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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齐白石画《散原先生像》

2019-04-25

南方周末 2019-04-25
关键词:宝林白石徐悲鸿

杨先让

绘事

前年在无锡参加徐悲鸿艺术节。一天大家乘坐在大轿车上,我座前一女士忽然回头问了我一句:“你见过我爷爷吗?”我一时不知她所云。经旁边友人介绍,她是齐白石的小孙女齐慧娟。我回答道:“见过,最后一次还见到他的小儿子在院子里打滚跟他要钱呢!”姑娘即说:“那是我爸。”

去年在国博李苦禅诞辰120年画展上,又遇见了齐慧娟。我夸她漂亮,她又问我:“我爷爷漂亮吗?”我说:“不能称漂亮不漂亮。有的人漂亮,可是你会感觉俗气。你爷爷气质不凡,当然很美。”齐慧娟专攻水墨丹青。

我想世上有些文化历史名人的形象,最后形成了一种定格的艺术符号,像贝多芬、托尔斯泰、林肯、泰戈尔、甘地、鲁迅、宋庆龄、周恩来、梅兰芳、徐悲鸿、齐白石等等。那是一种内外气质的统一,是上天的创造。

今年是徐悲鸿赴法留学一百年的纪念,我有机会一口气讲了徐悲鸿的三个主题:第一个是徐悲鸿留学法国八年,正如徐悲鸿自己说过:“没有留学法国,就不会有我徐悲鸿。”所以这是个关键,否则中国现代美术史要重写了。第二个主题讲他1927到1953年期间的教育主张和艺术实践,以及抗日办画展募捐、提携人才等。第三个内容讲他的感情世界,重点讲他与廖静文的十年相处,以及廖静文的奉献精神。

接着我想讲齐白石。谁都知道齐白石,用不着我去介绍。我要讲的是我的认识,我要讲他与徐悲鸿动人的交情,也会讲他和陈散原一家,尤其是他和陈散原长子陈师曾的友谊。这样一来,我一定要讲到齐白石那幅至今未广泛公布于世的《散原先生像》。

那是2004年,我在美国休斯敦,接到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论专家袁宝林教授寄来的一篇他写的文章复印件《齐白石的》,附有图片。画像更让我拍案叫绝,太感人了。我即推荐此文及图片,在当地中文报纸《美南新闻》副刊上,整版刊登了,但在海外未引起反响。这次我准备讲齐白石,就打电话与袁宝林教授联系。原来他于2005年2月还写了《齐白石续谈》。我问他关于齐老先生画的《散原先生像》一事,是否在国内美术史论界引起一场“石击水潭波浪起”的效应。袁宝林教授回答:“否。”只有华君武看到《艺术》杂志上发表的《散原先生像》后,写了一封信给《艺术》杂志负责人说:“我是第一次看到齐白石的人物画,大吃一惊,画得那么好。如果能写点什么,必定大放异彩。不只是现在大家所了解的齐白石,仅仅是大虾、螃蟹……”同时袁教授还告诉我:有的画家竟认为是造假,但当真弄清非假画后,也是惊叹不已。可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意义不大。然后,袁宝林教授将他写的两篇文章发给了我。我细读,感慨极深。我甚不解齐白石这一独特肖像作品,竟未引起美术理论界的动静。

这使我想起,徐悲鸿1930年在《良友》杂志上发表的自传中,提到的1924年在巴黎作油画《赵夫人像》,是他在油画技法上的一大转折。可是此画一直在赵夫人的孙子赵儒先生家中,世人未曾见到。1983年我赴美国探视,在费城结识了赵儒博士和张曼这对歌唱家夫妇。在他们家中,我见到了《赵夫人像》,画上注明“1924年悲鸿”。

1987年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当年3月份的《美术》杂志上。图片是我当时拍的反转彩色片,不够清晰,此文并未获得多大反响,甚至有人认为画是假的。其原因是此画尚在费城银行保险箱内,世人未见真迹,难怪引不起美术界注目。那么齐白石的《散原先生像》也是如此遭遇了。

