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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之死

2019-05-24沐小风

文学港 2019年5期
关键词:雪花妈妈

沐小风

安楠急匆匆走在火热的大太阳底下。从公交车站到那家宠物医院还有一段距离,她有心加大步子,周身却像被煨红了的细铁丝缠绕,无法大幅度摆动手脚。

“可能是饿了。”她心想,一边吞了一口唾液,喉咙里的火烧火燎瞬间减轻了不少。

穿过本市最繁华也最聒噪的大街,来到以前到过的宠物医院门口,安楠惊讶地发现,它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一家牙科诊所。难道记错了?她又在周边仔细找了一圈,没错,就是这个位置。她还记得那个医生是个年轻姑娘,因为从小喜欢小动物,大学学了兽医专业,毕业后开了这家诊所,口碑不错,技术也好。

“这节骨眼儿上,居然给我玩消失?!”一股酸意自下而上汹涌而来,安楠觉得自己像刚跑完八百米,突然疲惫不堪。

隔着玻璃门向里面看去,一个戴着口罩的马尾辫女医生正举着拔牙工具往诊疗床上半躺的病人嘴里张望。“兽医改行当牙医了?”她心里嘀咕着,一边使劲推开了门。

上午,工作间隙,安楠给妈妈打了个电话,结果一接起电话,妈妈就告诉她,小雪花病了,正在医疗站打针。小雪花是家里的宠物泰迪犬,养了有六七年了。父亲去世后,妈妈一个人住在乡下,安楠偶尔才抽空回一趟娘家,只有小雪花天天陪伴着她。

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鼻音,一定是哭过了。“大前天吧,它开始呕吐,什么也不吃,水也喝不下,喂了就吐,幸亏叶医生人好,愿意给小雪花打针。”

“不要怕,先听叶医生的。”安楠立刻说。

“但是三天了,它一点没好起来过。还有,它的皮肤昨天突然变黄,我以为它脏了,擦了半天,擦不干净……”电话里,妈妈细述着小雪花的病情,焦灼的口吻加上比平常快了将近一倍的语速,使语气像是带上了某种惊喜,仿佛安楠就是小雪花的救命稻草。

“啊?都三天了!为什么不早点打电话给我?”

话一出口,安楠就后悔了。明明是她自己已经好些天没过问妈妈的近况了好吗。五一回去,她给妈妈注册了微信,以为交流会增加,可实际上,母女间的通话反而更少了。

话筒里,妈妈在低声解释,说以为小雪花会跟以前一样,一点小病小痛只要稍微服点药马上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可怜的小雪花这次病得那么重……”妈妈声音里的歉意浓重得像是犯了罪。她还说,早上她好不容易摸到邻村一个兽医家,那人却进城了。他的文盲老婆在他的遥控指挥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全可能对小雪花有效的药品。“这不,叶医生几乎全给它用上了,可是好像没什么效果……”

“妈,您别急,我去找这儿的宠物医生问问。”安楠柔声说,心头却像突然打翻了五味瓶,脑海里浮现出和小雪花一起的片段。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安楠正住在妈妈家养病。小雪花一直粘着她。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她坐着看电视,它偎依在她身边,偶尔站起来闻闻她的脸,冷不防偷袭一记她吃过东西的嘴。她总是把吃剩的水果丁塞它嘴里,它津津有味地吃完,昂起小脑袋等着,微微睁大的双眼好像在说,我还要,再给点儿呗……

晚上她睡地板,它暖暖的小身体就蜷在她的臂弯,乖乖的,仿佛她是它的依靠。后半夜的风有点凉,它醒了,就想跟她玩,轻轻咬她头发,她不理,它就假装跑出去,活泼泼地来来回回引诱她,她困得慌,翻了个身将毛巾被往身上一盖继续睡,它无趣了,又跑来拉她头发,用它的小脑袋拱她头,还在喉咙底下发出吱吱呜呜的声音,她便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低声命它别闹,它似乎听懂了,但玩兴却未消,乌黑的双眼在兴奋地闪光。她装作不高兴,唬它,又闭眼繼续睡,它也就不闹了,回她身侧蜷成一小团,直到天亮再用爪子把她拨拉醒。

白天,安楠喜欢坐在地板上看书,小雪花就安安静静坐在她的裙摆上,柔软,乖巧,仿佛一个热爱学习的小听众,听得到她心里发出来的感慨与叹息。当她中途停下来看它,它水汪汪的眼睛也总在看她,这样的巧合总让她心尖儿莫名发颤,全身像浸泡在暖洋洋的温泉里。真的,就像妈妈说的,除了不会说话,小雪花跟人没什么区别。

打开手机相册,安楠拼命往下翻,果然,两年前无意中给小雪花拍的照片还在,小下巴搁在一本摊开在她大腿的书上,仿佛在认真识文断字。放大照片看书页上的内容,是龙应台写的《目送》。

牙科诊所里冷气十足,跟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坐着候诊的两个中年妇女一脸警惕地瞪着安楠,其中一个还微微欠起屁股将病历往前推了推,好像在担心安楠会插队。

