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传洲

鲲鲲的学名叫仲鲲，跟仲鲲接触的人都说他嗓门大，一个小孩子，哇哇的，听得人耳朵嗡嗡响，就像是在吵闹甚至是吵架。可仲鲲还是个7岁的孩子呀，大嗓门混合着孩童声音里的那种尖锐，似乎就有了不满和埋怨在里面，吼吵吵的，闹哄哄的，不免招人烦。

妈妈很快就听说了，从老师那里，从小朋友那里，从校车司机那里……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容忍仲鲲招人烦呢！她开始是不信的，孩子嗓门大，那是音色洪亮，说明有活力有气势，总比文文弱弱的好。不过，她还是对仲鲲的言行有了留意，仲鲲说话的声音的确很大，有些场合那么大声音就有些过了，容易让人怀疑是夹杂了负面情绪在里面。不过妈妈心里还是有些许欣喜，大嗓门这一点像他的爸爸。

仲鲲的爸爸是个海岛上的军人，高中的时候与妈妈谈恋爱，那时候的爸爸还是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象牙仔，可自从考上军校，就长了一身肌肉，皮肤也黝黑了起来，嗓门就慢慢大了，是洪亮的男人的声音。军校毕业的时候，妈妈心中的俊哥哥就成了军哥哥，成了一名军人，妈妈就更爱爸爸了。相爱八年，终得圆满，步入婚姻的殿堂，就有了仲鲲。

仲鲲是爸爸妈妈爱情的结晶，爸爸常年不在家，仲鲲就成了妈妈心灵的慰藉，成了她生活的中心，她似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

“这可怎么办呢？”妈妈在电话里面给爸爸打电话，“一个小孩子，一说话就要吼，是不是很不正常。”

“嘿嘿，声音大一点就大一点，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军娃就该这样，活力大，气势足。”爸爸用一贯的大嗓门在电话里笑着说。

“你以为幼儿园是军营吗？”妈妈有些急了。

“——那你有沒有适时提醒他，让他小点声，就像你平时说我一样。”爸爸嘿嘿一笑，有些惭愧地说。

“有呀，要不是老师小朋友们跟我讲，还真没什么感觉，这一注意可不得了，他现在的脾气可大了，说一不二，真是磨人呀，跟滚刀肉似的。好好跟他说没什么效果，可我又不舍得因为小事儿揍他呀！”

“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大声说话嘛。”

“那我问问你，你怎么说，你为什么总那么大声？”

“我是没办法，在部队喊习惯了，说话就得大点声，还得干脆利索。战士大声喊，表示有干劲，战斗能力强;军官大声喊，表示有底气，指挥能力强;训练的时候还跑到山上喊山呢……”

“你先打住，我现在是想知道鲲鲲咋办？”

“你把他叫过来，我来问他。”

妈妈叫来正在看动画片的仲鲲，让他接电话。

“鲲鲲，想爸爸了没有？”

“爸爸，爸爸，是你吗？我非常想你，爸爸，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爸爸很快就会回家，妈妈说你现在说话声音很大，都能把幼儿园的小朋友吓着了，你真能啊，鲲鲲。不过爸爸问你，你干嘛跟人家那么大声说话？”

“爸爸，这都是你说的呀。你说，你不在家，咱家就剩了我一个男子汉了，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说话有底气有魄力，你忘啦？爸爸，你不是说，只要不做错事，男孩子就该谁都不怕，做了决定就要坚持，说一不二……”

“——鲲鲲都记得啊！”电话那边的爸爸有些哭笑不得，原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妈妈一旁听着，心里酸酸的，是嫉妒了，又有些感动，翻着白眼轻轻拍了拍仲鲲的小脑袋说：“你就乐意听信你爸那一套，妈妈的话都当成耳旁风，现在跟个小倔驴似的，你跟你爸待在一起才多长时间。”

“那鲲鲲一定做得很棒，长大了，是小男子汉了——”爸爸说。

“对呀，对呀，我就是小男子汉了，还长高了。我又长高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仲鲲又问。

“爸爸再过几个月就休假，休假了就回家陪鲲鲲过生日。”爸爸心中感叹，小孩子长得快。

“把电话给我，鲲鲲。”妈妈急不可耐地将手机抢到手。

“你上次不是说还有一个月吗，怎么又变成几个月了？”妈妈问。

“我，我，这不是又有任务嘛。哎……休假的事要往后拖一拖了！”爸爸的回答很无奈，但语气是理所当然勿容置辩的。爸爸又补充说：“我忙完这阵子，很快就回去，我也很想你们，我难道就不想早点回去嘛！”

