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你的名字,雾中看花

2019-04-15丁雨

书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献历史

丁雨

《棔柿楼集》中有一册名为《物中看画》,谐音为“雾中看花”,拈作篇名正合题旨。史事蒙尘,古物入土,目遇之际,总归灰头土脸,当然自带迷雾。便如《物中看画》中收录种种,墓中之画,物上风景,或残或缺,哪容得人一眼看清。不过诸多缘分的产生,靠的正是“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的耐心与好奇。“多看一眼”的下一步,便该是鼓起勇气要个名帖电话了。只可惜物不开口,画亦难言,蹉跎千年,如今雾霾深沉,欲登门而问芳名,“启门”假象却常让人晕头转向、徘徊辗转。

而细细想来,名物研究的寻寻觅觅与新海诚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的情节暗合,亦算得上是一场超时空的相遇与寻找。音容笑貌,似曾相识,你的名字,一无所知。这等尴尬里,正蕴藏着名物研究试图点燃灯火、引人蓦然回首的动机。

一、文中之物

扬之水先生对于物的兴趣,始自“读书”—既是于《读书》任职之时,亦是始自书本。中国文献卷帙浩繁,难以尽读,更难以尽通。人情世故,古今相类,易有共鸣,所难者,在乎文中之物。

古今隔阂、四海异俗,一物多名、一名多指,于今日尚屡见不鲜,于文献之中当然更司空见惯。而求真于文史,又难以舍物求人。传统的文史书写虽然以人为核心,但归根结底,一切思想与关联,总有宿主,一切宿主,总要吃饭。人若是一根苇草,这根苇草首先要从植根的大地中汲取养分,然后再仰观星空或俯瞰大地,最后才能摇曳出点点滴滴的思想来。而一再追问的探索者,亦不难发现:历史源头处,物制约了人,也塑造了人;人利用了物,也再造了物。若无万物,人无以生存,无以立足,亦无历史与精神的创造。而在文史书写之中,如果缺少了物的影子,一切亦将支离破碎。《棔柿楼集》首册《诗经名物新证》,正是此类问题最好的说明。

今人读《诗经》,美则美矣,但眼前云山雾罩,只见朦胧一片。故作深沉,绝非古意。《诗经》有相当部分取自民风,原与当世民歌类同,直抒胸臆、明白晓畅,比物喻事、触物兴词,无非是想让闻者更加会心易懂。然而历时千年,一番好心反倒弄巧成拙。信手拈来的普通俗语,反倒成了最难解的谜题。

先贤于此类问题早有察觉,亦有论著。但扬之水之名物新证,相较前贤,又更进一步。对比前人或就物论物、或分类图考,扬之水更注重“文”与“物”的内在关联,以及“文”与“物”背后的宏大图景。《诗经名物新证》中有一篇《大雅·绵》,令人印象深刻。原诗所述,是周文王祖父古公亶父率领周人迁岐之事。自此一迁,周人日渐勃兴,遂成灭商大业。“大雅”之属,多为西周上层贵族所作。其以此事为文,自有赞美之意。从字面上看,诗文概括介绍了古公亶父迁徙、占卜、兴农、建庙、建城等事迹。音韵相叠,朗朗上口。反复阅读,所获不过如此大要。而诗中所列举之事,似也不过寻常。

而当此诗歌落入扬之水先生之手,则诗文的每个字词均生发线索,与各类考古新发现相连,勾绘出丰满而细密的景象。如“民之初生,自土沮漆”一句,可意译为“周人最初的生涯,从杜水、沮水到漆水”。止步于此,不过是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作者在文中详尽考证杜水、沮水、漆水之所在与特征,辨析河名,勾勒出周人的迁徙路线,并进而分析了周原及其附近地区的地形优势。如此一来,周人迁徙的动机和效果,便不言自明,周人历史的舞台亦由此展现。又如“陶复陶穴,未有家室”一句,扬之水并未停留于“穴”指地下,“复”指住穴中的窖穴的解释,而进一步援引西北地区新石器时代晚期众多半地穴房屋、窑洞式房屋、夯土房屋之例,勾绘出古公亶父初迁岐山创业艰难的蜗居场景,正与时人共鸣。又如“爰始爰谋,爰契我龟”一句,所谈及的是周人的龟卜。释及此句,扬之水先生几乎编举考古中所見龟卜之例,从凌家滩至于红山、从安阳小屯至于曲沃曲村,将龟卜传统乃至龟卜具体的操作手法一一举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若说,原诗将我们带入的是一片历史的远景,扬之水先生则用特写镜头,穿透纸背,借由一件件物事的前世今生,编织出周人的确切面孔。古公亶父筚路蓝缕的开创,原本已沉寂于晦涩古词之中,而在扬之水“文”“物”对应的来去穿梭中,又重新显耀出非同一般的胆魄气概来。而此诗本身,也因“物”的重现,回归于它原有的语境之中。这一语境本身,又寓示着观察“太王迁岐”一事“人”“物”互动的全新视角,自然能为史事的解读,带来新的启发。

