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2019-04-19鲜支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9年2期

鲜支

1.章弥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余华《活着》

章弥打小就无法理解“家的温暖”是什么意思。他以前老做梦,梦见自己很小的时候,梦里有个和善的女人,看不清容貌,像隔着薄雾,却会很温柔地拥着他,手心和脸颊都是暖的。他迫切地想看清那人,一双眼几乎怼到了人家脸上……然后他就看清了,惊慌中猛地一推,跌跌撞撞醒来——居然是章美贤的样子。

每当从梦里挣扎出来,章弥一面流着冷汗,一面怅然若失。

章美贤是章弥的妈,亲妈。但他不愿意这样称呼她,通常在心里把她叫作“那个女人”。

章美贤对儿子不好,差不多整条街都知道。她生气的时候,总会拿尖而长的指甲掐章弥,小孩细嫩的四肢留下一个个青紫的印子。而她的脾气总是那么难以捉摸,生气与否跟章弥有没有做错事不存在必然联系,也或许,是章家所谓的犯错涵盖范围格外广,章弥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小心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一下也是错的,错就错在碍了她的眼。

他们差不多是街上最穷的一家,母亲收入菲薄且不稳定。伴着各种流言和鄙夷,章弥就像毒沼里钻出的孤草。章弥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个情形一叫什么,做什么的,多大年纪,哪里人。那个女人绝口不提,章弥也不敢问。她仿佛是恨那个男人,顺带着恨了男人的孩子。她勉勉强强把章弥拉扯大,却连一点母性的温存都吝啬给他。

章弥也打心眼里恨她,尤其是饿着肚子带着伤蜷缩在冰冷的床脚时。夜色像沥青,浓稠得令人窒息,某些一闪即逝的时刻,他甚至恨不得她死。

然而,母子俩还是这样彼此嫌弃又彼此依赖地活了下来。

都说七八岁的孩子最淘气,狗都嫌,但章弥乖顺得跟狗一样。他从不提要求,只要大人不主动给,他就从来不主动要。这是长期的生活經验教给他的。可是,他也会打心眼里盼着她能给自己一点温情,偶尔她真的给了,章弥就会感到莫大的幸福。因此他也恨自己,可能是基因不好,天生这么一副贱骨头。

那个女人为数不多的几次试图当妈的时候,总能让章弥受宠若惊。她会用柔软的胳膊抱他看一会儿电视,温声细语地在他耳边说两句话,还会给他买个煎饼果子,加两个蛋。每当这时,他就不盼她死了,他会真心实意地记起来这是自己亲妈,想要与她相依为命,将来也要好好尽孝。

可惜,这种情况弥足珍贵,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时候,沥青样的夜色比母亲更亲切。

在这样的生活里浸淫的章弥,其实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那么一点。他会早早地出去捡塑料瓶换一点零花钱,或者帮街口的花店修剪玫瑰带刺的枝丫。有时被刺伤了手指流了血,他也不觉得疼。

唯有在学校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跟其他同学一样:穿着一样的校服,坐在一样的教室里,听老师讲着一样的课。老师会温柔地蹲下来跟他说话,有次得知他没吃早饭,还给他钱买了面包和牛奶。生活的不平等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被磨平,许多人一旦脱离了学校,大概终其一生也再体会不到这样的平等。因此,章弥尤其喜欢上学。

章弥各科成绩都不错,数学特别好,这玩意儿他学起来容易。虽然有部分人对此学科深恶痛绝,但也有部分人,可以轻而易举跟数学混个脸熟,然后长驱直入,直中要害。比如章弥。

没错,他是穿着不那么合身的衣服,顶着好久不冼的头发,可他总觉得,他跟大家是一样的,现在正襟危坐着学加减乘除,以后正襟危坐着学立体几何,然后考一个大学,学学微积分什么的,再工作,结婚……不管怎么样,都像个正经人一样活着。每当考试出成绩的时候,他甚至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比周围在座的同学更优秀一些。毕竟,卷子上那些亮红的分数是不会骗人的。可他那时太小了,还不明白,这也许不过是世间骗局的一种。

他以为自己可以铜皮铁骨地逆流而行,却终究脱不开固化的樊笼。

2.晓依

那年梅花,已不知遗落在谁的墙院下,老了青砖,湿了黛瓦。

——白落梅《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隔壁的女孩叫晓依,比章弥大两岁。章弥认识她的时候,他还只一点点大。

