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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儿童作文一个宽容的社会环境

2019-04-12管建刚

新作文·小学作文创新教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侄子情书儿童

管建刚

《新华每日电讯》发表了《青少年真的越来越“社会”了吗?》一文,2018年9月30日网络版推出的时候,题目改为《要警惕青少年被病态审美吸引,越来越“社会”》。

文中说三四线城市的青少年们“紧身裤、豆豆鞋、刺龙画虎小夹克、爆款发型、外八烫脚步”“甚至互相攀比暴力”,只是在文末轻描淡写地说大城市的青少年的“社会”化与乡镇青少年有很大的差异,如“花钱买替补身份、贿赂学习委员、收费帮人抄作业”。

有一种危害是显性的破坏,有一种危险是隐性的破坏。我真的无法判断,究竟是前者的危害大还是后者的危害大。

这且不谈。且说那些穿紧身裤、豆豆鞋的学生,那些刺龙画虎小夹克、爆款发型、外八烫脚步的学生,让他们聊聊“紧身裤、豆豆鞋、刺龙画虎小夹克、爆款发型、外八烫脚步”,往往口沫横飞,一句接一句,不乏生动,不乏风趣,不乏金句。每个人聊到自己最看重的那一部分生活内容时,语言就不再是个问题。

学生不会写作文,没有活泼泼的语言,大人们埋怨他们怎么就不开窍,怎么一拿起笔来就成了哑巴。可是学生写自己真真切切有感受、有感觉的内容,语言不再是个问题的时候,大人们的脸说变就变——你怎么就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9月26日,《鼎朗科技说育儿》提到一篇小学生作文《跟我谈钱?》,老师笑了,家长回“你以为你家开银行”。那作文还配了手写的作文纸,我只能当它是真的了:

我家可是有很多辆卡车,都是帮我爸爸运货的,我们在家就有人帮我们挣钱,如果你还要跟我谈钱的话,我觉得你是自不量力。我平时每天都跟着爸爸出饭局,和各种叔叔伯伯在一起,他们对我很器重,我知道我们家族的企业越来越大了,你们可要跟我好好做朋友,还能罩着你们。以后没饭吃了就来跟着我混吧。只要你们在学校听我的话,我就让兄弟们跟着我享福!跟我谈钱?我都不屑于跟你们谈!

“看完孩子的作文我真是满肚子的愤怒,但是忍不住笑了,笑他年幼无知”,看了老师的话,我很感动,孩子嘛,童言无忌,说了句真话而已。往后看,我马上把所有的感动来了个急刹车,“真想把她抓到自己的身边使劲给她几拳,这种语气就像是街边的小混混”。

孩子的问题不是孩子的问题,而是大人的问题。作文里的价值观的问题,是成人价值观的问题。整个社会都在想办法多挣钱过日子,儿童有这样的想法太正常了。污染源不在儿童,而在自以为是的成人。朋友的侄子读六年级,拒绝跟老师沟通,拒绝跟家人沟通,拒绝做作业,拒绝上学。朋友说,我不知道怎么教育侄子。孩子的父母离婚了,爸爸一直在省城挣钱,很少回家,回家也就给点儿钱。我告诉朋友,你侄子的问题不在侄子身上,在家庭,在父母,你不是要去教育侄子,而是要去教育你的弟弟和弟媳。

“你的侄子寫真心话,一定是灰色的、黑色的,当他在作文里说了真话,教育不去追问源头,而是一味地批评他:你怎么可以写这样的作文?”朋友长叹一声,侄子就是从来不会写出这样的真心话啊。

朋友的叹息才是最深、最重的叹息。

那个写《跟我谈钱?》的孩子,一点儿也不可怕。有那么一天,孩子们都不愿意写出内心的话,这个教育世界才是最可怕的教育世界。

以我近30年的教学经历来看,“谈钱的孩子”“拒绝沟通的孩子”一定有。以我近半个世纪的人生经历来看,每个时代的人都有时代的“社会性”,我们那时候“喇叭裤”“烫头发”“过滤嘴香烟”“蛤蟆镜”“白手套”,我们都这样地“社会过”,然而我们没有成为坏蛋,我们都为社会做着自己的那份贡献。

该在那个年龄段打的架不打,该在那个年龄段骂的人不骂,该在那个年龄段哭的事不哭,该在那个年龄段吃的苦不吃,那也许就不能简单地说一句“遗憾”了。“谈钱的孩子”能写出来,通过作文了解真实的心灵世界,我们未必能改变家长,至少老师那里可以做一些必要的抵抗和引导。

成人以“价值观”为名义,揪住学生作文里的小辫子,狠狠拉出来批评和示众,那以后,学生再也不敢将心底的话写出来,成人和儿童之间隔了一堵厚厚的墙,这之后的儿童的问题才是真正成了问题。

儿童的世界有彩色的,也有黑色的。

中国是这样,美国也是这样。昨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

有朋友提醒我不用那么较真儿,为了网上的那两条新闻。朋友说,一些无良的编辑为了获取点击量,所谓手写的作文纸是他们自己动手的。那我只能说,这恰恰证明了我的观点,孩子的问题就是这个社会的那些自以为是的成人害的。而且成人们是打着正确的、正义的、冠冕堂皇的旗号来害的。