作为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为文亦为史,所见者既有中央之风,亦有四方民情,既有庙堂之高的典雅庄严,亦有江湖之远的纯真活泼。《棔柿楼集》以此开篇,据作者自述,乃因其为作者名物研究之始。然而以此为始,正彰显出作者于文史众物追根溯源、通览全局的雄心。不过,循此路径,因文求物,物不免限于文声。扬之水于此途日久,由此物而知彼物,自不囿于一格,文中有物,物亦可成“文”,这或许是观察历史的另一种方向。

二、物中之史

国人对历史的兴趣源远流长,由文献而窥史,似是理所应当的路径。但而今被称为“历史”的文献却日益令人生疑。真实的历史似乎日日夜夜不倦地演变生长,在上一秒钟凝固成不变的群雕,可以任人围观。但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维度中的一举一动,在凝固的刹那便随风而散,无可回眸。而经过视线、脑海、笔墨、代码、“打印”、“复印”的层层盘剥,文献中再现的剧情与剧场已经变幻莫测。今日史家,在展开史书之时,绝不会轻信文字为他编织的历史图景,而往往在满腹狐疑的多次反刍之后,一再地拷问编撰者的身份、立场、目的、动机,进而确定文献可被使用的范围和可被相信的程度。历史的客观性饱受质疑之时,书写者的主观性则引起越来越多的兴趣—毕竟,“主观”反倒是客观存在过的态度与视角。

正因如此,文字所记录的既非全部的历史,也并非全然真实的历史。想要从“史相”回归“史实”,或者扩展历史的范围,则不能不“动手动脚找东西”。“近代史学只是史料学”的激进态度,正是对这一困境的回应。傅斯年等人并未停留于口号,而是通过推动考古学、语言学、人类学等新学科在中国的发展,身体力行地提倡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在一切可能的范围内榨取各种形式的材料、榨取历史信息。从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初建后对殷墟的关注来看,先贤虽立意于物证之新,但却并未忽略曾经的“目击笔录”。“寻物”的方向仍来自文献提供的线索,意图回答的问题亦来自文献晦暗不明之处。然而,地下所出之物,往往在人意料之外。当出土文物并不顺应文献叙事的秩序时,这历史又该如何展开、如何讲述呢?

讲史先要正名。如史前时代一般,按考古学的拿手好戏,地层一划、类型一分,按部就班,为出土物起个类型代号,倒也干净利落。这般手段放在历史时期,有时却不免略显戆直。以描述代名称,称呼一声“银釦侈口折沿盘”,仿佛管电视里的当红小生叫一声“明眸善睐的矮个子帅哥”,所指明确,聊胜于无,倒无不可。但这般称呼,于故事的展开助益甚微。文中言物,若知所指,可重塑语境;物之正名,若能应对于文献,则亦可借力于浩瀚书海,复原场域。文物的原名,正是关键。此类工作,似简实繁,大巧若拙,非鸿儒不可为。而扬之水先生于此节,颇具开拓之功。

《物中看画》中有篇文章名为《“千春永如是日”》,论题为泸州宋墓石刻,正是循物求名、以物叙史之佳例。有宋一代,皇室官僚士大夫循规蹈矩,于墓葬一节,不敢逾矩。因此,最精彩的墓葬,多属民间富户。宋代的“中产阶级”虽然在宋代商品经济发展的大潮中发家致富,但其文化品位难入士大夫精英的法眼,其所感所想所作所为,亦少载于史册笔记。千年之后,他们为自己营造的仿木构墓葬重见天日,不少雕梁画牖、装饰精美,着实令见者惊叹,但墓中所见形象物事,为宋代生活寻常细碎之物,似散见于文献之中,但又无从拾遗。泸州石室墓,就是其中一类颇具代表性的墓葬。

