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燕青

那条德国狼犬名叫火火，是我当年在新疆农场放羊时的忠实跟班。

下乡当“羊倌”的第一天，我随班长去熟悉放牧环境。看了附近几处被农田包围着的草场后，来到一个尚未开发的荒草滩。这里虽然比较偏远，但地域广阔，绿草茵茵，是理想的放牧场所，几百只绵羊融合在一片绿色之中，平添了几分诗情画意。

突然，草滩一侧的羊群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窝蜂似的狂奔起来。远远望去，羊群后面的草丛中，有一匹灰色的动物在疾速运动。“狼来了”的惊呼声随即从四周响起，刚才还祥和平静的草场，气氛骤然趋于紧张。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我不禁为羊群的安危焦急， 岂料祸不单行，草滩的另一侧，又奔出一只毛色金黄、健壮敏捷的狼，凶悍地冲向迎面而来的羊群。早就听说狼惯用围追包抄的方式捕杀猎物，莫非今天也早有预谋？两面夹击下的羊群无所适从，只得哀叫着挤成一团坐以待毙。

眼看一场杀戮在所难免，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没想到转瞬之间峰回路转， 情势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那只黄狼冲到草滩中心后，竟然放弃了近在咫尺的羊群，转而义无反顾地扑向垂涎欲滴的灰狼，我这才觉察到它应该是条威猛的狗。饿极了的灰狼并不示弱，一跃而起迎上去，你来我往从绿茵直打进草丛里。一阵激烈的撕咬之后，在牧羊人挥鞭舞棒的助威声中，灰狼落荒而逃，一溜尘土远去，草滩又恢复了安宁。

“怎么样，德国牧羊犬？”班长问我。

“德国牧羊犬？噢，是那只大黄狗吗？真够厉害的！不过，它跟狼像极了，冲出来时把我吓了一跳。”

“德国牧羊犬就是人们常说的德国狼犬，这个火火的长相和性格跟狼更接近一些，它的身手在连里的牧羊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班长边走边介绍说。

走进草场，见到了我的领班——二十六七岁的本地青年马福， 他正在整理打散的羊鞭，听说来了新搭档， 高兴地连说“欢迎”。我快步上前，可是刚伸出手就僵住了：我看见了那只叫火火的德国狼犬。它带着与狼过招后的霸气奔来，在离我们一米开外停下，一副酷似狼的嘴脸，一双深邃的眼睛，一对尖尖的竖起的耳朵，看得我心里怦怦直跳！

我下意识地想往班长身后躲，班长笑着说：“别怕，熟悉了，它是很听话的。”马福拍拍火火的头，指着我命令道：“他是你的新主人，快过去认识一下。”它顺从地走上前，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把我上下左右嗅了个遍。我趁势蹲下，用有些哆嗦的手帮它择去身上的杂草，捋顺滚散的棕毛。逐渐地，它的目光由冷漠转为柔和，摇着尾巴卧倒在我身边，长舌头舔上了我的手心。

当晚，我就搬进了放牧点。这里的环境很有些艰苦，一群羊，两个人，离连队近3公里，生活当然要全部自理。我那时年方十六，最为安全担心，可马福说，没得事，看家护院有火火呢！果然，这伙计，眼睛到了夜晚绿得发亮，两只耳朵时刻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它都不会放过。即使在凌晨、黄昏，但凡听到陌生人接近放牧点，它立马就会发声报信，迎上去摆出“战斗”姿态果断拦挡……每晚听着火火的吠叫声，我们都睡得很安稳。

火火是只出色的牧羊犬。每当日头欲出时光，它就会跑到我们居住的“干打垒”前，冲着房门吼上几声，催促我们起床，然后慢悠悠地踱到羊圈旁等候出工。羊群出圈，火火一直守在门边观望，等羊走完了，它總要进圈去再巡视一遍才放心上路。羊圈周边都是大条田，羊群在田头地角行进和觅食时，常常经不住禾苗的诱惑。跟随左右的火火眼尖，发现有羊往庄稼地里钻，就吼叫着猛冲过去，迫使那些羊忙不迭地折返归队。更多的时候，它是我们的好帮手，往往只需一声召唤，或是一个手势，就能准确地按照指令聚拢奔跑的羊群，追回失散的羊。