“爸爸，爸爸，你就去完成你的使命吧！我支持你，虽然我很想念你，爸爸！”仲鲲突然大声喊道，吓了妈妈一跳。

“啧啧，你这臭小子，才几岁，还完成使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妈妈从惊讶中反应过来，哈哈一笑。

“鲲鲲，很棒，不愧是我的大宝贝，咱家的男子汉。”电话那头传来爸爸爽朗的笑声，然后是斩钉截铁地夸赞。随后又转成柔和的充满爱意的声音说：“不过呢，爸爸也希望鲲鲲能答应爸爸，以后再跟小朋友和老师说话的时候呀，不必太大声，不用喊出来，就用平和的声音说话就行。鲲鲲是小男子汉，只有在需要表现鲲鲲勇敢和坚强的时候才能喊出来，鲲鲲明白吗？”

“——明白，能答应。”鲲鲲略微思考后说，声音有些嗫嚅。

“爸爸知道鲲鲲最棒了，说到做到，爸爸不在家，要听妈妈的话。”爸爸显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非常肯定凭着这几句话就让儿子照着自己说的去做。就小孩子凭性情做事的天性，过几天恐怕早就成了耳旁风了。

当晚，一家人又聊完一会儿家常才挂了电话，但爸爸内心并不平静，他在回忆，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对鲲鲲第一次说过完成使命和男子汉这样的话呢？

爸爸坐在办公桌前，努力想着，紧皱眉头，但目光逐渐变得柔和起来，聚焦在办公桌上鲲鲲的相片。照片上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张画，画上画着一个穿着绿军装的瓷偶。是的，爸爸想起来了，那是鲲鲲刚满5岁的时候，他的思绪回到了前年那个金秋十月——

那时，爸爸正参加一场军事演习。期间，妈妈带着鲲鲲几次想到部队探亲，他没有同意，直到演习结束，妈妈才带着鲲鲲来到部队，可是鲲鲲的生日已经过去一周了。临近傍晚，一家人决定到附近的餐馆庆祝延迟的生日。鲲鲲高兴极了，一路围着爸爸跑前跑后，额头上沁出一层晶莹细密的汗珠。爸爸担心鲲鲲被秋风吹感冒，几次欲喝止，但总被善于察言观色的妈妈制止。

妈妈说：“鲲鲲都半年多没见你了，生日也没有给他过，还成天念叨你。现在，你陪着他，他当然异常兴奋，安稳不了了。”

爸爸顿时哑口无言，心中惭愧。鲲鲲都5岁了，在他成长的5年里，真正陪伴他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够6个月。

饭后回家，爸爸牵着鲲鲲又小又软的手，就像一团温暖的棉花握在手心。走着走着，鲲鲲突然挣脱了爸爸的手，径自往前跑去。爸爸欲喝止，妈妈忙拉住爸爸的衣襟，示意看看再说。

妈妈说：“你别管他了，他这犟脾气呀，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还不是和你最像。”

鲲鲲很快在临近的垃圾箱旁停了下来，像是看到了什么，大步跨进前面的草丛，随后，从草丛中拎出一个身穿军装、紧握钢枪的年轻战士模样的瓷偶。大檐帽上镶了一小块像钻石一样多棱的玻璃，在路灯下闪闪发光。正是因为发光，鲲鲲才发现了它。也许是附近旧楼改造，居民搬家时丢下的，但鲲鲲毫不掩饰对瓷偶的喜爱，决定带它回家。回到家中，鲲鲲拿着清洗干净的瓷偶爱不释手，甚至连睡觉也要放到枕边。

第二天，鲲鲲支起画板，兴致勃勃地为瓷偶画了个像，并将瓷偶和画拿给爸爸看。不巧的是，爸爸刚接过瓷偶，就失手将它掉到地上，摔碎了。

鲲鲲看到这一幕，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爸爸一时不知所措，向妈妈求助，妈妈紧忙赶过来安抚鲲鲲。

爸爸看着大哭大闹的鲲鲲和那四分五裂的瓷偶，跟他讲：“男孩子，怎么能哭哭啼啼的呢？男孩子要坚强。这个瓷偶碎就碎了吧，不过是捡来的，爸爸给你买个更大更好玩的瓷偶……”

鲲鲲虽然不哭了，却朝爸爸大喊：“不要，不要，别的不要，我就要这个！”

