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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梦

2019-04-30詹丽娜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珠瓷盘阁楼

詹丽娜

故乡是距离童年最近的地方。

那时,城中的辽塔是这块土地上最高的建筑。早晨,来自女儿河上的阳光,清洗了古塔下每一条街巷。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人们脸上的憧憬,把一个个工厂的大门都照亮了:纺织厂、塑料花厂、玉器厂、陶瓷厂……

画坊里的时光缓慢悠长。日影伸进窗子,像爷爷的手那样,轻轻地抚摸着陈列架上的瓷瓶、瓷盘、瓷碗……须发斑白的爷爷手持画笔,蘸着染料,雪白的瓷器上出现了一片荷塘、一枝梅、几朵桃花……于是,那些苍白的瓷器就有了生命。爷爷是陶瓷厂的工艺美术师,在他眼里,陶瓷不仅是生活日用品,更是工艺美术品。

“小珠啊,你将来会画得更好!”爷爷总是那样说。

巷口,商贩的叫卖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混合在一起,小珠却听不见,她被爷爷讲的故事迷住了。爷爷一会儿悲戚地叹息,一会儿又朗声大笑,那红山玉龙和彩陶成了他割舍不了的宝贝,历代英雄好汉也都活过来,和他称兄道弟。爷爷不厌其烦地讲着,小珠不厌其烦地听着,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听到,每一天都和过去的一天不一样了,因为她在渐渐长大。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爷爷画陶瓷。

可是一天,小珠终于忍不住了。爷爷刚刚在一个雪白的瓷盘上画出了梅的枝干,小珠就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她用蘸着染料的手指点出了一朵朵盛开的梅。她指尖的温度化开颜料生硬的质感,并不均衡的力道形成深浅不同的色调,而清晰的指纹仿佛花瓣上细细的脉络,枝丫上每一朵梅花都那么鲜活生动,恰到好处!

爷爷放下画笔,不停地搓着手,连声说:“好啊,好啊,好一枝梅啊!”

那只盛开着梅花的瓷盘被重新上釉入窖煅烧,然后被摆在了画坊最显眼的位置。爷爷逢人就说,那是他孙女的梅花。

从此以后,小珠开始跟爷爷学画了。

让小珠成为陶瓷厂最好的工艺美术师,是爷爷最大的梦想。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笔下的梅与荷再不会被重新上釉煅烧,成为餐具,远渡重洋,让外国人为之惊叹。

陶瓷厂倒闭了,爸爸、妈妈都失业了,爷爷病倒之后再没有起来。小珠冲出爷爷的画坊,她的裙裾碰倒了摆放瓷器的架子,爷爷和她一起完成的梅花瓷盘掉在地上,瞬间变成了一地碎片!

河边的草地上,小珠仰着脸,静静地看着天空。傍晚的炊烟,被风摇成了弯曲的忧伤,飘过了女儿河,越过了古塔,飞去了天堂。

少女小珠背着画架,离开了故乡。

16岁的小珠背着画架走过了一座又一座城市。岁月挡住了别离的悲伤,那些工厂的名字在她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爷爷给她的梦想越来越遥远。

有一个月,她躲在出租屋里不眠不休,画啊画啊,最后却把全部画作付之一炬;有一年,她一个人漫游了云南、西藏。她曾经站在烈日下的梯子上,用一把很大的刷子泼墨,展示令人震撼的墙体艺术;她也曾站在她那些超现实主义画作前,任人评说……10年间,她一直生活在别处,漂泊感如影相随。

她曾爱过,又被狠狠地伤了心。最后,她的身边只有一幅画和一个小人儿。

她拨通了老家的电话。家里的电话一直没变,而且接电话就是妈妈!

“妈,我想回家。”

“回来吧。“

“两个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女孩,她叫朱米米。”

“回家吧!”

阁楼上的笑声像什么呢?

