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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的狗

2019-05-05谢春卉

骏马 2019年3期
关键词:黑狗母亲

谢春卉

第一只狗

它来的时候还是个婴儿。我也是。父亲将我从睡梦中摇醒,父亲将它递到我面前说,这是你的狗。我很诧异,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一只狗。父亲说,这是给你要的狗,它刚出生没几天,以后它就是你的了。父亲说你们握握手吧,我伸手接住了它毛茸茸的大爪子。

它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责任。

我没有能力照顾它。我需要在一个长长的梦里将我的前世今生做个了断。我蜷缩在一具幼小而孱弱的身体里,重新轮回到这个人世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需要在梦里养足精神。

偶尔醒来我就要看到它,它是我的责任。我在火炕上睡着的时候它就睡在火炕底下,我在床上睡着的时候它就睡在床底下。我们两个都需要在梦里集聚能量。我爬到炕沿儿上或者床边儿上看它一眼然后我继续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就可以摆脱肉体的束缚。我在梦里将它唤醒。

梦永远都是灰色或黑色的。我闭上眼,我坠入无边无际的梦里。它一直等在那儿,它知道我会来找到它。我拍拍它的头,它温顺的看我一眼,我们一起走在无尽的灰突突的梦里。

它在梦里飞快的长大,我也是。我看见它长大后成年的样子。梦里的人很惊讶,他们不认识它。但是他们每天都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领着一只雪白狮子样的温顺大狗,慢慢他们就习惯了。

梦是一个茧。有一天它终于从梦里破茧而出。而我还不够强大,我还被困在梦做的茧里。我毫不惊讶它已经在梦里学会了全部本领,跑、跳、搏斗、看家、撒娇。父母不充许它继续住在屋子里,我在夢里听见它在雪地上愉快地奔跑和吠叫。

它经常回来看我,它趁父母开关门时混进屋子。它径直走到我的床前,它用两条前腿支在床沿上表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被它的目光唤醒,我从梦里浮上来,我睁开眼睛看它一眼,它的面孔在我面前一点一点的由亲近和清晰变得遥远而模糊。它试图用目光将我拽回,但是通常父母已经发现了它马上就要将它逐出门去。

它长久地站在窗外,它的伙伴还被丢在遥远的梦里,这让它陷入深深的自责。它闯进梦里拯救我,它带着我一起奔跑。终于有一天,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我挣脱了那个没完没了的梦和它一起站在了现实的冰天雪地里。

它比我还要高兴。它奔跑、打滚儿、撒欢儿,它白色的长毛欢快地在雪地里跃动。我们把羊群当做假想敌,我扮演唐吉诃德,我挥舞着木棍子冲向羊群,它狐假虎威地冲在最前面。

我们在雪地里胡闹,而羊群是智者,羊群从来都不和两个小鬼一般见识。有时候我们闹腾得实在过分,领头的公羊就会出面跑来警告我们。我们俩在雪地里屁滚尿流地逃跑,它用一连串求饶的嗷嗷怪叫给足了公羊面子。

它成了真正的夜晚的捍卫者,我们全家和羊群都在它的保护之下。它同狼群搏斗,同在黑暗的掩护下觊觎羊群的小偷和酒鬼搏斗。无数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和家里的另外一只狗将狼群撵到东山上、将小偷撵得无处可逃。我还没有资格同它一起并肩作战。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它白色的长毛被血染成了胭脂色,我说哎呀它受伤了,父亲说不,那是狼的血。

狼血还没有干涸它又变成了欢天喜地的样子。我想安慰它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但是它用欢笑和奔跑表达了它对昨晚激烈战事的不在意。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该多么美好。

终于有一天,它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再也没有回来。我无数次去我们每一个玩耍过的地方找它,父亲为了寻找它骑着马一次走得比一次更远。父亲听到有关它的传说和消息就去求证,但那终究都不是它。

两年之后我们举家搬到了旗里。

第一天上学,我竟然在上学路上的一座城堡一样的深宅大院里发现了它。几条像它一样神骏的猛犬在共同守护这座院子。我确定那就是它了。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和它长得一模一样的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同一品种的狗都有着相似的外貌,比如萨摩耶和萨摩耶,金毛和金毛。它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去对母亲说,母亲说那不是咱们家的狗。但是我坚信它就是我的狗,它只是离开家太久了,它的记忆被覆盖了。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在那座院子的木杖子外面盘桓一会儿。我一遍一遍叫它的名字,我把以前我们一起做过的有趣的事一件一件讲给它听。面对我的深情呼唤和自言自语它偶尔也会停止狂吠陷入沉思。我觉得它马上就快认出我了。