安楠不置可否地朝她们咧咧嘴,朝马尾辫牙医那边走去。马尾辫正给病人磨牙,高速齿轮打转的“嗞”长音一声声随着小股刺鼻的烟气冲出病人大张的口腔。怕惊扰到她们,安楠强忍着胃部的不适站在原地默默等待,直到马尾辫停下手头的工作转过身来。马尾辫告诉安楠,原先的那个宠物医生已经改行跟男朋友一起卖进口水果去了,问不到联系方式。安楠谢过她转身出门的时候,突然一阵晕眩,之前那种刚结束长跑浑身泛酸的感觉又袭了上来。

站在公交车站,安楠开始用手机搜索“本地宠物医院”。然而跳出来的都是宠物会所,只会给猫猫狗狗洗个澡剪个毛什么的。只有一家叫“六扇门”的宠物医院,店名耳熟能详,店铺位置也知道个大概。安楠闭上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想起这名字在《武林外传》里出现过,半文盲小捕头燕小六管它叫“六户习习门”。于是又定位搜索,显示“六扇门”离单位不是很远。忽然有人喊“安老师”,是单位一个新来的小鲜肉骑着电瓶车经过,他问安楠,要不要捎她去单位。上个月她负责带小鲜肉他们这批新来的员工实习,教室里天天笑声不断,看来他对安楠的印象不错。阳光下的小鲜肉一口白牙笑得很灿烂,但安楠摆摆手拒绝了他,她说,“我不回单位。”又冲他挤眉弄眼,“下次你骑自行车了再来带安老师吧,更浪漫。”“哈哈,好的。”小鲜肉收起支在地上的大长腿走了,安楠心说,“年轻真好!”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与此同时,她发现,公交车站牌上贴着一个布告,说因为附近拆迁,这条公交线改道了。怪不得这么久一直不见公交车来!

安楠心里爆了一句粗口,脚下大步流星直往小鲜肉刚才骑行的方向而去。她算了算时间,还是抄近路走回单位最快,还可以顺道去工商银行弯一下,取点钱。

安楠起先在ATM机上取了1000块钱,后来想,万一小雪花要上来住院治疗呢?现在宠物的医药费又贵,不像人,有医保。于是她又多取了一千块。一转身,又寻思可能不用那么多,就又存回去了500块。

快到单位了。要先经过安楠家。远远地,她就望见了自家朝东的那扇窗户。那扇窗开裂已经好久了,玻璃一直没换,长年累月,她贴的透明胶已经变成了黑灰色,从下面看去,像趴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蜘蛛。心里堵得慌,她又把目光拐向阳台。阳台上空空如也,说明早上她洗的衣服还在洗衣机里塞着。但目前她不想回家,只有等下班时再去晾开了。

她老公的车却停在路边的老位子上,车头躲进树荫下,车屁股却斜向路中间,占去了这条不甚宽阔的路的一部分。“活该老被蹭。”安楠在与车子擦身而过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脑子一抽就停下了脚步。她手搭凉棚透过后车窗往里张望,看见了车后排座位上的白色遮阳帽。昨晚,他海钓回来,说帽子落在车上了。现在它还在车上,说明他还在家里,没挪过窝。一股鱼腥味凭空出现在她鼻端,和刚才堵在喉咙口的那股气一交集,她感到了恶心,昨晚那一幕瞬间浮现在眼前。

不知怎么,昨晚老公拎回来的战利品特别多,安楠一拎到湿重的鱼袋,心里就跟手感一样直发沉。鱼儿被一古脑儿倒进水槽时,安楠才看清它们清一色都是石斑鱼,难怪他没舍得送人,石斑鱼稀有又好吃,唔,安楠仔细回忆了一下,才明白他递上鱼时咕哝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些石斑可以卖不少钱”。可他干吗不卖掉呢。

有几条石斑已经死了,嘴巴张得老大,腮帮子撑开,怒眼圆睁,像被某种令它们极度惊恐的东西吓死的。有些嘴巴还在一张一翕,背部的一长溜鳍全竖着,像举着仅有的武器在负隅抵抗,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为安全起见,安楠先剖洗死鱼。她发现死去的石斑鱼花纹比活的颜色要暗淡。“你们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她一边想,一边刮去它们的鳞片,就像剥除人的外衣,“现在你们正失去尊严。”在挖鱼腮时,她的手被割到了,原来那里头隐藏着尖利的齿锋,它们像血滴子那样,斜着削进了她的手指。好在伤得不怎么深,她挤出几颗血珠之后,又按了一小会儿,等掏出滑腻的肠子,手指已经不流血了。

