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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额尔古纳(六章)

2019-05-05唐明

骏马 2019年3期
关键词:落叶松菜花手风琴

唐明

心醉,想象那一地的“菜花黄”

或者,草连着天,天抚着草;或者,群山连着群山,河流呼唤着河流;或者,群山连着河流,河流牵着群山。

额尔古纳地处大兴安岭和呼伦贝尔草原的过渡地带,这里既有森林的阵阵松涛,也有草原的滚滚绿浪,但如果一路都这样,都只有这样,却极易让人产生审美疲劳,眼睛也会劳累,甚至看着看着就会在某一个瞬间沉沉睡去。

这时,一个你意想不到的惊艳的邂逅突然而至:也许,只是在旷野公路上的一个拐弯处,你刚爬到坡顶,恹恹欲睡的双眼又习惯性地向前方、向远处扫一扫瞥一瞥,却不料眼前的景象顿时让你变得目瞪口呆:金色的太阳把自己融化,汹涌着从天边倾泻而来——呼啸过后,一大片一大片金色的海、金色的湖、金色的河在谷底,在山腰,55在平缓的山坡间涌动、荡漾、流淌……

对,你有福了。你邂逅了额尔古纳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心碎的油菜花!在额尔古纳平坦广袤的原野上,或者起伏不大的山坡上,常常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突然扑进你的眼帘,并无声息地流进你的心间——也许那一次邂逅,你就终生难忘。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是南宋著名诗人杨万里在其诗篇《宿新市徐公店》中对油菜花的生动描绘。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由儿童、黄蝶、油菜花构成的《童趣图》,这也是我知道油菜花的最初来源。稍大,书读得多了一些。待又看到郑熏初的“无限青青麦里、菜花黄”、范成大的“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等佳句时,我对油菜花所营造出的“菜花黄”的意境,就更加不可遏止地向而往之了。

据说,早在唐宋年间,油菜花在我国就已经是很平常的农作物了。人们把它当成菜,现采现吃,有的也把它制成干菜,反正就是没人把它当成花来观赏,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草根”一族了。单株的油菜花,非常适合近前仔细端详:四片花瓣都整齐地围绕着花蕊,中间的花蕊弯曲着凑在一块,仿佛在说着悄悄话。近前欣赏单株的油菜花,你会发现油菜花的颜色,或神似身着黄衫的小姑娘的羞涩,或类似玉的温润,完全不同于黄金的贵气,也没有黄金诱人的光泽,反倒有几分惹人怜爱的鲜嫩的鹅黄。

我没有考证过额尔古纳什么时候开始种植油菜,但现如今规模却是不小,总面积大致在百万亩以上,最大的一片据说面积达千亩左右。近几年,国内兴起旅游热,许多天南海北的游客们慕名而来:看见草原,他们欢呼;看见九曲环水,他们雀跃;看见大片怒放的油菜花,他们就一个个瞬间都变成开心的孩子。矜持些的还好,只静静地站在附近欣赏,至多夸张一点,做出因过于幸福而无奈地叹气的样子;急性子却按捺不住,像饿了千年的饕餮一样,直接冲进花海。

欣赏铺天盖地的大面积的油菜花,“近观”不一定是最好的选择。我始终觉得,欣赏大片油菜花海的美,关键在于“距离”两个字。就好比品茶一样,能否得其清、香、雅、幽,我们可看、可嗅、可饮,但真的与直接灌几大壶到肠胃里没有什么关系。

突然见到油菜花漫无边际的美丽时,许多人会直接跑进去,或用汗津津的手掌去轻轻触碰,或用灵巧的鼻子貪婪地狂嗅,好像是零距离“与花同乐”,却不知那实际是在“唐突佳人”啊;有些人的方式还比较可取,如同古人对待莲花一样,只远远地,远远地眺望,让油菜花与周围的山川河流相互映衬,配以蓝天白云的背景,如此多半能够有幸赏到“菜花黄”的神,品到“菜花黄”的韵;最妙的作派,是远远望一眼、望一会儿,或者干脆望一天,然后绝尘而去。剩下的,就闭上眼睛,花一些时间,用自己无限的想象力,去剪辑,去扩张,去删减。最后,他(或她)的眼里、心里必然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菜花黄”。

