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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2019-04-12王传宏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4期
关键词:锦城

史萍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跟父亲史广富说话的了。似乎自从母亲夏银枝在她面前哭诉,父亲跟别的女人乱搞的时候,史萍便不再搭理他了。

但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妨碍,因为广富回家的次数根本就是屈指可数的。有一段时间,史萍甚至有些奇怪,银枝很少到广富教书的那所小学校去,有关他跟别的女人乱搞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银枝听了,叹了口气,从床上的铺盖底下翻出一封据说是广富教过的女学生写来的信,那名女学生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十分老到地告诉银枝,她与史老师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让银枝赶紧与他离婚。

因为这件事,银枝曾经带着史萍一起悄悄到那所小学校去过一次。银枝的性子虽然好强,平素就是不服输的那种,但在广富面前却一直是收敛着的。这次她到小学校来,原本是想向丈夫服软扮小、低三下四求情的,其实并没有想捉奸的意思。

银枝一边继续拍门,一边叫着广富的名字,说你快点开门,要不然我把全村的人都喊过来,看你那张脸往哪儿搁!屋子里依然死寂一片。有一瞬间史萍甚至有点怀疑银枝是不是弄错了房间,这间屋子或许根本就不是广富的宿舍?史萍正踟蹰疑惑着,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掀开窗帘,一个女人从窗户里伸出头往外看。见史萍站在窗外,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过了一会儿,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史萍听见广富心虚似的咳嗽一声,低声骂了一句什么。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趁着广富开门之际,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银枝自然早有防备,一把便将那个女人推进屋里,两人顿时扭打成一团。

银枝长得人高马大的,那个女人根本就打不过她。再加上心虚气短,不敢用尽全力跟她拼,自然是要吃亏的。等到广富好不容易把撕扯着的两人分开时,那个女人差不多已经是半裸了。史萍在一旁站着,想帮银枝的忙又碍着广富的情面不敢过去,于是便把屋子里的灯点亮,又把门关上,防备那个女人趁乱跑出去。灯光下,那个女人慌慌张张地用衣服遮掩着自己的胸脯。史萍原以为那应该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学生,现在却发现原来是个成年女人。但是从女人浅蓝色薄棉袄里露出的深红色小褂,蓬乱的头发遮住的清秀脸庞,仍然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年轻漂亮。趁着广富把两人分开之际,女人转身推开门跑了出去,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银枝已经把那个女人教训了一顿,也算是出了口恶气,其实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得尽人皆知,让广富脸上挂不住。所以,只是虚张声势地在院子里跑了几步,任由那个女人消失在夜幕之中。等到女人离开之后,银枝这才绷住脸与广富对峙起来。银枝把桌子拍得当当响,厉声问道,刚才那个女人是谁?你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广富自知理亏,只是有些心虚地为自己辩解着,说你这是干什么?好像我真跟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银枝便骂,半夜三更的,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关在屋子里,连灯都不点,还什么事都没有做?没想到广富听了,竟然正色道,你真的是误会了!

已经是深夜了,屋外虽然没有风,却有股巨大而迟滞的寒冷在四周游荡着,让人忍不住想龟缩起身体,找个什么东西把自己裹起来。不远处,广富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模糊而缥缈,史萍忍不住一阵阵地犯困。原来,那女学生竟是结过婚的。只是丈夫常年辗转于病榻,也没有孩子,因为一个人过于寂寞无聊,便到小学校做起了旁听生。小学校里的老师差不多都是本村的民办教师,只有广富是教育局派来的正式教师,也只有他一个人是住在学校里的。于是,不久那个女人便与广富勾搭到了一起。

银枝忍不住掩面而泣,说,我一个人吃辛吃苦地在家干活儿带孩子,是让你在外面跟女学生乱搞的?广富嗫嚅道,她真不算是我学生,而且我也没有与她乱搞。她身体不好,我是在给她治病。

银枝听了,顿时有些惊呆了。治病?治什么病要深更半夜到床上去治?广富忽然抬起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顶,对着银枝咧开嘴笑了笑说,你不知道我们家是祖传的中医吗?这其中的奥秘,还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

史萍住在隔壁的另一个房间里,几乎整夜都能听到银枝的哭诉以及二人的撕扯声。

史广富的祖上粗通文墨,也懂些医术,常给附近的乡邻看病。到了广富祖父这一辈,在当地已有些名气,经常给人接骨针灸、拔脓治疮之类的,据说还特别擅长医治妇科疾病。不过,广富的父母去世得早,因此,他基本上是靠着几个姐姐抚养成人的。因为是家中的独子,一大家子人捧着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广富打小就有些被宠坏了。有关祖父还有史家的医术,对广富来说都是有些久远的事情。特别是传说中的擅长诊治妇科疾病,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传说。广富曾经向家里的大姐询问过,祖父到底診治的是什么样的妇科疾病?大姐也是含糊其辞,说不太清楚,但是妇科病嘛,无外乎是月经不调、不孕不育之类的吧?

师范毕业后,广富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小学教师。那时在乡下,连读书认字的人都不多,像广富这种受过正规教育的就更少了,按说原本应该有机会获得更好的发展的。无奈,他根本就是个没有进取心的人。当初与广富一同读师范的同学,后来大都改行做了各式各样的领导,最不济也是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之类的。只有广富什么都不是,一直是一名最普通的小学教师。广富的脾气大,眼睛里根本就看不见人的,与周围人相处时总有些疙疙瘩瘩的。因为骄傲和怀才不遇,广富与单位的领导也总是搞不好关系,几乎每年都要在不同的乡镇小学之间调来调去。

不过,对于这一切,广富早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很快便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那就是女人。无论怎样破败闭塞的地方,总会有他喜欢的女人生活在那里。他与她们从陌生一点点变得熟悉起来,在偷窃来的欢愉中堕落着、沉醉着,在相拥与碰撞中体味着生命的活力,而且,这一切总是处在一种恰到好处的状态。在不同的小学校之间频繁地调来调去,不仅巧妙地掩饰了广富的行为,也给他的地下情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乐趣。

小学校里的课并不多,由于地处偏僻,农忙时,村里的孩子也是要下地干农活儿的,因此把上午的课一上完,就可以放学回家了。这时,空荡荡的校园里常常只有广富一个人。吃过午饭,小学校里便没有什么事了,广富会一个人在村子里来回地转悠。虽然是生活在乡下,但广富看起来一点也不土气。头上留着那时在城里才流行的大背头,身上穿的也是乡下不多见的深蓝色或者深灰色卡其布外套。脚上的鞋子虽然是姐姐手工做的松紧口布鞋,但广富在鞋的出边上做了些手脚,用白色油漆刷了一圈。这就让那双鞋看起来显得十分干净、惹眼。