轮到活鱼时,活鱼大多已奄奄一息。她抓起一条,肉身绵软的鱼竟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像是警告,又仿似哀求。她怜惜地找位置下手,刚剪了一侧尾鳍,便见它腮边两个划水的鳍同时展开,扭成了扇形!她心里一哆嗦,想起了童话里的美人鱼。就在这时,手里的鱼儿突然蹿起,一阵剧痛从指头直达心尖——她又被刺了,而且是刚才伤到的老位置!血渗出来,滴在那条鱼鼓凸的眼睛上,湿亮瞬间变成了布满血丝的疲惫,咧着的嘴却充满嘲讽。一股灼热从脚底升起,突然她就怒不可遏,一把捏住了鱼身,鱼嘴忽地张大,她对准一侧腮鳍重重地剪了下去:“就让你死得痛快些!”鱼嘴闭上了,像刚打完一个大哈欠,喉咙里随之“吱”地冒出一个微型饱嗝,肚子起伏了一下下,然后瘪下去,仿佛全身的力气已全部用尽,它终于不再反抗了。随着剪刀起落的“咯嗒”声,身体里那股滚烫的浊流渐渐消散。她觉出了自己的残忍。这几条鱼的鱼鳞一直除不掉,放在砧板上用力刮也所去无几,于是她就放弃了。

等安楠往伤手上贴好创可贴在餐桌旁坐下来时,她老公已把一整盆红烧石斑鱼翻了个底朝天。他用筷头扒拉着身体扭曲成S形的一条鱼身上的鱼鳞,眉头皱得紧紧的。不用猜,她也知道,那些光滑而直挺挺的是死鱼,鱼身拧成S形的是之前活着的。它们唯一的共同点是,本来张得大大的嘴巴全部都闭上了。

急急忙忙跑进食堂,恰好赶上“末班车”。胡乱买了两碗菜,正想随便找个空位坐下,却见科长坐在最后一排冲她招手,旁边还坐着男同事刘统。安楠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坐在了他们对面。

昨晚吃飯时的感觉又来了——饥肠辘辘,却丝毫没有胃口。她已经饿过头了。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刘统问。

安楠突然感到莫名的心酸,有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鼻腔里往上涌。“没事。”她摇摇头,赶紧埋下脑袋拼命往嘴里填塞米饭。科长却不明所以,乐哈哈地替她解释,“她老妈的小狗病了,很麻烦!”上午,她一个劲儿打电话,四处咨询小雪花的病情,科长全听到了,还让她提早走,好去给小雪花寻医问药。

“谁说麻烦?我们家小雪花不会有事的!”安楠狠狠地瞪了科长一眼,却再也忍不住,甩掉碗筷,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两股热流立刻濡湿了手心。她知道自己这样当众失态很不好,但就是无法自控。为了快点将眼泪憋回去,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浑身颤抖。大约一分钟后,她成功了。从手指缝里偷偷望出去,科长已经走了,刘统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

这是刘统第二次看到她的狼狈样了。彼时她刚来这个单位上班不久,咳嗽得很厉害,虽然到处求医问药,却一直不见好转。科长开玩笑说她自带定位系统,只要循着咳嗽声就能找到她。那天早上她照例打扫完办公室的卫生,在往盥洗室的墙上挂拖把时,拖把的金属柄突然折断,一口“咬”住了她的右小指,血流如注。她正捏着伤口不知所措,楼下办公室的同事刘统上来了。他帮她止了血,然后开车送她去医院包扎,还硬让她注射了一枚防止破伤风的针。由于观察药效要等整整十五分钟,她急着想回去上班,刘统不让,拉住她并陪坐一旁。她当时还跟他不熟,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就用戏谑的口吻逗他,“你是怕我走出医院后僵毙于道?”“不,你不会僵,你会像虾蛄一样弹个不停,然后被人当成癫痫发作再次送来这里。”

安楠没想到其貌不扬且平素不苟言笑的刘统竟然这么幽默,“然后我就会因用错药而一命呜呼,哈哈!你同样难辞其咎……”她忍不住大笑,一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底下却不曾闲着,一边搜看百度,果然,破伤风发作时跟癫痫类似,牙关紧闭、阵发性痉挛,“你应该叫庞统。”她喘着粗气,变了个法子夸他聪明。结果刘统不置可否,“是啊,我也不止一次怀疑自己就是他转世投胎的。”他顿了顿,突然话锋一转,“如果我算得没错的话,你的咳嗽应该不是身体上的问题,是心病,你是有苦说不出,对不对?”安楠一下子愣住,连咳嗽都忘记了,空气仿佛忽然冻住。刘统也立马意识到了不妥,本来分开放在腿上的双手迅速交握成了拳头。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安楠假意转移话题,“你的双手很漂亮啊。”她以为他会高兴地承认这一点,但是,没有。她惊讶地看见一丝诧异掠过刘统的双眼,“以后别跟异性说同样的话。”他正色道,“你不知道,我可是国家一级心理师。”然后他接近褐色的脸皮“腾”地一下涨红了。

好几天以后,安楠才琢磨出刘统的言下之意。夸一个男人双手漂亮,多色情呀。他这是在拐弯抹角骂她轻浮呢。悟到这一点,她几乎羞愤而死。可她夸他的手漂亮是真心话呀,他其貌不扬,皮肤又黑,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双手还算漂亮,十指修长白皙,手背上蓝盈盈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剪得短而圆,干净且富有光泽。她多年前也经常把老公的指甲修剪成这样,被他夸赞“堪称一绝”,后来却又反过来嫌她的手又硬又粗,不像女人。

