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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之家

2019-05-24毕亮

文学港 2019年5期
关键词:张老汉篾匠老马

毕亮

一辆货车穿行薄雾中,驶入官垱镇。

石板街上人来人往,两三位少年在货车前追逐,货车急刹车后,再起步,几乎是蜗行,经过小镇卫生院、税务所、供销社、刘聋子包子铺、自来水厂,车轮轧过路边的荒草,最终泊在官垱镇东头的“三哥旅馆”。

旅馆招牌破旧不堪,“三”字当中的一笔若隐若现,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二哥旅馆”。除了招牌,旅馆也显得破败。旅馆的老板,也就是嗜赌的三哥,两年前欠下巨额赌债,拆东墙补西墙,填不满窟窿后,在夏天某个雾浓得化不开的早晨,借助大雾的掩护,携带家人,跑路了。有人说,那个雾蒙蒙的早晨,看到过三哥,他慌里慌张,拎了个旅行包,像丧家之犬。也有人说,三哥根本没拎包,他们一家人,走得从容,仿佛散步,优哉游哉地踏上了逃亡之路。债主们听闻三哥跑路的消息,赶往旅馆,撬掉门锁,破门而入,将值钱的或不值钱的,包括锅碗瓢盆、砧板筷子,洗劫一空。

从此,旅馆似弃儿,无人看管,周边长满荒草。旅馆成了一片荒芜之地,在官垱镇人眼里,它是一个疮疤。如今,有人想治愈这块疮疤,将旅馆改造成福利院。

货车上走下来的人——女人,便是福利院主人。她跟官垱镇的人打招呼,叫我马莉,骏马的马,茉莉的莉。

镇上的人,没有人清楚马莉的来历。

不时有好奇的少年结伴跑到旅馆,观察马莉,他们发现马莉左脸有块醒目的疤。孩子们受到惊吓,跑了。胆大的少年,没跑,走到旅馆门前,马莉会掏出大白兔奶糖打发他们。尝到甜头后,更多的孩子前来讨糖吃,也不说话,一堆人站门口,久久不肯离去。马莉猜到他们心思,拿出更多糖果,大白兔奶糖或者水果糖,分发给他们。少年们迫不及待剥开糖纸,含着糖,心满意足地离开。嘴馋了,又跑来,他们觉得,马莉即便是个疤脸,也没那么可怕,起码比镇上邋里邋遢的谢疯子好多了。

每天,货车从镇上开往县城,又从县城载满货物,有时是家具,有时是木板,有时是床上用品和厨具,返回官垱镇。

一段时间,旅馆进进出出的是瓦匠;一段时间,旅馆进进出出的是木匠。再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一传十,十传百,镇上所有人都听到一个消息——旅馆改造的福利院开张了。

“三哥旅馆”的牌匾换成了“幸福之家”横幅,四个字迎风飘扬。那块荒芜之地,从此不再荒芜。

女人在老马的梦里哭。哭得凶,把老马闹醒了。醒后他就没再入睡。墨黑的夜里落着淅淅沥沥的雨,仿佛落在老马心坎上。

从刑警队退下来,按说老马该享清福了,可他一辈子劳碌惯了,身退了心却不退,腿脚不闲。老伴劝他养养花、种种草,或是带带孙儿孙女,他不依。大把年纪了,老爱折腾,他保持在警队工作时的习惯,遇到报纸上刊载命案新闻,总要琢磨一番,探个究竟。甚至,他们一帮离休的老警察,常聚一块扯麻城警界那点“八卦”的事。

一扯远,他们不由谈起那宗曾经闹得麻城沸沸扬扬的命案。

那宗命案,是老马经手办的。从立案到破案前后仅花了一天半时间。破案速度之快,在麻城刑事案件中数一数二。那帮老警察谈起这案子,不住嘴地赞老马,可老马脸上并不快活。相反,他内心极不痛快。干了一辈子警察,抓了一辈子坏人,唯独那一次,抓案犯时他心不甘情不愿。

案犯是离异女性,一位十三岁智障儿母亲。孩子遭遇同龄人羞辱,母亲过失杀人。老马记得那是1999年发生的事,《麻城晚报》以《愤怒的母爱》为新闻标题大篇幅报道过。报纸老马长期留存,搁在他收藏重要物件的保险箱。最终,智障儿母亲被判12年刑期。