我坚持了整整一个学期。直到有一天,我将手从木杖子的缝隙伸进去试图摸摸它的头,它疯了一样冲过来向我吠叫,它狰狞的变形的脸从木杖子的缝隙里拼命挤出来,如果不是院子的主人及时赶到它的牙齿就已经镶嵌在我的身体里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是我认错了,它不是我的狗。我的狗不会这样对待我的。我终于忍不住站在傍晚的黄昏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它是一只从草地抱来的白色的蒙古獒犬。同藏獒一样,蒙古獒以勇猛和忠诚著称。

黑狗

黑狗从头到尾都是一种让人绝望的黑。

我6岁那年见到黑狗我奶奶说它已经老了,我8岁见到它时它还是那个样子,等我18岁时再见到它,它依然也没变到哪里去。它只是越来越黑了,像越来越深的夜。一只年老的狗并没有像一位年老的人那样白发苍苍,这让我觉得它的老并不是一种真正的老。所以等我24岁又回到张祖庄,我好几天也没看到它,它说我大奶奶家的狗呢?我奶奶说它死了我竟然吃了一惊,好像它的死是个意外,它应该永远活着才对。但是一想到它大概都20岁了,这相当于人类的100多岁,它也该老死了。我奶奶说不是,你大奶奶家儿媳妇嫌它老了没用处,不给它喂饭食,把它饿死了。

一只老了的狗和一个老了的人一样,谁还记得他们当年为这个家为这片土地操过的心,他们把用血和汗操持了一辈子的家业传到他们含辛茹苦养育的后代手中,他们的后代早就嫌他们没用处了。

黑狗是黑夜的一部分,黑狗死了它负责掌管的那部分黑夜就彻底空了。没有黑狗的夜如同一潭没有鱼的水。一村子人的目光蜷缩在屋子里,再也不知道黑夜的村庄都发生了什么。

以前黑狗每天夜晚从大奶奶家东门出去,半夜或者凌晨再从我奶奶家西门回来。我奶奶家和前院大奶奶家之间有扇门,我奶奶每天晚上临睡前站在两家中间的那道门前问一句,狗回来了木(吗)?狗没回来就给狗留着门。

一道两家共用的门夜夜为等待一只狗而虚掩着。黑狗在一村人的梦里穿过那扇门,空荡荡的木门在轻微的吱嘎声中开合,好像一个晚归的人正从此处路过。

黑狗逡巡在黑夜里,如同鱼游弋在海水里。黑狗从每家每户门前经过,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们在黑夜里干的事情正被一只狗的眼睛看见。有些发生在黑夜里的事到了第二天就变成了另外一件事,只有黑狗知道真相。

黑狗除了黑再也没有别的特征。黑狗在我这儿并不讨喜,它过于老成持重不符合一个儿童上天入地上房揭瓦的特性。我经常忽略它。黑狗是中老年妇女的最爱,有时候我偶尔逗弄它一下,我奶奶马上说,你别欺负它,它已经老了。那神情,像对待一位比她自己更老的人。

有一次我在村子里迷了路。我听信另外几个孩子的谣言在村庄与庄稼地之间寻找一种叫做荷花的植物。我遍寻一个下午而未得。月亮从房檐上升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找不着家了。

夜色从四面八方浸漫过来,夜晚的田地竟如此空旷和寂寥。我在陌生的庄稼地里漫无目地的四处游荡,一直有挲挲声从左右传来。我四下环顾,我看到了状如小猪的黑狗,它正亦步亦趋地跟着我走走停停。

我心想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这个地方闲逛的黑狗可真多。

后来月亮静静地爬上中天,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又累又困,我找了个柴火垛坐了下来。黑狗也挨着我坐下。它的目光注视着黑暗的远处,像是在辨认回家的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只我们彼此熟悉的狗。否则一条狗是不会如此泰然自若的呆在离陌生人如此近的地方。

我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它,我才认出它是前院大奶奶家那条黑狗。我绝望的心情立刻受到鼓舞。我搂过黑狗的脖子,我趴在它脖子上睡着了。

我趴在黑狗的脖子上陷入沉睡,黑狗已经目光坚定地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机械地跟随它迈着脚步,我们趟过深一脚浅一脚的庄稼地,走过铺满月光的乡村小路,我在月亮与噩梦之间挣扎得满头大汗。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到黑狗停住前进的步伐,我抬起头,我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等待的奶奶慈祥的脸。