晓依家也生活拮据,但境遇却好上数倍,是童弥眼中的“正经人家”。晓依父亲在家具厂做搬运工,生得高大威猛,性子却慢且温厚。母亲是个家庭主妇,兼做点裁缝的活计补贴家用,心思细密精巧,温柔如夜半满盈的月色,将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夏天,晓依家门口悬下的棉布帘子如漫卷的水波,随风一摆,飘出皂角水的味道。

童弥格外喜欢往晓依家跑。

晓依母亲大约是可怜章弥,对他比对其他孩子要好很多。每次他来,晓依的母亲都会做一锅红烧肉,加了生抽、白糖,在小锅里慢慢地炖,炖到入口即化,散发出诱人浓香,香味直达味蕾深处。章弥能吃两大碗米饭。

吃过饭,晓依会带他回自己房间玩一会,大多数时候,是给他读故事。

那时晓依刚上小学二年级,爱看书。她父母受教育程度不高,多数时候,她靠着自己查字典识得了许多字,但阅读能力仍十分有限,简单的童话还成,稍微高深一点的便读得磕磕绊绊,时常出现令人困惑的断句。但是,章弥特别爱听。

其中,一则童话《冰雪皇后》令他印象深刻。故事中有个男孩叫加伊,有个女孩叫格尔达,他们的家连在一起,他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魔鬼的镜子摔成碎片,如果飞入了人的眼里和心里,会把人变得冷酷无情。有一天两人一起看画册时,外面响起了钟声,加伊闻声把头伸出窗口,随风飞扬的镜子碎片掉进了他的眼里,钻到了他的心里,使心脏结了冰。善良的加伊变成了无情的人,被冰雪皇后带走。格尔达穿上她心爱的红鞋去寻找加伊。女孩历经艰难险阻来到拉普兰德,找到了冰雪皇后的宫殿,见到的却是冷漠的加伊。她的眼泪像流不尽的温泉,流进加伊的心里,融化了镜子碎片……

故事短小精悍,在章弥脑海中盘桓不去。因年纪小,晓依读的故事他大多转瞬即忘,怎么唯独这个记得牢固?后来大一些,童弥觉得,他与晓依像极了故事里的男孩女孩,自己心里充满了魔镜的碎片,晓依是唯一刺破黑夜的光。她的泪和笑都容易流进心里,将每一种情绪泡化。

故事的最后,加伊与格尔达回到家,手拉着手,坐在小桥上溪水边,是个幸福的结局。然而结局里,他们依然未曾长大。章弥不知道童话故事最仁慈的一点大概就在于——孩子在奇幻之旅后依然是孩子,你永远看不到他们长成另一个自己。

等到章弥也上了学,他仍爱跟着晓依。每天放学一起走过长且破败的老街,夕阳如晚歌,昏鸦倦归巢,女孩的身形开始纤长拔节,拖曳出美好的影子,章弥像个小尾巴缀在后头,偶尔想伸手牵一牵晓依的衣角,又胆怯地缩回来。

及至冬天,初雪飘坠,晓依刚在语文课上学了《卜算子·咏梅》,回家闹着要种梅花。母亲告訴晓依,梅花要等夏天播种才易于成活,晓依为此不开心了好几天。章弥得知后,冒着违纪的风险,去学校后墙折了大把梅花捧到她面前:“姐姐,给你!”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晓依,梅花枝插在土里也能活。

那些枝丫,泛着铅灰的冷色,是今冬新死的尸骸。它们原需等来年春初,自本体抽出新生,方可成花成朵。而今,成捆的枯枝彼此纠绊,断痕处参差狼狈,显然是再怎么扦插也不可能活过来了。但晓依还是接过来抱在怀中,笑着说了“谢谢”。

童弥陪晓依将枝子插在后院墙根下,整齐的一小排。第二场雪就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冰凉,晶亮。晓依招呼章弥进屋,那神态令章弥觉得像绝了另外一个人……像晓依的母亲。母女俩从脸形到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潋滟的眼波都如出一辙。