当时爸爸认为鲲鲲也就是任性闹脾气，过一会儿就好了。但很长时间过去了，鲲鲲不但不允许将碎片清理掉，而且将碎片捡起来看了又看，爸爸对此感到费解，心里惭愧，陪伴儿子的时间太短，竟连儿子的心思都理解不了。

一旁的妈妈蹲下身子，仔细看过碎瓷片后，就去找来强力胶，绞尽脑汁地将碎片用强力胶复合。终于，用了一下午的时间，基本将瓷偶恢复原貌。鲲鲲又开始欢喜雀跃起来。看着重新欢快起来的儿子，爸爸心里的沉闷一扫而光，可仍然纳罕：为什么鲲鲲这么喜欢这个瓷偶呢？

晚饭后，鲲鲲又在为瓷偶画像。爸爸悄悄走过去，这已经是鲲鲲画的第三张画像了。看到画像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二字。爸爸顿时明白了，这个瓷偶在鲲鲲心中的意义！这个瓷偶就代表着爸爸他自己呀！鲲鲲想要这个瓷偶就是想让爸爸陪伴着他呀！

爸爸将鲲鲲揽在怀里，第一次跟他讲起了军营里的故事，讲起了解放军的使命任务，讲要做一个懂事的军娃，讲爸爸作为军人不能陪伴他一同成长，讲什么是男子汉，讲男子汉说话要声音洪亮，干脆利索，讲当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鲲鲲要做个小男子汉，要担负保护妈妈的任务……爸爸跟他讲了好多好多。

“我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去当解放军，做一个男子汉，完成使命——爸爸不在家，我就是咱家的顶梁柱——”鲲鲲从爸爸的怀中滑出来，作出敬礼的姿势，说着他刚刚学到的可能并不理解的话。

“鲲鲲，什么时候学会的敬礼呀？”爸爸很惊讶地问。

“是奶奶和我从照片上学来的。”鲲鲲说。

爸爸知道，母亲肯定是把他读军校的时候身着军装敬礼的照片拿给鲲鲲看了，还学会了敬礼。当时爸爸用手机给鲲鲲拍了很多相片，照片上的鲲鲲身子挺拔，粉嫩的小脸上有着不是他那种年纪应该有的坚毅，就像个小战士。

……

爸爸从回忆中回到办公室，仔细反复看着那些照片，心想：哎——鲲鲲，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不要怪爸爸不能陪伴你成长。

很多时候，鲲鲲是在模仿爸爸，妈妈发现了这一情况，爸爸也知道了这个事实。

那天简短的一次谈话，鲲鲲又跟爸爸有了一个新的约定。很快，鲲鲲跟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再大声叫喊了。妈妈几次到幼儿园，私下里跟老师和小朋友交流，他们也都说鲲鲲现在比以前吵嚷的时候少了，很多小朋友也愿意跟他一起玩了。妈妈终于放了心。

可是，半个月后，幼儿园老师给妈妈打来电话，说鲲鲲在幼儿园里跟小朋友打架。妈妈想，这次变得更糟糕了，都动起手来了。

事实上。妈妈去接鲲鲲的时候，看到他脸上有泪痕，显然是哭了。妈妈没有直接问为什么打架，她这样问：“呦，咱家的小男子汉，还哭了，跟妈妈说说，鲲鲲受了什么委屈？”

“小朋友们都说我没有爸爸。爸爸一次没有到幼儿园来过。”鲲鲲开始保持沉默，待妈妈问了两遍才委屈地说。

“那你怎么跟小朋友讲的？”

“我就大声跟他们说，我有爸爸，爸爸是解放军。他是一名军人，他要担负保卫祖国和人民的使命，不能常来幼儿园——可是，可是，小朋友们还是说，如果爸爸没来幼儿园，就是没有爸爸。”

“所以——你就打他们了？”

鲲鲲不吭声了，点了点头。

其实在妈妈的眼里，明知道鲲鲲打架是不对的，但如果知道孩子是受了委屈打架了，打架的时候没吃太多亏，倒是舒口气的。毕竟，家长们都是有自私心的，不想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妈妈在电话里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爸爸。爸爸在电话那头一直保持沉默。

“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任务，今年这个‘六一儿童节，你还是回来吧。幼儿园组织小朋友表演节目，邀请家长做亲子游戏，家长们都会去。你这个时候去，鲲鲲一定很高兴，他的同学也都能注意到你。”

“我盡量吧！”爸爸叹了口气，踌躇地说，“哎，鲲鲲现在还好吧？”

“现在挺好，在看动画片呢！”