春夏之交，连队组织羊群药浴。药浴，就是把羊赶进一条长约20米的水道，在消毒药水里走上一遭， 据此预防羊患传染病。看似很简单的一件事，我们分头行动，一个负责赶羊入水，一个在出口看守洗过的羊，火火帮不上忙，就让它自由活动去了。哪知才洗了十多只，后面的羊怕水，抽着打着都不进水道，我们只好把洗过的羊赶到低凹处晒太阳，然后合到一起去完成药浴任务。没成想顾此失彼！待我们连拉带推，洗完一百多只羊之后，羊群却集体失踪了， 一串清晰的水迹，直指苜蓿地的方向。这个发现使我俩叫苦不迭，要知道绵羊啃吃苜蓿青苗，是会被胀死的呀！

十万火急！我们不敢多想，拔腿就往苜蓿地奔去，不过，没跑太远，便停下来相视而笑了。只见身上还在滴水的一群羊，已被圈在离苜蓿地仅有几百米的树荫下，火火像巡逻兵一样，在苜蓿地一侧趾高气扬地走动着。见我们来了，它响亮地仰头吠叫了几声。是在诉说，还是在表功？办了这么一件大事，想来它一定是很得意的。

我们哭笑不得，只得把羊群赶了回来。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们在支渠边上放牧，有只馋嘴羊跑上渠沿寻食，蹄下一滑掉进支渠。我一边向马福报警，一边跳进齐胸深的水中，紧赶几步抓住羊腿就往渠岸上拽。渠道很宽，两岸是用水泥板砌成的大斜坡，单人爬上去都困难，更别说拉着一只羊了。马福找到根长树干来帮忙，可是水流急促，羊又在拼命挣扎， 伸过来的树干连续几次也没能抓住。这时我已被冲出十来米远，上岸无门，不免有些心慌意乱。忽然，感觉拉羊的手轻松了许多，扭头一看，是火火。它像一扇门挡在我身后，后腿蹬着水，两条前腿平行着托起羊。我趁势向上一跃，终于抓住了树干，马福在上面拉，火火在水里推，我很快就跨上了渠岸。馋嘴羊咩咩地叫唤着去寻找伙伴，我一把抱住火火，为它擦拭头脸间流淌的渠水。回到牧羊点，我们拿出腌渍许久没舍得吃的羊骨头，犒赏这个无语但十分仗义的朋友。见到喜爱的食物，它顾不得再听我们的夸赞，一口叼起羊骨头，悄悄找地美餐去了。

然而，如此优秀的一只牧羊犬，我们却要时常为它的安全提心吊胆。因了那副狼似的嘴脸，火火不是吓着别人，就是被人追打，为此赔人情、做解释成了我们的家常便饭。可是世事无常，我们最终还是无力改变火火遭人误判的厄运。

火火出事，是在剪羊毛的路上。

剪羊毛是农场畜牧业每年一度的重要工作，全团设了几个点集中进行。给我们设定的剪毛点，途中要经过3个连队和成片的农田，顺利到达的难度很大。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天刚麻麻亮，随便嚼了几口玉米面窝头，就赶着羊群出发了。

果然，路途多坎坷，特别是进入其他连队之后，由于地形不熟，只能沿着公路行进，路边是绿油油的庄稼，早已腹中空空的绵羊看见了，便肆无忌惮地乱冲乱蹿起来。火火很有灵性，和我们一起前后奔跑，来回阻截，忙碌中谁也没有料到，一场劫难正在向它逼近。

开始是有人在远处对火火指指点点，不久，经过农家房舍时就听到“好像有狼”的低语。后来，火火冲到一块菜地边拦截羊群，便传出“狼来了”的喊叫声，一个正在浇水的中年汉子掂起铁锹就要去追打。我上前阻止：“这是我们的牧羊犬，不要打它。”那人凶巴巴地嚷道：“瞎说什么，明明是只狼，没看见羊都吓得到处逃命呀？”不待我再做解释，他已经追了过去，火火眼快，迅速闪身躲开。可不久，火火又跟上来赶羊时，那汉子悄然靠近意欲故伎重演，我急得大喝一声提醒了火火，汉子的铁锹再度落空。