白天的村庄属于所有人、牲畜和庄稼,夜晚的村庄只属于黑狗。黑夜的大幕拉开,庄稼停止拔节、人和牲畜逃回自己的窝里,只有黑狗游弋在黑夜里清点每家每户的人数去把迷路的走失者找回。黑狗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里闻闻嗅嗅,村庄被遗忘的人和往事被黑狗一件一件翻扯出来,村子里添了哪些人少了哪些人,哪些人是来走亲戚的哪些人是从更远的地方来的,哪些人要走了哪些人要死了,黑狗都知道。村北边儿的老张头儿死的时候黑狗蹲在他的破屋子里陪了他半宿。这个孤老头子手脚还利落时经常拿些剩饭喂食黑狗,黑狗闻闻就走开了,他不知道黑狗比他吃得好。黑狗每天都来他的破院子里呆一会儿,这个老头子生养的一群孩子没有一个人给他养老送终。他活着的时候说,真不如养一条狗。

谁也逃不过老,英雄、美人、智者、小偷儿、混混、狗。

黑狗和村里一茬一茬老掉的人一起慢慢老掉了。已经老掉的黑狗变得更老。一茬一茬老掉的人一个一个孤独地等待死亡的降临,他们干了一辈子粗活儿的脊背生满褥疮,他们脆弱的骨头从溃烂的伤口刺出来,他们的目光最远只能到达房梁上。

黑狗啪哒啪哒的脚步像时钟,将它自己和那些等死的人一秒一秒带入更深的夜。我18岁那年见到黑狗,它慵懒地趴在大奶奶南屋的地上,胖胖的大奶奶一脸宠溺地数落它,像是在数落自己的爱人或孩子。我在这18年间亲眼目睹了一只狗不卑不亢地活成了一个人的样子。它除了不会说话,相貌奇特,其它和人类没什么两样。

老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只有死亡让人铭记。黑狗蜷缩在院子的角落里,这个院子已经易主,它的主人蜷缩在屋里的炕头儿上,他们彼此陪伴了那么多年,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静静地等待在死亡的黑暗盡头汇合。

狗年的狗

年来了,狗并不知道今年是狗年。狗年的狗和现实中的狗不是一条狗,狗年的狗端坐在邮票上和超市的货架子上,现实中的狗吃残羹剩饭满大街乱窜,少数幸运狗能成为人类的宠物,锦衣玉食的生活又没了狗样。如果狗年也是狗的节日,狗一定过得比人更像节日的样子,散养的狗和流浪狗一边狂吠着奔走相告一边举行盛大流行,宠物狗靠撒娇卖萌向主人讨要蛋糕和漂亮衣裳穿。

善待与我们不同的其他物种是现代文明的产物。在古代,人还分高低贵贱三六九等,何况是狗。现代社会人情寡淡的背景下动物们自始不变的温情更显得难能可贵。一个社会对待动物的态度取决于它的物质和精神文明程度,反之亦然。在经历了上世纪七十年代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后,目前狗的地位正处于历史最好水平,一些爱心人士搂着穿戴衣服帽子人模狗样的狗脖子喊着闰女儿子的同时还为百度词库催生了一个新词条“爱狗人士”。“爱狗人士”上高速截车、围堵国家政府部门、要求国家立法禁止杀狗吃狗等等。那么问题来了,别的动物就应该被杀掉吃掉吗?狗固然忠义两全,牛呢?我们这个有着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古老国度有多少义牛救主的故事被载入典籍?羊呢?你怎么知道一只咩咩叫着闷头吃草的羊不能成为一位坚定勇敢的好朋友呢?你和一只羊真正做过朋友吗?

我小时候我家就有只羊每天跟我上学放学或者去任何地方。不管放学多晚它都会在教室门口等我,夜里它会像狗一样趴在房门口等待我第二天出现。当时我们班有一群男生以欺负女生为乐,其中有一位特别嚣张。某天放学这位男生拿着弹弓打追我们,女孩子们惊慌地四散逃窜,我家羊一马当先冲了上去,一下就将这位男生顶翻,但是羊却并不懂得适可而止,它将这位男生顶得像泥鳅一样在地上四处翻滚,这名男生发出杀猪一样惨烈绝望的哭号。女孩子们都被吓哭了,她们说你快去拉住你家羊啊,但是像我这么胆小的孩子怎么敢去制止一只发怒的羊?我的第一反应是赶快跑回家将这件事报告父母,只不过时值放学围观的孩子太多挡住了我的去路罢了。后来在一位老师路过制止未果的情况下,有人说你再不去拉住你家羊就把他顶死了,我心想这男生虽然讨厌但我还不至于想要他的命或者见死不救,我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凑上去,刚才还化身圣斗士英勇战斗的山羊立刻秒变乖宝宝,它将头伸到我面前撒娇地咩咩叫两声就迈着小碎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跟着我回家了。作为一只羊,我不过是由于缺乏玩伴在它幼年时偶尔逗弄过它一下,它就将我当成一生一世至死不渝的伙伴和朋友。