但哪个女人的手会天生就粗糙呢。她当年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好吗。但结婚之后,她就渐渐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女汉子,双手不仅越来越粗糙,伤疤也越来越多。烧菜时烫的,斩肉时切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个伤疤,是洗碗时碗突然碎了割的,当时伤口非常大且深,像那儿多出了一张嘴,咧着在狞笑。当时老公听到她的尖叫跑进来看,下一秒却扭头跑了,还责怪她,“明知我晕血,也不提醒我一声。”她只好自己一个人下楼包扎。血从裹着伤口的餐巾纸渗出来滴在楼梯上,好长时间没能褪去。她跑进社区医疗站,那秃顶老医生说,伤太深,得缝。一缝缝了三针。她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缝伤口的针,圆圆的像一道弧,她笑着跟老爷子打趣,“原来您使圆月弯刀啊。”老爷子从老花镜里抬起眼睛瞅了她一眼不说话,缝完才来了一句“敬你是条汉子,不收钱啦。”

那段日子安楠有意躲着刘统。但是每次遇见他,她的视线都会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无法自控。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后来一想,这样不是办法,逃避不是长久之计,更不是她的风格。于是就改变“战术”,勇敢迎上去,继续夸赞他的手,甚至一有机会就将自己的双手伸出去,与他的手一比高下。渐渐地,刘统看她的目光里不再充满戒备或说暧昧,安楠心底的羞耻感也就慢慢散去了。

现在,不知道刘统是在注意她小指上那个圆环似的小伤疤,还是在看那個贴着创可贴的食指。总之,他的双眼满是温情。安楠心头一热,忽然就开了口,“你能开车送我去我妈家一趟吗?我想把小狗接上来看看……”

“啊?这个……我今天没开车,真的,自行车就停在地下车库,不信你跟我一起去看……”他结结巴巴。

“没事没事,我相信你。”她飞快举起双手,又觉得像是投降,赶紧放下。

“要不然你让科长派辆车吧……”他面红耳赤。

“不,不,严禁公车私用,刚出台的文件你不知道吗?”她冲他龇牙一笑,心想,此刻要是能用表情包就好了,直接丢一串过去,可以拯救多少尴尬!

“我让我妈直接讨一辆车上来,不就好了?”安楠突然一拍脑门,立马欠身跟刘统道别,手下则开始忙着拨打妈妈的电话。

但一拐弯,她就收起了手机。刚才那个动作是假的,是她用来脱身的。让妈妈带小雪花上来看病,她上午就已经想到过了,但妈妈不肯,说小雪花貌似有点起色,她想再观察观察,安楠也就没再强求。但莫名的忐忑和紧张让她一直无法安心工作,满脑子都是小雪花楚楚可怜的样子。她不停地向熟人咨询小雪花的病情,有人说可能是急性肝炎,有人则怀疑它是被其它的狗传染了什么病;问了社区医疗站那老爷子,老爷子一听安楠的诉求,便说小狗可能凶多吉少,得让专业的兽医救治。“它身上发黄,应该是黄疸。如果是肝炎,必须挂盐水。就怕是细小病毒感染。这病特凶险。它的症状是上吐下泻,最后会越拉越严重,直到便血而死。但有一种针剂叫‘细小康专门治这病,很便宜,打两针就会控制,专业的宠物医院有配。”继而他又说,“但是如果小狗注射过细小疫苗,那就不会感染这种病毒。”

安楠甚至打听到了妈妈找的邻村那位兽医的手机号码。她的想法是,让这兽医从城里给小雪花带点特效药回去,早用早好。

然而,兽医却说他已经在回程车上了。他在嘈杂的人声中朝安楠嚷嚷,说他那儿没有什么好药,该配的药早上安楠妈妈已经全配走了。他还说,他特意向他的师父咨询过了,小雪花这样的情况,最好立即送宠物医院挂盐水。

那就找个人开车去把妈妈和小雪花接上来。她按亮手机,开始字斟句酌地编辑短消息。通讯录里那么多人,找个有车的还不容易。

然而,信息编完了,发送给谁呢?这是个问题。安楠把通讯录里200多人的名单上上下下滑了两遍,才发现,在朋友圈里找个愿意为一条小狗专门耗费两小时来回驱车100公里的人,还真不容易。理由很简单,安楠你是有老公的人,你家老公有车,为什么还要去麻烦别人。人家一个反问,安楠就觉得自己得去钻地洞。

得找熟悉自家情况的朋友。

然而,安楠连问了三个,都说自己不在。其中一个说他刚出差,还嗔怪安楠,“不早说。”安楠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字,猛然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竖了一遍,喉咙有点痒,她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了,害得科长以为她在抗议他抽烟,赶紧掐灭烟头,还提供给了她一家兽医站的名称,并挥手将她逐出了办公室,“快走快走,先去救你们家小狗。”