很快,从路边的院子里拐出一个年轻女人。那是村里新寡不久的女人,广富早就注意到她了。女人长着一张白净的瓜子脸,身上还带着点残留的孝,看人时眼睛常眯缝着,会有一道风骚的光倏地一闪,迅即消失。

女人身上戴的孝,曾经让广富颇有些犹豫,几乎打算放弃了。直到有一次,背着一捆青草的女人从小学校的门前经过,与正无所事事闲逛着的广富几乎撞了个满怀。因为背篓上只有一根窄窄的背带挂在女人的脖子上,那捆青草顿时被撞到了地上。广富说了声对不起,上前想帮忙。女人见了却红着脸摇了摇头,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背篓。等到离开的时候,女人忽然转过脸来,大胆地盯着他看。广富那时已经离开了,仍然能感觉到女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后脑勺上。

下一次,等到女人傍晚时再从小学校门口经过时,广富忽然低声对她说:“你过来!”女人听了,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进了学校的院子。那时,学校里的学生早已经放学,家住本村的幾个教师也都回家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广富一个人。小学校的位置是在村子口,与村民们的屋子还隔着条窄土路。此刻,院子里的几间教室正悄无声息地栖息在暮色中。广富穿过院子,径直走向自己的宿舍。等到推开门,这才转过身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那个女人说:“进来吧!”

女人听了愣了一下,把身上的背篓放下,抻了抻被压皱的衣服,这才跟着广富进了屋。在屋里,广富几乎没有说话,便开始撕扯起女人的身体。脱光了衣服的女人就像是刚从池塘里拔出来的一截鲜莲藕,光滑、白嫩,带着股新鲜泥土的气息。广富刚一抱住她,便感觉到了彼此的默契。他与女人的身体是如此的契合,几乎能感觉到身底下每一寸肌肤的吸引力,亲切而妥帖。广富在女人的怀里寻找着,迷失着,因为被女人的身体和自己的激情所感动,而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女人见状,就像是喂正在吃奶的孩子一样,一把把广富的头抱进怀里。

广富与女人间的隐情就像是冬天野地里散落在各处的过寒菜一样,表面上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一点也不引人注意,但实际上却生脆、新鲜,带着一股不为人知的甜蜜。傍晚时,正是村民们吃晚饭的时间。一蓬蓬没有燃尽的炊烟的气息从土路对面飘过来,夹杂着淡淡的饭菜香味。广富忽然无端地觉得有些颓丧,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呢喃道:“饿了饿了!肚子真的饿了呢,这个又不能真顶饭吃。”女人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点心,衔在嘴里。生冷的点心又甜又硬,吃在口中,就像是嚼着什么没有感情的活物。广富闭上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厌倦起来。

但是,广富却能感觉到女人开始有些动情了,时常变着法子讨好他,曲意奉承着。女人的年龄比广富大,有时还会试探着问起他的婚姻状况,得知广富还没有结婚,越发殷勤起来。

当初,女人刚嫁过来不久,丈夫便生病了。两人虽然感情不错,无奈丈夫得的却是严重的肺结核。虽说那时抗生素之类的早已经有了,但因为价格昂贵,可不是他们这种地处偏僻的庄户人家能用得起的。丈夫家的家境虽然还算殷实,也曾带着病人去城里的大医院看过,却总是时好时坏的,缠缠绵绵地拖了好几年,最后到底还是没有治好。

丈夫还在卧床不起的时候,婆家人便开始将全部的怨恨都倾泻到女人身上。时常背着她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传出来的话却是,女人根本就是个狐狸精,索欲无度,这才最终导致丈夫的病怎么也医不好。女人自然觉得冤屈,因为事实上却是她丈夫贪恋床笫之欢。但是,这种事根本就是说不清的,而且,他们两个人感情好也是大家都看见的。有时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眉来眼去的,要是到了背人的地方可不要把人给生吞活剥了?

女人的丈夫是个手艺不错的木匠,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曾经走村串户许多年,据说手里是有些积蓄的。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两人缱绻缠绵时,丈夫也曾想过要把钱交给女人,可又担心她太过年轻,而且自己又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她怎么能守得住呢?于是,思量了半天还是叹口气,把嘴里刚说了一半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女人见状,自然是赌咒发誓一辈子不会离开。为了讨男人欢心,更是衣不解带,日夜陪在床前。医生早就说过,男人的病是要节欲的。婆家人早就不想让女人在一旁侍候了。无奈丈夫喜欢,一直不肯让她离开。现在,女人因为存有私心,更是常常曲意挑逗着。终于有一次,丈夫在尽情贪欢之后,夜里便死在了床上。

丈夫的尸骨还停在院子里的灵棚下没有落葬,婆家人便开始大动干戈了。女人不甘心,硬是跪在披着重孝的人群中,扯开嗓子叫,呼天抢地的哭声盖过一院子的人。有两个人过来拉她,女人挣扎着不肯离去。于是戴孝的人群中便有人说,跟这种女人客气什么?先给她两个嘴巴子再说!女人听了,跳着脚大叫说,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但凡我还有一口气,我就饶不了你!人群中忽然有人笑了一声,说你饶不了又能怎样?你个不要脸的女人,又能怎样?

唢呐声在院门口忽然突兀地响了起来,院子里的人开始大声哭泣。女人被两个男人架着,竟然一时噤了声。是的,她能怎样?她又能怎样呢?现在,女人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拉着她,是担心丈夫临死前私下里给过她什么东西么?可是,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他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女人忽然强挣着往前扑,一边挣扎一边哑着嗓子哭喊道:我的人,我的亲人,你尸骨未寒!你尸骨未寒!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把两个男人给甩开了。女人向灵棚那里扑过去,半道上被几个女人拦住了,几个人死死地拉着她的膀子。她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做什么。是抚尸大哭,还是要冲上去把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撕成碎片?他骗了她!没有留给她一分钱。她衣带不解地服侍了他这些年,冒着被传染上肺病的风险,尽心尽力地服侍他,但他最终还是骗了她!

现在,几年前那个破碎而怆痛的清晨发生的事,依旧如一幅褪了色的画似的留在她的眼睛里,看起来生疏而异样。那个清晨里的一幕幕,现在想来还像昨天刚发生过的一样,就像是身上的一小块刚结痂不久的伤疤,被不小心碰到了,顿时扯得皮肉一阵阵生疼。

女人忽然伏在广富的怀里低声哭了起来,眼角凝着泪,不住地呢喃着:“我的人,我的亲人,你不会像他一样骗我吧?”

