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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此生非我有

2019-04-09钱红莉

西部 2019年1期

钱红莉

雨中书

1

连日秋雨,门口一地丹桂,水泥地的黝黑衬着碎花的橘红,幽秀而壮美,仿佛一床碎金的被子在雨中嘀嗒。

秋雨落花,原本有一份时不我予的孤单凄清落拓,未曾想,凄清彻骨的东西更加具备审美力。自美学角度分析,这世上所有的美都是有底蕴的,这种底蕴恰恰都是在落寞、失败、孤独、凄凉中生长起来的,相比于喜悦、圆满等良好的人生境遇,落寞、孤独作为一种人生逆旅,则慢慢变成了腐殖土,自觉去滋养一种美,这种美才是永恒的。

今秋雨水多,沿途桂树,花朵繁密,放眼而望,一派壮阔,一茬又一茬,犹如一种不可言说的野心。花粒洒了一地,雨中,人人赶路,没有谁驻足看一眼。桂花自顾自地开,自顾自地落,有一种独自之美,也有一点凄清的恍然。

无非金桂银桂丹桂。实则,金桂颇显俚俗了,银桂单薄得很,唯有丹桂最美,接近于橘红的深厚浑然,有层次感,比金色要高好几个档次。橘红,脱俗,雅致,永远给人暖意。

橘红也是残阳的颜色。前阵子在云南,向晚时分,一群人站在亭上望远,落日悠悠,恰好被一朵乌云迎接了去,橘红的光被削弱了些,光芒幻成无数直线,顿时有了质感。四周几万公顷茶园,默默然不着一言,极目处青山隐隐,天还是那么青,一种身心被放空的喜悦,令人无以挪步,徘徊了又徘徊。不晓得谁说了一句:江山如梦。

脱口而出这四个字的人,简直通灵了,一颗心与天地自然相契相合,激发出灵慧之气。江山如梦这四个字出现在那一刻的昏暝时分,太当得起了。那样无以言的至境,唯有“江山如梦”来配。以往,书本里遇见的这四个字,它投影在心间的都是清浅的涟漪。只有当你于生命中的某一刻,去往那样的境地,才会对“江山如梦”这个词有深刻体悟。

2

夜里讀萧红《生死场》,悚然而惊,行文纵然克制淡浅,却一样让你听见生命的骇浪惊涛,澎湃着的,简直是大海的波澜,一波一波于虚空里翻滚。

萧红太了不起了。不清楚,她师承于谁,或可就是自然而成的一个腾空的天才。

她写,一个叫月英的女子嫁过来时很美,过后生了病瘫痪在床,丈夫起先还照顾,后来不闻不问。月英深夜里哀号,无非想喝口水……邻居们能听见,丈夫听不见。白日,村里女人们过来看她。她一排牙齿都绿了,一直九十度地坐在床上,无法躺下,下肢没有知觉,女人们挪挪她的身体,臀部下面是蠕动的白虫。丈夫想,反正离死不远了,也不要浪费了棉被,索性把她垒在几块方砖里……

萧军向来轻视她的文笔。她坐在床头奋力地写,他则报以冷语恶言的嘲笑……那么敏感纤弱的她,却有着一根无比强大坚忍的神经,面对最亲近的人的否定,不曾对自己的书写有过一点怀疑。端木一开始也挺欣赏她的,后来也有了轻蔑的态度。她照样兀自燃烧,像极今年的秋桂,难得一回的奢靡阔气,却连遭阴雨打击……简直蹊跷的事情,对于摆在面前的这么一位不可多得的宝珍,他们大男人一律无视,那么好的文字呈现出来,他们竟然一起目盲,同时失去了审美鉴赏力。相比之下,鲁迅确实要高超得多,甘愿为萧红写序推荐。在用笔浅淡克制方面,恐怕是连鲁迅自己也是自叹不如的吧。他一直爱惜她。那样的年代,一个女文青能被一位有着极高声望的长者欣赏并提携,也算幸运了。所以,临死,她都还那么天真地感念着,要与鲁迅先生埋在一块儿。