章弥刚发觉。

3.破茧

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你是我猝不及防的暴雨。

——廖一梅《恋爱的犀牛》

若放在平常人家,章弥是个争气的孩子。升入初中后他的成绩愈发好,这个阶段已经可以淘汰一批与学习无缘的人。但章美贤的情况,愈发的糟。

街坊邻里流言四起,说章美贤精神有点儿问题。

这女人以前也暴躁,近年来更甚。章弥留意观察她,发现她的眼珠有时会无意识地转动,四处乱瞟,焦点模糊;她整夜不睡,抱膝蜷在脏兮兮的沙发里,半晌不动;偶尔蠕动着嘴唇仿佛念念有词,听不清在念叨些什么。种种迹象表明,她的情况确实不大乐观。可有的时候,她又会恢复正常,变成一个对往后的日子充满期待的女人,浓妆艳抹地踩着高跟鞋出门,天亮再披一身晨曦回来,迎面撞上要去学校的章弥。熹微晨光和薄雾里,她散着的长发微紫,卷曲着垂下来,如同传说里的水妖。章弥忽然发现,这女人居然也有一副好皮囊。

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原来,随着年岁渐长,更多的时候,他不再怪她暴虐,不再怪她贫穷,而是恨她不像个“正经人”那样活着。就算她曾经不学无术,学什么做什么都不成,但她还可以去打零工、送快递、卖早点……起码以一种正经的方式活,而不是做个花枝招展好逸恶劳的女疯子。于是他更不愿回家,更爱去找晓依。

晓依刚上高二,学业日紧,能见到童弥的时间越来越少。她所在的高中与章弥的学校只有一街之隔,章弥便常去找她,顺便给她带一块红宝石蛋糕店的奶油小方。

晓依爱吃蛋糕甜点,尤爱奶油小方,百吃不厌。章弥在学校食堂找了个收拾餐具的活计勤工俭学,自己早餐都舍不得吃,零零碎碎攒一点钱,却舍得买蛋糕。晓依每次都说不要再买了,但看她吃得那么开心,他又怎么能不买呢?

章弥往晓依学校跑得勤了,难免会被同学撞上。班里很快就流言四起,说他交了个高中女朋友,姐弟恋。在学校,成绩好与乖学生简直是并驾齐驱得理所当然,这样的学生怎么能早恋呢?怎么还是高年级的学姐呢?于是,班里有好事者便起了看热闹的心,似乎挖掘一个成绩优异者的八卦能格外满足他们无事生非的好奇心。他们远远跟着童弥到高中校门口,如愿以偿地眼看着晓依从校门走出来,与章弥神态亲昵地边走边聊,然后却失望地发现这女孩子相貌平平——甚至有点儿丑。两个人追上去起哄:“哎哟,章弥,这你女朋友啊?年纪大不说,还这么丑吗?”

十几岁的男孩不知轻重深浅,出口伤人的恶毒却如同刻薄老妪。章弥和晓依同时旺住,下一秒,晓依未及反应,章弥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拳头伺候了。

章弥以一敌二,却表现得相当骁勇,有一股拼命的狠劲。而饶舌的宵小往往只能一逞口舌之快,骨子里塞满了怕事的胆怯,比柏杨笔下丑陋的中国人还要丑陋三分。两人见章弥真的红了眼,飞快逃离“战场”,章弥没再追。

“受伤了没?”晓依握着他的手腕,一边难过,一边又觉得抱歉。

晓依向来知道自己不好看,单眼皮、塌鼻梁、肉圆脸,还有一脸的雀斑。但被异性公然说出来,还是有种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羞耻,气得差点哭出来。所以刚才章弥打架的时候,她不拦着,反而看他揍人越狠越好,但真打完了,见章弥青一块紫一块,又觉得心疼。

“没有没有。”童弥一个劲地摇头。他身上没有开裂性伤口,整条左臂却都在生生地疼,不知道是肌肉拉伤还是怎么了。他低头挤出一个笑,希望安抚晓依担忧的心。

晓依忽然发现,章弥已经比自己高那么多了。明明昨天他仿佛还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弟弟,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呢?四肢依然干瘦,抽条拔节得像竹竿一样,可神色里分明就有了棱角,懵懂的雾都散了。她依然觉得他瘦弱,但也明白起步孱弱没什么,谁也不是生来就是钢筋铁骨的凛然英雄。特别是,他有这份护全亲人的心志,才最难得。可叹多少人起初软骨头,活了大半辈子心志未立,骨头更绵,像是忘了长肩膀,遇事只盼别人挡刀。所以章弥这样的,就应当特别有前途。

他们回到家时候已不早,晓依有点歉疚,从家里拎了些土豆和牛肉去章弥那里,给他做晚饭。厨房狭窄,仅容转身,食材在锅里煮着的时候,晓依站到客厅透口气。章弥倚在门框边看她,一小会儿。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已成颓势,加上关门关窗,光柱只能从几道罅隙进来,横七竖八,斜搭漫靠,把阴暗的屋内分割得有点儿失真、荒诞,又安宁、悠远。

