地板,一只手去扯马喊的腿,结果扯了扯马喊的牛仔裤,又赖在了地板上,没起来。等到马喊再次伸出手,想拉她的胳膊,扶一扶她的腰,沈敏敏却不露痕迹地掸开了马喊的手,让马喊的那只手,伸出去,收不回来,尴尬地停在了空气里。这下马喊的自尊彻底受伤了。这不但掸掉了马喊的手,还掸掉了马喊的威严。马喊张张嘴,是想说些什么的,指示些什么的,最后却闭了嘴,似乎不好意思说了。

第二天,一大早,不知道谁在沈敏敏的化妆桌上扔了一盒云南白药,大咧咧摆在那里,十分醒目。沈敏敏一看到那盒药,吃吃笑,问我们,谁送的,谁这么紧张我?

我们都跟着吃吃笑,还能是谁?肯定是哪个男的送的呗。

沈敏敏一屁股坐到桌子上,说,难道女同胞就不能关心关心女同胞?

我们看她晃荡着两条腿。我们说,女同胞都是火眼金星,哪能被你的把戏耍得团团转?

沈敏敏嘟哝着,那天好像也就我们几个嘛。

我们故意喊,那天可不止我们几个呀。

沈敏敏不做声了,像是没听见。她捏着那盒药,左看右看,最后盯着盒子上的说明介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完了,眉头一皱,跳下桌,捏着盒子,相当不合时宜地,“啪嗒”一声,扔进了垃圾桶。

盒子上的介绍得罪你了?

来路不明的东西,要不得。沈敏敏说。

谁说来路不明了?不是那谁谁谁嘛。

沈敏敏又不做声了,她又坐到桌子上,晃荡着双腿,顺手拿起桌上堆着的一本舞蹈杂志,却不翻开来,而是捧着看封面。封面里,杜丽娘和柳梦梅的身体两两前倾,柳梦梅稍稍扬起脊背,杜丽娘稍稍弯下腰去,杜丽娘的一个兰花指,正恍恍惚惚,正迷迷离离,似乎要触到柳梦梅的唇。底下竖着两行粗脚文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是一出《杜丹亭》的舞剧剧照。沈敏敏盯着那张剧照发呆。

微信的声音“叮咚叮咚”。找来找去,还是沈敏敏的。

沈敏敏过了好一会儿,才扔下杂志,去看手机,看一眼,吐出个细细长长的“呀——”。

但凡从沈敏敏喉咙里吐出来的“呀”字,都是很有特色的。沈敏敏的“呀”,音调拖得老长老长,听着总感觉意犹未尽,每一次,都引得我们跑过去看,每一次,还都把我们逗乐成一片。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沈敏敏“呀”完之后,忽然捂住了手机,捂得又紧张,又小心。看来,沈敏敏这回“呀”的不是那些公共的笑话了,沈敏敏这回“呀”的是一个秘密,不好给我们瞧的。我们自然是识趣的人。沈敏敏的手机不敞开来,那是理所当然的。谁还不是捂着些秘密呢。我们自觉围拢来,自觉退开去,还自觉闭起了嘴。我们看沈敏敏,低着头,暗落落地对着手机笑,笑一笑,回一条,笑一笑,又回一条,笑到后来,连两个肩膀也开始笑起来,随着微信的“叮咚”声,也发出了类似“叮咚”的颤动,愉悦得很。她老老实实地坐到椅子上来了,两只脚不再在那里晃来晃去,仿佛找到了支点了。再后来,她从垃圾桶里翻出那盒药,一声不吭,塞进了抽屉里。

这回轮到大家好奇了。几条微信,来来去去的,就让沈敏敏改变了主意,这怎么能不叫人好奇呢?

我们说,有情况嘛。

沈敏敏搁下手机,搁到那本舞蹈杂志上,搁在柳梦梅和杜丽娘的身体上,就是不回应一声。

我们又说,扔了又捡回来的东西,不得了嘛?

沈敏敏还是自顾自发呆,不做声。

如果沈敏敏能松一松口,不要那么紧巴着,兴许我们听过也就忘记了。大家无非是无聊嘛,想找点事情来说说闹闹嘛。可沈敏敏一打哑谜,还打得似是而非,效果就不一样了,结果也不一样了,大家再说起这个早晨,这码子事,这盒子药,那送药的人,还有那叮咚叮咚的微信,就有点纠葛起来了。说到后来,都成无头公案了。无头公案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像一个谜,解不开的最迷人,最持久,最八卦。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只要看见沈敏敏捂着手机,盈盈地笑,无声地笑,就想起这桩无头公案,就想起她抽屉里的那盒子药。大家都说,沈敏敏捂着的可不是手机,而是一个秘密。我们都想把秘密的源头找出来。我们把那天早来的几个人筛选了一遍,把有的没的事儿筛选了一遍,联想了好几个可疑人物,又排除了好几个可疑人物,最后,送药的“罪名”重新落在了马喊头上,落得铁板钉钉。谁叫马喊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呢。谁叫大家一开始就认定了是马喊呢。而且作为男人,马喊又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谁不知道自尊受伤的感觉是很要命的。沈敏敏让马喊的尊严受伤了,马喊难道就不想捞回尊严?