忙活半天,结果却越来越让人揪心。跑到原以为最有胜算的宠物诊所,却变成了牙科诊所,希望成了泡影。烈日当空,胃里的饭犹如铅坠,但这丝毫不能阻挡安楠疾步如飞,不到五分钟,科长说的那家兽医站就出现在眼前。

但这分明是一家专门看鸡鸭禽类的兽医站,墙上用红漆刷成的大字很丑很醒目。安楠不死心,轻轻推开移门走进去,里头一对貌似母子的男女正在午休。胖老太被惊醒后,从躺椅中抬起头,一脸愠怒地看向她。她刚张口吐出半句“我们家的小狗……”就被打断了,“不看,不看,我们不看狗。”还拿手挥她。

安楠不动,侧过身体盯着沙发上那男的,他刚坐起身,正搔着头皮纳闷地瞅着她。她双唇紧闭,她要用自己的眼神说服他。男的果然被她看得有些于心不忍,就起身去柜子拿药,一边说,“我们只有给鸡鸭解毒的药……”

安楠看到柜子里放着一排排纸盒装的针剂。

“是阿托品吗?那算了。我们家小狗不是中毒。”安楠返身迅速离开,赶往“六扇门”宠物医院。

一看“六扇门”的外观,安楠就觉得小雪花有救了。“六扇门”看起来规模很大,好几间二层楼,落地玻璃窗贴满宣传标语,洗澡、剪毛明码标价,看起来就很专业。门把手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是个手写的联系电话,安楠赶紧掏出手机将它存了进去。

门开处,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迈着优雅的步伐迎面而来。安楠吓了一跳,它比小雪花还要高大。不一会儿,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从楼梯上扭着腰肢下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穿着淡蓝色工作服的姑娘。中年女人弯腰从安楠脚边抱起波斯猫,傲慢地拉开门走了,留下一股不知道是香水还是动物沐浴露的香味。淡蓝色姑娘瞪着安楠,眼睛里是两串巨大的问号。安楠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跟姑娘详细介绍起了小雪花的病情。

姑娘的眼睛一直瞪着她,像是满脸惊恐。这给安楠一种错觉,觉得姑娘是给小雪花严重的病情吓坏了。她的心跳在加速,同时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先买些药回去给小狗用上。然而姑娘听完她的讲述,却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对她说,“光听你讲小狗的病没有用,因为引起呕吐和皮肤发黄的原因很多,药带下去可不行,万一用错了呢?不用担心,先接上来让我们医生看看,对症下药才好。”

姑娘滿面笑容地把安楠送到门口,安楠发现姑娘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圆溜溜地瞪着自己,她心里不禁乐了。她决定先去上班,下午争取早点回去,然后吃完晚饭再把妈妈和小雪花接来这儿治疗。治得好,就回去,治不好,就让小雪花住院,反正这儿要到晚上8点半才关门。

下午单位却突然很忙。安楠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中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科长从外面一回来,就对安楠说,你老公差点和我们单位的保安打起来了。安楠问怎么回事,科长说,你老公停车占道,来我们单位办事的大车开不过来,保安让他移个位置,他嫌人家态度不好,骂了保安。“好在没打起来。”科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老公很牛啊。”安楠唯有报之一笑,“别听他吹。我回头跟保安师傅去道歉。”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刺耳地响起,安楠一把接起,里面就传来愤怒的咆哮,“你给我查查那保安叫什么名字,我倒是不相信了,你们一号好歹也要给我几分面子,他一个小小的保安算哪根葱啊!”

安楠把手机搁在一边,等里面没了声音,她挂断,又发了一条微信:“车子停好一点你会死吗?”放下手机,她又拿起,迅速输入:“我们离婚吧。”没有一丝犹豫,就点击了发送。手机一下子变得很安静,且一直无声又无息。

四点,铃声突然又响起,是带着哭腔的妈妈,她说小雪花可能不行了。安楠立即请假,打上滴滴专车,一路催促着朝老家赶去。

安楠赶到家,妈妈来开门,脸上挂着两行泪。安楠说,宠物医院要晚上8:30才下班,我们现在就走,来得及。妈妈身体一扭,手中的毛巾往地上一指,来不及了!安楠的视线落地,小雪花躺在它的竹编小床上,脑袋后仰,四肢无力,一动不动。这么快就死了!安楠的心剧痛,马上给等在门口的滴滴司机打电话,让他不用再等了。