北国春来晚。曾有人开玩笑说:额尔古纳的一年里只有三个季节。确实,当这里的冬天真的走远,夏天也就来了。冬夏之间的春季非常短,甚至短到人们还没察觉它的到来,春天就已经匆匆地溜走。北方苦寒,但季节到了,草原、森林一样会绿起来,大片大片的油菜田也会有序地绿起来。它们夹杂在绿树、绿草之间,但分辨起来却并不难。首先是颜色。树或草的绿,在一片区域里,总是有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差异,像一些比较闲散的老百姓;油菜田不一样,油菜们都是纪律严明、号令统一的士兵,个头一样的高矮,颜色一样的深浅。其次是形状。条形、块状、三角形、梯形,及其他并不太规则的几何图形,都会出现在旷野中,而且一般情况下油菜田的“棱角”都比较明显。有了这两条,人们就不会轻易把“老百姓”和“士兵”弄混了。

往往是看到三三两两的养蜂人多了起来,人们才会想起“菜花黄”的季节快来了。这里油菜花大致在七八月间开放,花期长达三十天。如果几场透雨下过,一般在六月末,油菜花就开始悄悄吐蕊。最开始,可能是肉眼几乎无法觉察的一星半点。稍后,浅浅的淡黄色开始透出来,但丝丝缕缕的仍不明显。直到某一天,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浅黄突然连成一小片又一小片的蛋黄,并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爆发成整片整片的金黄——“菜花黄”的季节终于来了。曾有人说,每年的“菜花黄”一般要经历羞涩——浪漫——豪放三个阶段。我深以为然。最开始的隐隐约约,可不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小姑娘;稍后的狂飙突进,多像人们血气方刚的青春的浪漫;而高潮时铺天盖地的纯粹如一,再配以天空的辽阔、大地的苍茫,肆无忌惮的怒放中,果真有十足的豪气、霸气。

每年,我都会寻些时间,去看、去品额尔古纳的“菜花黄”。像正解“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样,我不会虚妄地要把月亮揽进怀里,可我会努力让那一片柔和的月光不仅洒到自己的肩头,更照进自己日益浮躁的内心。每一次,我都选择不同的地方,远远地望着那一地的花海,直到看清了,直到看好了,直到看足了;每一次,我都用相似的心情,远远地望着那一坡的花海,等视线模糊了,等看得心醉了,等看得心碎了。

然后,闭上眼睛,远离。让新一年的“菜花黄”夹杂着去年的“菜花黄”,不停地在心底搅拌、渗透、发酵。就像用一碗千年的老酒曲,酿一坛自己中意的新酒。也不知道多少时间,当自己的心又安静了,当自己的血液温度又一如既往地恒定了,我知道:今年属于自己的“菜花黄”,成了。

然后,饮着茶,倚着风,慢慢品尝、享用……

邂逅,绿荫后面的那位“巴扬”

鲜花、硕荷、凉月、白雪,一般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以此为概括,四季轮回皆有不同的物候。对此,几十年来我们都习以为常,那是阅历的缘故;千百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那是文化的积淀。那么,某种音乐或乐器是否也有独属于自己的特定季节呢——例如发源于极远、极北俄罗斯的巴扬手风琴?印象中它似乎就是如此,独属于某一个小城年年相似、年年轮回的盛夏。

记得几年前盛夏的一个傍晚,拉布大林和许多地方一样显得特别燥热,即便滚烫的太阳已经落进天边的河里,可它肆虐了一天所遗留下的热量却久久不肯散去,那种黏糊糊的潮湿,那种窒息般的沉闷还包围着人们。于是许多人或躲在家中风扇下,或跳进城外多少有点凉意的河水里,当然也有许多人到墨绿树荫下散步纳凉。我即是其中一个。