看着眼前的一幕，我不觉想起去年冬天，连里的积肥班去放牧点清理羊圈的时候，被火火挡住不让进，他们仗着人多，挥舞工具想吓退它，结果反倒将它激怒，把一帮人冲得东跑西窜，若非我们出来得快，险些有人见了血。现在，如果中年汉子继续不依不饶，火火势必会给予回击，局面将无法收拾。我忙去找正在归拢羊群的马福商量，马福挠挠头说，关键是不能打起来，就按你说的，尽快想法让火火离开吧。

但是为时已晚。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我赶紧循着声音跑到一个交叉路口，眼前剑拔弩张的场面让我大吃一惊。只见中年汉子不知从哪兒找来两个小伙子，已经手持铁锹拉开了进攻架势。对面的火火高昂着头，双眼微红，两只前爪刨着地面，看来它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

不能再犹豫了，我稳了稳狂跳的心，厉声发出指令：“火火，不能伤人，马上离开这里！”它停止了吼叫和躁动，却没有走的意思。我举手向它甩出一鞭：“听见没有，不要再跟着我们，现在就回家去！ ”从未见我这样对待它，火火目光中带着茫然和不情愿，仍站在原地不动。中年汉子怼我说：“不是你们的牧羊犬吗？它咋不听你的话？”又招呼那两个年轻人：“不能让狼跑了，我们准备上。”我心里不由一颤，无奈之下，俯身捡起一块石头，向火火砸了过去：“你这个讨嫌的东西，还不赶快滚开！”火火嚎叫了一声，向我望了望，踌躇片刻就猛然跑走了。看着它渐渐远去的身影，我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艰难的剪毛历程结束了，当我们踏着夕阳疲惫不堪地返回时，预料中会在放牧点欢迎我们的火火却没有现身。我和马福慌了神，圈好羊，饭都没顾上吃，便分头到常去的树林、草场和其他放牧点寻觅，结果都失望而归。晚上，我们无法入眠，坐在场院谈起白天的事颇觉伤感，对考虑不周带着火火去剪羊毛追悔不已，也真心希望火火只是赌气暂时离开。一连几日，我们心里都是空落落的，一边多方打听火火的下落，一边期盼着奇迹的出现。

这天下午，我从连队看同学回放牧点，途经报到时驻足的那片草滩，触景生情，又想起初见火火的情形：狼来了，火火一身金黄神勇出击……火火霸气十足地跑过来，上下左右嗅着我……恍惚间，眼前竟也有一条黄狗在草丛里行走，好熟悉的身影，是火火！我揉揉眼睛，不是幻觉，立马呼唤着追了过去。

在距我有四五米处，火火终于站住了。几天没人打理，它像变了个样，棕毛蓬乱，双眼无光，身形也瘦削了许多。看来那天我的态度对它着实打击不小，它一定是曲解了我的意图，自认遭到抛弃而选择出走了。我充满歉意，轻声召唤：“火火，委屈你了，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跟我回去吧。”许是习惯使然，它迟疑地前行几步，又很快停住。我继续和颜悦色说着话，慢慢地向它靠拢，它的目光开始有了些神采，在我身上游弋着，但还是没有挪步。嚯，成见挺深，我想起知青同学刚从城里带回的小食品，这是火火很爱吃的，就放下提包俯身去取，一边说着：“火火，还饿着吧，咱先来点好吃的再说。”谁知取了食品抬头看时，它已跑出老远。我忽然意识到这次又错了，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该不是火火看见我弯腰取物的动作，又怕遭受无端的痛打吧？我连声呼唤想再做努力，只看见一片草丛伸向远方，哪里还有它的踪迹。

就这样，火火走了，带着深深的误解和怨愤离我们而去，从此不知流落何方，虽经多方打听，也没得到准确的讯息。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