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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4-22李晓寅

伊犁河 2019年5期
关键词:同学聚会

李晓寅

事情源于一个假期,阳光灿烂的周末。一大清早,景春就接到胡也清的电话,通知她参加这周五晚上的高中同学聚会。

胡也清是景春的高中同学,还是同桌,关系十分要好。他年纪与景春一样大,都是38岁。高中时他就担任班级的班长,大高个,宽肩膀,再加上一幅黑边细框眼镜,给人踏实稳重的印象。毕业后,因为长期在政府部门做事,行动说话又增添了几份政府官员沉稳的作派。同学们一向都很信赖他,每次同学聚会,也都是由胡也清负责组织。而由他组织的聚会,同学们往往会来的最齐全,办的也最为热闹有趣。这,可能是源于一个人的人格魅力与吸引力吧!

先例行问候了景春,胡也清突然话题一转:“景春,你最近有没有见到杨丹?”

景春一愣,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俏丽的身影。那是杨丹,高中与景春同班,上大学时的同桌。当年与景春并称省艺术学院95级绘画系“四小花旦”。如今,虽然与景春一样,都是快四十岁的女人了。但是,杨丹看上去却远比景春年轻得多,仍然留披肩发,衣服颜色也大多为素色,衬得她本来苗条的身材愈加轻盈。与她在一起,景春总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呢?景春也时常问自己。好像是从自己结婚以后吧!

都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在胡也清眼里,在同学朋友眼里,景春是个被幸福笼罩着的女人。大学毕业就嫁了邻校大她两届的法律系才子张志浩,一年后生下女儿小笛。如今女儿都十四岁了,在寄宿中学读书,家庭生活风平浪静。志浩的事业又一年比一年做的好,前几年与人合伙开了律师事务所,收入越发多了。索性让景春辞了职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用他的话来讲:“反正你在外面也混不出什么名堂,不如好好在家给我做饭,家里也不缺你挣的那几个钱。”

而事实上,女儿上中学后,景春为全家做饭的次数极少。志浩工作繁忙,应酬又多,孩子周末才能回来。景春呆在家里,除了为自己做饭,只有靠看电视消磨时光。日子久了,消磨掉的不仅是时光,还有景春原本不多的梦想。其实,她有什么梦想呢?大学时读的是美术,毕业后在一家小学校当美术老师,工作安稳、轻闲,挺好的职业。可是志浩却不这么看,他认为女人家嘛!最终都是要呆在家里伺候老公孩子的,人家日本、韩国,还有欧美许多国家不都是如此吗?所以志浩发达后,便顺理成章地让景春辞职了。

是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为她好,所以让她辞职;为她好,女儿小笛十二岁就送去了寄宿学校;还是为她好,志浩不允许她在外面交过多的朋友。他的理由是,景春头脑简单,怕把她教坏。

其实,景春的头脑不是简单,而是太懒。长期以来,志浩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以至于当听到胡也清在電话里突然说:“景春,你在听我说吗?杨丹的爱人患了肾癌,最近才动了手术,今后还要做化疗放疗……”景春惊了一大跳,良久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杨丹的老公患了癌症,这件事她是真的没有听说过。她只是依稀记得上次见到杨丹的样子。好像是去年了,是个秋风乍起的十月,她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看到杨丹一个人走在对面的马路上。十月的小城秋意正浓,金黄色的树叶在秋风中飞舞,将整个城市点缀得如诗如画。杨丹走在挺而直的白杨树下,穿着黑色的紧身棉T恤,一条下摆飘垂、质地精良的花色裙子,整个人打扮的仿佛是深秋的一棵树,苗条又不失挺拨。看到景春,她惊喜地微笑,那笑容甜美、灿烂,一切都与学生时代一模一样。不知为什么,身着家居服、臃肿平淡的景春看到这些,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是的,别人都活得这样好,生机勃勃,而她呢?好比这街头随处飘舞的黄色落叶,还未到凋谢的年纪,就已经人老珠黄了。唉!这种感觉真让她不甘。所以,她只是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对杨丹笑容的回应,就匆匆扭头离去了。

