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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19-04-22廖丹军

齐鲁周刊 2019年12期

廖丹军

知识改变命运

爷爷奶奶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父亲是老大,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1946年,内战爆发前夕,父亲走进了学堂,由于之前战争破坏了大部分土地,导致家里的耕地极少,在这样的环境下,父亲读完了完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也就是这个完小的经历,让父亲明白了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贫困进而改变命运的道理。而作为贫穷人家的孩子,选择继续上学就要面临现实问题:学费,甚至还有温饱。于是,这个高高瘦瘦的16岁少年一面学习,一面在别人的休息时间穿梭在田地里,只为了捡到一块地瓜,哪怕很小很小;小煤窑与集市之间的30里路上,一个晃晃悠悠但步伐坚定的少年和一担煤块,这只为了赚取一点点差价。几年里从不间断。即使这样,也难免饥一顿饱一顿,以至于营养严重失衡,在大学期间因胃穿孔切除了一半的胃。

1956年,父亲高中毕业,那年中国科学院宣布成立,父亲和村里的8个年轻人当兵入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在部队期间,穷人的孩子更努力,也更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由于表现优异,当年就入了党。白天不停地训练,晚上借助炊事班的灯光刻苦学习。

1959年,父亲考入北京工业学院,成为一名大学生。

1965年,父亲大学毕业,与大学时相识相爱而走在一起的母亲一起被分到西安的科研所,成为中国国防科技战线上的一员。而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个大院里度过的。相当一段时间,我根本不知道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大院里的人也不知道。

1984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35周年国庆阅兵,在震耳欲聋的“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呐喊声中,红箭-8反坦克导弹发射车驶过天安门广场并正式列装部队,当年获得全军科技进步特等奖。这时候,我才知道父亲是红箭-8的副总设计师,负责导弹火控系统的研制,而这个工作在当时是最高机密。

那时候国家技术水平落后,加之国际封锁,就连基本的试验测试设备都要自己动手制作。产品可靠性实验,更没有现在的现代化模拟环境实验室,只能是最冷的时候去漠河,最热的时候去毛乌素沙漠或者海南岛,以便在各种极端气候条件下测试导弹可靠性。因此,十几年的时间里,我记忆中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即使他参与的项目获得了全军科技进步特等奖,获得了国家和军队高级领导人的赞扬,还是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兴奋,因为父亲始终离我很远。

舐犊情深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从不讲什么大道理。真正深入了解父亲的人生经历,来源于三次机会,也正是这三次机会,影响和改变了我的一生。

第一次,1984年。

家里的户口本上,父亲的籍贯一栏,填的是:湖南省临武县。但我的父亲,却是一个很多年都没回过老家的“湖南人”。那年过年,是父亲第一次带我回老家。作为一个从小在单位大院长大的孩子,只是在电影中看到过贫困,所以总觉得是离自己很远的事。当自己真正面对的时候,内心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1984年的湖南老家,还没有通电,交通极为落后。父亲带着我和姐姐,在郴州下火车,转乘长途公共汽车,车子在马路上跑了足足4个小时后,停在一个小镇车站。我的叔叔、姑父等亲戚,早已扛着扁担等在车下。长辈们的衣服都带着补丁,见到我们很开心,挑着行李就往家走。冬天的湖南南部没有雪,而是阴冷的雨和低温结成的满树冰凌。一出小镇就是泥泞的稻田田埂,开始走着还觉得新奇,看着周围结满冰层的稻田和延绵不断的小丘陵,不同于陕西关中地区白雪覆盖的大平原。但这种新奇感,很快就被泥泞难走的道路破坏得一干二净。出门时穿的是一双皮鞋,但是泥泞的道路上,脚底下随时都是一大坨红泥巴,边走边在田埂上的石头或者草皮上蹭,却怎么也蹭不完。

行走3个多小时,到了村口。我们进村时,看到的都是低矮的平房,虽然多是砖房,但破旧不堪,有些老房子屋顶都已经塌陷。村子周围甚至没有一条拖拉机能走的路,只有田埂可以行走。进到叔叔家里,除了堂屋一角的桌子下有个火塘,厢房里睡觉的床和简单的几个箱子,可谓四壁皆空,到了夜晚只能点油灯或者矿石灯照明。