耐着不觉消减的暑热,一边强自念叨着“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边故作闲庭信步,奈何身上和心中还是不时冒出丝丝烦躁。遛过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广场,遛过人迹丝毫不少的小巷,随着时间的消逝,周围的景致不再像白开水一样,没了蒸腾的热气,没了刺眼的光亮,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四周的一切不知不觉间都被浸泡到琥珀色的蜂蜜中,那一种别样的通透使人稍稍轻松起来。

小城本就不大,棋盘样的格局,往哪里走都是通途。既然夕阳已经躲进河里冲澡,那我也不妨向西盯个梢儿。还在小城,但避开市中心就素静了许多。还是一样的夜色,还是一样的树荫,心境却好了许多,终于可以享用这久违的放松与凉爽了。

在我边散步边猜想树荫上面星空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微微一怔,错觉或幻觉?停下脚步,侧耳静听,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琴声又飘了过来。没错,是手风琴的声音,旋律也是熟悉的,甚至随着琴声我还能轻轻哼唱出“歌声轻轻荡漾在黄昏的水面上……”等歌词。在静美夏夜的林荫道上,微风中竟然飘过沾满久远岁月味道的琴声,于我确是意料之外的邂逅。

静静听了一会儿,一支支充满俄罗斯异域风情的曲子接踵而至:《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喀秋莎》《山楂树》,还有一些忘了名字的曲子,虽然哼唱不出具体的歌词,但我仍能轻和着那些熟悉的旋律。一面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一面陶醉于音乐魔力幻化出来的世界:西伯利亚远山的绵延宁静、顿河草原篝火的跳跃炽热、伏尔加河畔纤夫的苦难忧伤……

初遇的惊喜过后,我还有些奇怪,而今流行的不多是“洗脑神曲”和“口水歌”吗?放曲子的人真够“小众”的。但再听一会儿却觉得不对劲儿。这琴声与以往听到的似乎不大一样……对,味道不一样。那琴声不像在表演,倒更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和我倾述聊天:从前的岁月美好,曾经的忧伤烦恼,现在的唏嘘感叹。无论聊什么,他还是曾经的他,我还是曾经的我,彼此间都有了应该有的阅历,而且真挚,彼此间还有一如既往不设防的自然。

华灯已上,疏星渐稠,夜幕不知不觉间缓缓降下。

觅琴声向前,我终于在前方不遠处一片疏密相间的林荫后,寻到了让我心动的琴声的源头:哪里有什么音箱啊——一幢楼前坐着一个拉琴的人。那是一个五六十岁左右的男子,稍显消瘦。可他拉琴时的投入状态、所迸发出的活力却让我有些惊讶,他手中的琴箱时而缓缓翕动时而大开大合,无论奏出怎样的旋律,无论身体如何摆动,他的屁股都牢牢粘在椅子上,就像海啸中一块决不后退的礁石。随着或低缓徘徊或高亢明快的旋律,那琴仿佛有了生命一样,酣畅淋漓地述说着什么。

我猜测他是某个单位的打更人(后来也证明果然如此),如果白天走在人群中,相信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可于眼前的夜晚,他却用自己的琴声吸引了许多的眼睛和耳朵,一些路人经过时都会向他所在的树荫后瞥上几眼,然后明显放慢了脚步。我觉得许多人的背影虽然已经走远,可他们的耳朵和心却还留在附近,和我一起静静倾听、慢慢品味。

夜,渐渐深了。直至那个人收拾起椅子,背着琴走进楼里,我也没好意思和他打一声招呼。既有不愿打破那份静好的默契,也有偷听琴声的尴尬。不过我还是认出了那琴的模样——纽扣式键盘的巴扬手风琴。