许多个雨夜,老马回忆起这宗命案。总觉得案子不那么简单,案发现场不存在目击证人,事发经过全凭投案自首的女人供述。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猜测凶手是智障儿。他母亲自首,完全是为掩盖真相,避免孩子站立光天化日下,被众人指指戳戳,遭罪。她护犊子,宁愿坐监,也不愿孩子给逼上台面。这想法时不时跳到老马脑子里。案子已宣判,铁板钉钉了,顶多老马也就想一想。后来,其它的案件多起来,那想法便如一阵风一溜烟,一吹就过去了。

现在,多年前的想法又盘旋老马头顶。面对老同事竖起的大拇指,老马未做回应。他陷入长久的沉默,闷头一根接一根抽烟。待他起身离开时,烟屁股扔了满地。

老马有些落寞。回家时本来晴好的天,在他眼里,成了阴天。

进家门老伴见他反常,有意找他扯白话。老马却不赏脸,爱理不理。躲进卧房老马调拨密码,启开保险箱,坐藤椅上他将那页报纸浏览了一遍。那宗案子众多的疑点再次浮出水面。

接下来天真的阴了,落起雷暴雨,老马站立窗前,梭巡雨雾里飘摇的榕树。智障儿母亲的脸出现在雨中。那是一张愁苦、过早衰老的脸,比下雨的天空更阴郁不堪。夜里老马做了许多梦,唯一记住的就是那位痛哭的母亲朝他讲话。可惜他一个字也听不清。

那个梦困扰了老马好些天。

老马决定寻访智障儿。他找警队带过的徒弟帮忙,很快打探的消息有了眉目。母亲坐监后,那孩子由外婆看养。她们不住麻城市,住市下属县城的一个小镇——官垱镇。

出发前夜,老马收拾行李,将七七八八的物件往旅行袋里塞。老伴怎么劝他,也劝不住。他铁了心要去查个水落石出。老伴就倚在门边,骂他是头倔驴。他只是笑,也不做聲。一个巴掌拍不响,老伴嘀咕几句,不说了,坐厅里生闷气去了。

待行李摆弄好,老马才跑去厅里,安抚生气的老伴。讲几句俏皮话,孩子样伴个鬼脸,老伴就笑了,嘴角扬起来。老马晓得,老伴并不是真生气,只是心疼他,不想他一把老骨头还在外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马莉的到来让人欢喜,也让人忧。

欢喜的是官垱镇的大多数人,福利院的存在,对大家来说,毕竟是好事,那些孤老、失智的孩童总算有了去处。忧的是少数人,他们不清楚马莉的来历,担心她是个恶人,来小镇作恶。

最忧心的人,当属李篾匠。八年前,他从外地抱养了一个婴孩,就是他们现在的女儿李欢欢。那个雨夜,李篾匠夫妻躺床上辗转难眠,他们听着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两人都没开口说话。隔半天,李篾匠憋不住,黑暗中,他说,那个疤脸女人,该不是来寻亲的吧?不会是来寻欢欢的吧?旁边一个声音说,不要成天疑神疑鬼。又说,这事,不好说,还是当心一点好。李篾匠说,他妈的,你他妈全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

天放晴了,李篾匠坐屋门口编竹席,汗水浸湿了背心,额头的汗洒脚边水泥地上。不时有熟人往门前路过。路人甲说,篾匠,欢欢在家吗?

编席的李篾匠抬起头,他说,在家,在厨房帮她妈打下手,择菜。

路人乙说,欢欢在家吗?

李篾匠说,在堂屋做作业呢。

路人丙说,欢欢呢?