那一次看到杨丹,一点也没有看出她的生活遇到困难啊?相反,感觉她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好,朝气蓬勃的。就在景春浮想联翩的时候,胡也清在电话那头又说,杨丹最近在为她老公治病筹款,压力很大。大笔难以承担的医药费,好像一块巨石压在她身上,成为杨丹目前最大的困难与烦恼。大家好歹同学一场,这次同学聚会,主要是想发动同学们为杨丹捐款,解解她的燃眉之急。特别是景春,家庭条件这么好,大家都知道她有个很能干很有钱的丈夫,这次更应该义不容辞,等等。

看来,胡也清也和其他人一样,并不了解景春的真实生活。在外人看来,她生活得确实惬意,锦衣玉食,饱食终日,除了享乐什么都不用做。

可是实际上呢?景春苦笑了一下,心里第一个浮出来的念头就是——晚上问问志浩,看他怎么说。

当然,在电话里她并没有这么说,她告诉胡也清:自己最近比较忙,但是如果有时间,她是一定会参加这次同学聚会的。

2

不出景春所料的,那天志浩又是晚归,且醉酒,躺在沙发困得不成样子,根本没有理会景春在他身边说了什么。事实上,即使清醒,他也不会在意景春说什么。现在他对景春有一种轻蔑的态度。也许在大学里,吸引他的,是景春那一种少女的单纯美。而结婚十六年后,对景春他早已厌倦,唯一使他们还在一起生活的只是习惯。她在他眼里,早已成了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所幸景春不知道。她一向是这样的。年轻时,单纯、天真,确实有一种志浩喜欢的少女之美。可惜人近中年后,这种天真就转为迟钝,就连眼里流转的神采,在志浩看来也是那样呆滞。所以,他怎么会有耐心听景春絮叨一些闲事呢?当第二天酒醒后,坐在景春精心准备的早餐桌边,他只是心安理得地吃着,全然没有理会景春对他说的话。而景春也是欲言又止,一副怯态。考虑了很久,她才有勇气对志浩说:“杨丹是我高中时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有了困难,我想帮帮她。”

这个帮的限度是多少呢?景春很想由志浩亲口说出来。毕竟她现在没有工资收入,家中的一切开支都要依靠志浩。尽管志浩每个月给她生活费时,都要加上一句:“不够了再问我要”。可是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有开口要过。别人都说志浩赚钱多,殊不知他挣的钱大部分花在应酬联络上,此外还要周济他在农村的父母兄弟,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景春的生活俭朴,辞职后更加俭朴了。既然志浩一天里连看她的功夫也没有,她索性连妆扮自己的念头也断了。有时候穿着睡衣睡裤过一天,连女儿小笛从学校回来也厌弃看她。母女二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这让她的生活更加无趣。不知是否自暴自弃的缘故,还不到四十岁,景春就胖了,以前那一点简单干净的少女美消失殆尽。这一来志浩对她的兴趣彻底没有了。以前应酬还带着她出去过两次,她本来就不是活泼动人的主妇,现在志浩更有了理由,他说:“她喜欢呆在家里呀!是她自己不喜欢出来的。”

是的,这个理由说多了,连景春自己也相信。要不是这次同学聚会,她可能早就与世隔绝了。

可是,让她失望的是,从头到尾,志浩没有半点心思听她说话。而且,他很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询问,说:“今天早上一个很重要的客户要来所里,耽误不得的。”说完,就像一阵风似地走到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呼呼地梳理了两下头发,呼呼地喷了点男式古龙香水。然后,又一阵风似地呼呼关上了房门。随着一阵急促的下楼脚步声,志浩平时所驾驶的那辆深灰色福特汽车就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了景春。