“我觉得鲲鲲现在学的武术班，上完这学期就换成篮球班吧。”也许是先前一直在武术班学习，儿子逐渐有了攻击性，在爸爸心里就有了一丝担忧，虽然鲲鲲是被逼急了才动手的，但打人终究是不对的。

打完电话，妈妈就把爸爸要跟他一起到幼儿园过六一儿童节的消息告诉了鲲鲲，鲲鲲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并不知道，爸爸假休不了就回不了家。

那晚，爸爸放下手机心想：确实该回家看看了，已经近半年没有回家了，可他有紧急的任务没有完成，这可怎么办呢？他一想到鲲鲲每次送他离开家门时那依依不舍泪光点点的眼神，就感到嗓子冒火、鼻孔冒烟、额头冒汗。当天晚上也没有睡好覺，辗转反侧的。不过一晚上的琢磨，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今年‘六一你没法回来了？你还打算联系幼儿园搞红色六一儿童节？”接到爸爸的电话，妈妈心情不爽，但很惊讶：“以前从来没有过吧！”

爸爸回道：“全国很多地方都搞过这样的活动。我战友，你认识的，咱们那个区的独立营营长，独立营去年已经向地方人员开放，可以邀请幼儿园的师生和家长到营区去参观，开展国防教育。幼儿园的小朋友也可以在军营里表演节目，办个‘红色六一儿童节，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现在就是幼儿园那边，需要你去协调一下。”

“好吧，你弄这样一出，自己又回不来，鲲鲲他会很伤心的，我先前都跟他说了，儿童节你要回来同他一起过。”

“我这样做，也正是因为自己不能回去！”

“好吧！我明天去幼儿园找园长谈谈这件事。”

待妈妈找到园长，将“红色六一”这个主意讲给她听的时候，她当即表示非常支持，她也想给小朋友和家长们过一个不一样的儿童节。

时间转眼而过，按照计划，六一儿童节这天，家长们带着孩子先到幼儿园集合，然后由大巴载着到部队去。一路上，鲲鲲兴奋极了，尽管他昨晚并没有见到爸爸，但他一直觉得爸爸会在军营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从大巴车出来，进入营区，鲲鲲高兴极了，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希望在人群里发现穿着军装向他招手的爸爸。队伍向前走着，他找呀找呀，就是丝毫不见爸爸的身影，也看不到妈妈的身影，他感到很失望，甚至有些愤怒，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是爸爸没有信守约定？即便在营区里小朋友们受到了官兵的热烈欢迎，参观了坦克、火箭炮、机枪、冲锋枪等各种武器，但他丝毫提不起兴趣。

来到训练场，解放军叔叔们表演了军体拳等节目，幼儿园的小朋友也要开始表演节目了。这个时候，幼儿园园长来到训练场中央，她说：“各位领导、战友们，各位家长、小朋友们，下面由我们蓓蕾幼儿园表演节目了。在表演之前，我想说的是，首先，我们要感谢王营长和军营里的每一位解放军战友;其次，我还要感谢一个人，那就是仲鲲的爸爸。他是一名军人，这个红色六一儿童节是他送给我们幼儿园所有小朋友们的礼物……可惜仲鲲的爸爸今天没有来，但仲鲲的爸爸就像这里每一位解放军叔叔一样……”

园长这么一说，几乎所有小朋友都望向仲鲲。家长们也在窃窃私语，想知道这个仲鲲是谁。鲲鲲之前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关注，他有些发懵，脸红红的，比参加表演抹了腮红的小朋友脸蛋还要红。爸爸失约没有和他一起过儿童节的愤怒，此刻消失了。他心里很清楚：这是爸爸送给小朋友们的礼物，也是爸爸送给他的礼物呀！他现在看着周围那些穿着军装的解放军叔叔，都和爸爸一样，他们都在陪着他过儿童节呀。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爸爸能来观看他的表演。

第四个节目是表演唱《爱我你就亲亲我》。轮到鲲鲲上场表演了，他在老师的指挥下集中了注意力，开始唱歌。他努力往前看，看到了妈妈正向他招手。他开心极了，歌唱的声音更加响亮，他又变成了那个大嗓门的鲲鲲了。下场时，他不死心，环顾四周，穿着绿军装的解放军叔叔都在给他们热情鼓掌，但他仍然见不到爸爸。

鲲鲲回到妈妈的身边，趴到妈妈的耳边悄悄地说：“爸爸没有来，但叔叔们都在。”

妈妈摸摸鲲鲲的头没有说话，然后紧紧地握着那柔软的小手，和部队的官兵一起认真地观看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