李篾匠说,刚才还在屋门口耍,转眼不见人影了。

路人丙好意地望着李篾匠笑,又说,刚才一群伢朝福利院方向跑,该是去讨糖吃了,篾匠,不要为了几粒糖,把孩子丢了。那人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篾匠笑。

李篾匠听出弦外之音,放下手中的活,慌慌张张往福利院赶去。那帮孩子里头,并没有李欢欢。李篾匠冲进福利院,也不说话,似只猎犬,里里外外嗅了一圈,他目睹院子老人们圈在一起下象棋、打牌,唯独没找到女儿,连根头发丝也没看到。他急出一身冷汗,又往家里赶,李欢欢也不在家。

跑出家门,李篾匠变成热锅里的蚂蚁、无头苍蝇,在官垱镇石板街上横冲直闯,遇到一个路人,便问,看到我家欢欢了嗎?看到我家欢欢了吗你?回答他的,都是——没有。他继续在街上小跑,呼哧呼哧地呵气,继续问。也有人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篾匠,你早该看紧你们家欢欢,那个福利院的老板,谁知道她什么底细,指不定是个人贩子。退一万步,不是人贩子,你家欢欢不是抱养的么?她来寻亲也不一定。

李篾匠瞪眼望着那人,恨不得回家拿了篾刀,劈烂他的臭嘴。他想说,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过后一细想,李篾匠又觉得那人话糙理不糙,继续寻人。

天快黑了,他连女儿的影子也没找到。细想后,他改变了寻人策略,去女儿要好的同学家打听,寻访两三家,终于打探到一丝线索。女儿同学说,镇上来了马戏班,李欢欢是不是去看马戏表演了?

李篾匠立马跑去官垱镇西头,马戏班安营扎寨的地方,等他赶到时,那里已是人去楼空。马戏班表演了三天,下午撤走,去了另一个小镇大杨树镇。

前往官垱镇的中巴车上,退休警察老马结识了到县城采购电器的张老汉。张老汉告诉他,屋里娶媳妇,他上县城看电器……

一来二去,两人聊熟后,老马问起要找的老人王玉兰。

张老汉说,你找哪家的王玉兰,镇上有两个?

老马说,我也不晓得是哪个王玉兰,她有个坐监的女儿。

中巴车内人声嘈杂。张老汉说,她去年就不在了,放寿了。

老马说,什么?

张老汉又重复了一遍。

老马说,那她外孙呢?

张老汉说,托养在镇上的福利院,你找那家人干啥子?

老马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他们聊起别的,比如小镇的生活、人情世故……老马又给张老汉递香烟。张老汉摘下别在耳朵上的那根香烟,眯着笑眼说,老哥,先前那支还没抽呢,够了!老马还是硬塞给他。他将两支香烟别在了两边耳朵上。

一路颠簸,车到站了,张老汉告诉老马,福利院在官垱镇东头自来水厂隔壁。他顺手指了条道,便往回屋方向赶。

走了一截路,离得老远,老马目睹“幸福之家”条幅横在空中,迎风飘扬。

蹲墙根边,老马抽完一根香烟,才将脚步迈过福利院的门槛。院子里多是些孤苦伶仃的老人,他们圈坐一起打纸牌、下象棋、跳棋,围观的人比打牌下棋的人更多。除开老人,还有用十根手指头都能点得清的孩子,十个人不到。

阳光照在那些人脸上、身上,也照在老马目光盯上的那个“大头”身上。老马猜想,盘腿坐枣树下掏蚂蚁洞的“大头”,就是他寻找的失智儿童。

枯站阳光下,老马静静地望大头。大头以打散的目光空洞地回望了老马一眼,就把目光挪到天上,嘴巴一张一合,念叨什么。

太阳躲进云里,天阴起来。大头站起身,抖落屁股的灰尘,歪起脖子、蹒跚着步子穿过院子里的竹林,朝睡房走去。

背后有个女人的声音喊老马。那人说,你找哪位?

老马转身,心里一惊。女人整张脸毁了近一半。看就知道,是火烧的或是滚水烫的。老马说,你……你是?

女人说,我是幸福之家的主人马莉。

扬起左手,老马指向大头进房的方向。他说,我找他。

马莉说,你是?

老马说,我是退了休的警察。

愣了足有五秒钟,马莉的目光越过老马,瞥向风中飞舞的棉絮。

老马将此行的目的告诉马莉。他以为会得到马莉的支持,可她并不买账,反问说,就算找出真相又怎样呢?