不知是志浩的冷淡,还是为无法帮助杨丹而窘迫,整整一个早上,景春都是在长吁短叹。而这也是个适合长吁短叹的春日。春风暖洋洋地吹着,阳台上养着的几盆花卉被风一吹,或粉或白的花瓣洒满了一地,颇有些林黛玉葬花时的情景。景春拿着笤帚与簸箕走过去,看着这一切,不知不觉,她竟然怔怔地落下泪来。是为了什么,为这恼人的天气吗?还是这像春天一般扑朔迷离的心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阳台对面就是一面镜子,当年设计它时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那时景春还年轻,还是好看的。志浩对她也还不错。景春坐在这镜子前面梳妆,志浩倚在阳台的门一侧看着她微微笑,那景象甜蜜而旖旎。所以,当时她才会那么听志浩的话,同意从学校辞职,而辞职后的她,衰老的太快了。是什么原因?景春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对着这面镜子,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模样,头发油腻,缺少打理修护,脸上的皮肉明显下垂。而发胖的身材呢?即使穿上一件布拉吉式的黑色长衫,也无法遮盖景春粗壮的双臂与微凸的小腹。她低下头,有些自卑地垂下眼皮,不想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这个还不到40岁的、却已经有了50岁妇人形态的自己。

整个上午,破天荒地,景春没有出去买菜,没有打理家务,没有扭开电视看无聊的肥皂剧。志浩走后,她就那样呆呆地坐在阳台上的宽大沙发上,眼角留有泪痕,头发纠结。为自已悲哀,更为以往的岁月悲哀。她在怀念过去的自己,从学校毕业后,原本也与杨丹一样,分配到学校当老师,可是在志浩的劝说下,仅仅做了几年美术老师她就辞职不干了,心甘情愿地做了家庭主妇。当初她以为是为了爱情的。是的,是为了爱情,她才会一如既往地牺牲自己、支持志浩。可是今天早上,志浩这样的满不在乎,反而让景春有了如释重负之感。她缓缓从沙发上起身,心中起了一个念头:“再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

推开阳台的门,景春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家住在17楼,从这个楼层看下去,一切的一切,都有种渺小如蝼蚁的感觉。无论是建筑物、汽车、还是人群,它们以一种深灰色的坚硬姿态,向景春陈列着这世界所有的残酷与冷漠。当然,这所有的冷漠里,最让景春寒彻心骨的是志浩的冷漠。可是志浩又有什么错呢?这些年来,他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没有听见他在外面有什么风流韵事。而且,志浩的好处就是顾家,不过,他是太顾他那个农村的大家族了,叔伯兄弟结婚、侄子家盖房子、表妹夫车祸吃了官司,这一切都需要志浩来出面摆平。摆平这两个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需要出精力,更需要出财力。所以这些年来,交到景春手里的收入,确实是不如别人想象的那么多,可是即使这样,大家还是以为,她景春是多么享福啊!别的女人,比如杨丹,多年来一直早起晚归地上班、教课,回家后不一样要伺候丈夫、操持家务?而且勤勤恳恳,如同一只休息不得的工蜂。丈夫病了,家中重担全部压到她一个人身上。可是景春还是很羡慕她。刚才听胡也清讲,杨丹丈夫生病以来,杨丹并没有垮下来。相反,她自己办了个美术培训班,专门教授孩子绘画,如今已是小城里炙手可热的美术老师了。與此同时,她又接了许多私活,三更半夜一个人也敢去城市的边缘绘制墙体画。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景春在佩服之余,更对自己有了几分说不出的沮丧。是的,杨丹是不幸的,可是,她也是个独立的、能干的、有勇气承担一切不幸的女人。不像她,这些年来,她好像是一只被志浩养肥了的鸟,因为太过于懒惰、太过于呆滞,连飞起来的技能与勇气也没有了。现在,就连主人也都对她失去了兴趣,养着她,纯粹只是出于一种习惯。或者,还是因为她是个廉价的老妈子,还有利用的价值。

想到这里,景春浑身轻轻地打了个寒颤。是的,在外人眼里,她是志浩的太太,一个享福的家庭主妇。可是,在她心里,只有她知道,她只是个老妈子,就连要些零花钱,也要遭受主人的白眼。如果当初,在听从志浩的建议向学校辞职的那一刻,她知道要面对这样可悲的命运,那么,她一定不会,一定不会辞职的。