有时候像无数个风铃,东扭一下西扭一下,把空气撞出无数个裂缝,裂缝里溅出了清脆的响声,响声挤出门缝,滚下楼梯,爬进米米的耳朵里。

有时候那笑声又像是一条条小溪飞跑着,钻过石缝,冲过山林,迫不及待地来到米米身边。

她在那些声音里分辨着,妈妈的声音变了,变成了风铃里的声音,变成了小溪里的声音。

可是当她去敲阁楼的门,里面的声音立刻止住了,空气和风都不动了,只有油彩的味道扑过来。米米狠狠吸了吸鼻子,因为她喜欢油彩的味道。

“米米,关上门,回自己的房间。”妈妈的声音又冷又硬。这才是她的声音。

不久,那些孩子蹦跳着跑下阁楼。米米贪婪地望着他们手里的东西:一幅画,一只画着小猫的瓷盘,一只画着小狗的瓷碗,或者是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杯子……

他们打开门,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了。好听的欢笑声也被他们带走了。

“猪小猪陶吧”的牌子晃动了一下,阁楼的门被妈妈咣当一声锁上了。

妈妈去了厨房。米米写作业。屋子里的寂静像个黑洞,默默地和窗外低垂的夜色融合在一起。

米米写了一会儿作业,又坐不住了。她悄悄溜出房间,看了一眼在厨房忙着的妈妈,然后快步跑到对面妈妈的卧室。她小心地关上门,然后打开灯。灯光照亮了墙上的一幅油画!

在那幅画里,妈妈梦幻般地微笑着。妈妈的笑容,诱惑她一次次偷偷走进妈妈的卧室,对着油画呆呆地看一会儿。画里的妈妈半倚着沙发,她身上的纱裙垂向木质的地板。屋子里到处都是光;透过窗纱的光,瓶子里花朵的光,地板上的光,妈妈头发上的光,妈妈脸上的光……妈妈偏着头,对她微笑着,不,也许是妈妈正在对着画画的人微笑吧。画里的光,让窗外的夜色没有那么黑了。

尽管画里的妈妈看上去很陌生,但是米米喜歡,她喜欢妈妈在画里的样子。似乎妈妈在画里是活着的,身边的妈妈只是她模糊的影子。有几次,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妈妈的脸,冰冷粗糙的纸面在她的指尖下渐渐有了温度。

“我也要画画!”每次面对着妈妈的画像时,米米都会暗下决心。

可是,妈妈不许米米踏上阁楼,妈妈不许米米画画。她连一支油画棒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她画。她用彩铅在房间的墙上画,在作业本的背面画,在自己的裙子上画。妈妈训斥她的时候,她就用手捂住耳朵。

“朱小猪,为什么你能画,我就不能?”她生气的时候,就会叫妈妈“小猪”。

“你将来可以当医生,当工程师,可以当厨师和环卫工人,就是不能去画画!”

“为什么?为什么?”米米不服气地跺着脚,“我就喜欢画画!”

妈妈不理她,做自己的事去了。她经常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的事,哪怕是在画画的时候。只有在玩陶艺的孩子们面前,她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在米米看来,那表情也完全是取悦,充满了欺骗。

米米觉得妈妈并不爱她。她怀疑自己是妈妈捡来的。

她最早的记忆是装满了煮面味道的绿皮火车,火车一会儿停下,一会儿又开走了。

“妈妈,这火车好慢好慢啊。“米米问,”姥姥、姥爷会来接我们吗?”

“不知道呀。”妈妈的头顶着一堆乱发抬起来,她看了看窗外,目光在无边的绿色里停留了一会儿,又倦怠地躺下了。

米米在出站口看到了陌生的姥姥、姥爷。他们和妈妈互相对望着,好像在对方的脸上和身上寻找什么丢失的东西。然后,妈妈就扑到他们怀里痛哭起来。

那是米米第一次看见妈妈哭出了鼻涕和眼泪,她害怕了,于是抱住妈妈的腿,也哭出了鼻涕和眼泪。

从那时起,三岁的米米有了记忆。记忆的深处,有一辆永远也无法到站的绿皮火车,有妈妈汹涌而出的眼泪,也有一对老人的怀抱。

悄悄溜回房间的米米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妈妈发现了。当她在贪婪地品味那幅画的时候,妈妈来到卧室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唉,這个孩子,像他还是更像自己?

朱小珠早就发现了油画上的指痕,也看见过她呆望着那幅画的神情。从南方回来,在父母家住了两年,她搬未这里之后才挂上这幅画。那时候米米五岁,她不喜欢任何玩具,也不喜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而是躲在房间里乱画。她看画的样子,和他像极了。他就是那样凝视着自己完成了《光芒里的小珠》,她至今记得他眼神中的痴狂。那些天,他把全部的激情都用在这幅画上了。

她害怕女儿和他越来越相似的五官和眼神,她想躲避,她想忘记。她想把《光芒里的小珠》取下来,毁掉它或者从窗口扔出去,但是她没有勇气。他是她生命里的光,也是席卷她的黑暗,她在黑暗中漂浮着,犹如孤岛。

她不许米米画画,不许她更像他,或者更像自己!