风中的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老马从裤兜掏出香烟,坐水泥条凳上抽起香烟来。马莉坐他旁边,看着老马吸得火星一闪一闪。

马莉说,警察同志,福利院有空铺位,若今天你不走,夜里可以在这里将就。

老马说,我退休了,叫我老马吧。这次我来找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他。之后老马讲起那个夜晚的梦,女人哭泣时的凶样。他似乎有些歉意,双手捂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曲指,老马弹烟头,落在两米远残了口的水缸旁,他挪步过去用脚尖将火星摁熄了。那是口废弃的水缸,仅剩半缸水,缸沿边长满青苔,蓄的水蜕变成褐色,成群的水蛭在里头伸缩。马莉态度和缓过来,她说,真有需要,你可以进屋找他。

昂起头,老马望天说,谢谢,我这趟出门,一路都遇到贵人!他讲起中巴车上热情的汉子,张老汉。马莉说,你说的老张,可是个热心肠。

老马并没进门去看大头,只是离得老远望他。大头空洞、泥丸似的眼神在他视野里游荡。暖风吹在老马脸上,他再次想起那晚的梦。又是一阵惆怅。他想,真相究竟怎样?这个答案模糊的问题令他心生痛苦。

老马搁好行李,跟马莉打了声招呼,迈步去镇上闲逛。临出门,马莉喊他,交代他记得六点回来吃夜饭。他点了头,转身便走。

官垱镇的人们永远记得那个黄昏,小镇的天空响彻着李篾匠的声音,欢欢,你在哪里?欢欢,回家吃夜饭。后来,这个声音变得凄厲、暗哑,逐渐消失在黑夜里。

有人说,欢欢被拐走了。

有人问,哪个欢欢?

有人答,李篾匠的女儿,李欢欢。

有人又说,李篾匠的女儿给人拐走了,他女儿不是亲生的,是抱养的。

有人继续传,你们知道吗,李篾匠的女儿不见了,听说给她亲妈接走了。

有人问,李欢欢亲妈是谁?

有人答,还能有谁,说不定就是那个疤脸女人,那个马莉,骏马的马,茉莉的莉。

有人说,那个开福利院的马莉,是李欢欢亲妈,知道吧你们?

……

小镇的闲人们围在李篾匠家门口,看着李篾匠的老婆坐门槛边,哭得呼天抢地。她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一把鼻涕,哭着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欢欢拉扯大,容易吗我,人说没就没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我。

李篾匠扫了一眼屋门口黑压压的人群,他说,你进来,少给我丢人现眼。

那堆人议论纷纷,有人说,篾匠,你得去福利院要人。

李篾匠说,找谁要人?

人群中有人说,还能有谁?!

坐门槛边哭泣的女人说,你个窝囊废,欢欢丢了,你还不敢去要人。

那堆人开始起哄,篾匠,赶紧的,再不去来不及了,到时她跟三哥一样,拍一拍屁股走人了,你们养了欢欢八年,可就白养了。

李篾匠站屋门口,左右为难。女人又说,我怎么嫁给了你这个窝囊废。瞥了眼墙角未编完的竹席,李篾匠抄起篾刀夺门而出,气势汹汹往福利院方向小跑,身后跟着他的老婆和黑压压的人群。

他们走到福利院门口,李篾匠举起篾刀,预备喊话。远处传来喊声,是李篾匠的邻居,他骑着自行车冲到人堆,上气不接下气说,人,人,人回来了,篾匠,我看见欢欢端了碗米饭,站门口喊,喊你们回家吃夜饭。

李篾匠放下高举的篾刀,踮脚,朝福利院里头望了一眼,没人出来。他听到人堆里有人说,就算她没拐走欢欢,也不能证明她没干过别的坏事。又有人说,她是好人,还是歹人,谁说得清楚?你们抬头看看天上的云,等着吧,说不定还有大事发生。

有人抬眼望天——天是黑的,天空漆黑一团,根本看不到云。一个声音说,咱可不能把好人冤枉了!

