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童心 孙新堂

〔墨西哥〕马加里托·奎亚尔

室内装饰

有人说

吟诗的歌声就像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我不确定是不是真的。

我在机场航站楼中写诗

也在一闪而过的树冠下创作。

“苦涩的余味”，他们叫我

我来解释为什么：

苦涩可以滋润混浊河水中的干渴

抚慰无边深渊中的饥饿。

从你的城市到我的城市

此刻你或许正睡不着，昆明正在落雨

那些时刻涌上你心头：

还未说话，我们的目光抬起

那是最高昂的音乐

世界的这一头是下午。

你沉睡的时候，幸运魔法师

将守护你的梦。

即使世界上已不再有魔法师

梦中的人最不想要的

就是一个闯入者毁掉旅程。

几何课

我们会从哪阵气流中浮出？

火花中的星球能否辨认自己的声音和伤口？

不知道我们会在哪颗太阳下相见

也不知我们的名字

会用哪种语言，在哪个国家被高声喊出。

不知道海潮会在哪片天空下翻滚

在震惊中迷失的鱼儿

又攀上同一个浪头。

我只知道每天晚上光芒休息的时候

两颗行星会在一片云团中飘浮

描绘出的弧线，联结又分割了整个宇宙。

页脚的蓝调

我的国家是中午。云彩

就要冲破束缚它们的丝线。

都市怪物的触须缓缓移动

仿佛即将行使法力的

神灵的目光。

一群舞者晃动着头上的羽毛

一支悲伤的小号带来

蓝调大师的音讯。

声音中的沙哑有些像查理·帕克，

而低沉的音符又可能是约翰·里·胡克。

然而谁也不是，也许只是风。

又是谁提起过云彩和旋律？

沙漠中猛獸的名字是怒火，是毁灭

是恶名昭著的乌合之众。

〔阿根廷〕葛莱茜拉·马图罗

泉水

给阿贝尔·波塞

沉睡而孤独的水

停滞不动

隐蔽而甜蜜的水

形态莫测

从你指尖溜走的鱼儿

你给自己饮下的水

矩阵、瞳眸、火焰

液态的银只为爱而流淌

（我曾是布满尘埃的树叶，被雨水冲刷

风将我的骨骼化为竖琴

而我发现，深幽的泉水）

沉睡而孤独的水活在我之中

我是你燃烧的湖泊中、如冰的双乳间

永远的沉船

汹涌的水

——给玛塔·萨玛里帕

水又一次进入我的眼眶。

那是巴拉那狂暴的河水，

强劲有力、带着雨林的绿色、充满树脂的味道，

裹挟着树干、红色的花，

沉睡的猛兽、皇冠、骨骸，

和坠落的星辰。

我目睹了巴拉那汹涌的水，

那是对人类愤怒的惩罚。

我看到他的双臂高举起柳树的树干，

在那里，克拉斯汀河畔，

野生的甘蔗树发出狂乱的叫喊。

愤怒而激情的水，

从黑色中心坠落的昏暗之水。

捉摸不定，忧郁哀伤，

孤寂地拍向岸边，

渐行渐缓，筋疲力尽，

老态龙钟。

巴拉那河的水在哀悼，

舔舐着桑塔菲古城的边缘。

爱情与绝情的水，

惨淡分离的水。

那河水永远再无法回到

爱的源头。

水银之水

——给汉娜·霍斯科娃

蜿蜒而碧绿的伏尔塔瓦之水

缓慢、昏暗、闪烁、孤单。

水银之水，神秘莫测，

停滞在磨坊的黑木头之间。

我看着你虚幻的天鹅，在水银之上游移，

在雨中战栗。

你的黑天鹅与白天鹅，

守护着时光沉静的秘密。

庄严的伏尔塔瓦之水，

穿过一座座朝圣者的桥

查理大桥，神圣之地，

苍穹之中的庙宇。

我将回到自己生命中的城市，

找到钥匙，

古堡的城门。

〔圣地亚哥〕塔米姆·毛林

伟大的一课

生命中最伟大的一课，

就是学会，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不比一个拥抱价值更少，

也不比一盘冷掉的豆饭价值更多。

你并无过人之处。

我们都同样糟糕透顶。

你不要再相信童话，

儿童就是大人的父母。

看看生活本来的样子吧：

印花塑料桌布上，

一两个脏的碗碟。

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洗干净。

我死去的那一天

我死去的那一天，

无论如何，你必须快乐。

我过了完整的一生，

尽管有打击、坎坷和放纵。

我活过。我一直是你的。

但也一直是我自己的。

我没有翅膀，却飞离了世界，

没有恐惧，没有担忧。

所以你必须感到快乐。

我不算好，也不算坏，

不是勇士，也不是懦夫。

没给你买过一辆车，也没给你写过一本书，

更没擦过厨房的地板。

我快乐过，也悲伤过，

曾经大哭，但大笑的次数是三倍多。

我总是不肯听别人的命令，

却总是听从着自己的内心。