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呼吁应该禁止吃牛肉羊肉呢?我们被禁锢在这个浩瀚宇宙中渺小的蓝色星球上时魔咒就已种下,它叫自然,叫食物链,除非有一天人类能进化到可以摒弃肉身成为纯意识的高级能量体,否则现阶段为了维持和延续由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和水组成的自身寿命,人类只能一边高喊爱护动物,一面在饭桌前大啖动物的肉。

狗年来了,更应该说说狗。在我们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只要有个院子谁家能不养条狗?我家养过的狗大概有几十条数也数不过来。我家养过最大的一条狗是条圣伯纳后加犬,自从这条狗长大以后,我家的院子就变得寂寞起来,再也没人敢来串门了。它跳起来的时候房屋和大地都在颤抖,它跑起来父亲都拽不住它,它吼叫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和它身材相匹配的共鸣,听者无不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我家的邻居朱大爷说你家养了个老虎,能吃人,我可不敢上你家去。小学生路过我家门口全都绕着走,我在院子里经常听到路过的年轻母亲或老人指着我家教育不听话的幼儿说,你要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他家去,他家有个吃人的大狮子。圣伯纳犬虽然体型巨大外表凶悍,但是其实它们是伴侣犬,它们性情温顺,尤其喜欢和小孩子玩耍。

我家养过这么多狗却没有一条狗能够善终。它们之中少数几条在成长的过程中由于翻肠子死掉、少数几条被车撞死了、剩下的大多数狗全部丢失了。丢失的狗里除去极少数品相特别出众的狗能被人断续饲养,其余的毫无疑问都变成了一锅狗肉。我们这儿有句俗语叫“偷猫偷狗不算贼”,这些狗可能白天还在看家护院,一晚上就不见了;或者上午还在,下午出去溜达溜达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家有条半大黄狗,有一天黄狗突然不见了,遍寻无果后我们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谁知一个多月后某天放学,我和另外一位女同学在一座闲置的木刻楞里躲雨时竟然发现了它。它瘦成了一张纸片,地上的荒草完全淹没了它。它听到了我的声音拼命努力挣扎,但是它一点力气也没有,它甚至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我注意到草丛的轻微抖动,我按捺不住强烈的好奇心蹑手蹑脚凑过去,我的女同学已经尖叫着逃到了房子外面,然后我就看到了它。它像一张狗皮包裹着一副细小的骨架一样平铺在地上,它偶尔睁一下眼睛证明自己不是一条死狗。我说这儿有一条狗,我同学坚定认为一条一动不动的狗就是一条死狗,即使没死也是一条病入膏肓将死的狗,她仿佛已经看到和闻到狗身上散发出来的细菌病毒和恶臭,她用手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催促我赶快走。我说这狗怎么和我家的狗长得一样,就是比我家狗小。我家这条狗有着不俗的外表,它有金黄闪亮的皮毛和一双绿眼睛,只是这条狗看上去比走失前足足小了一圈儿。我和我的同学讨论了一下一条狗有没有可能越长越小,我同学坚决否认这种可能并且一直催我快走。狗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它也很着急。如果我就这么走了,它将完全陷入绝望。但是老天既然用一场雨将我送到它面前,肯定还有别的蛛丝马迹。果然,我发现它正挣扎着试图抬起头来的同时正在试图摇尾巴,它的头和尾巴几乎马上就要抬离地面接着又无力地沉下去。我惊叫着,这就是我家狗啊。我从小在草原上和狗厮混着长大,我了解它们,在这种情况下,一条狗绝对不会对陌生人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我决定将它带回家去。我将它抱到窗台上。门封着,我们是从窗户跳进来的。它像条狐狸围脖一样软绵绵地搭在窗台上,我一松手,它“扑通”一声掉到外面的草地上。

我的体格比这条狗强壮不了多少,我用手抓住它的两条前腿托着它倒退着朝家走。这项运动简直让我精疲力竭。路上遇见的邻居们都吓了一跳,我需要向每一个人解释,它不是一条死狗、它是我家前不久丢失的狗、它还活着。