萧红短暂的一生实在太苦。倘若张爱玲的一生都活在秋天,那么,萧红的一生一定活在了寒冬,一推门,大雪纷飞,鲁迅先生是她寒屋里一盆青灰色的炭。

3

一直在思考:书写中,我们到底需要不需要运用技术?技术与情志是相互背离的。比如下笔浅淡这一块,它到底属于技术还是情志呢?应该是技术。一篇好东西,有了情志,却未处理好克制的技术,难免漫漶,还是失败的。那么,技术与情志同等重要,一样不可或缺。现在的新诗,大多是意象的堆叠,人人善于运用科幻一样的高级技术,却读不出一点情志,可统称为“小冰”体诗歌。情志与技术同在,才称得上好诗。有一诗人非常著名,不久前还得了一个什么大奖,几乎人人夸,我特意看了他的几组,全无共鸣。他运用了非常高级的技术,堆叠意象,意象后面空空荡荡,脱不了的平庸。

一首高级的诗,是可以触及到灵魂的。杜甫的诗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个悲悯苍生疾苦的灵魂,即便他缺乏李白的天才;李商隐的诗里,可以看见一个情深之人的敏感纤弱以及百转回肠;李贺的诗句奇崛,注定是一个激烈燃烧的短命天才;苏轼痴心不死,一直有不放手的天真,一波一波的激情让他的生命愈挫愈勇——“山高月小”的卑微,他受得;“江海寄余生”的归隐,他也心安;一次又一次的贬谪,让他写出了层出不穷的失败之书。我还是欣赏晚年的王维,他那些诗篇,就是天地万物与小我合而为一的产物。王维的成佛之路是每一个虚心求静之人的必经之路。静能生智,比起王维来,苏轼简直是不智的,杜甫亦如是。

4

曹雪芹塑造宝玉,可以无所顾忌地与丫头袭人同眠,亦可奉父母之命与宝钗成婚,但他的心一直留在黛玉那儿。宝玉不仅懂得黛玉,他同样是晴雯的知音……然后一切灰飞烟灭,留给我们最后的意象是一袭红麾衬着白茫茫雪地——人生都是空的。但,置身同一个时代,刘鹗比曹雪芹更为高级,《老游残记》里,女道士逸云可以毫无顾忌地与男道士赤龙子同住一个多月。所谓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也是因人而施。妨害人或妨害自己的,做不得;若两无妨害,就没什么做不得的。当灵魂相契,倒不必拘于俗世礼节了。

好比任何形式的写作,大抵都是彼此寻找灵魂的相契吧。

下笔克制这一关,太难了,简直是捧着一颗心的同时,又要抽离出来置身事外。贾平凹有一篇怀念父亲的长文,就是一个经典范例。作家仿佛在写着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同时又能渲染出那种无所不在的涛声。中国古诗词何以伟大?尤以四言、五言为最,一起笔,便煞了尾,许多千回百折的东西未曾流露,可是又都倾泻而出了,需要用生命去体悟——读诗即阅世,阅世也是另一种写诗。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去读古诗,都有不同程度的相契感,年龄愈大,愈甚。

下笔克制,好比人至中年,不再任凭感情决堤,总是自恃,放弃,一路走,一路掩埋,甘愿心碎……写作真是一场心碎的旅程。

钱钟书及其他

这一阵读钱钟书,读得五内俱焚,夜不能寐。

那么多的才华藏都没地方藏,即便学术性论文,也是写得才气纵横的——他拿个大扫把,饱蘸了墨,随意挥洒,不留一点罅隙,甚至泼你一脸一身,你都没还嘴的底气。怎么那么多的才气!牛犊一样,在春天的旷野奋蹄。想必当时的自己,也是得意的。

说到文章的“起”顶难写:“心上紧挤了千言万语,各抢着先,笔下反而滴不出字来”;讲英国一个哲学家的文字没火气,是“一种懒洋洋的春困笼罩着他的文笔,好像不值得使劲的”;讲另一个哲学家的东西厚,密,阴沉、细腻,“充满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善于驾驭一个人,便才有通感,轻易把一个人给解决了。

读完学术性的论文,再去读他的信。那么多的信,给长辈写,给晚辈写,通篇文言,简直哀哀不能言。开头,总是“感愧”“感刻”,把年轻时候的傲气一下收起来,不再随便议人长短……仿佛变了一个人。满纸悲哀。估摸着他盛年写给宋淇的那些信,是不能公开的,要不,把所有的人都给得罪了。吴兴华给宋淇的信里,议论李健吾只懂得一门外语的皮毛,就怎么样怎么样的了……简直,一棍子置人于死地;鲁迅也刻薄,他说:远看,像一条狗,近了却是郭沫若……