我总是听从自己的心，

燃烧自己的心。

所以你必须感到快乐，

尽管存在寒冷与死亡，

我还是要对着你说：

我爱你，

我活过。

〔智利〕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

关于遗忘

伴随凌晨的第一缕阳光，我思考着遗忘的意义。

一条消失的线，一个模糊的点。

或许是一个写下的名字，对所有人都毫无意义的名字。

我们凡夫俗子是如此地惧怕遗忘，

每个人不过是一个数字，在社保卡或朋友圈里。

一切都有定数，我告诉自己。

一切都有定数，最终都将被抹去。

生活不会因为其中的死亡，就停下前进的步履。

账户

日复一日，算了又算，我都觉得自己的账户不对。

我的梦想总比行动多，行动又比能力少。

加来减去算完之后，我怀疑生活欠我几分钱。

只有回声

每天早晨，我关门上街，希望一直以来的梦想成真。

长凳上的流浪者、阳台上的猫、片刻的宁静、风中摇摆的枝条。

一无所有。

只有一滴眼泪的回响，在严冬的玻璃上缓缓滑下。

蒙面人

每天夜晚，无名的城市中都有一个人在街道上游荡。

他像是我，也像其他人。

他有时做梦，有时大笑，有时对着玻璃橱窗看自己的牙齿。

他喜欢在街角停下脚步，研究阴影和恐惧，自己的脸不让陌生人看到。

凌晨时分，他放下自我和所有过错，

回家，

喝杯咖啡，洗脸，紧紧扎上领结。

随后，剥下真实与梦想，他再次出门走在街上，蒙着面庞。

破旧的夹克

在镜子前，我仿佛陌生人般，质问自己。

每天生活都劝我放弃。但我的夹克衫再破再旧，我也不卖。

我只会一种爱的方式。

〔墨西哥〕曼努埃尔·夸乌特勒

我听她

我听她

她在我耳畔乱舞

我呼吸她

她把乳房

落入我空洞的双眼

她用易碎的双腿

爱抚我的颈

好像软弱无力的声带

在时间的历史中

发出歌唱

如何不失去她

游走

在我的脑海

我再次呼吸她

我的唇

感到了

她柔软的双脚

一条甬道

铺着红色的砖石

在那里

在雨夜

蜗牛们

在时间里

奔跑

它们热衷于行走

欲罢不能

他们想起

是雌雄同体

它们互望天线般的触角

躲避着从身边

走过的老人

它们有壳

满载着雷声

释放

穿透

耳朵的

深处

被杀之时

永恒复仇

它们被踩

让人滑倒

粘在

鞋底

特別是

让小孩子们

第一次感受到

死亡

之痛

再见，托纳迪

（托纳迪·夸乌特勒面对电梯里的镜子说）

我把我的一部分

留给了

见到的每一面镜子

我跟另外的我

不断地告别

离开自己

不太容易

有些人让我恨

我却带着他们

有些人让我爱

我却不知道在哪里离开了他们

我学会了

在适当的时候说“再见”

（译者注：托纳迪·夸乌特勒是诗人的儿子）

〔阿根廷〕格拉谢拉·阿劳斯

我的邻居

我从窗户看到了几只山雉

我把望远镜的焦距对准另一扇窗户

那里住着我的新邻居

那个男人走来走去

我看着他在家里的一举一动

这个邻居目光叵测

让我心中忐忑不安

他家的阳台上

有奇怪的鸟儿、雨伞、羊皮纸卷

还有一只猫。

他边脱衣服边打电话，

他高个子，身上有文身。

他走进卧室，

我看不见他了。

我偷窥这位邻居，心有不宁。

他走出卧室，靠着落地窗

他就是

那个头戴灰色礼帽的人，

我们几年前，两三次尚未落日之时

做爱直到天亮

我们就散了

我从不知道他是谁

而现在，

他是

他曾是我的邻居

墓地

——给我的父亲

进到我父亲的眼睛里面

读他的思维

没有了他眼睛之湖

我也看不见。

戈维多说故去的人的眼睛能读懂。

我触摸着穿过南方一词的那抹蓝色

就打开直觉带我走入无边无尽。

死亡是用身体来读的

死亡

是身体的阅读

在那一辆辆运载鸟儿的

火车车厢里

在那无休无止的午睡中

在桃林之下，是我的父亲。

我记得，我的眼睛

穿过天真，从河流抵达天空

我们的田凫

我的父亲去世以后

词语在他的墓中生长

墓地变成了词语。

是我发出过的那个最强的词

我发出的

呼喊归于寂静。

我父亲去世了

我在我的词语读他的词语，

在我父亲的眼睛里读他的词语。

父亲，你走了，不再有画眉鸟陪伴

你的画眉鸟对我歌唱，对我

甩出爱的歌，

是你高兴的时候唱的歌。

父亲，我读你。

……父亲，我听你。

注：前四位诗人诗作为范童心译，后两位诗人诗作为孙新堂译。

栏目责编：孙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