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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父帖

2019-05-16张耀辉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9年6期
关键词:供销社母亲

张耀辉

2013年3月7日,我从县城工作的一所高中赶到温州矾矿医院时,我父亲正处于弥留状态。或许是看到了我,他渐渐地闭上眼睛。族亲张医生叫我不要惊动他:“让他走吧,算是寿终正寝了。”

那年,他刚过80岁,这样算来,他应该生于1933年。

新中国成立初期,他才十六七岁,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他就只身离家到福建省福鼎县前岐的一家矾馆当学徒。

当时,浙江平阳矾矿明矾生产旺盛,挑矾古道矾岐线繁忙,明矾经营处(矾馆)生意颇好。带我父亲的先生是矾山四分内宗亲张纯仁(著名华裔女作家张翎的父亲)。他人好,要求严,水平高,教会我父亲很多,以后几十年都是我父亲的恩师和故交。父亲学成后回到矾山,先后在矾山区南宋、赤溪、凤阳综合商店当会计、部门经理、总社会计和矾山区供销社副主任,退休后被聘请到矿山工地做账,都能持筹握算,一丝不苟。我在他留下的一张“矾山供销社1963年社会零售总额表”上清楚地看到,那年矾山区的社会零售总额是2199180万元。类似这些材料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多次被我用来佐证当时温州矾矿的辉煌和灿烂。

在电子计算器初盛的那些年,在家里,我都有意或无意挑战他的算术。他在算盘上一拨一弄,远远快于我按键时输入的数字和屏幕输出的得数。在他生命的后期,由于工地煤烟中毒的影响,多少有点老年痴呆,可是他的算盘算术和中国象棋仍保持稳定的水准,与我下几盘,基本上是输赢各半。我常常像哄孩子样表扬他,他有时会很自豪地说那是“童子功”。

父亲在福鼎前岐的那几年,一定是艰难又甜蜜的。他不仅从先生那里学到了养家糊口的手艺,也结识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前岐镇西宅村亭仔内英烈王家的唯一女儿。我二外公是中共鼎平县委早期重要领导人王宏文烈士,我外公是在1937年安徽铜陵青弋江反日寇扫荡战斗中殉国的连指导员,我幺外公也是新四军抗日烈士。我母亲三岁时外公牺牲,外婆病故,年幼的母亲基本上是在前岐海尾我舅公家度过的。听我福鼎亲戚讲,新中国成立初,作为烈士子女,我母亲原本可以到省城烈士子弟学校学习,因为相识我父亲而嫁到矾山,生育我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劳碌一生,直至因病辞世,不到六十。

在福州工作的二表兄有心,珍存着一张我父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我不知道是否是结婚照)。我贫乏的词语真的无法细描他们年轻时的妙美和灿烂。记得几年前的某个日子,当我微信时晒出他们的照片,收获的点赞数是我玩手机十年来最多的一次。若有评论的话,大都就一個字:帅!

十八岁嫁到矾山的母亲,家里家外,含辛茹苦,做人妻做人母都做出了好名声。我有两张1952年2月父亲和母亲在福鼎桐山的合影照的黑白底片。那年结婚,我爷爷家从古路下迁出,隔着矾山溪在内街的对面(原本一大片的田地)的新街道边安家落户。现在,每当我回到矾山路过新华街,仿佛还能听到母亲大声地喊“囝,回家吃饭啰”,熟识的邻里乡亲尚有许多,每碰见我,都会说“恁母人真好。可惜早走”。

我父亲在矾山供销社干了三十多年。在大多数人看来,供销社是香饽饽,我父亲多少管理着一些事务,但他受我奶奶“清白做事,不贪才安”的教导,从不贪图公家一点便宜。

1972年我7岁时,大姐初中毕业,谋了个粗工——挑饼。每天,她从矾山出发爬坡越岭走十多里山路,用甸箩盛满320个“七刀饼”到我父亲工作的凤阳供销点,一天来回赚八角钱,挑了一年多。其间,我父亲捎回的凤阳的糯米舌,让年少的我常有口福。

有口福的还有这样,等着家里挤尽最后一滴牙膏,拿着牙膏壳或捡到的破铁朽铜,有时鸡胗皮、鹅毛、鸭毛到供销社某处兑换几分现金,然后高高兴兴地上街买金黄色麦芽糖吃。

饱我眼福的更有彩电。1981年,矾山供销社购置了一台彩色电视机,那时彩电金贵,同学们都稀罕。此后几年,每天傍晚五点半和星期天下午两点,我都坚持收看英语教学栏目,像《ENGLISH ON SUNDAY》让我对英语有了兴趣和基础。当然,非工作日蹭看电视剧也是常事。比如1983年,我带几个同学就看了第一次春晚,至今不折不扣地看了36年。你若问我,现在的还是以前的好看,我会说,现在热闹多了。