可是,她无法阻止,米米对色彩和线条的敏感,对画笔的渴望,分明就是儿时的她啊!也许,当她走下绿皮火车的时候,就该知道,她带回的米米是另一个自己!

饭桌上,一只盘子里趴着一条燕鱼,另一只盘子里蜷曲着一根根的豆芽菜。

米米抬起头,扫了一眼阁楼,“妈妈,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你说吧。”妈妈嘴里一边咀嚼米饭,一边说。米米越是很认真地和她说话,她越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能去阁楼上看看吗?只一小会儿!”

“不能。快吃饭!”

“朱小猪,为什么别的小孩能学画,我却不能呢,7“

“因为你不是别的小孩。”妈妈放下碗,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周末要上英语课、作文课、舞蹈课,所有的时间都排满了,不能玩别的了。”

米米啪地扔下筷子:“那些我都不爱学,我只想学画画!”

妈妈一点儿都不惊慌。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把钥匙,晃了晃,说:“如果你走上阁楼拿起画笔,我就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了。”

米米抬起头看着妈妈,眼神中的强硬一点点被泪水淹没了。

“吃饭吧。”妈妈并没有拥抱她,或者帮她擦去眼泪。她冷静的声音就像雪花落下来。

“我还有一个问题。”米米带着哭音问。

“女儿河为什么叫女儿河?”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了。”

“大凌河是小凌河的妈妈吗?”

“这个我也回答过了。”

“我的爸爸和妈妈在哪儿?”

“嗯?你说什么?”看着七岁的米米,妈妈有些慌乱。

“你不是我的妈妈,你是谁?”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是你的妈妈,你的爸爸死了,死了!”

妈妈又一次把爸爸的死轻飘飘又恶狠狠地说出来,更加重了米米的怀疑。她记得,隔壁的叔叔去世后,隔壁的阿姨每次提起他,都会把眼睛哭肿的。

“我不信!我的爸爸并没有死,你怕我见到他,是不是?”

“死了就是死了,”妈妈这一次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餐桌上盘子里的燕鱼说,“死亡很简单,就像这条鱼一样。”

低头看向翻着白眼的鱼,米米决定以后再也不吃鱼了。事实上,妈妈做了这个比喻之后,也没有动过那条鱼。鱼就寂寞地躺在雪白的盘子里。

每次和妈妈争论,米米都会更加伤心。也许,她真的是妈妈偷来的。妈妈抱着她坐上绿皮火车,来到这个寒冷的北方。她一定是从南方回来的,因为米米看过妈妈的相册,在那些照片里,妈妈身后的风景总是绿油油的,分不清春夏秋冬。她由此推断,自己的爸爸妈妈很有可能就生活在南方。等她将来长大了,第一件事,就是离开这里,去南方找到真正的爸爸妈妈!

米米临睡前,暂时忘记了要去南方找生身父母的事。

她现在要好好地策划另一件事。这时,“猪小猪陶吧”的牌子和妈妈手里的钥匙交替出现在她的面前,不久钥匙就到了她手里,她跳着舞步上了楼梯,门上的小胖猪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兴奋地旋转手里的钥匙,门开了,好闻的油彩味填满了她的身体。阁楼上,一个房间摆满了妈妈的画作和陶瓷制品,另一个房间立着大小不同的画架,墙边的桌子上摆满了陶土、陶泥、染料,墙角蹲着银灰色烧制陶瓷的电窖炉……这里简直是一个宝藏!米米跳着舞步,拿起巨大的画笔,蘸着染料,在那些画布、陶瓷上随心所欲地画着,画着……

她在睡梦中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妈妈也听到了她的笑声。此刻,妈妈就站在床头望着她,轻轻帮她盖好踢掉的被子。

决不能再让女儿走自己的路了……决不能!