蹲下来看,只见本来洁白的小雪花浑身发黄,剃短了的毛湿漉漉的,妈妈正在最后一次给它洗澡。它的长头发粘成一绺一绺,薄薄的耳朵折出一道黄色的月牙。妈妈说它一直在流泪,还吐出大量口水,长头发是这样被濡湿的。它还没咽气,腹部还在微微起伏。安楠叫它的名字,它好像听到了,努力动弹了一下,嘴巴张开了。它的下唇变得松弛,像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妈妈仔细清洗了它的屁股,就在半小时前它大便失禁,妈妈就知道来不及了。但安楠看出来那发黑的不是便,而是血。妈妈把安楠的手抓过去放在小雪花的脖子上,那里有一块麻将牌大小的肿起来的硬块,“那是这两天注射针剂后引起的皮下水肿,说明它根本没有吸收。”妈妈说着说着就泪如泉涌。“它一定是知道的,自己要走了。这两天它一直粘着我,路都走不稳了,也要努力跟我在一起,晚上睡觉视线也不肯离开我,就睡在我脚后,能看见我的地方,它不会说话,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啊流。”

安楠很想像妈妈一样,哭出声来,或无声地让眼泪掉出来。可是她不能。她咬紧牙关,控制住想剧烈抖动的身体,平静地给小雪花擦拭身体。一盆水很快就满是血腥味了。安楠起身将它倒掉,又换了一桶干净的,再从头擦拭起来。

洗干净后的小雪花又恢复了往日的清白,只不过这白是乳白,不是洁白。妈妈把它从小床上抱起来,它的四肢和头立刻垂下来,无力地轻荡。草坪上铺了一块干净棉布,妈妈把小雪花放上去,它蜷在上面,一动不动。安楠摸了摸它,轻轻唤了一声“小雪花”,它突然开始大声呼吸,伴随着抽搐。它的双眼瞪得老大,腹部鼓起,牙齿龇出来,鼻息短促而激烈,呜咽却被阻挡在喉咙底下,无法发出来。抽搐使它的身体仿佛变短,安楠的心也随之抽搐,她知道它痛,她只有不停地抚摸它,它的肌肉在她手心里一阵阵由软变硬,复又绵软,四肢像在奔跑。“现在送去六扇门抢救,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安楠痛悔让那个滴滴司机先回去了。记起她存了六扇门医生的手机号,她摸出手机咨询,医生答复,它快走了,好好送送它吧。

有好一阵子,安楠都以为小雪花会挨不过去,生命像休止符一样戛然而止。它是那么痛苦,瞳孔收缩成一个小圆点,没有进气,只有出气,那一口气出来,吹动松弛的下唇不住抖动,像冬天寒风里的塑料薄膜。安楠想起法国电影《爱》的结尾,老爷子静静地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伴,突然抽出枕头就蒙住了她……安楠于是开始思考,捂住小雪花的哪个部位,才能够一招致命。但是她又怎么忍心?她手心底下依然能够感觉到它的温热,它急促的起伏,她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风突然大了,从光着的下肢鼓吹上来,把先前积郁的那股气顶上喉头,胀得安楠好想撕心裂肺大声狂喊:我怎么过得那么失败,连一条狗都保护不了?!它那么乖巧,只有我们可以依靠……能怪谁呢?如果我不是那么倔强,如果我去求他开一趟车,小雪花是不是就不会死?枉我天天给所有人的帖子点赞,站在路边鼓掌,为什么,关键时刻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以后妈妈怎么办?她一个人,孤孤单单,身体又那么柔弱,我该如何是好?我想要照顾好全世界,世界什么时候照顾过我?

悲从中来。安楠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那感觉,不是胸口碎大石,而是大石碎胸口。她想,如果她现在死了,肯定浑身散发着失败者的腐臭味。

天渐渐暗下来。妈妈早已进屋去给安楠做饭了。小雪花暂时又安静下来。它那么健康,皮毛充满光泽,这么健康的一条生命,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安楠突然就想起父亲临终时的场景。确诊父亲的病情花了整整一年。看起来好端端的他突然持续低烧,宁波杭州上海北京四处检查却始终查不出原因。折腾到最后回来宁波,才确诊淋巴癌,但已是晚期。父亲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哪怕是化疗的最后阶段,一见到安楠,还依旧用他肿大却无力的颈脖强撑起干巴巴的脑袋来,嘶哑着嗓子说,“我烧退了,应该快好了吧?”他的目光充满渴望,像课堂上回答提问后渴望老师肯定的孩子。安楠用平和而坚定的目光迎视他,脸上绽开灿烂的微笑,同时拉起他干柴一样的手用力握住,用自己掌心的热量去温暖对方那片冰冷,“嗯,对,咱再熬一熬,结疗了就出院。”她的视线很快滑落在枕头上,父亲脖子上的皮松弛得厉害,垂耷在枕头凹陷的阴影处,像一块破布。

老公却在病房门口跟大夫吵了起来。“应该告诉他实情!这样瞒着病人你们太不道德了!”