许多年前我就熟悉巴扬手风琴。每当上音乐课时,我们都能看见那位小个子女老师或背或挎布满“小纽扣”的巴扬手风琴,伴随着上课铃声威风凛凛地冲进教室,满屋子叽叽喳喳的小喜鹊们瞬间全部噤声,缩头缩脑地装出鹌鹑的模样。于我们而言,那琴显得过于硕大和沉重,小孩子自然免不了惊叹老师的力气和彪悍,所以即使班级里有那么几个捣蛋鬼也不敢调皮,每次上课我们都乖乖的。我总认为同学们“改邪归正”的原因,是担心惹恼了老师,会被小山一样的手风琴砸到椅子下面。尽管这种情况从未出现,但我们心中却对音乐老师始终充满了由衷的敬畏,这不光是所谓的“担心”,更在于她总能用那琴弹奏出奇妙的音符,引领我们走进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受到的神奇天地。懵懂中,我就在巴扬手风琴的悠扬中完成了最初的音乐启蒙。

之后,二胡、古筝、钢琴、吉他、小提琴等各类乐器见得多了起来,但在心中我对巴扬手风琴却情有独钟,也许因为它是自己生命历程中最初于最庄重的场合遇见的乐器吧。再后来,有了更多欣赏手风琴演奏的机会,但多是那种键盘式的手风琴,听着总有隔靴搔痒的缺憾。尤其大量接触沙俄及前苏联的文学作品后,我始终觉得阅读过程中除了那些文字外,自己耳边还萦绕着一些旋律,一些悠扬的、带着风的颤音的手风琴所发出旋律:随我一起品味屠格涅夫睿智的深沉,伴我共同咀嚼陀思妥耶夫斯基悲剧的愤怒……那应该,也一定是巴扬手风琴。

此后,如同赶赴老朋友例行的约定,在那个夏夜之后的许多傍晚我又有了新去处,经常去那片林荫附近聆听那些美妙的琴声。或早或晚,或长或短,或坐于近前的树下,或徘徊林荫路如哨兵一样于附近百米内“巡逻”。那些日子里的自己像极了钟情于一位女同学的少年:总是傻傻的,到某条小路固定的某片树荫下等待,等待心中姑娘的出现,遇到了自然满怀欣喜,遇不见则难免懊恼惋惜。

仍是不见面,仍是不打招呼。拉琴的自在,听琴的惬意。当时的感觉很美妙,过后的记忆很美好。但是当那年凉秋来临时,铺满街道的不单是泛黄的落叶,还有我怅然若失的心情——再也听不见那巴扬深情的吟唱。可转过年,当浓浓的绿荫再次遮蔽小城街道两侧时,我居然又在老地方的树荫后面听到了那熟悉的巴扬、悠扬的巴扬、华丽的巴扬、辉煌的巴扬……我的巴扬。

那琴声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林荫后面,无论成为周围人们休憩时的背景音乐,还是变身成外地观光客镜头里凝固的传奇,都打扰不了它骨子里的从容。也是,每日里回放、记录、思考、表达的都是延续千年的岁月沧桑,眼前的喧哗,至多算是飘过大河的几粒尘埃,河面自然不会泛起一星半点的涟漪。

随着旁听次数的增多,原本以为巴扬只适合演奏“怀旧金曲”的误解渐渐消散,《千千阙歌》《上海滩》等耳熟能详的老曲子自是不必说,即便《荷塘月色》也被拉得别有风味,让人赞叹不已,真服了巴扬的艺术表现力和演奏者的音乐造诣。

有一天,当琴声停歇下来时,我终于忍不住上前和那位“民间巴扬手风琴演奏家”搭讪,方式也相当拙劣——我请他抽支烟。可他却微笑着摆摆手,不知道是拒绝还是不会。当我真心赞叹他琴拉得好时,对方淡淡一笑:从小就拉,没事就拉……那张比古铜色更深些、明显带有华俄后裔特征脸庞上的善意与微笑,多少缓和甚至掩饰了我的尴尬。