宅心仁厚的人,可能都是缺乏才华的人。一个人心里的莽气必须仰仗才气一起冲出来,不然,憋得难受。

很想重读《围城》,书架上找了一遍,无果。李梅亭、顾而谦、赵辛楣、苏文纨、校长夫人的形象太经典了。尤其方鸿渐回国途中被鲍小姐调戏那一场,简直是颠覆性的两性革命。苏文纨整天端着,累,特能装的一个原本驯良的知识分子,但没有法子,她不是方鸿渐的菜。赵辛楣醒里梦里都是苏文纨,可惜他又不是她的菜,导致赵后来移情校长夫人。校长夫人的气质里确乎有那么一点苏文纨的影子……谁又会料到命运的变迁来得如此讽刺,苏文纨最后嫁的却是四喜丸子曹元朗,典型的中年油腻男,还写古体诗。所以赵辛楣说,这女人呀,要是傻起来就没个底!

《围城》里就没有一个囫囵人,唯有唐晓芙成了初冬的月,想起来都熠熠生辉——方鸿渐一生的心头疼。

钱钟书的“唐晓芙”怕是赵萝蕤吧,弄得杨绛一辈子放不下。晚年,她一再书写丈夫对自己有多好,有多依赖自己……归根结底,还是放不下。这么“猜测”前辈,未免唐突了,罪过。

扬之水的日记里提到过一笔,赵萝蕤孤身一人去弟弟家搭伙吃饭的片段……看着特别难过。陈梦家去世多年以后,有一家杂志请她写一篇怀念文章,她说,两千字,写不出。对方讲,那写一千字吧。也不晓得她后来可写了。这世间,许多事情无法言语。

沈从文回老家一趟,走的是水路,给妻子写出了那么好的信。《湘行散记》是根据《湘行书简》的蓝本修改的,两两对照着读,高下立见。天然的东西消失了,后者即便有语法错误,都是珍贵的。书信体是最纯粹的文体,从心而出,像小孩子吃糖,专注而不去顾忌任何东西,更不要起承转合,无须谋篇布局,拿起笔,就把一颗心捧给你了。

年轻时代的钱钟书访欧,也是天天写信,不寄,攒在一起,带回来亲手交给妻子。

所谓民国佳话,莫过如此。那个年代什么都是慢的,犹如木心的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秋日如中年

早起散步,秋风徐徐,满目幽凉,人走起路来,特别舒豁,偶尔几滴雨,也不碍事。草丛中秋虫唧唧,蛙鸣消失了,蟾蜍也不叫了。夜露一点点被风吹干,芦苇叶子自根部一点点枯褐,濒临枯瘦,仿佛焦墨的点点勾画——秋天里,放眼而望,什么都是薄的,轻的。芒草顿枯,犹如箫声遍布,人在其中,惘惘地要落泪。这样的季节,没有了欣红悦绿,处处流于枯索幽清。

四季流转,犹如参禅——盛夏呢,好比金刚手段;一旦入秋,自是菩薩心肠了。地上的草尚绿着,但这种绿,再也不是蓬勃的绿,是不出声的哑绿,克制的绿。

秋天是克制的,如人到中年,苦的冷的历经得多了,一颗心难免荒凉苍老,唯有身体里装着一卡车的疲惫。

晌午,小眠,起不来,满山遍野都是疲倦,犹如门前的野茉莉,克勤克俭开了一夏,真的累了。这样普通平凡的花,不为别的,径直一日日里开着,直到把自己都感动了吧。蜀葵差不多全部枯谢,月季仍有花骨朵,一夏开了三茬,简直是不老的神话,不死的光荣梦想。秋天成了果实的天下,小区里,柿子、石榴、无花果一日日地收服自己,渐趋饱满。

到了九月就好了。微风振枝,熟果坠地,是木槿的紫白缤纷,也是糖炒栗子的幽香甜冽……银杏树上白果累累,线装书一样泛起浅黄的光。

秋天的气质散淡,不失锐气,但不张扬。

榉树叶子,每天哗哗哗往下掉,黄色系,锦障一般华丽,衬得原本萧瑟的秋天有了贝壳的脆响。栾树正值花期,碎小的黄花,绛红的蕊,旗帜一样风中猎猎,美好得让人想唱几句《盗御马》:

