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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肃中:裸到90岁

2019-05-24杜雯雯

东西南北 2019年8期
关键词:成都

杜雯雯

他是少数从一开始就不拘束的人,去了把衣服一脱就开始了。不但自然舒展,享受全程,还会要求自己尽量在绘画中保持专注减少走动,“不要东想西想,就不太累。”

到了一定年岁后,人类的躯体外表更像是遗留时间刻痕的画布。

年轻时挺拔的胸线被地心引力拉扯向下,两侧腹股沟在大腿根部连成一条圆润的V型,上方层层脂肪叠皱,腹部微微隆起。手臂是难得的从外观看还保留明显肌肉线条的部位,不似膝盖,几乎完全被松软耸拉的皮肤覆盖。

近十幅全裸的人体画像被王肃中按尺寸大小卷起,两头用细细的白色棉线系紧,再裹进硬壳纸中置于衣柜上方。

作为画中模特,他爱惜这些画像,如他珍视这份意外得来的晚年职业。

过去7年,王肃中辗转于四川省内近20所高校,在一间间画室中卸下衣装,全然展露的身体成为那些年轻的美术系、摄影系、雕塑系学子手中的艺术作品。

他最为人知的名号是“成都最老裸模”,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洒脱开朗的白发老头。

他拥有常人所期盼的长寿和健康,但却几乎经历了男人在传统世俗下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一生:妻子自杀、意外丧子、亲友疏离、旧友故去、晚年独居。

但他并未向孤独和苦难屈服。

拒绝束缚、追求自由,不服从于晚年循规蹈矩的模板生活,王肃中把90岁的人生活出另一种可能:我自逍遥,来人勿扰。

裸模这件事

一节人体美术课的时间为45分钟,每次六至八节。这意味着,除了午饭和中途休息的时间,王肃中需要在画室平均保持同一个姿势长达5小时,最常见的是端坐、侧躺或站立。速写最快,其次是更高难度的绘画,时间最长的是雕塑。

为了给全裸的模特保温,冬天画室里通常会添置柔软的绒毯和暖风扇,但还是有模特会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出现颈椎或腰部不适。

成都好几所学校的美术学院都在靠近双流机场的航空港。从东南三环的家中出发,王肃中要在清晨6点就搭乘地铁转公交,才能保证上课前准时到达,单程耗时约两个钟头。一位资深模特介绍,在成都约有200人的高校裸模从业群体,60至70岁年龄占比最大。出于安全考虑,一些高校原则上不再起用70岁以上的人体模特,但对王肃中时常能破例,像这样的高龄模特,全成都唯他一人。

大多数人在第一次赤身面对学生时会倍感不适,拘谨脸红、尴尬发抖都是常事。

画室之外,这些被称作裸模的中老年人是擦皮鞋的手艺人、拉三轮车的师傅、进城务工人员或退休职工——大部分都是因为经济拮据选择了这份职业。

人体模特的收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高,根据个人条件,每节课从几十元到二百元不等,由学校或模特公司按周期发放。

课程最满的时候,王肃中每月能拿到千元左右的报酬,少的时候几百元。但王肃中说,赚钱并非他的初衷,更多是出于对艺术的喜好,他甚至觉得自己天生是适合这份工作的人。

2012年春末,王肃中误打误撞逛进了川师的一间素描室,看到学生正在进行人体绘画。觉得新鲜,王肃中盯着看了许久,恰巧被画室内的模特经纪人瞧见,便试探问他“你想不想干?”没有犹豫,他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就开始上岗。

子女与家庭  

得知父亲做模特的头几年,3个子女都一致反对。“就说我把他们丑到了,说我不该去裸体,是个不要脸的人。”王肃中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能接受的艺术创作,到了儿女那里却行不通。

最火的时候,来采访的媒体蜂拥而至,王肃中带着记者去儿子家采访,这激怒了原本就不愿露面的家人。不光记者吃了闭门羹,包括子女、孙辈在内的几乎所有近亲,都与王肃中断绝了往来。

这样的对峙持续了好几年,直到最近两年,王肃中与大女儿王圆(化名)的关系才缓和。已经68岁的大女儿会带着东西来看他,也会在电话里问候近况,但王肃中与二女儿、三儿子的僵局至今未破。

再次谈起父亲当裸模一事,王圆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只要他高兴,我还是支持他。”事实上,王肃中当裸模这件事只是点燃家族矛盾的最后一根引线。亲人疏离、沟通不畅的状态早在几十年前便由桩桩件件的小事缠成无法解开的死结。

王肃中年轻时,家中一度很宽裕。 16岁时,王肃中从遂宁西眉镇跑来省会成都投奔舅舅,学起了裁缝的手艺。手艺精湛的王肃中擅长做中山服和西装,曾在成都市红旗服装厂干了29年,是八级工。1983年他下海到机投镇的一个社队企业当厂长,后来又开起了自己的裁缝店,生意也相当不错。生意最忙的时候,每天要裁剪100多件衣服,他手脚麻利,还懂数学,一个月最高能赚280元,是普通工人工资的5倍。那时,他和妻子都还年轻,两人一心奔在工作上,忽略了对孩子的照顾和沟通,孩子们都由奶奶一手带大。儿女后来又早早离家,大女儿13岁时就到成都制革厂去当学徒,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也就相对淡漠。

按照王肃中的说法,自己以前在成都的两处房产给了孩子们,但并未收到孝顺的回报;又或是一直以来自己的想法子女都不太支持,这让他们产生极大的沟通障碍。

在王家亲友的回忆中,至少有兩件和死亡相关的事,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冲突。王肃中的妻子是他表姐,两人于1949年由父母包办成婚。一直以来,夫妻俩相处并不融洽。