3

出乎景春意料之外的,这次同学聚会,并没有如以往一样是安排在酒楼宾馆,车如流水马如龙。相反,是一家环境清雅幽静的农家乐,除了高中同学以外,没有别的客人。后来听了同来的胡也清介绍才知道,今天这个聚会场所是他精心选定,并且专门包场的。一方面是多年不见的同学欢聚;一方面,是杨丹准备了一场个人画展,放在这里向大家展示。原来,多年来潜心艺术创作的杨丹如今已是市里很有名气的一个画家,在美术界颇有影响。近日她为了给治病的丈夫筹集医疗费,将家中存放多年的画作全部拿出来展出。如果同学们有兴趣购买,那么,也算是对她目前境况的一点帮助。

听了胡也清的话,景春不由地又对杨丹增加了几分敬佩,这真是一个有情有义又有聪明才智的女子,对病重的丈夫不离不弃。同时,自己又有足够的能力赚钱为他治病。想到这里,想要见到杨丹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胡也清仿佛也看出了景春的愿望,他微笑着拍了拍景春的肩膀,对她说:“不着急,杨丹现在担任一个儿童绘画培训班的老师,培训班要7点才结束,她可能来得比较晚。咱们先去后院看看她的画去吧!”

原来,这个农家乐有一个相当大的后院,种满了各种蔬菜与花卉。最吸引景春的,当属那一丛丛淡紫色的兰花了。它们原本是深居幽谷,此刻在春天和美的阳光照射下,开得温婉典雅。这一切让景春想起一个场景,是江南。他们美术系95级毕业生,在毕业那年曾经去江南最美的周庄与同里实习。在路上,景春与杨丹住一个宿舍,每天在一起作画、品画。杨丹不止一次地说过,景春是个很有灵气,也很有天赋的女孩子。她笔下的江南如梦似幻,是所有同学画作里表现力最强,也是最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如果毕业后能够持之以恒创作,一定会小有成就。

想到这里,景春不由淡淡地叹一口气,心里有无限怅然的感觉,眼前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青春的不长久,爱情的不长久。她第一次感觉到:生活不仅仅只有爱情,只有家庭,还应当有事业和梦想,需要每个人勤劳、拼博,有所作为,人生不允许我们只为了家庭而放弃梦想。

在后院的葡萄长廊里,摆放着杨丹的二十余幅作品,有油画,还有水粉画,风景居多,间或也有静物与人物绘画。慢着!眼前是什么让景春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快步走上前去,走得那样快,胡也清都没有跟得上她的脚步。这是什么?这面墙前摆放的画作,分明是多年前同学少年游江南时杨丹的画作,淡淡的水粉,清秀的线条,每一幅画里都有小桥、流水,还有那些古旧的房子。最特别的是中间那幅,一个少女斜倚在房子前的栏杆上,穿着白色的长裙,撑油纸伞,长发梳成一条松松的辫子,辫子上插着两朵白色的栀子花。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整个画面干净极了,隐隐透着一股栀子花的香气。

初到江南时,景春听到这三个字便被打动了,栀子花,太纯粹的花。单单因了这三个字,都美到惊心了。与杨丹一起在雨天逛江南的街景时,看到路两边菜农放在地上兜售的栀子花,芬芳、洁白,让她第一次见面就有买下来的冲动。而杨丹呢?杨丹酷爱民国时期的诗词,尤其是那首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

那一天,她记得很清楚,在同里古色古香的巷道里,她买了大朵的栀子花,每一朵花都芳香洁白,香得让人想起雨天里做过的一个梦。而此时,天空恰恰就下起朦朦细雨,有小贩在兜售油纸伞,她与杨丹都喜欢,可是只有一把了,后来还是杨丹掏钱买上。买上了她也不用,随手递到景春的手上,让景春撑开避雨。自己却掏出随身携带的相机,对着景春拍摄起来。她说:“景春是这江南山水中最好的景色,就像她的名字,她一出现,世界就变成了春天。”