川渝地区石室墓,以“同坟而异葬”的夫妇合葬墓著称。具体说来,求合葬大约是宋人的爱情理想,常见于墓。然而细细推想,合葬的实际操作颇为不易。夫妇死于同时,当然好办,一并下葬即可。若先后撒手人寰,则令孝子挠头无奈—非开棺见先人尸骨不可,否则怎能与后去者合葬呢?川人甚有智慧,为夫妇造并列两室,男室女室各有入口,两室中间留孔道。如此一来,后逝者入葬,不必再扰前人,入葬后若真有魂魄,亦可借孔道沟通。泸州所见石室墓,大略如此。与笔记文献所记,亦颇符合。

如此考虑周全的合葬方法,恩爱、孝敬自见。但宋人显然并未止步于此。为让先人安眠于地下,泸州石室墓常见石雕。石雕题材则颇为混杂,武士侍者、四神花鸟、门窗座椅,皆为常例。这些题材的布置安排究竟有何用意,往往令人百思难解。幸而扬之水逐一详解,拨云见日。如门前武士,脚下多蹬云彩,自非凡人,但究竟是哪一位天兵天将,却颇费思量。扬之水一语道破天机:“以偶人被甲执戈,谓之寿神以守之。”而神将的性别细节亦难逃慧眼:川渝一带流行夫妇墓葬并置,守护男主人墓室的为男寿神,而守护女主人墓室的则是女寿神。后壁侍者亦类同于此,仍是男用“男仆”,女用“女侍”,男女之别竟甚為严格。可见感情即便到了合葬的境地,男女大防仍需谨慎,方得家庭和谐。而由此般情形,亦可知女性地位,不可小觑。夫妻生前恩爱,死后仍要搭伙过日子,则家中诸多物事,当然必不可少。石雕中所见交椅、屏风、香、酒、茶室,皆是生活必备,不在话下。而诸物装饰,如门上雕花、梁上图案,涉及生活美学,亦不可或缺。诸如此类日常细碎俗物,莫道知识精英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平常人家亦未必觉得有何非凡,其中门道,自然同墓一并长眠于历史长河的犄角旮旯里积灰,直至面目难辨。而每见一物,扬之水先生却能旁征博引,或以物证物,或以图证物,或以文证物,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如“转官毬”“鹿衔花”“龟游莲叶”等纹饰,原图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指,待得正名论定,墓室中的祥瑞气息方扑面而来。披沙拣金之后,种种物象于墓室情境中再度拼合,竟能重组出宋代百姓的日常风光,令人叹为观止。

《棔柿楼集》卷二以下,皆如此类。相较于以文索物,从物出发,更似白手起家,难度倍增。以物为中心,穿针引线,叙正史之所无,另辟蹊径。花上雾气由此消散凝聚,花遂娇艳欲滴,引人入胜。

事到如今,历史记得不少,忘的更多。记忆本不单纯,一笔一画之间,尽是形形色色或主动、或被动、或心甘情愿、或无可奈何的选择。留在竹木纸帛上的刀刻墨书,明明白白地引诱着脑回路曲径通幽的方向,让你于昨日风景中恍然大悟;也明目张胆地拉起跨越千年的步障,隔离掉司空见惯或不愿为后人所知的万千风景,只在丝缕经纬之间,透露出模糊杂乱的群像。

幸好,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早为人所知。语言之内托物言志的伎俩,固然源远流长;语言之外的乐、图、画、物的各般表达,亦潜滋暗长。诸多手法,故布迷阵,无非是不愿辜负,当初千回百转的心曲。雾中藏花,所待者,无非点亮灯塔的火热温度;你的名字,盘旋千年,哪里瞒得过有心之人。

猜你喜欢

文献历史
Hostile takeovers in China and Japan
Cultural and Religious Context of the Two Ancient Egyptian Stelae An Opening Paragraph
Architectural Landscape Planning and Design
The Application of the Situational Teaching Method in English Classroom Teaching at Vocational Colleges
An analysis of media coverages of Diaoyu islands dispute from American media and Korean media
The Role and Significant of Professional Ethics in Accounting and Auditing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九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