然而,广富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欺骗了那个女人,那个学期刚结束便和她不辞而别。

不久,史广富便与夏银枝结了婚。

要说银枝年轻的时候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不仅个子高、身材壮实,是下地干农活儿的好材料,人也长得端庄秀丽。广富虽然只是个村小学校教师,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钱,可毕竟和村里的农民不同。那时给广富做媒的人很多,村里有不少姑娘想嫁给他。当年,银枝能与广富结婚,也是让周围的许多人眼热嫉妒的。

当初,银枝的母亲在生完女儿之后,不知什么原因再没有怀过孕。在乡下,家里没有男丁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婆家人对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银枝母亲的性格又是那种争强好胜嘴巴不饶人的,自然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双方便种下了矛盾。在一次激烈的争吵打骂之后,终于被急于想生儿子接续香火的婆家人赶出了家门。

虽然银枝的母亲那时算是与丈夫离了婚,但是离婚不离家,仍旧住在村子里。因为是带着银枝单过,后来虽然没有再嫁,但私底下却是少不了男人的。而且,地里的农活儿实在太重了,每到农忙的时候,家里没个壮劳力帮忙肯定不行。因此,每到地里收麦子、收水稻的时候,村里总会有几个心怀叵测的男人悄悄找上门来,银枝的母亲也总是半推半就地留下他们。这样天长日久的,村里肯定会传出些闲话。银枝的母亲曾经被别的女人扯着头发痛殴过,也被人指着鼻子大骂不要脸,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不过,最后都是不了了之,顶多再遭几个白眼。

但是,银枝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长大成人了。只是因为母亲的名声不好,村里并没有什么人上门提亲。那时,母亲最大的愿望是想让银枝嫁给一个手艺人。在乡下,那些有手艺的人与种地的农民到底有些不同,手里会有点活络钱。女人嫁给这样的男人,多少会少受些憋屈。母亲曾经看上过村里做豆腐的,邻村炸油条、卖大饼的,甚至还对摇拨浪鼓走村串巷的货郎产生过兴趣,但不知什么缘故最后都没有成。后来,银枝便遇到了广富。

其实,那时广富在村里最先注意到的不是银枝,而是银枝的母亲。广富凭着类似于猎犬一样敏锐的嗅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银枝的母亲——他可以与之上床的女人。于是,之后的程式看起来几乎有些老套。广富千方百计寻找机会接近她,刻意地打探,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村子里随意溜达着,还有经过精心设计的不期而遇……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最后广富却与银枝好上了。

广富第一次见到银枝时,是在她家的那几间旧草房里。广富原本是去找银枝母亲的,不知什么原因那天她却不在家。那时银枝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已经像村里的成年女人一样开始下地干农活儿了,因此身体发育得很好,体态匀称,身材高挑,看起来已完全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那正是傍晚时分,屋子里还没有点灯,天色也没有完全暗下来,正处于半明半暗的时候,这让银枝看起来越发显得苗条、漂亮。广富忍不住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银枝看了他一眼,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广富点点头,“嗯”了一声,继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在广富的目光注视下,银枝并不像一般的乡下女孩那样羞涩,一点也不脸红,只是平静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为了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广富忽然出人意料地把房门打开。屋外半透明的暮色顿时呼地一下涌了进来,落在银枝的脸上、衣服上。暮色掩盖住了银枝身上穿的那件紫红色上衣上的污渍,也让她的脸显得更为深邃、神秘。

对广富的举动,银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吃惊的表情,只是顺从地把身体转向光线较亮的那一面,微微地仰着脸。目光里既没有挑逗,也没有引诱,而是很认真地睁大了眼睛。眼神里则带着一连串若有若无的疑问,就像是在追问广富:他是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里?或者,更像是在问他:为什么活着?

广富那时已经快三十岁了。在乡下,像他这样的年龄还没有结婚已是十分罕见,但是,广富倒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反正,他在一个地方总是待不了多长时间。那时广富也算是在女人堆里混过的,以他对女人的认识,几乎没有哪个女人是不能被带上床的。只要彼此之间存有好感,而且两人没有身体或者交流上的障碍。只要具备了这几个条件,他几乎从没有失手过。因此,两人正说着闲话,广富忽然侧过身去,一把抓住了银枝的手。

暮色中,银枝看起来并没有怎么惊惶失措,却很果断地把自己的手从广富的手中抽了出去。银枝抽手的动作十分自然,一点也没有让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看起来只是很简单的拒绝,就像是在与人说话的时候,用某个微小的动作或是插话来纠正别人的错误。广富看着银枝,心里忍不住有些稀奇、纳罕起来。乡下女孩大都不识字,又是生活在偏僻、闭塞的环境里,难免会有些羞怯、胆小。与陌生男人说话时,更是少有不紧张的。但银枝看起来却有些不同,不仅没有丝毫的困窘,身上还有股令人惊奇的镇定。

广富忍不住有些尴尬起来,挠了挠自己的头皮,问银枝有没有读过书?他知道银枝一定没有上过学,他这么问原本是想流露出点自己作为教师的优越感的。谁知银枝却不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像农村姑娘打量一个正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力气的年轻小伙子一样,眼神中带着几分戏谑与嘲弄。在银枝的目光下,广富的脸顿时变得通红。

在那之后不久,广富便开始托人向银枝提亲。银枝的母亲自然没有不同意的,两人的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直到两人结婚之后,广富仍然有些耿耿于怀地问银枝,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会拒绝他?银枝听了,忽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当然要拒绝了,我那时候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哪能轻易跟人上床?再说,要是不拒绝的话,你后来怎么会娶我呢?

自从二人结婚之后,广富便时常以功臣自居,说银枝其实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要不是他不辞辛劳地挖掘资源、悉心培养,她可能会一无所有,最终逃脱不了成为一名农妇的命运。银枝每次听见广富这么说便气不打一处来,说我嫁給你还不是一样?一样每天吃辛吃苦下地干活儿!广富在嘴巴里响亮地啧了一声,说那可不一样,你现在就是再苦再累,也是我史广富的女人。我史广富在村里是谁呀?你敢说你没有沾过我的光?