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老马烟瘾犯了,摸裤兜里的香烟,烟盒瘪了空了。他去小卖部买了盒红塔山。又继续在街上走,他目睹一群人围着个耍猴的河南老头。那只母猴时不时将红屁股亮给路人看。

官垱镇跟老马见过的其它小镇没多大区别,残破,失去生机,像墙上贴得过久的年历画。

轻柔的风继续吹着,唢呐声和鞭炮声由远及近,小镇邮电所门口,老马遇到送葬的队伍。纸钱散落泥地上,手臂绑了丧带的老妇痛哭,声音沙哑。一群人尾随老妇身后小声地抽泣。抬棺木的裸肩汉子吆喝着往前走,卷得尘土飞扬。

老马捂住鼻子,朝河堤疾走。河里的水枯了,裸露的河床一目了然。他站河岸边,接连抽了两根香烟。

那些往事又如烟般从老马眼前晃过。草丛里窜出两只黄鼠狼,打断他思绪。眨眼间,黄鼠狼消失了。

偶尔河堤上走过三两个人。老马不看他们,任由他们打量自己。远处一辆板车朝老马驶来,是张老汉拖的板车,驮了满车甘蔗。

张老汉先喊的老马,老马过去帮了把手,帮他推板车。老马朝满身大汗的张老汉说,老张,你儿子呢?

张老汉说,他还在深圳打工,等我这边安排妥婚事,摆喜酒时儿子儿媳就请假回来。他们忙得很,没办法!

聊完儿女,他们聊起其它的,比如田地里的庄稼、秋天的收成。两个人的暗影在阳光下拉得老长。

张老汉说,老马,找到人没?

老马说,找到了。福利院老板是哪里人?看她不像本镇人。

张老汉说,马莉是个好人,听口音,她不是麻城人。幸亏有幸福之家,镇里、村里的孤寡老人才有人照应。你不知道,他们全是子女在城里打工、丢了命的孤老。那场大火,烧死了好些人。讲起这事让人痛心,他们可全是我们官垱镇的乡里乡亲。

老马说,马莉也像给火烧过。

张老汉说,就是,她也讲过,就因为她给火烧了,更能体会那些家庭的痛苦,镇上的人都看得到,她是真心做好事。

莫名其妙老马打了个嗝,给自己燃了根香烟。他帮张老汉推板车,两人一路走一路聊。暮色里,老马把张老汉和他的那堆甘蔗送回了家。张老汉硬要留他吃夜饭,他先前跟“幸福之家”约好,就谢绝了。

张老汉送老马,送了很远一截路。

吃夜饭时,老马和马莉喝了三四杯白酒。两人酒量似乎都不高,喝得满脸通红。天擦黑时,他们搭了个简易的戏台。马莉说,马警官,您是贵客,我们办台晚会欢迎您光临我们幸福之家。老马说,叫我老马。马莉并没改口。

天完全黑下来,院子里亮起昏黄的灯。戏台下摆了三排木椅子、两排木条凳。他们依次落坐,闹哄哄的。晚会现场始终没有能够安静下来,一堆老人和一圈小孩像麻雀叽叽喳喳。

月亮升起来,银灰的月光照在院落里,和昏黄的灯光交织。

戏台上老人们轮流表演:谁拉二胡,一曲《二泉映月》,调子忧伤、哀婉;谁打快板《武松打虎》,赢得满堂彩;又是两人合演双簧,引来阵阵笑声……最后马莉压轴,她手持竹笛,坐戏台上,学电视里明星的作派,她说,现场的朋友,大家好,我给大家带来一曲《常回家看看》!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声音比春雷更响。

悠扬的笛声从马莉嘴里飘逸而出。她摇晃脑壳,很像那么回事地演奏曲子: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

领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带上笑容带上祝愿

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

……

老马听到身边有人抽泣,那些抽泣声慢慢传染给了更多人。月光突然变得冷清。他伸长脖子偷瞄坐另一排的大頭,只有他十指扣一起,傻笑。

吹奏结束,掌声雷动,持续了许久。待掌声消停,马莉站起身,眼泪在眼眶打转。她哽咽说,我们幸福之家,住的都是不幸的人、需要温暖的人,我们就是彼此的亲人,我们要相互扶持、取暖!