我的同学始终尾随在距离我们五六米远处,她一边继续捂住口鼻皱着眉头像至尊宝的师父劝妖怪弃恶从善一样反复念叨那几句话,它是一条死狗、它浑身散发着病毒和恶臭、你快把它扔了吧,一边又不放心将我与一条来路不明生死不明的狗单独留在一起,她一直护送我到家门口。正巧母亲在家,她安全地我交到母亲手里然后才放心大胆地回她自己家去了。

母亲并没有像我一样喜出望外,母亲说你先给它点儿水看它喝不喝。我扶着它的头将水盆放到它面前,它叭哒叭哒喝起来。母亲说,嗯,还能活。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它正歪斜地靠在墙边吃大米粥。一个星期之后它已经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了。等到冬天的时候它就出落得相当神俊,它外形像德牧但比德牧秀美得多,它像火焰一样金黄色的皮毛没有一丝杂色,它的两只绿眼睛像两盏锃亮的灯泡一样在夜里晃得人睁不开眼。

就是这样一条大难不死的狗在那年冬天最冷的腊月里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父母有了上次失而复得的经验坚定地认为还能再次找到它,他们一天都不放弃寻找,第十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更悽惨的事。我家有两条狗,一条大黄,还有一条刚刚产下六只小狗一周的阿淘。產妇阿淘看上去特别圆润,现在阿淘也不见了。气得母亲一边做饭,一边哭泣。

母亲用她唱京剧的洪亮嗓门儿一路找一路喊,大黄、阿淘,你们在哪儿呢,快回来看看你们的宝宝……那声音在那个寒冷冬天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嘹亮和动人。但是大黄和阿淘到底都没有回来。

后来我家又有了另外一条大黄。父亲的朋友米大爷家有三个孩子、三只猫、三条狗,每个孩子一只猫一条狗。后来不知谁又送给他家一只小猫和一条小狗。哪个孩子都想多要一只猫和一条狗,为了平衡他家猫狗和孩子的关系,米大爷将其中即将面临失宠的一只比狗还大的老猫和一条比猫大不了多少的老狗送给了父亲。这条狗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长相奇特,它通体呈土狗最常见的黑麻黄色,但是狗头特别硕大,只看到这条狗的头颅的人都会猜测这是一条身材魁梧的巨型犬,但是其实它比哈巴狗大不了多少。它的整个身体呈圆锥形,从头开始,越往后越小。它吠叫的时候狭小的胸腔里发出堪比巨型圣伯纳的巨大轰鸣。它只需露出头部吠叫就足以震慑人类,但是如果它将全身都暴露在别人的视线里,就容易被当成一个笑话。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们全家正在午睡,一阵激烈狂躁的狗叫夹杂着几声“呯、呯”声响起。父样首先反应过来,父亲说有人打咱家狗,“打”专指枪打,大家都明白。父亲和母亲跑了出去,明晃晃的太阳下,小偷和射击者早就没了踪影。父亲将狗抱到屋里,我跑去围观时它正狗相庄严地端坐在炕上,两条血痕从它脖子底下流淌出来。父亲说它至少挨了两枪,我觉得它应该疼得哇哇大叫才对,但是它始终不卑不亢一声不吭。一个挨了枪子的人类绝对做不到这一点,我立刻对它充满了崇敬之情。

一年之后,这条吃过枪子的老狗被人剪断脖子上的皮套从院子里偷走了。母亲无奈地说,这么老的狗都有人偷,咋不把他们牙咯掉呢。

后来我家还养过一只纯种狼青,它出生没多久就来到我们家。它聪明、活泼、乐于助人,它简直就是个天使。母亲在菜园播种的时候它学着母亲的样子挖坑,埋入种子后它跟在母亲后面踏实,母亲整天被它逗得哈哈大笑。它爱吃黄瓜,每天中午自己打开菜园的门去里面偷吃黄瓜。这条狗也没来得及长大,这年秋天它被马路上一辆疾驰的汽车撞死了。邻居们跑来报告了这个噩耗。

现在大街上开始有流浪狗了,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二十年前,那些肚子缺乏油水又囊中羞涩的游民怎么会放任这些行走的脂肪和蛋白质在街头流浪?早被他们托回家去扒皮吃肉了。我们这个草原深处的边陲小镇上,今年冬天额尔古纳蒙源旅游公司成立了流浪狗救助站。虽然狗年和狗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人的日子好过了狗的日子也会一天比一天好过起来。祖国日益强大的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外国人加入到学习汉语和体验中国年的大军中。我们的声音正成为世界的声音,我们的新年正成为世界的新年。虽然我们身边还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但是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和源泉。在新的一年里,愿每一个生命都被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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