章弥有时候清楚地知道晓依不好看,有时候又觉得她好看极了。比如现在,晓依站在那儿,光浮于暗上,好像谷仓里存放的干燥清香的米粒,踏实而又灵动,眉梢嘴角盛着岁月里的温山软水,身上是碎碎的香。

童弥的肢体在意识抵达之前已付诸行动,他走过去,俯下头,嗅了嗅她的长发。

晓依抬眼望着章弥,章弥也回望她,满心的惶恐。章弥觉得,眼前的双眸像泉水涌动,于夏秋交际,饱满甘冽,但也可能下一秒就风云骤变,藏着怒气。

他一时冲动好像做错了事,不敢动。

然而晓依没有发火,她声音淡定得仿佛章弥只是不小心踩了一下她的鞋:“你干什么?”

“我喜欢你。”童弥小心翼翼。

晓依忽然就笑了。她不知道章弥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但即便是,也掺杂了太多依赖和亲情的成分。不久前她还以为章弥长大了,原来没有,他不知道这世上人與人之间有些关系就是上天注定的,比如他们从小相识,在晓依心里是姐弟,就只能一直都是姐弟。这与血缘或伦理都没有关系,甚至跟章弥的意愿也没有关系。他就算再动怎样的心思,也不可能更改。

“那我不喜欢你。”晓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转身就往厨房走,“牛肉该熟了,我去看看,咱们准备吃饭。”

章弥在晓依笑起来的一瞬,心里是苍茫的。他没有感到被包容的欣喜,也没有被拒绝的伤痛,但他就是认真地觉得,自己一定是喜欢晓依的。

夜里,他爬到房顶枕着双臂眺望绵长的星河,星河耿耿,哪一头都不是归处。

4.变故

这里,关人的双眸难以保持明丽,新生的爱情第二天就会凋敝。

——济慈《夜莺颂》

章美贤死在清晨。

那天天气出奇的好,鸟鸣啾啾,清风徐来,浮世烟火气息侵窗而入,夹杂着自行车铃声、汽车鸣笛声、叫卖早点声和各种喧嚣人语。天光一派大好,岁月一如昨日。而有的人,终于与这浮世再无干系。

警察来的时候,章弥还像浮在另一重意识里,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也看不到应有的悲伤。他甚至没有哭。

他曾想过盼她死,而今她终于死了,他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死。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彻底摆脱了这个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的女人,再也见不到她时,心里难以抑制地难过起来——他仿佛看见生命炭黑色的缩影,大把光阴风驰电掣,呼啸而过,他来不及明白亲情的意义也不懂剩下的岁月价值几何,一切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但他是不会承认自己难过的,他恨她那么多年,怎么可以为她难过呢?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眼泪是胆法、懦弱和恋恋不舍的表现,而她不值得。

他在第一个夜晚把自己蜷进了沙发,细瘦的双臂环膝,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骨与骨彼此勒紧,硌疼了自己,他没发现自己在发抖。他也没有发觉,这位置这姿势同当初的章美贤一模一样。

绝大多数人是很难摆脱自己的血统和成长环境的,尤其是基因里带的东西,包括意识忆记与躯体记忆。后天的东西就像植物的枝叶,只要你愿意,可以把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但更深层更本质的脾气秉性却难以移除,这是你在这世界还没有概念时最早接触的东西,它会沉淀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心里每一个通过母语获得的抽象概念都藏着蛛丝马迹,连自己都意识不到,但它会笼罩你一生。

谁也不知道那一晚章弥想了些什么,大抵是不太愉快的过往,抑或是更不愉快的将来。

在警方和街坊邻居的帮助下,章美贤的后事很快就料理完了,简单,简陋。童美贤没什么积蓄,办完后事剩下给章弥的,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生活费。屋子虽还是那样狭小逼仄,但空荡的气息不知怎地,一下子就弥漫开了。

晓依去看章弥的时候,大门虚掩着,四下悄无声息。童弥正躺在床上,合着眼,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晓依挪到低矮的床边,蹲下来叫他:“章弥?”

