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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下(散文)

2019-04-09范晓波

西部 2019年1期
关键词:羊圈星光牧民

范晓波

写作的人会警惕情敌一样提防星空之类被抒情化的名词。但在新疆的北疆,我既无法抗拒星空的实体,也无法抗拒星空这个词。在被丘陵分割的南方,即便远离了城与村,也很难置身一大片完全不被灯光、烟雾和声音污染的星空下。

那么浩瀚,那么澄澈,那么寂静,对人的思想和体温都有着巨大的吸附力。这样的星空,我拐出借宿的可可托海干部学院大门不出五米就遇上了。像阿尔泰山山腰的云杉林与荒芜的山体之间,一点过渡的植被都没有。路灯乏力的地方,星光马上接管。

2018年9月20日,离中秋还有四天,月亮还不是很圆,星空下的细节还很模糊。我往寂静深处走时,右边不时浮出一两声羊叫,左边总能听见大型食草动物反刍时牙齿相互摩擦的动静。定睛细看,羊圈里的羊,有的侧卧,有的站起来打量我,似乎在揣测等待它的是夜宵还是刀子。牛则镇定得多,在泥墙边站着,要么像剪影一样浅睡,要么像钟表那样,把咀嚼的动作弄得均匀而枯燥。

牛粪、羊粪、马粪的气息暗自涌动,干爽的和湿润的混在一起,新鲜的和沤积了大半个月的混在一起。低空游走的臭味分子浓密得像头顶的星群。我被它们牵着鼻子走,把夜色里几排土坯房的大致格局摸清楚了,大多已废弃,一些没有玻璃的窗口透出电灯光,我不好意思像个偷牛贼那样蹑手蹑脚地摸索了。这样的夜晚,最绅士的脚步声都可能让安睡的人心惊肉跳吧。

去爬屏风状护卫着小镇的石头山,从远处看它像刀刃一样锋利地朝向夜空,森冷,孤绝,爬上去发现并不陡峭,许多岩石还有浑圆的脊背便于牲畜和人驻留。只是岭外有岭,无法确认最高峰在何处。这里是阿尔泰山脉的一部分,近年曾有饿极的熊、狼闯到羊圈捕食的传闻。我不敢深入太远,坐在最近的一个山岭看可可托海镇,发现它其实就是电灯从黑暗里挖出的一把弧形镰刀。我的住所在镰尖的位置。镰刀之外,是幽暗的山岭和星空,锯齿形山峰重重叠叠无尽头,如同沙盘地图里的景象。星空则无涯得溢出沙盘。对面山脊上方的一些星星,低矮,晶亮,重量感很明显,像承受不住地心引力,滴水一样不断向地面坠落光泽。

瞬间回到童年时观测星象的感受,神秘,忧虑,但是着迷。个体的渺小和宇宙的无限形成的落差让人陷入醉酒般的晕眩感之中。像地球引力吸附星光一样,星空也吸附着人的思维与情感。占满大脑的许多人与事,思与念,被悉数聚集,然后像铁屑遇上磁石一样朝着夜空奔散而去。

第二天在额尔齐斯大峡谷,遇上叶片金黄与火红相间的白桦林、杨树、胡杨,还有从夏牧场向冬牧场转场的羊群、牛群、马群。前者像蔓延的山火,与岩石的铅灰色、额尔齐斯河的碧蓝色,构成色彩浓烈的油画。坐在车上,端相机的手朝窗外乱按快门都是好片子,取景框都无须看。羊群声势浩大,唯我独尊,穿越公路时无视任何交通规则,再凶悍的货车司机也要温顺地停下来行注目礼。所到之处烟尘滚滚,草木瑟瑟,让人想起古代的战争,以及某种生活方式的背影。

第三天,踏着鹅卵石涉溪翻铁丝网进入河湾内一片白桦林边的牧场,拍到一个戴着鸭舌皮帽在马背上看手机的中年牧民。为了在阳光下看清屏幕上的字,他以极限的弯曲幅度俯身到马颈上,这个奇怪的姿势持续了十来分钟,直到身边感受不到牛羊的热量才猛然惊觉,拍马去追云朵一样在干草地上飘远的羊群。