因此,我迫切想见到《散原先生像》原作,也希望能与陈家后人对话请求协助。我更企盼动员他们能将此画捐献或投入拍卖市场,使此画能早日被世人所目睹,从而也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上苍助力,袁宝林教授千方百计托朋友,竟联系到远在南方的陈寅恪女儿流求,通过她又找到了陈师曾(衡恪)已退休定居成都的孙女陈萍女士。原作就在陈萍的儿子陈晞先生手中,而陈萍女士愿回京与我们见面,真是天大的喜讯。最后决定于3月17日上午见面,同时,约袁宝林教授一起来回龙观我家相聚。

陈萍母子不只带来了原作,并带来能够体现当年作画根据的照片,一同让我们比较、观看和交谈。

在原作面前,我作为一个曾受过徐悲鸿院长亲身传教写实技能的人,真是感慨万千。首先是对齐白石的敬佩。此画难度极大,需要精雕细画,而要达到比照片更传神的艺术效果谈何容易,太难为白石老人了。这是1935年73岁的白石老人所要面对的现实。

再看所画者何人。陈散原(三立,1853—1937)为湖南巡抚陈宝箴(1831—1900)的长子。他们父子二人在湖南推行新政,使湖南当时成为全国最富生气之省。百日维新失败,陈宝箴被“即行革职,永不叙用”,最后清廷赐他“自死”。从此陈散原自称“神州袖手人”,并成为晚清文坛“同光体”诗派主将。“七七事变”后,散原老人不受日伪利用,以绝食而死的英勇气概传世。更不用说陈散原长子陈师曾对白石艺术上的变法所给予的恩惠了。白石老人是怀着对陈家铮铮青史的崇敬,去塑造散原先生肖像的。

面对《散原先生像》原作,从艺术效果上,我自然联想到徐悲鸿1940年画的《泰戈尔像》和1943年画的《李印泉像》。仔细观察《散原先生像》,我看不出所用纸张,肯定不是生宣。也看不出老先生是如何将毛发处理得精细而微妙之极。我更看不出是否用白粉加工的痕迹。老先生将双眼强调了高光,因而比照片更传神。精彩地敷了极轻淡的赭石色,而且不是采用单线平涂的作色法,是根据面部造型结构深浅区别的着色,增强了绘画性,比照片更真实生动。我惊奇白石老人掌握素描造型功力,面部完全是写实技巧完成,而衣纹则以写意线描勾成,不勉强,很协调。它与徐悲鸿的《李印泉像》采取的面部写实刻画而衣纹是传统线条技法勾勒,同出一种审美的境界。

当年白石老人是以卖画养家为生的。每日早起漱洗完毕即作画。三餐后小息,然后作画,晚间点油灯或六支洋蜡继续作画。怕引雷公火灾,数年后家中安了电灯。他曾说“不教一日闲过之”。在此情况下,白石老人对陈师曾夫人携儿子来到齐家,求为老父散原公画像,他一口答应。接过照片,推辞百元润笔费用,每日用放大镜,再戴上两副老花镜,埋头画像。两个月来拒绝了不少笔单。此情之深,可歌可泣。

同时可看出白石老人的学习精神。他曾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如果退回20年,必向徐悲鸿学习素描。后来他认识了蒋兆和,对他的水墨人物画,不只写赞语,并表示这种中西结合的精神可学可取。所以他也曾说过:“我60年来成就,不都是从古书得来的。有的是从现在朋友和学生中得来的。”当然他并非要走徐悲鸿的写实之路,而是学艺的渊博要素,为他的“似与不似之间”的宗旨服务。

《散原先生像》一直存在陈家,世人未见,白石老人从未提起。那天,我与病妻张平良接待了陈家后人陈萍和陈晞母子,还有袁宝林教授,实在是一件三生有幸之事。从上午10时半到12时前,面对白石翁的《散原先生像》,观摹、讨论,等于上了一节难能可贵、受益匪浅的课,最后合影留念。

如果有机会讲齐白石,让听众对白石老人的爱和理解能增进一层,我将欣慰之至。

2019年3月20日于北京回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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