银枝说,沾过什么光?你长年累月不在家,家里家外还有这几个孩子,哪一样不是我一个人在照应着?家里就靠我一个人下地干活儿,哪年不是透支的?不仅拿不到生产队一分钱,还要倒贴人家。我当初要是真嫁个种地的倒好了,晚上至少还有热被窝可钻,哪像现在这样一个人独守空房?银枝顿了顿,忽然有些落寞起来,叹了口气,要说沾光,我倒也沾过你拈花惹草、乱搞女人的光。所以,村里总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想在我这里占便宜,以为我也跟你似的,是随便上别人床的人。广富听了,这才不吭声了。

结婚之后,广富依旧和从前一样,在不同的学校之间调来调去。银枝则在家里种地带孩子,过着和普通农妇差不多的日子。随着孩子一个个出生,银枝那张丰盈圆润的脸也开始像风干的水果似的微微皱缩起来。衰老,就像是一个行盗多年的惯偷,时常用煤灰把自己的脸抹黑,悄悄潜进屋子里。银枝常常觉得它正恶狠狠地抓她的头发,伸出手缓慢而耐心地一下下抽她的脸,让她变得双颊消瘦,牙齿松动。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偷走她那双曾经漂亮迷人的大眼睛里的神采,吮吸掉她腹腔里的好味道,让她就像是一条刚被痛打过的狗一样,捧着疼痛难忍的肚子蜷缩着蹲在屋门前。

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其实银枝觉得广富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在内心里,银枝也一直以为自己跟村里别的女人是不同的。虽然她与她们一样不认得几个字,农忙的时候常常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可是,那种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仍然还是会从她的眼睛里、衣服上,漫不经心地流露出来。屋子里的东西虽然与村里人一样杂乱无章,却总有几件别人家没有的。屋角的立柜上参差不齐地竖着一小排书,那显然是属于广富的。不知是谁吃剩下的药丸,胡乱扔在桌子上。小孩用的不锈钢汤匙丢在地下,在泥土里亮晶晶地闪着光。屋子里的晾衣绳上则歪歪扭扭地挂着银枝的内衣,却是城里女人才穿的白色棉布胸罩。村里的女人是不穿胸罩的,结婚前都是穿紧身衣束胸,结婚后就把紧身衣给扔了,任由两只乳房在衣服里上下窜动着。直到它们干瘪下垂,像两只布口袋似的一动不动地耷拉在胸前。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银枝虽然每天跟村里别的女人一样下地干活儿,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因此,家里的院门虽然总是敞开着,村里却并没有什么人来串门,偶尔会有哪个男人悄悄地过来,也大都是图谋不轨的。银枝虽然早已经把他们的心思看在眼里,却并不说破,依旧饶有兴致地与他们周旋着。夏日的夜晚总是闷热异常,只有深夜时才会显出几分凉爽。等到几个孩子都睡下之后,银枝喜欢把早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圆领衫脱掉,裸着身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银枝那时虽然已经不算年轻了,身体却依旧紧致而结实。微凉的夜风吹在身上,银枝觉得自己就是院子里的另外一株石榴树,心里总是会被饱满而宁静的欲望撑得满满的。

连银枝自己都有点不太明白,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村里的那个男人魂不守舍的。男人叫白锦城,是村里合作医疗诊所的医生,但他一点也不像别的男人,甚至很少到银枝家里来。因此,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银枝到诊所去找他,可是,锦城却总是在忙。村诊所就他一个医生,总有人过来找他看病,还会有因为发生意外或是卧床不起的人需要他上门诊治。所以,即便是在诊所里,银枝与锦城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十分有限。银枝常常只是站在一边,看他不紧不慢地询问病情,给病人开药,清洗包扎伤口。小诊所的医疗条件虽然差,但锦城却是规范严谨的,消毒、引流、缝合,每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银枝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便悄悄离开了。

锦城原本是生活在大城市里的,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才被下放到了这里。对于这个城里来的男人,村里人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否结过婚,有没有老婆孩子?他們总看见他是一个人,自从来到村里之后,似乎就再没有离开过。偶尔闲下来的时候,锦城会一个人悠闲从容地散步,就好像整个村庄就是按照他的身高体重特别设计出来似的。村里人私下还传过,说他其实是从国外回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那时候,从国外回来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那是有里通外国嫌疑的。银枝曾经想找个机会悄悄问问他,不过却到底没敢开口。

小诊所里的药物有限,锦城原本是西医,现在也开始做起了中医。不仅给病人针灸推拿,还时常会为了治疗某种疾病而饶有兴致地研究当地的一些中草药。锦城经常独自一人去山里采药,一去就是大半天,回来的时候手上常常拿着一些谁也不认识的东西。但即便是在忙碌的时候,锦城看起来也总有几分警觉,又有些颓唐,常常微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远处,显得有几分神秘,而那些秘不告人的东西就像是时间或者是生命的某种密码,悄悄地隐藏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里,潜伏在他的血液中。有时,银枝觉得锦城就像是一个四处躲藏的贪污犯,总是害怕有人会从他用过的水杯、吃过的碗筷上发现某种痕迹,也有点像是个背负重罪的杀人犯,正隐姓埋名地活着。

锦城那时已经衰老了,但稀疏的头发仍然梳理得十分整齐,身上穿的衬衣也打理得很干净。锦城住的屋子离银枝家不远。虽然也是与村里一样低矮的平房,但里面却收拾得干净清爽,而且屋子里似乎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美味。锦城常常一个人独自喝酒,他喝的酒也与村里别的男人喝的不同,是那种酒瓶上印着洋文的葡萄酒。偶尔他也会让银枝喝上一小口,但总有些不太情愿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她根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待遇。

银枝患有妇科病,而且还有心口疼的毛病。有时犯起病来,痛得几乎要在地上打滚。有一次,银枝的病忽然又犯了,疼得浑身直冒冷汗,差点晕过去。锦城只一针下去,银枝皱着的眉头和紧闭的嘴唇便松弛了下来。锦城又用艾绒给她灸了几个穴位,当他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时,银枝原本疼痛难忍的身体顿时平静了下来。也是在那天晚上,银枝留在了锦城的屋子里,没有回家。

但是,锦城把银枝留下的原因只是为了方便观察,他担心她的病情在夜里会加重。锦城几乎整个晚上都在忙碌着,煎煮好草药之后,又一口口地喂她喝下。锦城家只有一张床,因此夜里银枝就睡在锦城身边,但锦城却只是躺在床上抽烟,或是心事重重地擦眼镜。

有一次,锦城忽然问银枝,有没有吃过青团?锦城说,他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年春天母亲都会让人做青团。用艾草汁加糯米粉揉制出松软的外皮,里面包上细腻香甜的豆沙,吃起来的滋味很不错,软糯清甜不腻口。然而不等银枝回答,他又说起了别的。锦城当然知道,银枝是不可能吃过这些点心的。

银枝也不说话,心里却忽然觉得有些惊慌失措。属于锦城的那个世界离她实在太遥远了,看起来就像他住的这间屋子,干净、细致、秩序井然。某一天,世道忽然变了,于是面前的这个男人从她根本就不懂的那个混乱的世界中逃了出来,在这个村子里重新构筑起属于他自己的新的秩序。餐桌一尘不染,写字台上的书整齐得让人吃惊,就连烟灰缸都擦拭得干干净净。银枝并不知道,这些小小的、精心雕琢出来的秩序,其实是锦城对那个混乱世界的反抗,或者是某种防御。