哦!春天!在景春的生命里,她确实遇见过春天,不过,那是多年前了。爱穿白衣,爱栀子花,爱一切芬芳美好的事物,同时又有理想,有热情,有抱负。可是现在,她低头看看自己,穿一件朴素的黑色长衫,就连这件黑色长衫也是勉勉强强才穿进去的!自己比毕业时,足足胖了近30斤。想到这里她就心惊,她已经有多少年没穿过白色的衣衫,没有见过芬芳的栀子花,没有闻过那样淡雅的香气。景春如今的生活里,好像有一种污秽,总是让她皱着眉头,不安地皱着眉头,在看似整洁的家里皱着眉头,看电视时皱着,与志浩说话时也皱着。也许志浩如今不爱她,也不能怪他,这个家里是有那么一种气息,那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失去了一切理想热情的她所散发出来的,稀湿的,让人难过的气息。

她伸出手指去抚摸那幅画,轻轻地,好像稍微重一点就会毁掉这幅画。这幅画里的少女分明就是她,年轻时的她。她看着年轻时的自己,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个爱人,深深悲伤着,觉得这么些年来,自己糟踏了自己。

農家乐的包厢里放着和缓轻柔的音乐,那音乐笼罩着整个下午,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景春呆呆地凝视着这些画。这样美,连同这天的阳光、音乐,还有来往的人,都是这样美。斯文、有礼、含蓄,好像世间没有真正的别离、痛苦、以及她所经历的不幸福的日子。

身后有个轻柔的手搭上她的肩膀,不用转头,景春也知道是谁来了。是杨丹,她身上有种淡淡的桂花香气,那是二十年前她们去江南时杨丹买的,一小瓶也就十多块钱,不是很贵,但景春与杨丹都偏爱那香水里的清甜气息。恋爱时景春每天都擦拭,志浩有时候腻在她身上不松开,说是这甜味将他粘住了,松不开。

那些曾经的好日子啊!

她转过身,眼前这个女人虽然行色匆匆,略显憔悴,但是没有先前她担心的程度,依然气质优雅,风度迷人,脸上化着淡淡的妆,耳边一对水晶耳环在斜阳下闪着晶莹的光。景春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心头的感觉是难堪还是妒忌。

杨丹问:“景春,你好吗?”景春想把她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到一两句简单的话语里,可是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正在斟酌字句,胡也清快步走上前来,将杨丹拉到一边,语调急促地说:“怎么才来,就等你了,画展马上要开幕了。”

说完两个人匆匆地离去。

望着杨丹依然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背影,景春用手轻抚自己的头发,像是要掩饰自己这复杂的感受。可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她不经意地碰见了自己的眼角,怎么,是冰凉的眼泪。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在这次会面里,她原本想会碰见一个流泪的杨丹。真的,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也应当是她,她丈夫得了不治之症,家中债台高筑,她为了筹集医疗费已耗尽心力,应当是她一见面就该向景春哭诉自己的委屈,而不像刚才那样,用充满怜悯与理解的眼神望着景春,像是能理解她这么多年来全部的不幸福。应当是杨丹哭的,然后景春来安慰她,她口袋里装着厚厚一迭钱,她本想见面时就塞给杨丹,表示她的同情与关怀。可是没有,反而是杨丹的这幅画让她本能地感到如今生活的不幸福,而本能的感受,往往也是最真实的。

4

按照胡也清的精心安排,画展结束后,就开始了热闹的同学聚会。农家乐精美的菜肴、可口的美酒,将这次同学聚会推进了一个小小的高潮。酒到酣处,胡也清手持话筒,来到会场中心,面向全场同学,大声说:“同学们,今天你们能来,是给我胡也清一个面子,也是给杨丹莫大的支持与帮助。大家可能都听说杨丹的情况了,也看到了摆放在外面的这些画,这都是杨丹创作二十年来心血的结晶。今天原本我们只是简单地为她募集捐款,可是杨丹同学知道我的提议后,坚决不同意。她说,同学们目前都处于奋斗的阶段,生活对每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她提出,将她二十年来创作的画在这里办一个画展。同学们在欣赏之余,如果愿意买回家去,就是对她创作生涯的最大肯定。她也会一辈子感谢大家的帮助。”