没有被打扰的不快,也没有被欣赏的愉悦。于是,琴声继续悠扬,感悟继续延伸。不同生活阅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在琴声中,一起缅怀往昔的金色,一起演绎当下的多彩,一起展望未来的神奇。

冰雪刚开始消融,我就隔着春天远眺今年的夏季,不知那位巴扬是否还会如期而至,还是我钟爱的模样吗——我于小城的某一个角落,我在今年夏天的前方——忐忑着、揣测着、盼望着……

莫尔道嘎,好大一片森林

在绿色的围困中,走了许久,才到莫尔道嘎;在绿色的包围中,走了许久,还在莫尔道嘎;在绿色的追击中,走了许久,才离开莫尔道嘎。

从坦荡如砥的草原出发,向逐渐起伏的地平线进发——那里是呼伦贝尔草原与大兴安岭的过渡地带。

雨,应是最有耐力的马拉松运动员,时大时小,时急时缓,仿佛有一位音乐造诣极高的大师在控制着节奏,而且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周围的环境契合,和你的心境暗合。窗外的雨可能被施加了某种魔法,不再透明,不再晶莹,它慢慢变了颜色——那种有催眠效果的浓重的绿色。

渐渐地,如绿毯、如绿烟的草原淡了、远了,有高度的立体的山多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渐渐地,那群山又远了、少了,直至都不见了,满眼都是或深或浅的绿色的叶、绿色的树、绿色的林,最后只有一片片、一团团滴着八月雨水的绿色;渐渐的,那绿色最初确是看得见的颜色,但那“绿”慢慢不再是一种颜色,而变成一种实质的物质,如山、如海,压过来。

黑色泛着微弱光亮的林间公路就是唯一的导航。车变成了船,人变成了鱼,但人却没有鱼的淡定。时而冲上浪尖,时而跌到谷底。慌乱地在绿色的海浪中,颠簸;无力地在汹涌的肆虐的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浪中,沉浮。

绿色的墙,两侧,后面,前方,都是绿色的、长无尽头的、密不透风的墙。路边绿色的长墙偶尔还探出没轻没重的手敲一敲车窗,吓你一跳,然后再极快地把手缩回到墙里。

向前,向前,继续向前。雨就是绿色的鞭子,不停地落下,不停地催促。前面就是墙啊,十多米高,虽边缘高低不齐,但看着特别厚实。我们的车子像一头被调动起情绪的斗牛,低吼着冲上去,低着头撞过去。不想就在即将接触的一刹那,绿色的墙优雅地一躲,就闪出一线窄窄的路,前方又见一段可腾挪的空间。车扑了一个空。然后,车与墙继续酝酿下一次冲撞、下一次躲闪。

汽车在前面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墙在后面步步为营,收复失地。钢铁怪兽继续冲锋,刚气喘吁吁冲出一条细线一样脆弱的路,后面如山如海的绿就如影随形地掩杀过来,似乎要把我们拽住,再一股脑的塞进那堵巨大的墙体深处。于是,我们继续冲锋,继续溃逃……

我不知道要攀登上多高的峰巅,才能挣脱这沉如海、重如山的绿色的拥挤和窒息——我们还有这种机会吗?

森林不止是能用眼睛看的,它也是可以用鼻子闻的,尤其是这片北中国最后的寒温带明亮针叶原始森林。

来时虽然一路都在森林中行进,但由于是窝在窗门紧闭的车里,故对森林的一切感觉都只能来源于眼看所得。那感觉并不是特别美妙,就像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在你面前徐徐展开,画面丰富,神韵毕呈,但很遗憾——这是一部默片,总感觉美中不足。

打开车门,只是把头刚凑到门口,一股幻想已久却又久久不得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顾不得笑话自己和别人了,一路慢慢地走,一路做大狗抽动鼻子的动作,深深地吸上一大口森林的味道,然后再缓缓吐出,循环往复,乐不知倦,乐不觉厌。总以为自己是一个淡泊的人,现在才知道自己也是很贪婪的家伙啊。