半夜里,锦城放在桌上的一只老式怀表忽然发出一阵嘀嘀嗒嗒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像是一只什么动物吃饱喝足之后正在静静地打嗝儿。银枝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不过却是让人舒适温暖的梦。

锦城已经老了,在他面前,银枝并没有多少渴望,但即便是在热被窝里,她依然能觉出锦城的冷淡。虽然生着病,银枝仍感觉有些羞愧,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

锦城出生于世家,只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家世早已经败落了。自从爷爷去世之后,各房便从老宅子里搬出来单过。但在锦城的记忆中,却几乎没有多少父亲的形象。父親常常是在遥远的南京,更加遥远的重庆,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家里常常只有母亲和他两个人。父亲过两三个月会回来一次,或者是有书信寄回来。但有时一年多也不回一趟家,杳无音讯,就像失踪了一般,母亲似乎也从不抱怨什么。那正是战争时期,父亲又是一名高级军官。

周围到处都充斥着巨大而无序的混乱,人们在听天由命的虚妄中徒劳地奔忙着。虽然锦城与母亲生活的城市暂时还是安宁的,但他仍然能闻到战争的气息在四周悄悄弥漫着。从外地逃难而来的衣着破烂的小贩在路边卖油炸臭豆腐,旁边则是半个月前被日本人的炸弹摧毁了的废墟瓦砾。人们一边小心地避开它们,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馄饨,手里拿着暄腾甜腻的糕点,上面有用鲜艳的红绿色点出的梅花形状。

表面上看起来,家里的一切都还像从前一样,慵懒而寂静。厨子和女佣们依旧在屋子里忙碌着。每天按时开饭,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是干净整洁的。母亲的旗袍上镶嵌着艳丽的滚边,头发烫出一圈圈精致的波浪纹,高跟鞋在木地板上敲出有节奏的笃笃声。但是,锦城依然觉得战争就像是父亲留在家里的那套旧军装一样,早已经悄悄来到他们中间,在卧室和餐厅里停留着。有时,他甚至会有些疑惑,或许家里也有什么东西被远方的那些炮弹炸碎了?

父亲偶尔回来的时候,家里顿时显出几分紧张的生机,仆人们虽然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却总有些慌乱。他们都是多年在家里做事的人,对父亲的习惯自然是了如指掌。大衣要干净挺括,裤缝笔直,衬衫不能有一丝乱纹,领带则一定要捏出显眼的折皱……父亲是一个热爱规则的人,一切事情都要按照规矩去办。打仗时要勇敢,奋不顾身,即便许多天不洗澡、浑身散发出恶臭也没有关系。但是,现在却必须是精致考究的。因为这种近乎病态一般的讲究,父亲有时会忽然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仆人们常常手足无措地低着头站在那里,而母亲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锦城一个人在远处忍不住有些困惑地看着他们。

锦城其实早已经察觉到了父母之间的不和与隔阂。仆人们窃窃私语的议论,偶尔也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据说,他们以前也曾经相爱过,但在锦城出生之前,母亲不知怎么忽然恋上了别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却恰好是父亲的好友。事情败露之后,好友远走他乡,只留下母亲一个人面对这样一个尴尬而难堪的烂摊子。他们原本是要离婚的,但因为母亲那时已经怀孕了,于是父亲便宽容大度地接受了一切。

然而,这其实只是表面现象,在内心里父亲从没有原谅过她。在那之后,父亲便离开家参军打仗去了。偶尔回来,他们也永远分住在不同的房间,彼此小心地回避着,犹如陌生人一般礼貌、克制和疏远。锦城那时还只是一名少年,以他那颗还不成熟的心,虽然无法完全理解这一切,但他却看到了父亲身上弥漫着的非同寻常的孤独。父亲对他很好,但锦城却对父亲的温柔常常会感觉不自在,有些不知所措。有锦城在场的时候,父亲对母亲总是客气的,态度和蔼可亲,有时摘下眼镜,闭着眼睛听母亲说话,偶尔还会忽然大声笑起来,突如其来地开几句玩笑。

之后,父亲便会离开家,就像是整个人忽然一下子溶进了不可知的黑暗之中。锦城时常会猜想离开家之后的父亲会是怎样一个人?据说,父亲身边另外还有个年轻女人,一直跟随着他。但在命悬一线的战场上,家里的安宁,还有家里这个他早已经不爱了的女人,却仍然是他在绝望的生死之间一缕温柔的阳光。然而等到他再次见到母亲那张精致干净的脸时,却忽然发觉过去的一切依旧完好无损地留在家里,什么都没有改变。隔着时光沉重而迷离的帷幕,父亲仍然被重重地激怒了,犹如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般,渴望逃出去,重新回到战场上杀敌立功。

后来,父亲终于在一场战役中永远留在了战场上。锦城一直以为,父亲的死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有些东西过于沉重,也太让人疼痛,或许只有死亡才可以让他真正解脱。在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便彻底垮掉了。母亲的身体像吹了气的面团一般迅速地发福,过去所有的衣服几乎都不能穿了。母亲的心被绝望的愤怒塞得满满的,但这样的愤怒却是没有出口的。当初那个优雅而忧伤的年轻女人很快变成了一个脾气暴戾的老妇。母亲几乎把家里所有的仆人都辞掉了,只留下一个贴身女佣。

女佣是很小就从乡下来家里帮佣的,长着一张清秀白净的瘦长脸,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安静而美丽。女佣就像是一棵小树一样在角落里悄悄生长着,每天到锦城的房间里打扫卫生,帮母亲做些杂事,偶尔碰见,只是低着头回答锦城的一两句问话。在很长时间里,锦城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注意到了她的容貌。

父亲去世之后,锦城的生活便陷入了无序之中。虽然父亲活着的时候也没怎么管过他,但是有父亲在总归还是不一样的。以前锦城无论怎样胡闹,总不会太过分。现在却完全不同,要是不做些出格的事情来,似乎都有点对不起自己了。那时,锦城早已经成年,也已在女人堆里厮混过,但不知怎么却被这个没读过几句书、面目清秀的女佣打动了。母亲那时早已经老迈了,她当然早就看出锦城喜欢这个女佣,按理说应该把女佣赶走才对,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却并没有这么做。直到很久之后锦城才仔细猜测其中的缘由。或许,是她想到了死去的父亲,忽然心生怜悯?当然,也可能是母亲希望因为家里有了这个女佣,他会时常回来看她。