说到这里,胡也清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作为一个年近四十岁的中年人他今天打扮得甚是庄重、大方。白色衬衣、深色领带,一幅黑边眼镜更是将他衬托得斯文有礼,再加上他的语气诚恳、真挚,更衬托出了今天同学聚会的隆重与不一般。果然,他这番动情的话语还没有说完,酒席上就响起了齐刷刷的掌声,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好几个女同学还红了眼圈,来到杨丹的身边,谈论起了她的画。总之,经过胡也清的推波助澜,今天的同学聚会又达到了一个高潮。大家在感受到浓浓同学情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杨丹的傲骨与志气,而这些,在一个正遭受家庭重大危机的女人身上,是多么的不易。

景春坐在宴席的一个角落里,恍恍惚惚地听着,心中有太多的百感交集。她望着被人群簇拥着的杨丹,这真是个不幸又幸运的女人,丈夫病重,孩子年幼,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到她一个人的身上。无疑,生命的伤痛在她心中留下了刻骨的印记。可是,她的脸仍然那样柔润光滑,除了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以外,没有一点能够说明她已年近不惑。是的,不惑,不再疑惑,清楚地知道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清楚地接受这一切安排,清楚地接受一切生命的真相,不再对生命有质疑,冷静地接受这一切,用自己的努力,去与这残酷的命运对决,这,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与能力呢?景春不知道,但她很清楚:如果有一天,让自己去面对这样生活的困境,她是绝对没有杨丹这样的勇气与能力的。

望着台上神采飞杨的杨丹,景春摸着口袋里那一迭薄薄的钞票,感到那像是一团火,将她烧得坐立不安。她只有低下头来吃菜,吃得很多,像是要拿这一桌丰盛的食物来结结实实填满她内心的空虚。

在吃得很饱后,她也走近了杨丹,语调迟疑、怯弱:“杨丹,我很喜欢你那幅《江南的春天》,你能卖给我吗?”

杨丹停顿了一下,将景春拉到一边,说:“老同学,你没有认出来吗?那幅画中的少女,就是你呀!刚才我没来得及给你说。”

景春的眼眶湿了,她拉住了杨丹的手,说:“谢谢你,杨丹,你让我重温了青春,重温了过去的自己,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杨丹连忙摇摇手,说:“不,是我要谢谢你,你今天能来,我太高兴了。你也知道,我现在的生活,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原本我想把这幅画送给你的,只是,他在医院里,所以,我很难。”

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欲说还休的口气结束了这番对话,然后,轻轻地伸出三只手指。小声地、不安地说:“这幅画要3000元,你看,行吗?”

景春毫不犹豫地从口袋里掏出了3000元递给杨丹,说实话,此刻她才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好像一个意志坚强的她站在自己对面,说:“看,你是伟大的,你是崇高的,你帮助了应该帮助的人。”

其实只有景春知道,这3000元的来历,并不伟大,也并不崇高。

景春口袋里的三千元钱,是她昨天卖血所得。

5

是的,卖血所得。这四个字,是否让人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可是,事实确实如此,那天早上,就在景春为能否参加这次同学聚会而一筹莫展的时候,表妹素兰给她打来了电话,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比景春要小将近20岁,是景春从小看着长大的,就连她的名字——素兰,也是景春给她起的。那时候,景春还是个初绽芳华的少女,喜欢穿素,喜欢兰花,喜欢一切芬芳美好的事物。

可是素兰不是,她虽然有个怡人美好的名字,可是,脾气却骄横得很。大学毕业后换了好几家工作单位,最后在亲戚的帮助下,来到一家稳定的事业单位工作。单位工作轻松,福利却不错。素兰这下觉得心满意足了,常常在上班时间与景春电话里聊天,半带炫耀,半带苦恼地,讲述她工作与恋爱的烦恼。景春虽然是她的平辈,但是,毕竟是四十岁的人了,即使不能给她提供一些精彩的分析与思考,也有足够的宽容度听她诉说,孩子式的诉说,撒娇式的诉说。

