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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不醒华梦

2019-04-15李曼蓉

神州·上旬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段小楼师哥程蝶衣

李曼蓉

“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幻梦,才子佳人,转眼消百岁光阴。”

香港著名女作家李碧华的《霸王别姬》,以华幻如梦的文笔将一对伶人半个多世纪的复杂感情置于时代变迁的漩涡中铺陈开来。段小楼与程蝶衣本是京城科班关师傅的两名弟子,蝶衣母亲无力抚养将他切断第六指送入戏班,在他被科班其他孩子欺负时,师哥段小楼挺身而出庇护他。年月渐长,两人在清朝太监倪老公的堂会上一唱成名,进入戏班后,两人合作的一出《霸王别姬》名动京城。后来段小楼与花满楼的妓女菊仙相爱,菊仙赎身与段小楼结为夫妻,蝶衣想做一辈子虞姬的美梦出现了裂痕,三个人卷入复杂的关系之中,历经一系列变故后,早已物是人非,梦影斑驳之际,垂垂老矣的段小楼与程蝶衣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再次上演当年的《霸王别姬》。

书中的段小楼,在蝶衣小时候他是对蝶衣爱护有加的师哥,长大后,他是舞台上顶天立地的霸王项羽,他是霸王,不过是活在蝶衣的记忆里,活在戏台上的霸王。但红幕退下,洗净油彩之后他是市井里芸芸众生的一个。儿时拿到银子之后他逛庙会,买好吃的,长大后他享受娶妻生子的生活,为了玩蛐蛐也可以当了戏衣。解放之后他对其他艺人的工资高于他耿耿于怀,文革到来的时候他也随大流,害怕“摊上事”,在红卫兵逼供之下也出卖了蝶衣,甚至抛弃了菊仙,退去当年戏台上的威风,他便是个“假霸王”。对蝶衣朦胧的、超出师兄弟的情愫,他并非不明白,于是有了多年后他祈求蝶衣原谅他与菊仙的事,他明白但他不去面对、不去解决,在两人的夹缝中苟且过日。他是最平凡的,也是最真实的大众的缩影,他骨子里有一点懦弱,对生活有一种苟安的态度,只有当某些因素刺激他,他的“霸王之气”才会出现。他是蝶衣眼里的霸王,蝶衣的英雄,可是,他却不是自己生命里的英雄。

段小楼是程蝶衣心之所向,但程蝶衣的知己还是要数袁四爷。他懂戏,所以也懂蝶衣。但他喜欢的也许并不是台下的程老板,而是台上活色生香的虞姬。他爱京剧,爱蝶衣的才情,爱蝶衣的虞姬——但也只是虞姬,那个涂满油彩、点缀珠钗的虞姬。他在蝶衣心中,或许在某些方面是段小楼的代替品。正如小说中写到的“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吗?”但他也对蝶衣做了令他耻辱的事,也为他命运平添坎坷。他是那个时代顽固的缩影,他呼风唤雨的能力只在旧时代,他的尊严也在旧时代,所以,当新时代来临时,他便死亡了,消失了。

整部作品最重要的主人公便是名旦程蝶衣。在小说中他是一种纯粹的美的存在,不染一丝尘埃。他爱京剧,爱虞姬这个角色,爱扮演霸王项羽的师哥,他期待盼望他的师哥与他演一辈子的戏,不要分离。他爱舞台,与虞姬融为一体,他为虞姬、为杨贵妃,为他舞台上所扮演的一个个旦角增添华美的头面与戏袍。不管师哥如何,他戏里当了他的霸王,那他一辈子便都是“霸王”。他想留住霸王,把霸王永远留在虞姬身边,于是他不满小楼迎娶菊仙,他恨菊仙——甚至是嫉妒菊仙,原本的叔嫂关系里平添了情敌的醋意。为了帮小楼得到他儿时钟情的宝剑,他答应袁四爷无理的要求,为了小楼的安全,他可以屈身为日本人唱戏。他想得到小楼,无时无刻不希望菊仙远离。可他不解,他们终究是夫妻。他对人的情感纯粹,对京剧的情感同样洁如白莲。他不像师哥,将戏台与生活分开,他在戏里是虞姬,他在生活中也是虞姬,他始终是霸王的虞姬。他爱惜虞姬的一切东西,尽管半饥半饱也不肯当戏衣,甚至是国家号召、民众压力之下,他也不肯拿出戏衣,在强行征收前夕,他将自己与那些如花似锦的戏衣付之一炬,让那些华美的梦消失在烟云之中。他对京剧如痴如醉,将一生托付,法庭上被指认汉奸罪,他却道他为之唱戏的日本人青木是懂戏的,若青木不死,京剧或许传至日本,死亡面前,艺术还是艺术,非他物可撼动。

程蝶衣是美的,是凄美,是带着悲剧色彩的美。他是理想的那部分,那么纯粹不可玷污,他美得超俗,似乎不食人间烟火,不懂世故。他勇敢追寻他所爱,保护他所爱。他活在美丽的虞姬之梦中,从未醒来。他对师哥的情感,或许他自己也不曾明了,他期望占有他,让他与他演一辈子的戏,不问其他。自母亲走后,蝶衣将师哥与京剧当成情感的依托,可是要实现这样的理想在社会动荡与社会传统之中却难于登天。他失去所期待之物时尝试在最盛美的年华了结自己,却还是被救下。美丽的理想,超脱尘俗的灵魂,淹没在时代洪流之中。而段小楼则是日常的、世俗的部分,他嗓子好,也享受舞台——只不过他是享受舞台下观众的喝彩。为了生活可以变卖戏衣,为了不惹是生非可以出卖京剧,有平凡人的懦弱也有平凡人的勇敢,在他那里,戏便是戏,生活便是生活。他对蝶衣的情谊非是不察,而是刻意忽略,蝶衣与菊仙,一个是他台上的“妻子”,一个是他台下的伴侣,他理想的状态是“一家人一样”,可他却不愿意面对他们俩的关系不同意一般人家的叔嫂关系。

每个人的灵魂里住著一个程蝶衣,也住着一个段小楼,我们往往以程蝶衣的那部分为豪,却以段小楼那部分生活。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波涛激荡的往事随伤口粘合而散去,一对步履蹒跚的伶人在舞台上再次起舞时,时空已经猛然转移,不再是民国的舞台,不再有醉心的欣赏者,只不过是给过往云烟的葬礼。他们真真正正为对方演了一出《霸王别姬》。

小说将段小楼、程蝶衣与菊仙三个人置于同一时空中,在大动荡背景下凸显人性本质。以菊仙的勇敢、程蝶衣的义无反顾反衬小楼霸王皮囊下的懦弱,以理想的完美无缺反衬现实的满目疮痍。漫长的时间跨度,沧海桑田的变幻凸显了往事的不可追、不必追,花团锦簇的过往华美如梦,英雄迟暮的现今恍若隔世。时代还在向前奔腾,替换着背景:““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署门外盘起了长长的人龙,绕绕旋旋,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

半个世纪的恩怨,半个世纪的美梦,在最后的见面还是未能成真,随着澡堂升起的烟雾消失殆尽。美艳的时光已然流逝,京剧婉转之声也早已被时代曲所取代,程蝶衣与他的京剧时代悄无声息地逝去,小楼与蝶衣的情感也埋没在时空,而新的时代新的故事还在上演,从未停息,那些理想与现实交缠的甜与苦也会再次以另一种方式回魂。

理想是一场华梦,在爱恨交织的尘世中,有一些人,注定不会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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