无人管束的锦城那时早已经变成了一个浪荡子,但他却并没有急切地与女佣上床。因为他喜欢她,她身上有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触动了他。锦城那时在外面并不缺少女人,但那些波涛汹涌般的诱惑带给他的只是一种厌倦的满足,随之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在潜意识里,锦城其实一直渴望有一个女人,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满足与宁静。那时他以为,或许这个简单纯净的女佣就是这样的女人。所以,锦城最终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与女佣结婚,并带着她去了国外。

然而,锦城很快便失望了。锦城直到这时才发现,他之所以娶她,只是因为厌倦了以前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他其实并不爱她。或者,他对女佣有着太多的期待。他以为她能给他带来些别样的东西,除了激情、美貌或是智慧之外的别的什么。以她那未见过世面的健康蓬勃的身体,让他领略到生命的真相,给他带来某种惊喜与感动。但是,女佣其实只是个美丽而平常的女人,与别的普通女人一样,喜欢漂亮衣服,对珠宝首饰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因为从小在贫穷与饥饿中长大,现在终于有钱了,以前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狂热而执着的欲望也随之喷薄而出。衣柜里早已经塞满了漂亮衣服、鞋子、帽子,各式各样时尚新鲜的玩意儿,但她仍然像是被饿了许多天的乞丐一样,带着焦灼的饥渴急切地四处搜寻着下一件。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商店里,去买之前看中的某件衣服,生怕会被别人抢先买走。然而当她终于把那件衣服拎到手里的时候,它的华丽与诱惑却早已经不存在了。对吃饭的饭店也是一样,毛巾太冷,点心太甜。无论什么东西,总归是不够好。她身穿昂贵的裘皮大衣坐在唐人街的中国餐馆里,只尝了一口便停了下来。她向站在远处的侍者招了招手,礼貌而坚决地说,这道菜你们做得不对,我以前在国内吃过,味道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锦城在黑暗中对银枝说,贫穷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它就像是身上的一道伤疤,无论外面穿什么样的衣服,它总是会永遠留在那里。银枝忍不住问道,后来呢?她后来怎样了?锦城很平淡地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是悄悄离开的,至于离开之后她是什么样子就不知道了,也不想知道。锦城伸出手把银枝身上穿的那件半旧的圆领衫的领口往上提了提,说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大记得了。锦城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是,女人总是令人悲哀的。

银枝转过身去,没有说话。其实,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她一点也弄不明白。银枝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与锦城在一起,但是待在他身边却让她有一种简单的宁静与快乐。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银枝把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脱光了,后背上仍然全是汗。银枝闭着眼睛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虽然这么说,但她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锦城见了,伸出手推了推她,叹息般地说,去吧!你这个令人悲哀的女人。银枝其实根本就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她转过脸来对着锦城笑了笑,这才有些不情愿地起身离开。

有时,夜里也会有人来敲锦城家的门,那大都是因为有人生了急病,要请他去诊治。村里地处偏僻,又缺医少药的。开始时锦城也常常束手无策,后来便摸索着用当地的中草药给人治病,竟然收效显著。附近的山上生有许多附子,这原本是一味毒药,据说三十克就能毒死一头牛。锦城用它与其他药配伍,竟治好了许多人的病,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有一次,邻村有人抬来一个濒临死亡的老太太。刚送来时,老太太的呼吸和心跳虽然还有,胸口也有些微温,但已经测不到血压,摸不到脉搏了。在这之前,老太太在县医院里已经被抢救了一个多星期,因为病危才出院的,家里人已经开始为她准备后事了。但因为一直没有咽气,后来便有人说起锦城。反正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总强似像现在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于是,他们便把老太太送了过来。谁知锦城破格用大剂量的生附子加在四逆人参汤里,竟然把老太太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让她起死回生了。

自此之后,锦城的名声在当地慢慢大了起来。常有附近的人慕名前来找他看病。那些人拎着一篮子鸡蛋,或者半口袋花生,一小捆蔬菜,微弓着背,谦卑地站在那里。有时,还会有年轻女人带着几分羞涩,由家里人陪着前来致谢。那大都是被锦城治好了痛经、卵巢囊肿之类的毛病,或是吃了他开的药怀上了孩子。

银枝有时也会仰着脸十分崇拜地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医术?是在外国学的吗?锦城听了,便会十分不屑地摇头,说你真是幼稚!在国外哪里能学到这些东西?这都是从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书里学来的,我只不过是用了他们几千年前就使用过的药方,再加上一点自己活学活用的体会而已。

因为锦城的医术高明,名声日渐响亮,连县里的领导也注意到他了。于是,便有人提议将他调到县城的医院里去。锦城听到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十分高兴。然而正当他的调动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一名病人吃了他开的药,不幸中毒身亡。而那个药方里,就含有大剂量的附子。附子在煎煮的过程中,必须要保证足够的时间量,否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中毒。那个病人在煎药时并没有遵照医嘱去做,于是便发生了意外,而锦城那时恰好因为办理调动手续不在村里。

病人去世之后,家属自然是伤心欲绝。县里原本就有人嫉妒锦城的医术与名声,便撺掇家属去告。很快,上面便有人下来调查此事。这一调查不要紧,原来锦城这些年的用药竟然都是违规的。附子是大毒之物,入药时需要用胆巴水和食盐重新加工炮制,以消解其毒性。但即便是炮制过的附子,仍然还是有毒的。按照《中国药典》的规定,制附子的剂量只能用到三至十五克。而锦城的用量却大得惊人,有时为了救治危重病人,一天就能用掉一二斤,而且使用的都是没有炮制过的生附子。这样的剂量,与恶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锦城自然不服,忍不住据理力争,说用附子治病并非他的独创,当年医圣张仲景在著作中早有论述。《伤寒杂病论》里用附子的药方有20个,《金匮要略》中含附子的方子有24个,而且那时的附子用量也不小,动辄就要用好几枚,换算成现在的剂量,也早已超出药典规定的很多倍了。对于垂死的心衰病人而言,附子的剧毒正是回阳救逆、祛风逐邪的救命仙丹。

然而锦城到底没有证明得了自己的清白,又因为是被专政的对象,更是罪上加罪。当时曾经有被锦城救过性命的病人专门到县里为他申辩,却仍然没有成功。锦城很快被判了刑,抓进了监狱。当锦城戴着手铐被两名穿制服的荷枪实弹的人押着,回村里指认犯罪现场时,几个曾经受过他恩惠的病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也来到村里。有人想往他身上塞东西,被喝住了。有个老太太跪在路边给锦城磕头。银枝忍不住号啕大哭,疯了似的在后面大喊,他们凭什么抓你?你是冤枉的!锦城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银枝的哭喊声,只是半闭着眼睛任由别人推搡着。押解锦城的汽车已经开走了,银枝仍然跟着车子追出去很远。

锦城被抓走之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广富开始频繁地殴打银枝。

每次回家,要不了多久,广富就开始暴躁起来。无论怎样一点小事,都有可能引发出他的愤怒。广富恶声恶气地叫着银枝的名字,嘴里骂出一长串的脏话。在外面,广富总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一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却立刻变成最下等的农夫。广富的拳头就像是一只只来历不明的飞行物,一下下落在银枝的身上。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里上下蹿动着的愤怒,那愤怒淤积在他的身上已经很长时间了,因为没有出口而兀自膨胀着、燃烧着,现在终于喷薄而出。银枝时常胆战心惊地担忧着,这个男人哪天会不会真的失手把她给打死?