雨后森林的味道,真是美妙,透出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空气湿润的清香、落叶松醒脑的清香、白桦树淡甜的清香、兴安杜鹃幽柔的清香、柞树若有若无的清香、不知名野花有影可见却又不可名状的清香、无名小草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清香,我甚至觉得每一块山石、每一片苔藓、每一根朽木、每一处泥土、每一條溪水,都散发着迷死人不偿命的芳香,似乎森林里的一切都被最环保的天然香料浸泡过、洗涤过,一切不属于森林里的怪味、异味通通灰飞烟灭。在城市里能够闻到这其中一种味道就了不得了,何况是几种、几十种、几百种香味涌过来供我享用。那还客气什么,敞开地洗洗我们已被汽车尾气熏得辨不清香臭的鼻子吧,洗洗我们已经被浓烟污染得干瘪的肺吧,洗洗我们已经被得失琐碎堵塞的心吧,洗洗我们已经被雾霾遮盖住的眼睛吧——用混合着无数负氧离子的世界上最名贵的天然香料。

那味道不只是香,还隐约有点家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可就是让你熟悉,让你舒服,让你迷恋。那一刻,我有点明白为什么说人是从森林里的猴子进化来的了,也许我现在对森林味道的痴迷,就是几十万年前祖先留给我的久远记忆吧。

游人如织却没闹出鼎沸喧嚣的噪音,在今天的国内旅游大潮中也算一景致、一奇观了。为保护植被免于被踩踏,也为方便游人,森林中除了山中公路、自然砂石路外,还铺设了蜿蜒曲折的林间木质栈道。人们都沉醉其间,幽静的林中、树下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平息静气的访客,偶尔才响起几声清脆的拍照快门声和赞叹惊喜的啧啧声。

远远地就望见一个行为怪异的游客,移动得极缓慢,几乎每一棵树前都要停下一会儿。若是单纯地驻足欣赏每一棵树的风姿也不会引起我的诧异,因距离较远的缘故,只能望见一个不清晰的影子,那个人一会儿似乎在搂抱自己近前的树,一会儿又像亲吻树,这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于是,我就慢慢向前踱行,一点一点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那个怪客靠近。近了,近了,终于看清楚了,我却忍不住笑了,而且还得忍住、掩饰,免得失礼。

“怪客”肯定是一个极喜爱树的人。那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婆婆,精神矍铄,腿脚灵活,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索,还透出一股老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老人家对四周的树特别感兴趣,每走到一棵树前都要站下,双手轻轻抚住树身,不管是松树、桦树通通一视同仁。只见她把头凑过去,鼻子几乎都要贴到树身了,深深地有节奏地抽动着鼻子,一会儿陶醉地闭上眼睛细品,一会儿抚着树不停转动着灵活如少女的眼睛,好像在分辨着眼前这棵树的味道与上一棵树有什么不同。看得出来,老人对有些树的味道特别满意,闻了又闻,嗅了又嗅,离开前还恋恋不舍地赞叹着:“香,真香……”见我像一只呆头呆脑似的鹅盯着她看,老人家朝我挥挥手,莞尔一笑,迈动着轻盈的步子向下一棵她中意的树走过去。

我也学着老人家的样子,笨拙地抓住眼前一棵落叶松,深呼吸,松树特有的醒神的芳香直冲脑门:“啊,香,真香!”

噗,噗噗,不想我笨拙的赞美却惊起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头也不回地投向更深的密林深处。

一木名树,双木作林,三木为森。再多呢?中国传统上是一种“写意”的文化或文明,意思到了即可,再多就是累赘了。我也算识得几个汉字,自然也深受这种影响。许多人一听要进原始森林,头脑中立刻展开一幅树挨树、树挤树,密不透风、难见天日的画面。也许那是热带雨林吧,北方寒温带的针叶原始森林却未必是这样。