如同昼与夜的温差,阳光下的额尔齐斯大峡谷有多灿烂,星光下的额尔齐斯大峡谷就有多清冷,像是烧红的生铁浸过井水冷却下来的样子,搜刮吸收着周遭一切生命的热量。

第二个夜晚我想穿过干部学院后面的牛舍羊圈往旷野走。短短七八分钟里,皮肤感受到了两次温差,从小镇进入牛舍区气温下降了两三度,穿过牛舍区进入野地,气温又下降了三四度。中午时还穿着T恤,现在穿了厚冲锋衣还冻得肌肉紧缩。白天听当地朋友说过,冬天的可可托海是中国的寒极,最低温度可达零下60攝氏度。

第三夜,月亮圆了许多,我裹上旅行箱里全部长袖的上衣,却没往后山走太远。中午去山脚打探过一次。左边的小路通往远山的牧场。右边的大路连接的是牧民的公共墓地,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空无一人的灰色石头城,只是所有建筑比人的城镇按比例缩小了一半。

月光和星光共同照耀着牛羊的居所和两条通往秘境的山路。拖拉机的挡风玻璃和红色外壳闪闪发亮,桦树栅栏和牛的身躯涂在地面的阴影清晰可辨。黄牛、奶牛们巨大的瞳仁里也倒映着一些星星。前一晚遇上一个赶牛的牧民,手里晃着手电。第三夜,我在村舍徘徊半夜,也遇上牧民给羊填饲料,但他没拿手电,就着月光把事情做得有条不紊。

更多的时间,我蹲在羊圈边闻着膻味,与对我不再感到警觉好奇的牲畜交换心思。也拖着身影去山后阳界与阴界交界处徘徊许久。灰白色的土路浮在月色星光下,让人既惧怕又向往,似乎持续地走下去,就会进入外星生命的显微镜下,或者不知不觉地闯入另一个时空。

那三个夜晚我几乎走出了自己的身体和大脑,不仅遗忘了人群,也不想美学与情感,心境与平日的差别比额尔齐斯河离赣江的空间距离还远。我在星空下也给江南的朋友打过电话,反复唠叨的一个意思是:我现在头顶的星空,是我见过的最干净最寂静的,干净得可以望见消失的童年,寂静得能听到血液冲刷血管壁的声响,连南方山野之夜最寻常的虫鸣声都被删除了。这就是可可托海人的日常。在这样的日常里,他们的内心会有什么不同呢?

可可托海地下的矿种占全疆矿种的百分之六十七,白云母、铍储量居全国首位。城边上就有个世界闻名的功勋矿区,曾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为国家偿还大量外债。城区的宝石店比超市更多,各种宝石随手摆放,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不过店老板大多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架势,一个表情可以定格很久,对顾客并无太多勾引的激情。这是过于漫长的冬季给当地人性情的馈赠吗?

在树比羊多,羊比马多,马比人多的一处峡谷里,我请视野里唯一的放羊的哈萨克族小伙用我的相机帮我和羊群合个影,他捣鼓半天终于拍成了两张,然后比划着问我有没有烟,这是他唯一发音准确的汉语音节。我有十余年不碰香烟了,只能惭愧地摊摊手走开。

当时记起一个说法,牛仔和牧羊人经常一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路上遇到同类,就会催马过来借个火,沉默着面对面抽完一支烟再分头赶路。烟是阿尔泰山区牧民搭讪的借口和无声的语言。

头一回觉得,不抽烟可能也是一种性格缺陷。

从可可托海返回乌鲁木齐的飞机上,发现右脚右后跟干裂开了。前些年去新疆和西北其他地区,也发生过类似状况,但没有开裂到走路都痛的地步。可能这次在阿尔泰山区的干燥里裸露得太久了,白天在山上攀爬远眺,晚上走在平地上仰望星空。

回到南昌一周,干裂的伤口才缓慢地松软滋润起来。它最后的合拢,像星空在记忆里的渐次关闭,包裹了许多语言无法描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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