1982年,苍南从平阳拆出,建了新县。次年,因工作需要,我父亲调到县城唯一国营的苍南宾馆任经理。那年我念高二,刚好在温州市参加高中英语竞赛并获奖,于是,调入灵溪中学。1984年,我考上温州师院,父亲主动要求从县城调回矾山食品公司。从现在去回看这事,父亲真是简单。当时苍南刚刚建县,分一两间地基盖房是一定有的(后来的确如此)。后来我问父亲,他说,我调到灵溪既是工作也是照料你学习,调回矾山是照料爷爷奶奶。我已经懂了,那是他履父亲的职,尽儿子的孝。

小时候我在家里是老幺,而且我很乖,“父母疼尾仔”,一贯温顺的父母是极少打我的。大约在我14岁时,某次中午吃饭时候,我爸爸批评了我,其中说了句,“傻”。我一贯不喜欢被人说“傻”,加上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竟然将吃到一半的饭碗向父亲坐的位置甩过去。母亲马上就站了起来,拉下了脸,向我走来。这是我第一次见过她因为生气而变得有点愤怒的脸,我顿时感到害怕。于是,我拔腿就跑。从现在的矾山新华街17号街道边我的家,经过福德湾村,一路跑到南山坪旗杆内我大姐家。因为学校有上课,我只躲了一天,第二天就垂头丧气地回家了。父亲讲了我几句,母亲没怎么插话。那天晚上,当我脱好裤子,准备睡觉时,母亲把我拉起来,拿出事先准备的笊梳,狠狠地打我屁股。我被她抓得很紧,她很用力,我试图挪开被打的部位,打这边躲这边,结果两只脚和腿都被打得很疼,眼泪直流。她边打边责备我不懂事,她的泪也在流,她自己也弄得很累很伤心。几分钟后,一旁无语的父亲过来拿走我母亲的笊梳,说,辉下次不会了。

这是我唯一一次受到父母的惩戒。

在矾山,一般人都知道“供销社老张”,那是我父亲,他干了三十五年供销工作,依然是一家小屋支撑东南西北,两袖清风远离金木水火。唯一能记录他辉煌历史的是,我家木板墙上挂着和钉着的红红绿绿的奖状和各种荣誉证书。

他从灵溪调回到矾山食品站的那几年,食品站还维持着最后的风光,还要凭票证供应一些大宗食品。忙时,我都会去帮忙数鸡蛋或捡带鱼什么的。有些乡下亲戚过来,父亲东拼西凑给他们一些帮忙,自家的自然就分量欠足。他初任职时,单位有个外地员工有难,父亲不计压力帮妥了他。父亲退休时,他主动说要报答父亲,邀我父亲搭伙到安徽做皮革生意。或许是想帮我这个幺子成家立业,或许当人们使用“老实”“厚道”“本分”来形容我的父亲时,父亲感到一种失落,便应许了他。一起做了不到半年,那人连人带款跑了。后来打官司,父亲胜诉,法庭判那人赔钱,可那人不见了。父亲欠亲戚朋友一大堆钱,就把新华街光明巷一间属于我的尚未装修的新房子卖了还账——一分一厘地去还(连利息)。有热心人对我父母说:“你们连房子都卖掉了,还不了就算了。”可父亲笃信人活着要讲信用,要讲良心。挨了四年,父亲终于还清一切欠债,站在家门前,我看到他和母亲轻松地吐了很多气。

父亲总是一如既往地忙碌。当我们好不容易把债务还清时,他又煞费心思于我的婚事。他知道,我一个教书匠一年到头不吃不喝不用也不到三千元。于是,他又想方设法为我存钱。当邻家的一位年轻的工头叫我父亲去帮他看管工厂,去当会计时(他看中我父亲的廉洁),我父亲欣然答应。

我本该挽留父亲,让他在故乡宁静的山野中享受天伦,但我知道父亲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知父也莫如子啊!父亲为姐姐、哥哥操办了许多人生大事,轮到我时,父亲总有种内疚。他想再用他年老的余热为我的人生铺平一条道路。

父亲先后到广西北海、宁夏银川等地当出纳,做会计。他常常会给我写信,并会附信寄来一些当地报纸的剪报。我家对面的矿老板碰到我说,“恁爸真省,方便面的汤用来配饭吃。”我只是听着,暗暗忍住泪水,不然淌下的一定比汤水还火,比火还辣。

这几年,我奔波矾山,为矿镇转型发展、明矾文化“申遗”做义工。家乡人常以“老张的子”来称我。父亲是我回家的内在索引,是我身份前沉甸定语,也是我展示着的闪光名片。

原谅我,父亲,让儿子用流水账的方式去捡拾您人生的浪花,料定这方素笺,再也无法抵达您的手中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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