谜底解开了,也就没意思了,猜测到这里,我们也就打住了。马喊无非是想跟沈敏敏套近乎,捞回尊严,只要关系搞好了,别说尊严,就是威严也随时都能找回来了。我们从来没想过,沈敏敏和马喊会闹出什么大动静。再说了,就凭沈敏敏说的,马喊的那条腿是摆设,是装饰,我们就没想过还能有其他事。所以,当后来的事情发生时,我们都有点转不过脑子,着着实实大吃了一惊。

那天下午,一个踏一双高跟皮靴的陌生女人,一脚踢开排练房的大门,气势汹汹地走进来,气势汹汹地在沈敏敏脸上,留了一个五爪印,害得沈敏敏差点倒在镜子前。

陌生女人说,狐狸精。

陌生女人的气焰高得很。

沈敏敏没有去捂脸。

沈敏敏保持那个被掴的姿势,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扬起高傲修长的脖子,一动不动,像一帧舞台照,定格在台子上。我们以为她会低下头去,她却在镜子里,把我们所有人扫视了一遍,直到我们这些旁观者心里发冷,直到我们都不好意思再直钩钩瞅着她。她这才回过头,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女人的脸。

沈敏敏说,我是狐狸精,那你是什么。

沈敏敏的口气轻轻的,却是轻蔑的轻,不屑的轻,听着比陌生女人还汹涌,甚至连她的鼻子孔里,都透着一份居高临下的轻。

女人如遭当头一棒。

女人说,你说我是什么?

泼妇。沈敏敏又是轻轻的一声。

女人愣在那里。女人的气焰瞬间低了几分。她和沈敏敏在镜子前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对视了好半天,气场居然被渐渐压了下去,扛不住了,出人意料地一个转身走了。有人小声说,好像是马喊正准备结婚的女朋友。沈敏敏装作没听到。沈敏敏转过身,不再看我们一眼,而是面对镜子,挺了挺肩膀,又挺了挺胸脯,把肩上的汗巾往窗角上一扔,自顾自跳起了《青蛇》里的一段舞。

当天晚上事情就爆发了。事情是在论坛上先爆开来的。论坛上,有人骂沈敏敏这个狐狸精,是如何如何地破坏“我”与未婚夫的关系,如何一次又一次地以工作的名义勾引“我”的未婚夫约会,如何与“我”的未婚夫搂抱在一起,被“我”硬生生地堵在了车里。发帖者隐去了“我”与未婚夫的信息,却让沈敏敏这个名字,跟“捉奸”这个词醒目羞耻地勾搭在一起,挂在论坛的说辩版上。帖子后来被人删了个一干二净,只有两张找不出头绪的聊天截图,还在微信上传来传去。

然而事情早从网上传到了网下,在圈子里传成了一片,又在圈子外打成了一片。有人从我们团的网站上,人肉搜索出了沈敏敏,顺带着扒拉出了沈敏敏的好几张舞台照。有人翻出几桩跟我们团搭不上边,却又沾着点亲、带着点故的桃色事件,直接套到了沈敏敏头上。有人更狠,把沈敏敏说成一个骗子,说她骗老板搞《青蛇》,却把《青蛇》的资金搞没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家相信无风不起浪,说不定,马喊就是为了弥补自尊,一来二去的,才会跟沈敏敏搭上这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大家还说,这种事,肯定是沈敏敏主动,骂沈敏敏是狐狸精,错不了的,沈敏敏就是刻意的,刻意伤了马喊的自尊,刻意安排了点什么,后来又刻意地发生了点什么,反正沈敏敏又不是头一次,沈敏敏有的是办法,何况,这个沈敏敏还是有前科的。

一个傍晚,沈敏敏孤单落寞地从排练房出来,被人堵在大门口,堵她的那个小混混,也就二十来岁的年纪,咋咋呼呼,疯疯癫癫,说是慕名而来,就想看看这个沈敏敏到底长啥样。

沈敏敏淡淡地笑了一笑。

沈敏敏在这种节骨眼上,依然傲着脾气,像个没事人似的。

马喊呢,马喊戴着鸭舌帽,正从艺术团的大门口摆着肩膀走出去,走到那两棵杏树底下,叼起了一根烟,连小混混的手都不去碰一把。

这把大家都搞糊涂了,很有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味道了。我们只好回过头去,找那两张微信截图。