安楠像旋风一样跑出去,用力甩了老公一个耳光。那男人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安楠,目光里飞出无数利箭。然后他扭头离开,从此不再出现,包括父亲的葬礼。

当晚父亲就不行了。等安楠赶到,他已经陷入昏迷。安楠还妄想着他会像传说的那样回光返照,醒过来的他脸上飘着红云,用清晰的口齿说出最后的遗言,叮咛她要好好生活,照顾好母亲和女儿,不要离婚,能过下去就一定不要离婚,否则会伤到孩子……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安安静静地去了,甚至没有那最后的潮式呼吸。父亲最后留在安楠脑子里的,只有床头电子屏上那条笔直的绿线,还有那无限拖长的“滴——”

妈妈安慰安楠,父亲走的时候很平静,没有任何痛苦,就像是睡着了。“眼泪已经流干,接下去我们要笑对生活。”所以安楠在父亲葬礼上没哭,她还记得当时来了一群老太婆来给父亲念经超度,老太婆们欢快地吃着美食,一边劝她,”你要多吃点,不要哭,否则会断奶,对婴儿也不好。”她心里咬牙切齿地恨着这些人,为什么老天爷带走的是父亲而不是眼前这些真正意义上的老年人?一边努力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填塞着米饭。父亲不管他们了,但她还要管女儿和妈妈呢。她必须得好好的,不是吗?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年剜下的伤心大坑至今仍未平复。

妈妈来喊安楠吃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安楠的双腿已经蹲麻,小雪花已经不再抽搐,呼吸变得若有若无。

妈妈突然大声喊起了“小美女”,安楠奇怪地看到妈妈正在笑。她一边笑,一边喊,“小雪花,小美女,你去天堂找外公玩吧,好吗?我们不陪你啦!”说着,妈妈一把拉起安楠,“走,我们去吃饭。”

安楠按摩了一下酸麻的膝盖,朝小雪花投去最后一瞥,转身慢慢离开。

吃完饭,安楠和妈妈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雪花小小的身躯就在窗外的草坪上躺着,看不清它有没有在动。安楠不敢出去,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眼睁睁看着它死去的勇气,刚才那一眼,就已经是最后的告别。妈妈说,她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两个月以来小雪花一反常态一直干坏事。它到处撒尿,几乎每个房间的床上都尿遍了;还四处便便,每个房间的地上都拉遍了。它害得妈妈一次次清洗床单和被套,一次次拖地板清理它的便便,“它是要让我讨厌它,而不会舍不得它离去啊!”妈妈如梦初醒,“我们那么爱它,小雪花肯定是知道的……它肯定也希望看到我们快快乐乐地前行。”

“是啊,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的,但没想到那么快。”

8点半的时候,安楠忽然想起女儿9点钟要下晚自习,每晚都是她去接的女儿,今晚她完全给忘了!她赶紧给老公打电话,“嘟嘟嘟——”响了5 声还没有接。安楠的心吊起来,她想起了下午那条短信。

“喂?”是他的声音,蔫了叭叽的。

“那个,我晚上在妈这里。有事。麻烦你去接一下女儿。”

安楠挂了电话,长出了一口气。这时,她好像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轻微的狗叫,又像是一声疲憊而又不甘的叹息。她知道,那是小雪花告别的声音。妈妈好像也听见了,和安楠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站起来,离开餐厅走到外面。

小雪花已经停止了呼吸。它眼睛半睁,眼珠晶亮,松松垮垮的下唇重新恢复了光泽与弹性,整个表情像是在微笑。伸手一摸,它的周身正在迅速冷下去。安楠怜惜地把它抱起来,它直挺挺的,像是变成了一架玩具。

村里的狗叫了一整夜,安楠也一夜不曾安眠。半梦半醒之间,好像看到父亲来了,欲将小雪花带走,手指的方向正是他的墓地。安楠心里清楚,这是因为自己知道妈妈会将小雪花安葬在父亲的墓穴附近。她的最后一个梦是小雪花在跟一条蛇搏斗,在河里。最后蛇被折断,死了。安楠开心地站在岸边冲小雪花挥舞起胳膊,嘴里喊出好几个“yes”,心里却明镜似的,小雪花已经死了,活着时它从未如此勇猛。这样也好,她不用担心它在那边受欺负了。接着,她身边出现了一群熟人,她跟他们一起玩打水漂,用圆镜子一样的东西滑在水面上,然后别人都一个个踩着跳过去,远了,安楠却望着水面不敢行动,她退缩了。然后就来了一辆救护车,她看见里面有个人在抢救,闭着眼睛,呼吸微弱。救护车里面的空间特别小,正好容下这个人。她很想过去近距离看看那人是谁,耳际传来一阵犬吠,像是小雪花的,她惊醒,愣怔了一会儿,明白自己是将别人家的狗叫声当成小雪花回来了,而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奇迹并未发生。小雪花依然躺在老地方,身上盖着的那块棉布因饱吸露水,软塌下去,它的整个轮廓凸显无疑。安楠本想打开再看一眼,但妈妈阻止了她。“快走吧,工作要紧。”安楠出门后,她又追着叮嘱道,“没事别回来,我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安楠没应答。她忽然觉得,看似软弱的妈妈比自己强大多了。

搭乘的头班公交车很空,没有几个乘客。气温还不高,车窗都开着,不时有阵阵劲凉的风撞进车厢。车窗外移情换景,安楠惊觉,人在专注于某件事情的时候,是无心关注风景的。记得在赶来救小雪花的滴滴快车上,她眼前一片茫然,司机跟自己叨叨了好多话,都像乱风刮过耳旁,她一句都不记得了。于是她努力提醒自己要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物上,而不是一直联想到小雪花,这太使她心酸了,她得打起精神来,就像平时一样阳光而快乐不是吗!