那一年的春晚,我们是在火塘边烤着火,听着父亲从西安带回的收音机播放的春晚。老家乡亲的热情确实让人温暖,我们进村时,村口早已等待了很多人,老远看到我们就燃放起鞭炮。当我们过完年离开时,一大早天还是漆黑的,我们走出家门,一路从村里走过。虽然是凌晨,但各家都起来了,并在门口燃放鞭炮欢送我们。在老家这段时间,每天的早餐虽然是简单的油茶和冬米,但是都要在不同的家里吃,几乎每天都要吃十多家,这样才能在走之前满足各家请客的要求,以至于后来吃早餐成为了一个负担,因为肚子实在装不下,碗里的油茶不吃完又不礼貌。选择早餐作为招待远方归来亲人的方式是不得已,毕竟大家都不富裕,不可能杀鸡宰鸭做一顿酒席,所以油茶、冬米这样简单而温暖的早餐就成了最合适的选择。

父亲是当时村里唯一读书走出去的公家人,人们都以父亲自豪,叔叔家火塘边从早到晚总是坐满了人,用我听不懂的乡音问候着我们。这种朴实的乡情至今想起仍让我热泪盈眶。贫困、善良和对走出家门子弟的尊重,是我这次回老家最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1990年。

父亲突发阑尾炎住院手术。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每天下班时,都会骑自行车去医院陪父亲。父亲可以下床走路后,我们经常在院子里边走边聊。到了工作的年龄,我有很多问题想问问父亲,想了解父亲以前经历了什么。我问什么父亲说什么,但是父亲说的没有大道理和感慨,只有平静的描述,几乎没有形容词,平平淡淡如同说别人的事。

也就是这一次,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求学的艰苦和改变自身命运的坚韧执着。这一年我正好在读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感觉父亲少年求学的经历和孙少平十分相似,也就是从这一年我开始喜欢阅读,并不断在阅读中成长,平均一年20-30本的阅读量一直坚持到今天。

第三次,1994年。

爷爷病重,我陪父亲回老家,到家第二天爷爷去世。作为长子的父亲,在丧事中是主角,但是父亲却安排让我作为长孙,承担起他的角色。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南方雨夜,爷爷去世后的守灵仪式很传统,请个小戏班子(3-4个人,也不装扮),在堂屋火塘边坐下,一段一段唱着听不懂的地方戏。所有亲属在道士的引导下一圈一圈围着房屋绕灵。道士身穿道袍,手拿拂尘走在前面,口里唱着方言难懂的24孝,从母亲怀孕生产的艰难,到抚育孩子成长的艰辛,以及老来病痛之苦,一句一句唱来令人断肠。道士每唱一段刚好三步,一回头,弓着腰紧跟在后的我,抱着插香米桶,就要跪下来,一整夜的走三步一跪,最后腿部已经无法用力量支撑,只凭重力跪下,需要外人搀扶才能起来。随后的几天,跪过青石板留下的青紫印记都无法退去。但是在这期间,我并不觉得辛苦和疼痛,因为我已经沉迷在道士所唱的24孝中。长这么大,从没有想过父母养儿的辛劳,那道士的唱词让我整夜回味。

這次回家,还见到了当年和父亲一起当兵的几个叔叔伯伯,他们都无一例外复员回家务农,只有父亲一人入读军校,成为一名大学生。从他们口中,我知道了父亲当兵期间不愿放弃,努力改变人生的故事……

2018年2月24日13时,父亲拉着我和母亲的手,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享年83岁。

父亲走了,但我愿我的慈母、家族,此生心灵有所慰藉。也愿我的子女及后辈,秉承父亲一生隐忍而宽厚,朴实而坚韧的精神,世代传承。

父亲走了,您这一生,跨越了中国近代史的巨变,生于抗战,历经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三大改造,十年浩劫,改革开放,跨越世纪。

父亲走了,为国奋斗半生,为家操劳一世,为己一生坦荡,从此心无他物,精神永世传颂。

儿今日提笔,用心追忆,祭奠家父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