又一个周末未了。

当附近的小学校园变得沉寂的时候,这栋临街的老楼却热闹起来。各种办学机构抢占了孩子们周末的每一寸光阴,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猪小猪陶吧”的牌子悬挂在项楼的窗外,一只拿着画笔回头微笑的猪占据了牌子的2/3。

房子是小珠的爷爷留下来的,小珠在收拾阁楼的时候,发现了爷爷画的陶瓷,那一刻她受了启发。一周后,她在窗外挂起了“猪小猪陶吧”牌子。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

双休日是小珠一周里最忙最累的两天。陶吧的课程排得满满的,她经常照顾不到米米。好在米米的周末课堂都在这栋楼里,不用接送。

这个午后,米米从舞蹈班回来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阁楼上的欢笑声也变得不重要了。因为她在楼道里遇见了一只白猫,她思考着,是用粉笔在地板上画出白猫好看,还是用铅笔把白纸的四周都涂满,只留下一只白猫更好看呢?总之,她就是想要那只白猫。

忽然,钻进她耳朵里的不再是风铃和小溪的声音了,而是哭聲和尖叫声,还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她推开门,看见妈妈抱着一个满脸是血的孩子慌乱地跑下阁楼,楼梯和妈妈的牛仔裤都被一滴滴的血染红了。

米米吓呆了。

“妈妈,他怎么了?”米米问。

妈妈没理她,而是回过头对阁楼上的孩子们喊:“按我说的,画好了你们就可以走了。”然后就抱着那个捂着鼻子满脸是血的孩子跑下楼了。

楼上变得安静了,过一会儿,米米听见他们下楼的声音。他们走了,但是阁楼的门开着,妈妈还没回来。

妈妈还没回来,但是阁楼的门开着!米米的心跳变得很快很快,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了!

小珠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秋天让一切变得干燥、冰冷,所以那个孩子才会流鼻血吧。

米米正伏在桌子上涂抹着什么,看见妈妈进来,忙抬起头,她的脸颊红润得像是刚摘下来的苹果。不知为什么,那只苹果闪动着颤抖的光晕。

“妈妈,那个小孩的脸还出血吗?”米米问。她的声音也弯曲成颤抖的波浪。

“是鼻血,止住了。你的作业写完了吗?”

“写完了,都在这儿!”米米说完,把几个本子摊在妈妈面前。

这时,小珠看见了米米手上的染料,她的五个胖胖的手指头都被染成了红色!

蓦地,她想起了什么。

她走出了女儿的房间,向阁楼上走去。楼梯上到处都是水渍,血迹不见了。一定是米米用没有拧干的拖布擦过了。阁楼的门虚掩着。

外面的画室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乱,似乎有人在她来之前把孩子们用过的画具、陶泥胡乱地整理过了。然后,她走进里间自己的画室。

画室正中的操作台上,摆放着一件她未完成的作品:一只瓷盘。她记得,昨天她刚刚在瓷盘上画出了梅的枝干。可现在,灯光下的瓷盘已经和昨天不一样了。

梅的枝干之间开出了一朵朵鲜红饱满的梅花!若隐若现的脉络,明暗不同的色调,柔媚的质感……一朵朵形态各异的花朵恰到好处地落在梅的枝丫上。

是谁画上去的?是我吗?小珠呆住了,她伸出手,颤抖的手指抚摸到还没有干透的油彩。

“好啊,好啊,好一枝梅啊!”

是爷爷的声音吗?是爷爷在称赞她吗?

这是真的吗?那只碎裂了的梅花瓷盘,时隔18年,居然又出现在她面前!

火红的花瓣在她的眼前飞舞,她仰起脸,听到到爷爷对她说:“无论是釉上彩还是釉下彩,都要经过两次入窖煅烧,方得成品。”

看着自己粗糙干净的手,眼前忽然出现了女儿胖胖的圆润的红色手指。女儿手指上的红和28年前自己手指上的红一模一样!

一时间,她分不清了,自己是置身于爷爷的画坊还是阁楼上的画室?究竟是六岁的自己还是六岁的米米完成了这只梅花瓷盘?

冥冥中,是什么指引她的心,让她带着米米回到故乡,来到这个阁楼上?

穿过月光的风从窗口扑进来,好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怀抱拥抱住她,给她力量,让她不再孤单,也不再哀怨。

走下阁楼的时候,她仿佛变得年轻了。

她没有锁门。从此,这里不需要钥匙了。

她要告诉米米:“你会成为一个画家,一个很棒的画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你成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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