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跃辉

《智取生辰纲》出自《水浒传》，被选入统编初中语文教材九年级上册第六单元。本单元主要是引导学生鉴赏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白话小说除在故事情节、人物形象等方面取得较大的艺术成就外，还特别注重细节的揣摩。这些细节表面上看平淡无奇，学生不存在阅读障碍，实际上恰恰是阅读的“盲点”。金圣叹在评点“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这一回文字时，认为“作者腕下有细针婉线之妙”[1]，本文拟结合课文中的相关语句，对“细针婉线”的艺术特征进行详细剖析。

一、老都管和两个虞候又一小担财帛

有学生指出：“为什么此处又多了一担呢？而且11这个数字有点不伦不类。”理解这一点需要结合前文的情节，而且这个情节是“智取生辰纲”至关重要的内容。杨志得到梁中书的赏识之后，被委以重任，负责押送生辰纲到太师府，诸多事宜已在前一天商量妥当。不料第二天临出发时，梁中书却说：“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另送与府中宝眷，也要你领。怕你不知头路，特地再教奶公谢都管，并两个虞候和你一同去。”表面上是夫人也有一担礼物，实际上于理不合。难道这十万贯礼物不包括夫人的心意？为何要另送一担？其实，这是梁中书对杨志不信任的表现，但又不便明说，于是暗中派谢都管和两个虞候监视杨志。正如金圣叹所说：“意或杨志也者，本单寒之士，今见此十万，必嚇然心动，杨志嚇然心动，而生辰十担，险于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两虞候为监，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动也。”[2]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梁中书对杨志抱有疑心，这是事情不成功的一大原因。而且，虽然梁中书让谢都管和两个虞候在路上听杨志“提调”，但在实际行程中三人都起到了掣肘的作用，客观上造成了杨志此行的失败。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小担财帛”是整个故事情节的关键。

二、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

“智取生辰纲”的一大关键是天气原因，作者在渲染“热”时，也是穿插逗引，体现了“针脚绵密”的特点。一行人刚出发时，作者说“此时正是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热难行”，此处先点出天气之酷热。中间不断点出“天气热了”“火热般的天气”，这属于直接描写。到了六月初四这一天，作者先从上午写起“天气未及晌午，一轮红日当天，没半点云彩，其日十分大热”，这是进一步渲染，特别是“没半点云彩”着眼于“天”。等众军上路时，作者再一次写到了云彩：“四下里无半点云彩，其实那热不可当。”到了正午时，作者又写道“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金圣叹评点“石头上热了 ，脚疼”说：“只得一句七个字，而热极之苦，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3]石头上热了，正是太阳火热的结果;脚疼，又是石头上热的结果。此时笔触从“天”到“地”，只七个字便反衬出天气的炎热。从概括性地写“酷热”“火热”再到具体化地写云彩、写石头，并用“脚疼”加以反衬，作者笔力可见一斑。而且，写云彩和写石头是不能互换的，上午日晒时间不长，不会产生“石头上热了”的效果。

三、“提辖”和“杨提辖”

应该说，最初上路时，最先有意见的是众军士，其次是两个虞候，老都管是站在杨志的立场上来做众人“思想工作”的。到了黄泥岗上时，众军士又热又累，杨志拿藤条劈头劈脑地打，老都管说道“提辖，端的热了走不得，休见他罪过”，而当杨志不听劝坚持要众军士行路并且又“拿起藤条，劈脸便打去”时，老都管喝道：“杨提辖且住，你听我说。”刚开始称是“提辖”，后来是“杨提辖”，一字之差，老都管内心的愤怒便跃然纸上。称杨志为“提辖”，带有一定的商量口吻;称其为“杨提辖”时，已经带有教训的成分了。如果直呼其名“杨志”，说明老都管的愤怒更进一层。此时，原本站在杨志一边的老都管也与之产生了矛盾。金圣叹评点说：“增出一杨字，其辞甚厉。”[4]这也说明金圣叹注意到了“提辖”与“杨提辖”之间的微妙区别，这种区别恰恰是作者行文“细针婉线之妙”的体现。

四、杨志却待再要回言

当杨志说：“如今须不比太平时节。”老都管一下子抓住了杨志话中的漏洞，回应道：“你说这话该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杨志闯荡江湖，自是对底层生活有深切的体会，而老都管是梁夫人乳母的丈夫，自然是从太师府来到梁中书府，不自觉地带有“官方”背景，才会站在官方立场上指责杨志。而当“杨志却待再要回言”时，对面松林里出现了一个舒头探脑的人，把杨志的话打断了。一般读者可能会忽略这个细节，我们可以细想一下，杨志究竟想要说什么？杨志的失败，原因众多，其中与他的性格不无关系。一根藤条，暗合其性格：粗暴，没耐心。最初行路时是“早凉行，日中歇”，这一点自然不必解释，而当到了险路时，作息时间变成了“上午行，下午歇”，整个中午都在赶路，众军士自是不明白，而杨志的问题在于没有向军士们解释清楚，而是“如若停住，轻则痛骂，重则藤条便打，逼赶要行”。强压之下，众军士自然怨气满腹。此时，杨志不敢得罪老都管，面对其诘问，他“待要回言”，可惜被打断了。因为他既不可能用藤条打老都管，又不能喝骂，只能将个中情由和盘托出，把原因解释清楚。试想，如果没被打断，杨志陈述原因，以求得老都管的谅解与支持，那后文买酒时，老都管定然也会和杨志一起阻止军士，或许后果就可以避免了。