矛盾越来越多,从上世纪70年代起,夫妻二人便分开居住,一个住在水碾河,一个住在学道街,车程15分钟。这段持续了48年的婚姻,最终以妻子跳河自杀终结。

王肃中的大女儿说,4个孩子中,王肃中对幼子的关照最多。他为儿子谋了一份在设计院当司机的职业,还曾出钱为他购置过一辆大货车。但幼子醉酒挥霍,工资用完,又悉数花光了父亲给他攒下的钱财。这也让哥姐非常不满,觉得父亲过于偏心。老四42岁那年,对酒精已经达到痴迷失常状态,时常醉倒在街边,或是说些胡话。2007年的一个夏夜,儿子酒醉后红着眼威胁王肃中,说:“爸,你去消失了,不然明天拿刀砍死你。”无奈之下,王肃中从家中离开,在外住了半月,没有换洗衣服,他让两个女儿回儿子家取了就走。两姐妹一进屋就看见老四一只脚吊在床下,人死了好几天。经过警方验尸,儿子是自然死亡。

过去的90年人生中,王肃中经历了世俗意义上的风光、苦难、离别与悲痛。但他没有变成一个意志消沉、怨妒善怒的人。

他学着自己消解情绪,看开不顺心的事。最落魄的时候,子女疏离,他一度靠低保生活,便劝自己,“是他们要脱离我,我还要更坚强,没有思想负担。”

老来独居的日子 

耄耋之年,身高约1米68,体重130斤,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声带与空气摩擦中,偶尔会出现有老人特有的痰音。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60多岁的时候,王肃中就念叨着,到这个年纪差不多了吧;72岁那年,他跑去布店扯了8米纯白棉布,做成两套大翻领系扣子的白寿衣,还准备了白帽子、白袜子和黑色圆头鞋,所有材料加起来不到20元。他既不封建也不忌讳,心里想着“不能浪费了自己的手艺,也不要给娃娃增加負担”。

十多年前,前额和头顶的头发开始脱落,留下一圈“地中海”,他干脆蓄起全白的长发到耳部,用他自己的话说,“看起来像搞艺术的。”

终归健康还算眷顾他,至今未生过什么大病,能吃能睡能走。

他实在不太像一位将在今年八月满90岁的老人。生于1929年的王肃中,经历了从民国至今的历史,但他身上少有刻板印象中的老人感,思维清晰、热衷新事物、心态乐观开放。

46个最常用的姓名和电话一页一个,写在自己裁制的小小电话本上。左侧用棉线穿过三个洞加固缝好,封面还用红笔写上“正面”以提醒不要拿反。

他也有老人一贯节约的特点。

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灯草绒外套是1997年自己缝制的,袖口破了也舍不得扔,截掉一节,用弹力松紧带收紧袖口美化,连接口都看不出来。脚上的运动鞋是一个徒弟的儿子淘汰不要的旧款,他接了过来,39码正合适。

至今他仍保持着极规律的生活。没课的日子,六七点起床洗漱,泡浓茶,看中央四台的《海峡两岸》,11点做午饭;午饭后去小区外的公园溜达,走上两公里,下午4点回家继续做饭、看电视,晚8点睡觉。

大约半年前,他搬进这处位于娇子立交附近的公租房小区,每月房租398元。这套39.1平方米的小屋子,被他收拾得简单干净,连厨房做饭的汤勺都一个个有序悬挂好。

王肃中并没有太多朋友。从小区出来,在街上碰上一个关系还不错的邻居,一分钟的寒暄里只交流了一件事:一位共同认识的旧友去世了。但他不承认这份孤单,理由是,“因为我想得开,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我也不想升官发财,平平淡淡过了就了事。”

一个有趣、完整的人

跑赢死神和病魔的人,时常会收到这样的提问:如何看待死亡?王肃中每次的回答近乎一致,“我根本不惧怕死亡,有生就有死,这是人类的规律。”

但他并非真的不在意死亡。

就像他从不去医院体检,不是真的不担心疾病,反而是有恐惧心理,他总觉得“没得病都说有病,吓都要吓死”。

即便到了高龄,人类的欲望也是存在的。

妻子离世后,他也试图重新开始新感情,再次组建家庭。二十多年里,他陆陆续续接触过朋友介绍的老太太们,但都没了下文。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王肃中在家庭中很少获得的鼓励,却在诸多陌生人中获得共鸣。

有一次,他在等公交车时,两位陌生女士认出了他,对着王肃中竖起大拇指说:“你好勇敢。”钢管厂医院退休的邓明怡医生在104公交车上碰到了王肃中,一番支持的言语后还给他留下200元钱。

更多的认可来自年轻一辈。许多和王肃中接触过的年轻人都对他印象深刻,评价中有很多共同的特质:没有代沟、灵魂独立、讨厌束缚。

成都本地的影像艺术创作者周强,曾邀请王肃中拍过一张人体肖像《他还是她》,这是一个关于社会文化构建性别意识的系列作品。

周强对王肃中的工作评价是“非常敬业”。为了拍摄这张照片,他们先是一起去过工地,又跑到离成都40多公里的黄龙溪,在一个废弃工厂中完成了作品拍摄。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老人”,周强觉得,王肃中是一个有趣、完整的人,“希望我老了以后也会这样有趣。”

22岁的王雨星曾帮王肃中拍过一个小短片,在这位相差68岁的老人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刚开始以为他去当裸模是生活所迫或者喜欢艺术,但后来我感觉,他人生注定是这样的,哪怕不是现在的状态,也会变成其他的模样,做出那些大胆的选择,这是他性格导致的一条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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