有时,银枝会忍不住质问广富,为什么要打她?广富却不吭声,只是一巴掌重重地抡在她的脸上。银枝伸出手摸着已经变得青紫的脸,嗷的一声扑过去拼命。可是,她怎么能打得过他呢?她的手臂还没有来得及够着广富的身体,便已经被推倒在地。等到她从地上爬起来,憋足了劲冲过去时,广富却早已经轻巧地闪过自己的身体。于是,银枝便像是一只巨大的面口袋一样,咣叽一声摔倒在地。广富也不管她,任由银枝躺在地上,像一条被暴打过的狗一样扯着喉咙大哭。他只是掸了掸身上的泥土,把两只手塞进裤子口袋里,嘴里吹着口哨离开了。

后来,这样的厮打几乎每天都要发生一次,银枝似乎很快便有些习惯了。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根本就没有厮打的理由,但又似乎处处都是理由。广富现在已经上了年纪了,虽然仍旧积习不改,喜欢和女人纠缠,但毕竟跟年轻时不能比,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女人愿意跟他啰唆了,而且随着社会上的教育水平不断提高,村小学教师的地位也在日渐下降。有时广富明明已经捕捉到远处那个女人眼睛里的落寞與渴望,但当他试图上前搭讪的时候,却被狠狠地吃了个白眼。于是,心灰意冷的广富回到家时,便会找茬儿跟银枝打架。有时广富喝多了酒,因为高兴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也会把她暴揍一顿。

当然,广富也有对银枝温柔的时候。于是,便会带着她去城里买新衣服。可是,那些价格高的衣服他根本就买不起,或者就是买得起,他也舍不得花这个钱。而那些在路边的地摊上卖的衣服,银枝穿上之后却一点也不好看。银枝那时早已经不是年轻姑娘了,身材肥硕而臃肿,看起来与村里别的女人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原来他的女人终究只是个普通村妇而已。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顿时有些愤怒起来。广富说,你他妈的就是个贱货!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也还是一个贱货!因为是在大街上,银枝怕广富又要动手打人,因此虽然挨了骂,却不敢吭声。于是,愤怒不已的广富便撇下她,一个人兀自离开了。

有一次,广富不知怎么忽然问银枝:你和那个杀人犯是什么关系?你们是不是早就有一腿了?银枝开始时还有些没听明白,说什么杀人犯?谁是杀人犯?广富听了,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子,说你他妈的还装蒜?银枝从地上爬起来,大声说没有!可是银枝越是这么说,广富越不相信她,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了起来。银枝终于忍不住了,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你也算是个男人?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跟了你!银枝说,你是不是真的希望我跟他睡觉?

银枝伸出手理了理头发,低下头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蝴蝶,在傍晚稀薄的暮色中忽然变得明艳、娇媚起来。银枝说好,等他从牢里出来,我就搬到他的屋里去住!

广富已经差不多是个老人了。

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富裕,不少人家盖起了漂亮的楼房。广富当年在村里盖的房子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现在却早已经变得陈旧破败了。家里的几个孩子陆陆续续长大了,但广富与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总是疙疙瘩瘩的。广富年轻的时候总是不在家,后来虽然调回村里,但关系依旧没有多少改善。与大女儿史萍就不用说了,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史萍从小就乖巧伶俐,因此深得母亲银枝的喜爱,无奈学习成绩却一直不好。广富要么不搭理她,要么一开口就是不绝于耳的训斥。后来,史萍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早早地就去附近的工厂上班,很快便结婚嫁人了。因此,广富与史萍之间的关系也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而与儿子史健和小女儿史芳,广富却连这种表面的宁静都有点维持不下去了。

这么多年来,广富虽然落魄失意,但那点骄傲和与众不同却一直顽强地保留着。当年在女人们中间叱咤纵横的风光消失之后,广富忽然变成了最严厉苛刻的家长。不是他有多么爱孩子,渴望他们成才,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证明他史广富的子女是一定要比别人家强的。史萍他是无奈放弃了,而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管也罢。但是儿子史健和小女儿史芳则不同,那是要担负起他一生的理想与期望的。平日里广富虽然在生活上对他们很少过问,但只要学习上稍有差错,却少不了要训斥、打骂。不让吃饭还是轻的,脾气上来了抡起笤帚疙瘩就是一顿痛打。

因为从小生活在毫无理性的严格管教之中,反倒养成了史健强烈的叛逆性格。上小学时史健的成绩还算不错,到了中学之后,广富的约束力减弱了,便开始偷偷到网吧打游戏,成绩自然也是一落千丈。广富得知情况后,顿时气得火冒三丈,把他的手脚捆上吊起来打。但这似乎根本就没有用,史健在被打的当天晚上便逃了出去,不知去向。广富那时还在气头上,根本就不去管他,两三天之后才开始出去找。但是,连续寻找了许多天都杳无音讯,这才有些慌了神。广富曾经在报纸上刊登过寻人启事,也在路边散发过小广告,却都石沉大海。后来,还是一个亲戚无意中在附近城市的火车站里发现了他,但那时史健已经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脏兮的流浪儿。广富闻讯后,急忙赶了过去。因为怕出什么意外,还带了村里的两个壮劳力一起去了火车站。几个人趁其不备一下子扑过去,这才把像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拼命挣扎的史健弄了回来。在那之后,史健便没有去学校上过学。