这一次素兰的烦恼是这样的:她所在单位每年要完成一定的献血任务,以前年度基本上都可以完成,可是现在社会上有一种理论,说是医院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愿意去献血的,献血会造成人体白蛋白的丧失。因此,今年单位没有人愿意主动去献血。为鼓励大家参加“义务”献血,近期单位出台了一个奖励政策:对于自愿去献血并提供献血证的职工,每个人将奖励3000元钱,同时可以享受连续休假15天。这个政策一出,有些人动心了,主动去响应。可是,素兰就没有动心,她天生是个胆小如鼠的女孩子,平时看到别人伤口都会作眩晕状,而且她是家中的独生女,父母宠得什么似的,区区3000元奖金她也看不上。让她动心的只是第二条——献血职工可以享受连续休假15天,她近期在和男友怄气,很想出去散散心。如果能够享受这次休假,她准备请景春一起去海南三亚享受蓝天白云与阳光沐浴。因为拿不定主意,所以,她打电话来问景春怎么办?自己怎样做,才能鱼与熊掌兼得?

老实说,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景春还是很不以为然的,在电话里她很想对表妹说清楚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白来的午餐。没有付出,哪来的收获;没有牺牲,怎么会享受丰硕的成果。”多年以来,景春是一直按照这个原则生活的。为了家庭,为了一个平衡稳定的家庭,她一直任劳任怨,牺牲自我,对于志浩的冷暴力也是装作视而不见。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有这个理论作支撑。所以,在很不幸福的岁月里,景春一直被外人看作是一个幸福的人。

可是这一天,因为一直挂在心头的疑惑,以及早上向志浩伸手要钱而没有结果的窘迫,使景春换了一个思路想问题——3000元,要知道志浩一个月只不过给她上交5000元的生活费。这笔生活费除了支付家中的日常开支,孩子的住宿、补课费,也就所剩无几了。所以,这些年来,景春根本存不上什么私房钱。而且每当家庭开支有增大的趋式时,最先牺牲的总是主妇的利益。买新衣服的开支,做美容的开支,聚会交流的开支,所有用于主妇的开支都有足够的理由被省去。

所以,当表妹最后在电话里向景春提出:能否给她帮一个忙,去完成这次献血任务。如果顺利,单位发的奖金全部归景春。而且,她还会请景春去三亚享受半个月的阳光雨露。

阳光、蓝天、休假,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一个无形与有形的诱惑,深深吸引着景春。有多少年,她沒有享受过休假了。员工在单位工作满五年,就可以根据工龄享受一定的带薪休假。可是,为这个家服务了近二十年,她却连一天的休假都没有享受。前些年志浩还会说:“等我工作闲了,一家三口去海边看看。”或是“等小笛考上了大学,我带你们去国外旅游”之类的话语。可是近几年,他自己出差带旅游,全中国甚至国外基本上都快跑遍了,带景春出去旅游的誓言却不再提起。景春简直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她怎么会不懂呢?在这个家里,她就是一个老妈子,不用花钱雇佣的老妈子。

更何况,这一次帮表妹完成任务,还会得到3000元奖金。以前景春是个对金钱没有任何概念的女人,志浩每个月固定的收入勉强维持着这个家庭的开支,对此她也是毫无怨言的。可是,今天早上问志浩伸手要钱未果的窘迫让她明白了,金钱对一个人有多么重要。它像一团流动的云,伸出手触摸是虚无,可是它是真实存在的,存在于这个真实的社会里,你无法拒绝它的影响。你看,就连已经对生活麻木的景春,这一刻说话的语调也变得亢奋起来。电话里,她听见自己平缓沉稳的语调:“好吧,算我给你帮一个忙。”可是,在心里,她简直是窃喜的,在窃喜的同时,她又有着小小的心酸,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出卖身体本钱的女人,尽管与那些出卖肉体的女人不一样。可是,自己除了身体,一个还算健康的身体,简直再没有半点赚钱的办法。就连问丈夫讨要零花钱,她也无法完成。

放下電话,她叹了口气,觉得这个家琐碎与烦恼的湿气再度逼近了她,包围了她,但是因为有这3000元的存在,能够去参加这次同学聚会的欢喜让她暂时忘了这团湿气的存在。她面向阳台,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她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

是的,连她自己都无法区分这是笑还是眼泪。

6

一切还没有完。

短暂的同学会结束之后。回到家,景春像做贼似的将画小心地提到书房,并迅速藏到书柜后面。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砰砰跳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沮丧感笼罩她全身。她有点不明白,花自己的钱,买自己喜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有这种见不得人的感觉。难道,难道这就是不幸婚姻所带来的感觉吗?