时间:2015年9月8日21:43分

沈敏敏:其实跳舞就像谈恋爱,你不能去寻找它的目的地,一旦到了那个目的地,舞蹈也就消失了,因为感觉消失了

■:感觉有时候确实很虚无缥缈,可虚无缥缈也是一种感觉啊,人如果没有感觉,那跟死有什么区别呢

沈敏敏:不是虚无缥缈是感觉不到,你有感觉吗

■:我还活着,我当然有感觉

沈敏敏:你能感觉到痛苦吗,你能感觉到寒冷吗,你有欲望吗,你会对一切视若无睹吗,为什么我什么也感觉不到,難道我已经死了吗

■:感觉难道首先不应该是幸福吗

沈敏敏:你是个乐观主义者,你感觉幸福你竟然感觉幸福,而我只想要痛苦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你追求痛苦你竟然只追求痛苦!!!

沈敏敏:对我来说痛苦很美啊,痛苦难道不是所有人类情感中最美的一种吗,不是谁都有痛苦的机会的,我现在就没有,不如你给我一点啊

时间:2015年9月12日21:21分

■:许仙是个什么人

沈敏敏:许仙不是人,许仙是欲望

■:那青蛇又是什么人

沈敏敏:青蛇也不是人,青蛇也是欲望

■:在你眼里什么是欲望

沈敏敏:欲望就是一部分渴望一部分拒绝,一部分睡着一部分醒着,一部分想要毁灭一部分想要重塑

■:在你那里,欲望就是神经错乱满口血腥

沈敏敏:也许欲望是同样的人,相似的灵魂

■:也许

■:也许许仙就是一个人,也许许仙是爱青蛇的

沈敏敏:“爱”这个词才满口血腥

沈敏敏:许仙即便是一个人,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许仙一爱青蛇,感觉全都不对了

沈敏敏:许仙怎么能爱青蛇呢

■:许仙有权导演自己的感情,你不是许仙,你不能代替许仙来导演感情

沈敏敏:我从来没有代替许仙来导演许仙的感情

沈敏敏:我连自己的感情都导演不了

沈敏敏:我觉得我一直在被感情导演

沈敏敏:再说你也不是许仙

■:但你却把自己当青蛇

■:你把生活当舞台把舞台当生活

沈敏敏:我就是我,我怎么会是青蛇呢

■:既然我不是许仙你不是青蛇,我们在一起为什么总是要假设许仙和青蛇呢,我们为什么不能简单地做我和你

沈敏敏:我不是青蛇但是青蛇是我,你还不了解吗

沈敏敏的《青蛇》还是泡汤了。自己把自己搞没了。也许跟论坛事件有关,也许无关。谁知道呢。她倒是给了一个勉强凑合的理由。她说舞蹈应该是个过程,舞蹈应该把自己的情感体验融入其中,这才是创新,这才是风格,现在,《青蛇》的风格已经不是青蛇了,青蛇有了欲望和痛苦的真实感,有了自己的影子,有了需要进一步深化的东西,反正《青蛇》不能叫《青蛇》了,《青蛇》应该叫个别的什么名儿。她在那里夸夸其谈,说得天花乱坠,有人想,她无非是给自己找个借口,好推卸责任嘛。

一个月后,她却搞出了《许仙》。

音乐还是原来从上海花大价钱做过来的音乐,服装也还是那一身性感妖娆的青,其中的几段舞蹈动作,我们在排练房里看她跳过的。但在排练房看,和在舞台上灯光下看,效果到底不一样,感受也不一样。这一次,她将我们带入了一片虚境,带入了欲望之巅,带入了痛苦的深渊。我们问她,《许仙》和《青蛇》,到底有什么关系,她把眼睛低下去一点儿,再低下去一点儿,慢慢依偎住薄薄的一层眼皮,像一片叶子落在风中,依偎住另一片叶子,终于缓下去紧绷的筋骨和皮肉。她淡淡地说,许仙跟青蛇有没有关系,有什么要紧呢。她的眼皮并不往上抬,我们与她说话,中间就像横着一根过于脆弱的琴弦,随时会自行绷断。

我们不知道沈敏敏自己对这个舞蹈是否满意,观众倒是满意的,领导和专家也是满意的。现场观摩会上,大家站成了统一战线,集体起立鼓掌,为这个项目打气。大家说,这个舞蹈肢体动作大胆性感,让人耳目一新。大家还说,这样挑战传统的作品,只要把握好了度,不要走偏了,就是好舞蹈。大家是从肢体动作上来提要求的,反正看的就是一个视觉效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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