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进勇

村里的孩子们都是听着古老的歌谣长大的。歌声是近的，也是远的，好像从月亮上缓缓飘下来：“月婆婆，筛罗罗，炒豆吃，没柴火。捡去怕扎脚，偷去怕狗咬！”月亮上有个孤苦伶仃的老奶奶吗？没穿没烧，只有一把生豆，让她咋活下去呢？自打懂事起，怜悯之情就随着月光星辉，播进了我们不断生长的心田里。

月亮又大又圆的时候，离我们最近，就好像从我们村东头冒出来，慢慢地、稳稳地走过小河、池塘，走过村旁一小块空地，再走过我家的猪圈和柴草垛，在我家的院子里待一会儿，然后就去了隔壁四妈家里，最后，从村西头那几户人家的屋顶落下去。我们在土炕上，在窝檐下，在篱笆墙豆角和倭瓜叶的空隙间，在夏日屋顶清风吹来的庄稼的气息里，在大槐树下乡亲们呛人的旱烟味道里，在東家西家芭蕉扇扇来扇去的凉快里，在奶香和孩童温热的尿腥里，甚至在你哭我笑、你嚷我叫的混乱和嘈杂里……当然，也在村外空茫和寂静里，在遍布庄稼收获后铺天盖地的蛐蛐的叫声里……特别是在八月十五，有时有，有时没有的月饼的香甜里，但每年这天都有的秋黄瓜的清香和绝根儿甜红高粱的甘醇里，听月亮的民谣。几乎从生下来我就认定，月亮是我们村里的，我们家园的。

明月升起，安安静静，照着小小的村庄，地上有光有影，院里街头亮亮堂堂。于是，村庄便稀落甚至省略了灯火，家家户户都借天上明月的光。孩子们是不肯早睡的，村里村外疯跑疯玩儿！一会儿悄然无声，一会儿又急呼高叫，闹闹哄哄，半夜才归。大人们也不去管，正好干点儿活计，不亏这月光。女人们有几样最好是在大月亮地里干的活儿，剥玉米、摔花生、切白薯，或在打谷场聚群儿，或在院子里分散。巧手干净的女人们便把白天浆好的布铺叠在门口的捶布石上，两个棒槌起起落落，敲敲打打，于是便溅起月光的清脆与响亮……而勤快的男人们也不闲着，他们趁着月光挑水浇菜。沟里的水不深不浅，不温不寒。五担十担几十担，一畦两畦八九畦。沟里的水不断由汉子们肩头的水桶里挑上岸来，哗哗地倾入菜地。一棵一棵，一行一行，白菜们等候着浇灌，扁担铁桶钩环碰撞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旷野听上去有点儿悦耳。因为月光的清凉，人不热不急，也没有那么累，浇完最后一担水，还在月亮地里待一会儿，看着安静的月光和菜地，猜想一宿过去，明天早上这棵棵白菜都会肥出一圈儿，长高一指……故乡的月亮就这样跟村庄跟乡亲们年年月月相亲相近，也融入我成长的身心里。直到我走入千里之外的校园，在陌生的城市寻找和凝视月亮的时候，才发现他乡的月亮与我很疏离，亲切的月亮依然在故乡，仿佛永远守望我的亲人……

的确，那些岁月，明月总是等我在故乡。寒假的夜晚，我和母亲对坐在土炕上，中间是一个柳条大簸箕，两个葫芦瓢。娘俩不点灯，借着月光剥花生。花生不是自家所有，而是给生产队剥种。是每年冬天雷打不动的一项活计。剥完之后把花生米交给生产队。一斤果儿能剥出几两米一般都经过测量或估算，生产队总是给社员户稍稍留点，如果不昧心吃或者藏，交米后总还是有些富余的。那时的早晚或许村里会闻到炒花生的气味，尽管很稀薄很短暂，但那毕竟是久违的香！这样，孩子多的人家就得严格看管，大人们必须把口袋口扎紧，放到孩子们不易找到的地方。剥花生的时候也尽量不让他们接近。如果给个一把半把花生荚那便是难得的赏赐了，而一般脱皮的、半拉儿的花生米则要分出来，攒起来等全家人共享了。这样的人家交米的时候大都可钉可铆，十几个冬夜的忙乎只落得几筐花生皮儿。我家人剥花生的时候是不会有人往嘴里放一颗花生米的，这样到最后就有了超出别人家的剩余，临到队上交花生米，母亲捧几捧放在家里，交到队上的仍然足斤足两。然而，对常年不在家的我，母亲特许能吃个三颗两颗的。明月、土炕、母亲月光下朦胧的面容，还有那寒夜奢侈而特别的香，留下了梦幻而又真切的记忆，至今回味无穷……而暑假的月明之夜，我也能像村里的汉子一样，从水沟里挑水浇岸上我家的白菜了！我上无兄长，父亲在外地工作，我的成长和担当让我自豪，更让母亲欣慰。那几年我家的白菜由于没有夏秋之交的严重缺水，虽然比不上别人家的茁壮饱满，但也能收获几畦像模像样的白菜，那都是因为月光水的滋润。

再后来，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我的脚步不知从何时起总是紧追急迫的时光，生命被生活的潮水推入广阔而拥挤的俗世红尘，淹没在鱼龙混杂的海洋里。左突右冲，上浮下沉，为人为事为速度为业绩，夜以继日，晕头转向，不顾寒暑，忽略季节，忙得甚至来不及看天看地，更别说那轮明月了，它早已被我遗忘在遥远的故乡。多年之后再回首，不仅当年明月不再，就连故乡也变得令人陌生和忧伤，没有了月光水浇出的大白菜，没有了月色朦胧中母亲旁边亲切的香。溪水上闪烁的月色，古槐枝叶间光影的斑驳已成为梦里幻象。其实，那条溪流早就干了，当年的清流再没回来。那棵古槐干枯着，坚守多年之后终于不知去向……现在，母亲早已过世多年，我家的老屋和整个村庄一起变成了一片废墟。为了办更多的项目，建更多的楼房，村庄整体拆除，过几年将要恢复成庄稼地，而乡亲们都搬入了城区新建的生活小区。住在五光十色、灯火辉煌的夜晚，就像住在梦里，让许多孩子大人兴奋不已。这变化起初也让我为乡亲们远离昏黄暗淡庆幸和自豪！然而，当我仰望星空，一遍一遍怀念故乡明月的时候，突然感到那美轮美奂、精美华贵是那么泛滥廉价，甚至那么俗不可耐！痛惜的心才明白：原来，天然与本真是多么可贵啊！

前几天，“嫦娥五号”飞天登月，地球上不断收到探月影像，而也就是在这几天，雾霾遮天蔽日，北京地区高速路关闭，机场停用。我再次想起从小哼唱的那首古老的歌谣，想起月是故乡明……心头突然涌出不可名状的惆怅：人类登上了月亮，走进了神话，却捧不回最初最干净的月光！

责任编辑：李 梅

插图选自《马格里特》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