因为有了之前史健的教训,广富再不敢过分管束小女儿史芳了。好在史芳的性格柔顺、听话,广富大声训斥的时候,她从不敢顶嘴。史芳是那种很聪明的孩子,识字很早,从小就会背很多古诗,学习成绩在班上也总是名列前茅。但是她却有个让人难以启齿的毛病,那就是经常尿床。已经快小学毕业了,仍然这样。银枝每天抱着濕漉漉的褥子到外面去晒,广富见了,便有些忍不住了。拉下脸问道,你都这么大了为什么还尿床?是不是成心的?史芳听了低着头不敢吭声,但第二天依然如此。于是,广富便咣咣地敲着饭桌警告她,你如果下次再尿床的话,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史芳吓得当晚连饭都不敢吃,空着肚子便上床睡觉了。因为滴水未进,自然不会尿床,但史芳却从此陷入了恶性循环之中,只要哪天正常吃晚饭,夜里必定会尿床。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史芳尿床的毛病变得一天天严重起来。广富越是用打骂的方式不让她尿床,她越是难以克服。银枝后来也曾带她去医院看过,各式各样的中西药吃了一大堆,却几乎一点效果也没有。被尿湿的床单、褥子,铺在床上的丢人现眼的尿布,满屋的尿臊味,还有周围人鄙薄的眼神,这一切几乎快把史芳逼疯了,终日生活在耻辱与恐惧之中。中学毕业时,史芳的高考成绩原本不错,但因为有这尿床的毛病,几乎不敢填报什么像样的志愿,最终上了一所离家不到一百公里的三流大学。因为离家近,她可以经常住在家里,至少能让自己少一些尴尬。

因为自卑,史芳在上大学时根本就不敢谈恋爱。她的长相不错,原本是不乏男孩喜欢的。后来,史芳便开始犹犹豫豫地约会,但每次恋爱都因为她有尿床的毛病而分手。在结束第二段恋情之后,史芳在绝望中割腕自杀,因为发现及时这才被救了回来。出院那天,史芳不知怎么忽然爆发起来。史芳翻出许多年前的旧账,指着广富的鼻子大声说,都是因为你我才得的这个病,你今天必须要向我道歉,如果不道歉的话我就不活了!广富自然不肯,史芳便以绝食相要挟。银枝怕女儿再出什么意外,也与广富吵成一团。广富因为委曲和自责,连饭都没有吃便离开了家。

看见广富被逼得苦不堪言,史芳的心里却忍不住涌出一丝游移不定的快乐,这才端起饭碗吃饭。后来,史芳尿床的毛病虽然没有彻底好,但次数却比以前减少了许多,只是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现在周围的人都知道她有尿床的毛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种异样的眼神在她面前飘来飘去。史芳一看见这样的眼神就忍不住心虚气短,过不了多久便会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像史芳这样的状态,自然没办法出去工作,因此大学毕业后一直闲在家。面对这样一个女儿,银枝和广富都恨不得早点把她嫁出去,可又有谁敢要她呢?史芳也早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对恋爱结婚更是恐惧不已。史芳几乎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家里谁也不敢得罪她。因为只要与她有一点摩擦,就有可能引发一场战争。

现在,广富对儿女之事早已经彻底绝望了。于是,伤心失望的广富又开始在外面溜达。广富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对孩子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他其实很喜欢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无所事事地闲混。这让他又想起了从前,从前那些简单快乐、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现在早已是今非昔比。广富的外套里虽然依旧穿着白衬衫,但那领子却早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灰色,脑袋上的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广富这几年心脏一直不太好,因为常年吃药,身材已变得十分臃肿,步履也日渐蹒跚起来,只有那双眼睛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神依旧十分锐利。但是,已经没有哪个看得上眼的女人对他有兴趣了。广富开始时还有些失望,但很快便释然起来。

广富把两只手塞在衣服口袋里,慢慢向前走着。他的口袋很大,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东西,很显眼地从身体上凸出来。有时有熟人见了,会有些疑惑地问他,你的口袋里到底装的什么?广富听了便会笑,啪啪地拍着,说都是些宝贝呢,是你根本就意想不到的宝贝!

其实,广富口袋里的那些东西一点也不稀奇。除了每天都要用到的香烟和打火机,还有一大堆别的东西:两张百元大钞,一些零钱、硬币,一个他常用的老式手机,一只万能充电器,一张电话卡,一包纸巾,还有一盒有清咽利喉作用的口香糖。有时有人因为好奇翻他的口袋,等到发现只是这些不起眼的东西时,便会失望地骂他吹牛。广富听了也不辩解,只是不屑地摇了摇头。那些人怎么会知道呢?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普通平常,其实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关键时候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比如,如果他在外面闲逛时遇到了一个女人,一个长相漂亮的女人,或者是一个虽然遭遇到生活的打击但仍然风韵犹存的女人。那个女人微微蜷缩着身子站在傍晚的暮色中问他,哪里有电话可以打?这个女人他并不认识,她有急事要打电话,但却忘记带手机了。那么这时候他就可以微笑着告诉她,如果她不嫌弃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那个老式手机借给她。要是那个女人带着手机,但是手机忽然没电了,而她又没有带充电器,他还可以把口袋里的那个万能充电器借给她用。实在不行的话,他口袋里的那张电话卡也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女人站在那里,露出一脸温婉的笑。女人低声说,谢谢你!他则会对女人笑着摇摇头。或许,他还可以借机与女人聊上几句。天已经很晚了,风吹在身上有点冷飕飕的感觉。女人在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从女人的咳嗽声中判断出她有点感冒了,于是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那盒有着清咽利喉作用的口香糖。女人接过口香糖时,忽然吃惊地笑了起来,说,这真是太奇妙了!你的口袋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他很想对她说,是的,他的口袋里什么都有!如果她愿意,他口袋里的钱可以请她吃饭。要是她因为有什么事忽然伤心流泪了,他还有一包干净的纸巾可以帮她擦眼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虽然到目前为止广富还没有遇到过这个女人,但他相信,这个女人肯定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总有一天他会遇到她的。这个女人就像是他暗淡生活中一个似是而非的奇迹,一个模棱两可的希望。而装在他口袋里的这些零碎东西,则是迈向这个奇迹的崎岖狭窄的通道,一个微弱而渺茫的机会。这样的机会虽然飘忽不定、倏然而逝,而他的人生却因为拥有这样一个机会而变得生动美好起来。

广富把手伸进口袋里,慢慢抚摸着这些平淡无奇的零碎东西,忽然忍不住有些感动起来。广富伸出手捋了捋头顶上那几根毛毛糙糙的头发,对着越来越浓重的苍茫的暮色独自微笑着。

作者简介:王传宏,女,江苏东海人。现任教于上海海洋大学海洋文化与法律学院。曾获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主奖,2015年、2016年上海市作协优秀作品奖。著有长篇小说《诱惑》《疼痛》《我走了》,先后在《收获》《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其中中篇小说《谋杀》被改编拍摄成电影《春花开》,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

原载《芙蓉》杂志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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