进了莫尔道嘎的林子里果真如此。林子里以落叶松为主,间或能见到几棵白桦树,就像在内地看见穿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一样,稀奇得很。没有想象中的松海深深,也听不到松涛阵阵,落叶松们疏落有致,每一棵树都与周围的树保持着三五米或更远的距离,因此整个林中虽四周都是树,但身处其间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人与人、树与树、人与树之间还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好,否则一旦侵入对方能接受的“安全距离”,双方都会不舒服。可如何把握这个尺度却是一个大学问,这里的落叶松们显然已经掌握了其中的诀窍,每一棵树之间的距离都让人觉得舒适。

既然留下恰到好处的空间,阳光也就应邀而至,从雨后洗完澡的蓝天里洒下来,每一棵树的树梢、树身、树根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每一棵树周围的草丛、野花也抬着头,眯着眼,惬意地享受着明媚柔和的阳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是有出世之想的古人的逸趣,现代有这种思想和这种环境的人与地方都不多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这些俗人追慕古人:闭眼,倾听。等自己的心经过洗涤后真的静下来,再慢慢在林中草畔踱步,景致还是刚才的景致,可感觉却似乎有了改观,看什么都通透,听什么都清亮,闻什么都自然。由此可见,再美的风景也要有相应的心境才好,要不就免不了入宝山空手而归的遗憾了。

就静静地在林中慢走,遇有高岗处就停一停站一站,向稍远处的林中眺望一会儿,这时再和刚才与树比肩的情景比较,可能那感觉又有所不同。落叶松们是一个大大的群落,远处看它们也不显拥挤,彼此之间的相互距离显示出一种和谐与默契,近处看每一棵树又是实实在在的绝对独立个体,不羁不绊,不牵不连。这个发现倒是有些嚼头了。看着阳光中一棵棵纤毫毕现的树,看着一只只鸟在林中也能沾满阳光的金粉飞过,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片原始针叶林的前面要加“明亮”俩个字了——彼此都给对方留足独处空间和发展空间,大家就可以不抢不夺和谐地共同享有头顶的阳光。

落叶松是我较常见的一种树,但以往看见的多是在城市绿化带里的迎宾装饰樹,或是在公路、铁路沿线的防护林带中,一般规模不大、树也不多,即使作为防护林规模较大印象也不是很深。现在我看见了自然状态下的落叶松,不但规模大,而且很随意,这让我欣喜、舒服。曾有资料说落叶松的树根扎入泥土中并不是很深,但它们地下的根系却盘根错节,彼此之间以此相互沟通交流和相互支持,故而屹立不动,这也许是另一种对独立与合作关系的解读吧。眼前的和我一路走来见过的落叶松或粗,或细,风姿各有不同。也许我们没有深入到更深的密林深处的缘故,没有看见几棵特别粗壮的,更多的应是落叶松中的翩翩少年,如箭,如竹,纤细却又直入头顶的蓝天。少年自然有少年的气象,一个个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留下欣欣然的深刻印象。落叶松是一年一落叶的松树,少年如此,中年和老年依然如此,这就很难得了。“大雪压青松,轻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一诗很有名,估计说的并不是落叶松,但落叶松依然具有诗中所推崇的风骨气节。单是在任何压力下都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动摇、不盲从,我们有几人能做到?

身边不时有人拍照,有自己动手自拍的,也有请别人帮忙的,主题之一就是和这些树中的美少年合影留念。我也想,但只是随意地自拍了几张,图片里有我,也有笔直向天的落叶松,可我没有直接与它们合影。我觉得还是等自己的年轮再多些同心圆,且始终如它们一样不弯腰、不驼背、不低头时,再来与这些如箭如竹的树们合影吧,那样也许更合适些。

山不在高,有绿则名;林不在奇,有绿则灵。莫尔道嘎有我国北方最后一片明亮的针叶原始森林,而且面积达到53万公顷,所以当地人引以为豪,越来越多的外地人也慢慢了解了这一片偏远的净土。到了这里,大家习惯性的动作就是深呼吸,直至过足瘾后呼吸才逐渐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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