小学作文叫情绪写作,中学写作叫情感写作,大学写作叫思考写作,成人写作是思想写作。每个阶段的写作有着巨大的差异性。每个阶段的评价应该具有独立性。然而,小学作文的评价受初中影响,初中作文的评价受高中影响,高中作文的评价受高考影响,高考作文受高考阅卷老师的标准和喜好影响。

由此推导,小学作文的评价实际上受高考阅卷老师影响。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蝴蝶效应。

儿童作文的评价不是从儿童出发的,而是从高中老师的作文标准出发的。高考作文追求的当然不是“有意思”,而是“有意义”。小学里嘴上喊着儿童作文要“有意思”,实际上干的依然是“有意义”的勾当。请看四年级上学期的学生写的《神秘的情书》:

桌子上有一封信,上面写着“情书”。谁给我写的?难道是陈若熙?她怎么可能给我写?他喜欢的人可是陈易凡。难道是石晗笑?也不可能,她喜欢钱徐昂。

不会是像沈姚杰一样,别人的情书掉到我的桌子上吧?难道是富一诺?还是吴泽涵?这两个人都很可疑,本美男子可是要把她们两个挨个审问的!

一号嫌疑犯是课代表。

“吴逃犯。”我跑去问,“吴姓逃犯赶快自首吧!”姓吴的逃犯一脸无辜。“自首什么?你清楚的!本美男子可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侦探。”

她生气了,指着我大骂道:“我闲着给你写情书!你算老几啊?”难道本男子的判断力不好啦?可我是世界上最帅的呀!

“帅有个屁用啊,你又不聪明!” 看来不是她,下一个目标——富一诺。

“富一诺有没有给本美男子写情书啊?”我斜着眼问道。千金大小姐一诺回答:“我可没给刘大美男子写情书。你是什么人物?我是什么人物?我怎么敢給你写情书!”

“做错事要承认,不然就是坏孩子!”我教育起一诺小姐来。

一诺小姐气得脸都红了!她的闺蜜石晗笑来了,踢了我一脚:“你要是再敢欺负一诺的话,我要了你的命!”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给我写的情书,我要扒她的皮,抽她的筋,吃她的肉。

小作者是一名后进生,是任课老师们都头疼的捣蛋鬼,不,简直是“捣蛋魔”。

“捣蛋魔”写自己的那点儿破事,居然如此流畅,如此有表现力。我很喜欢,这就是“有意思”嘛。不只我喜欢,看过作文的老师都笑了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有意思”嘛。就连《小学生》报刊社的编辑听我读了这篇作文,也笑得不行。

我就把它推荐给了编辑。

真到了编稿的时候,编辑犯愁了,发了一个哭脸,管老师啊,这作文的尺度太大了一点儿。我说还好呀,比这尺度大的事情、大的儿童作文多着呢。过了几天编辑回我,管老师对不起啊,这作文要压一压,编审那里过不了。

理解自己很难,理解儿童更难。

一天到晚跟儿童在一起的老师不一定能理解儿童。就像有一天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人,未必就是最理解你的人。理解了儿童就能教好书了。社会人士对儿童的认识那就更遥远了。

很多人认识的儿童都是从自己的记忆出发的。记忆具有自我保护性——尽量留下美好、忘却伤痛——这成了理解儿童的自我欺骗。即便能完整地留下自己的童年,那么依然有理解上的很大障碍,因为好的沟通和理解一定是从对方的角度出发的,而不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儿童和儿童的童年都有很大的差异性,更何况是几十年前的儿童和今天的儿童呢?

太多有话语权的人早脱离了一线教学,脱离了那个名叫“儿童”的孩子。而身在一线的人又往往没有评价权、没有话语权。

私下里大家都很喜欢的作文,到了主流媒体那里说“不”;私下里大家都很喜欢的作文,到了考场作文那里阅卷老师们说“不”。很多老师都说,我们跟学生讲,日常的作文可以自由写,到了考试的时候就要换一个样子写。考试的样子的作文是怎样的?像高中老师要求高三学生的作文一定是“有意义”的。

这样的要求放在儿童身上,那小学作文教学观就一夜之间回到了解放前。

韩寒说,正儿八经、白纸黑字地说假话是从写作文开始的。朱光潜说,很多人不会写作文,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说谎的路。太多的学生不会写作文,不一定要理解为他们都在说谎,但一定可以理解为他们不在说真话。

不了解今天的儿童的心灵世界,不了解今天的儿童内心深处最想说和最想做的,注定了他们的最自我、最有意思的故事,只能像泰坦尼克号那样永远埋在漆黑的大洋深处。

小学就不说真心话,写老师喜欢的话,这样的作文教学至少不能逃掉孕育伪君子的嫌疑。

这些看起来是作文教学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教育的大问题。

这些看起来是作文教学的问题,其实是整个社会舆论的问题。

报刊社不敢发《神秘的情书》,报刊社批判《跟我谈钱?》,大众认为这是不好的作文,老师认为这是不好的作文,学生认为这是不能写的作文。作文教学原来不单是老师的事、学校的事,而是整个社会的事。

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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