车至半途,有个戴女式草帽的大爷上车了,粗黑的颈脖上挂了一条毛巾。那条毛巾真像小雪花得病后的肤色呀,但肯定没有小雪花的皮肤软,大爷的这块毛巾,起的球都干瘦了。听说死去之后所有的毛病都会好,小雪花的皮毛又该纯洁如雪了吧……有热流冲击安楠的眼眶,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赶紧打住,并将头扭向窗外。车子正好经过一个以种水蜜桃出名的村庄,早餐店门口的矮桌前坐了吃早点的人,都是男子,一个穿蓝色汗衫的正把一只生煎包子扔给一条狗。小雪花在天堂找到父亲了吗?他也会喂它吃水果、吃包子吧。唉,怎么什么场景都会往小雪花身上拉扯?眼角有泪滴不听话地溢出来,安楠悄悄抬手抹去,又将头扭回车厢,车上有点挤,有个女的突然挤过来在安楠脚前一屁股坐下了,背碰到了她的小腿,肉感透过她身上的乔其纱传递出来,软乎乎的。她赶紧挪开,却一下子又想起了小雪花曾经暖绒绒的小身子。这让她感到浑身一热,汗立刻濡湿了后背。

司机突然一声令下,乘客纷纷关闭窗户,空调风从安楠头顶凉凉地扑出来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从安楠背部射过来,把她整个影子都投在前面站着的一位满头白发的大爷身上,大爷身穿藏青色描龙绣凤的中式立领服装,耳朵奇大,一看就知道他会长寿。要是他能把自己的阳寿送几年给小雪花该有多好啊!安楠这样想着,有心站起来给大爷让个座,却莫名感到阵阵困乏,那就闭上双眼打个瞌睡吧,总比强撑的好,虽然这并不是她的风格。

眼皮一合上,却做起梦来。梦见在和刘统比胳膊的粗细。刘统说,看你这胳膊细的,跟面条差不多。安楠就捋起袖子跑过去拿自己的手臂贴着他的,一边嚷,“那我也是宽面好吗!”一黑一白一粗一细两条胳膊贴在一起,有说不出的喜感。突然刘统的胳膊就翻转过来,伸出修长的手指将安楠的手掌裹进去,并迅速握了起来。这个场景就像包包子一样映入了安楠的眼帘。她心里一紧,立马抽出手逃出了刘统的办公室。然后她听见刘统在后面说,你的头上有头皮屑。安楠又惱又羞,醒了过来。还好,这只是一个白日梦。她还在公交车上,就要到终点站了。那位长寿相的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不见了。一个和女儿差不多年纪的马尾辫少女坐在她对面,微笑着的侧脸很美,小小的乳房在T恤下微微隆起。安楠想,多美的青春!她们应该拥有更长久的幸福。

转车。看时间还早,她提前一站下了车。路过公园,看到公园门口围了一堆人,好像在抢购什么东西。看了一眼招牌,原来是新开了一家便利小菜行。透过密集的人缝,她瞅见电子秤上放着一小方豆腐,是那种用盐卤做的老豆腐,直接拌酱油就可以吃,特别香,她们全家都爱吃。她挤进去,抢到了最后一块。掌秤的男人说,“两块八。”安楠拉开透明的零钱夹,里面正好有两个一块和一个五毛的硬币,她看了一眼那个男的,希望从他嘴里吐出一句“就这些吧”,或者“好了”,甚至“算了”,结果,她发现他的目光一直缠在那张卷起来的100元纸币上。这是个身材瘦长、看起来儒雅的男人,跟他身边那个双手肿胀、头发油腻的妇人很不般配。“但是,那又如何。”安楠在心里“嗤”了一声,将100块放进了男人白皙洁净的手掌中,然后看他走进逼仄的店铺,在抽屉里翻找半晌,捧了一堆纸币硬币回来。安楠数也不数,一把抓过,一古脑儿塞进了零钱包。耳边忽然响起公交车的语音提示,“纸币硬币分口投入”,她不禁“扑哧”一声乐了。还好,周围没人注意她。谁都不容易,难道不是吗?

抄近路回家,这一片正在拆迁,到处都是挖掘机的“突突”声,她左闪右闪,居然迷路了。好在家就在前方,她只要循着这个方向走就不会错。就在她快要拐上大马路的时候,以前那个曾经的路口处竟然砌了一堵墙,路,断了。安楠傻站了一小会儿,忽然发现眼前的房子门窗都已经卸去,探头一张望,里面是空的,而老公的车子居然停在这空屋子里,上面已经落上了一层薄灰。

朝大路那边,象征性拉着两根线,上面系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小彩旗。安楠叹了一口气,挺直脊背走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玻璃碴,绕过车子,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彩旗下弯腰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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