这一刻,景春真的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想将这种感觉告诉志浩,很认真地、很严肃地与他来一次对话,问明白他对婚姻的看法。或者,如果他愿意,她会选择出去工作,即使是在超市打工也可以,只要有一份自己的收入。她想,迟早会有一天,她会重拾自己的梦想。

想到这里,景春又不禁感到自己的愚蠢与胆怯。没错,她是花费重金买了一幅画,可是,这幅画是用她的合法收入购得,而且,这也是她喜欢的东西,用自己的合法收入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何不可?为什么要让这么美好的《江南的春天》见不得光呢?想到这里,景春来到书房,将藏在书柜后面的画拿出来,郑重地挂在了客厅的墙上。

整个晚上,只有在面对这幅《江南的春天》时候,景春的脸上才有了隐约的笑颜,可是,她不敢真的笑出来,开心地笑出来。3000元,这真是一个大数目,要知道景春没有一件衣服是四位数的。如果志浩问起来,她该怎么向志浩解释这幅画的来历呢?或者,就说是杨丹送给自己的,这一点似乎可行,毕竟,画面上的少女是自己,一个曾经被志浩爱慕过的少女。白衣服,辫子上别一朵栀子花,应该在他心里留有深刻的印记。

很晚的时候,景春才听到志浩回家推门的声音,她不安地将身体从沙发上移开。那幅画就在门的正对面,是景春有意识放在那里的。

志浩今天的表现很怪异。首先,他又是喝了太多的酒。其次,明显是在别人那里受了气的样子。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屋来,看也没有看景春一眼,就推门去卧室睡觉。

门对面的那幅画吸引了他的眼球,只见他迷迷蒙蒙地凑上前去,用手指着这幅画说:“这是什么,家里以前,以前没有这个啊!”

总算是能吸引到他的注意了,景春心里有小小的欢喜与得意。她站起身来,微微笑着,掠掠鬓角,说:“这,就是我呀!你没有看出来吗?”

“什么,这是你?算了吧!不要骗老子了。你照照镜子,你是什么样子,老子现在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说完这番话,他一把将这幅画从墙上扯下来,扔在地上,好像不解气似的,又用脚踩了几下,仿佛对生活的无限狂怒都发泄在这幅画上。

景春跌在沙发上,再也动弹不得。她似乎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就那样呆呆地坐着,坐了一晚上,任夜的黑暗将她吞噬。

第二天一早,酒醒后的志浩没有再看见景春。她去了哪里,无从知晓,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所有的衣服洗干净晒在阳台上,客厅一尘不染,厨房清洁有序,只有他的卧室没有丝毫打扫的痕迹,地面是一摊摊的呕吐物,被子胡乱卷在他身上,他赤裸着上身,嘴上流着涎水,有些茫然地望着这一切。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都说了些什么……

但这些都不关景春什么事情了。

景春没有告诉杨丹,没有告诉志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买画的那3000元,是她的卖血所得。

这其中有做人的自尊在里面,很是意味深长。

景春只是留了一张很小的纸条给志浩,上面有三个字:“结束了。”

她可以想象志浩当时的表情,小小的震惊是一定有的,但是小小的震惊以后,他一定会耸着肩,对自己说:“她还能跑到哪里去?”这么多年的生活,使他早已认定——离开他志浩,景春的生活,能好到哪里去?

就连娜拉,出走后寻不到出路,也会想着回来吧!

而景春,此时正在三亚的亚龙湾海滨浴场悠闲地晒着太阳呢!不过,她的心远远没有这么悠闲,沐浴着三亚的阳光,她在想娜拉最好的结局应该是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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