五、“枣子”和“瓢”

小说的故事情节与出现在小说中的重要“物象”密切相关，例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花枪”“酒葫芦”“雪”等物象的选用，不仅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为情节的合情合理性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艺术匠心。《智取生辰纲》中的“枣子”和“瓢”也是重要物象。首先，枣子个头比较小，因此需要专门的工具盛拿，即小说中的瓢。从表面上看，瓢是用来盛枣子的，实际上却是用来盛蒙汗药的工具。如果将枣子换作桃子或者西瓜什么的，那么瓢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再用瓢去舀酒，就难免被杨志看出破绽。其次，当白胜将酒卖给晁盖等人时，“只见两个客人去车子前取出两个椰瓢来，一个捧出一大捧枣子来”，也就是说他们是有散枣子用来解渴，这也合情合理。再次，当杨志一方的众军士买好酒后，发现“无甚舀吃”，于是又去向晁蓋一方借瓢，晁盖他们还送了一些枣子给众军士，这就更加打消了杨志的疑虑。终于，在严密的策划下，杨志一方的人被蒙汗药麻翻，枣子和瓢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六、晁盖等人的“表演”

《智取生辰纲》最精彩的片段莫过于晁盖等人在杨志面前演的一场“戏”，作者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转变为第三人称内视角，将整场戏安排得严丝合缝。首先，作者写“七个人立在桶边，开了桶盖，轮替换著舀那酒吃，把枣子过口”，七个人轮流喝酒，为的就是让杨志看见，以示无他。其次，白胜说：“我一了不说价，五贯足钱一桶，十贯一担。”其中，“一了”意为向来、一向，这也暗示白胜就是附近卖酒的人，与晁盖等人并不认识。第三，晁盖等人喝酒前不问价钱，当白胜说出酒价后，顺理成章地安排讨价还价的情节，于是才有了后文“一个客人便去揭开桶盖兜了一瓢，拿上便吃”的片段，这个片段一来是讨价还价的结果，二来也是为了让杨志看到另一桶酒也是好的。第四，正因为他们有两只椰瓢，一个人舀了酒往松林里走去之后，另一个人拿着另一只瓢又去舀酒，趁机将蒙汗药下到酒中。如此环环相扣，正是作者行文“细针婉线之妙”的体现。

七、你这汉子也不晓事

杨志说：“全不晓得路途上的勾当艰难！多少好汉被蒙汗药麻翻了！”白胜因为这句话故意不将酒卖给众军士，当晁盖等人要买酒时，白胜又故意不卖，于是七个客人说：“你这汉子也不晓事，我们须不曾说你。”这句话中“也不晓事”颇为精妙。为什么要加一个“也”字呢？原来这句话是接白胜刚才说杨志的话：“你这客官好不晓事，早是我不卖与你吃，却说出这般没气力的话来。”一个“也”字，不仅指向白胜不通情理，顺带又表达了对杨志的不满，并且是故意说给杨志听。金圣叹批道：“上文挑酒者骂杨志不晓事，故此反骂之云也不晓事，接口成文，转笔如戏。”[5]这个细节，颇值得玩味。正因为此处，“七个客人”充当了矛盾调节者的角色，他们的话语与行为才更有力量，更能消除杨志的疑虑。后文众军士又来买酒，白胜坚持不卖，晁盖等人又发挥其“调解员”角色，“这贩枣子客人把那卖酒的汉子推开一边，只顾将这桶酒提与众军去吃。”貌似很不合理，实际上杨志早已相信这七个人与白胜没有瓜葛，这个举动的作用便成为“给白胜一个台阶”，最终促成计策的生效。

八、拿起来，只吃了一半

杨志应该说江湖经验比较丰富，戒备之心也比较强，但在吴用高明的设计下，自己也不知不觉“堕入彀中”。作者写道：“杨志见众人吃了无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气甚热，二乃口渴难煞，拿起来，只吃了一半，枣子分几个吃了。”杨志也是常人，自然也需要解渴，于是从“那里肯吃”变为了“只吃了一半”，这也是杨志高于老都管、虞候和众军士之处。不过这个细节与后文情节也有很大关系。正因为杨志只吃了一半，所以比众人先醒来，金圣叹也说：“前文杨志也吃酒，只吃得一半，我谓既已吃矣，何争一半，及读至此，始知前文吃少之妙，便于十五人中，先提出杨志，不与彼十四人者聚头作计，烦聒不已也。”[6]杨志寻死不成，被曹正救下，自行离去。而老都管等人随后醒来，发现少了杨志，便将一切栽赃给了杨志。这与杨志只喝了一半酒，也有莫大的关系，而与杨志被逼落草，自然也有间接的关系。

总之，《水浒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这也是古典小说独有的文体特点。教师除了梳理故事情节、分析人物形象之外，还要善于从这些细节入手，引导学生品味《水浒传》的精妙，理解其“细针婉线之妙”。

注释：

[1][2][3][4][5][6]施耐庵：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浒传[M].金圣叹.评.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250-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