章弥静静地躺着,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晓依有点心虚地安慰道:“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章弥没有睁眼,只是嘴角轻扯一下:“梁漱溟先生写过一本书,叫《这个世界会好吗》,也许应该有一个答案叫作这世界不会好,但也不会更坏了。因为这世界从成为世界的那一天开始,就跟今天一模一样。”

晓依似懂非懂。

她不明白。没有经历过生活压榨的人,总觉得这世界一地芬芳,虽然她痴长几岁,更早地识文断字,在某些方面也更成熟一些,但仍保持着原有天性里的部分懵懂和天真,对于生活艰辛的认知赶不上他被环境催熟的速度。

小时候,章弥总以为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如此不幸,后来发现,按照最正常的眼光看,他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他还挺优秀。为什么唯独他活得这样艰难?他出色的成绩把他上半身拉到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光,空气都新鲜,而下半身还在漫无边际的泥沼里沉着,越往下便越窒息一点。

既让他见识到无边无际的广阔光景,又让他怎么也挣脱不了固有的家境和身份,这怎能不让他痛苦?

可也只有这样才痛苦。如若他像老街上某些不学无术的混小子一样,甘心做个社会渣滓,大抵也不会痛苦。过热的脑子和过冷的心终究不适合居于一体,因为早晚会把人逼到一个临界点,不是爆发,就是死亡。

但章弥偏不,努力学习是他缓解痛苦的安慰剂,他有一个光明而渺茫的憧憬。

谁知章美贤竟先死了。憧憬也仿佛成了笑话。

剩下的问题就变得特别紧迫与现实:书,还能不能读呢?

5.离别

在命运之书里,我们同在一行字之间。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章弥如期参加了中考。这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场考试。

走出考场的时候,身旁声影杂乱,步履匆匆,大家讨论着入学以来最长的一个假期该如何挥霍。而章弥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心跳沉闷的罅隙,离原本的生活更远一点,也离自己曾经的向往更远一点。

毕业了呢。

身后是他最熟悉的一切——习题、书本、夏日的汗水和铃声清脆的考场,他享受这一切,也珍惜这一切。以前班里有人厌学,闹着要退学,章弥就觉得,这世界真有意思,想要的人上赶着争取还求而不得,不要的人却弃如敝屣也毫不心疼。

可是脚步再慢,拖拖拽拽,也不过延长了时间,却无法改变终点——教学楼壁上流转着金色的阳光,章弥怕被闪痛双眼,就没有回头。

他曾像驻守田间的稻草人,心里有一束向着烈日而生的花。他不愿以枯干的皮囊面对世人,怕驱赶飞鸟的同时恐吓了自己。于是那草扎的精神在风中成型又散落,他等着星火点燃短暂的异色。

然而没有星火,精神化成跋涉的腿,稻田原来是荒原。

高二升高三,晓依迎来了自己有史以来最短的一个暑假,两周半。

两周里,章弥几乎每天都来找她。两人漫步走过长街,去街尾老酒坊门前逗逗橘猫,或是在星星点亮的夜晚爬上屋顶吹风。旧时光沿着回忆走来,章弥觉得自己又退化成小孩子,跟在晓依身后,不敢拽住她摇动的衣角。

他叮嘱她好好学习、高考加油,却遭到无情嘲笑:“这还需要你来告诉我?等中考成绩出来为你庆功。”离开时最后一次朝她远望,带着天真的忧伤。她的背影渐细渐隐,章弥默默道了声珍重。

6.后来

江湖终究是一场华丽泡影,生灭荣枯转眼为他人遗忘。

——简媜《眼中人》

晓依大学毕业那年,回老家给外公上坟,顺便回了趟老街。

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等晓依得知章弥离开的时候,他家门把手都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好像是外出打工了,总之高中是不再读了。至于中考成绩,也不知他查没查。

此后数年杳无音讯,晓依考上了大学,家里也搬离了老街,住到很远的新城区。但她一直觉得章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能已经成家立业,可能依旧漂泊无依,可能披载着风霜、改换了容颜,但她总相信,自己会再次见到他的。

可是没有。至少目前為止,还没有。

老街已拆迁,夷为平地。翻新过的土地空空荡荡,听路人说要建个停车场。时隔经年,旧日邻里大约已散落在这城市各个角落,而那个名为章弥的少年,已然查无此人。

是夜,晓依做了个梦,梦到章弥。他在这都市里穿行,是一尾灵动的鱼。人流穿梭是不息的洋流,高楼鳞次栉比如礁石,他在这山海之间,晓依问他要去哪里,他但笑不语。

远方,海平面上太阳已经升起。

编辑/谭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