掌声又响了一阵。

清冷的气氛瞬间消失了,悬挂空中的那轮明月更圆、更亮了。曲终人散,福利院的人各自带椅子、条凳回了屋。老马的目光寸步不离大头,直到大头进屋,他才将目光挪到天上。

那是一轮冷月。

老马在想幸福之家的主人,那个被火毁容的女人马莉。有位老人站在枣树边抽烟,老马靠拢过去,跟他搭讪。老人邀请他,也搬来幸福之家养老,还列举了系列的好处,比如常举办文艺活动,还有棋牌比赛、户外钓鱼赛……老马只当听众,不作回应。抽完香烟,那位老人拄拐离开了。

场院一下空了,月光照在竹林、枣树上、残破的水缸里。马莉提了两把木椅出来,她说,马警官,咱俩聊聊!

老马脆声说,好。

他们坐在清冷的月夜里。院子有蛐蛐的叫声和其它的虫鸣。

马莉拿出白酒和下酒的过油花生,摆弄好后,她说,将就将就我们边喝边聊。她扶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她说,我也是麻城人,来官垱镇快两年了。

老马说,你怎会想到来官垱镇办福利院?苍白的月光淋在马莉脸上,老马清晰可见她的伤疤,惨白,骇人。

马莉说,人生很多事讲不清,或者说是命中注定。这里需要我,我就来了。是他们选择了我,而不是我选择了他们!

那些话,马莉讲得似是而非。老马说,你这话讲得含糊,我听不太明白。

马莉沉默了,又抿了口酒。她说,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清楚,古话讲难得糊涂,就是这个道理。

老马没有否定,也不表示认可。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们不再讲话,只是喝酒,嚼花生米。老马感觉面前的疤脸女人似乎有话要讲给他听,又憋住没讲出口。

那些酒喝干了,老马打了两个酒嗝。他说,都说酒后吐真言,你是不是有话要讲给我听?

马莉说,没有,该讲的话我都讲完了。

站起身,老马说,那我先去休息。他朝大头的房间走去,晚风吹他身上,令他有了回到多年前夏天的感觉,那时他还是个大山里羞涩的孩子,对世界一无所知。老马想,活了大把年纪,现在他对世界也并不比年少时了解更多。

老马没进屋,只是默立窗前,看大头趴桌子上睡觉。目睹大头安详的模样,他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平稳下来。之后老马去了安排给他住的卧房,横躺床上,窗外仍有虫鸣声传入室内,月光水似的透过玻璃流进房间。突然忧伤的笛声跟着似水的月光遛进房内。他爬起床,走近木窗边,场院里马莉孤寂地坐着,吹奏《十五的月亮》。

一束束月光落在马莉身上。老马感觉得到,尽管月光轻柔,但对月亮下的女人来说,那月光却似刀子、匕首,痛刺着她的肉身和身体里的灵魂。

老马想,马莉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他不清楚马莉到底经历过什么。出于职业习惯,他极想过去问问,步子迈开前,他忍住了。

马莉的疤脸盘旋在老马脑壳里,令他一夜未眠。来天,老马携带一肚子心事,返回麻城。

某一天,老马他们一帮老警察再次欢聚一堂。

他们讲起各自近期的生活、健康状况,血压高了,前列腺增生了,糖尿病更严重了。只有老马一个人不作声,默坐人堆里当听众。他们扯完了家长里短,便讲起麻城最近的案子,那宗银行劫案,两死一伤,劫匪成功卷款逃逸。再又谈起多年前另一宗悬案,麻城台风来临的前夜,有家工厂起大火,烧死烧伤许多工人,事后工厂老板消失了。有人说老板烧死了,也有人说老板跑路了。

沉默许久的老马说,老板是男是女?

一个声音说,是女老板。

老马又说,老板叫什么?

当中谁说,好像姓马,我想想,叫马红梅吧。

老马心事更重了,他想起此前去官当镇遇到的“幸福之家”的主人,会不会就是隐姓埋名的马红梅。或许她跑去小镇将死去工人的亲人圈养起来,是为赎罪。

过后老马跑了趟公安局,找带过的徒弟帮忙调阅马红梅资料。他亲眼见到的是毁了半张脸的女人,比较电脑里的照片,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老马不放过任何细节对比,他觉得马莉就是马红梅。但又觉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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