御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辔黄丝缰。

左右镶衬赤金镫,项下的提胸对成双。

认镫扳鞍把马上,洋洋得意我转回山冈。

前几日,天色是汝窑的淡青,衬了泾宣一样的云朵,偶有风过,慢慢地,又轻了,薄了,清淡里添了飘逸,是王献之的草书,浑然一派,尽是勃勃生气,仿如虫声啾啾……

也只有到了秋天,我们才能感知到,天地均在发声。连日来都是阴的,沟渠旁,园林工人在割草,草汁的甜香沁人心脾,来来回回一趟一趟,闻着闻着,恍如置身深山泉林,有长风万里的辽阔。荒坡上,除了杂草,更多的是桑树、梓树幼苗,年年如此,确乎凭空长出来的。鸟雀们吃了桑果、梓树果,在飞翔的过程中排泄,粪便一旦落入泥土,尚未消化掉的籽实便发起芽来,于草丛里层出不穷地生长。自然万物的循环该有多么幽微和奇妙。《诗经》里有“桑梓之地”的说法,望着这些幼苗,犹如两千年岁月滔滔而来……

最大的苦恼是屋子前后草地里油蛉开始了潮水般汹涌的鸣叫,吵得人睡不瓷实。要到霜降以后,这些小虫子们才会噤声。

人生苦多乐少,没有法子。

散步回来的路上,碰见一个老人。她坐在路边,面前摆了一堆豆角、山芋藤、秋茄。一杆秤,被城管没收了,她就把山芋藤一堆一堆分在那里,两块钱一堆。她的这些菜就是身后的地里种出来的。开发商圈了很大一块地,捂在那儿,准备盖商业楼,这些年一直荒着。即便四周围得密密实实的,老人闲不住,掏了一个很大的豁口,每天钻进钻出的,种几畦菜,自家吃不掉,就摆在路边卖。我买了一把豆角、一份山芋藤。老人说,山芋藤放点肉丝、青椒炒,别提多好吃。她坐在地上,仰着头跟我聊天,微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那一刻,有恍然,仿佛通灵一般,一口“村气”又接上来了。问她平常怎么浇水,她说,从家里拎过来。问她怎么施肥,是不是用化肥,她说,不瞒你讲啊,我家侄女在这里做豆腐,我地里下的都是豆腐渣呢。

豆腐渣简直是上等的有机肥料啊。这菜吃起来肯定是甜的。她非常自豪,是的,吃起来甜丝丝的。

夜里,了无睡意,随手翻书,又翻到汪曾祺《晚饭花集》,重复读了多遍,真是好。有一个短小说就叫《晚饭花》,不足三千字,淡得不得了,清清浅浅的笔风,娓娓而来,更像一小幅淡墨点画的册页,虽无《世说新语》那般传奇激烈,但堪比宋人小品,寡寒枯瘦,古中国的气质一下出来了,与明朝外销画则同,即便一张桌子用旧了,纹理尚在,仿佛可以触摸到温度,是刚刚喝了一碗热汤的家常,就是那份生活的底子与静气,一下回来,把你深慰良久。现今小说,遍布浊气、躁气,没法读,一律静不下来。

《晚饭花》里的李小龙就是汪曾祺自己。一个作家纵然到了年老,依然尚可借助文字去还原一颗远去的少年心。

这世上,单纯的,都是永存的。

李小龙每天放学经过巷子里,东看西看的,石榴垂在树枝上,王玉英家的墙根边一排晚饭花。王玉英坐在这一排花前做针线。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为黄昏了。后来王玉英许了人家,未婚夫是钱老五。李小龙听说钱老五风流浪荡不务正业,还传说他跟一个寡妇相好,不仅住在那个寡妇家里,还花寡妇的钱……后来,一顶花轿把王玉英抬走了,晚饭花还开着。李小龙很气愤,他觉得王玉英不该嫁给钱老五。从此,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原来的王玉英了。

就这么节制,许多东西,不写出来,特别低徊。

前阵,重读废名短小说系列以及长篇《桥》,一样简、淡,绝句一样,不肯浪费语言。无论废名,抑或汪曾祺,都曾受了古诗词极深的影响吧,只点染,不铺排,一直往内收,留下大片空白,简直是倪云林的远山图卷啊,一派苍烟枯老,飘拂了人世间淡淡忧伤,总要等到读完以后,去咂磨,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肆意流泻,渐渐地,不晓得怎么了,又浓烈起来,就是那种余音不竭的浑然、缭绕,令人怦然。

把小说写到单纯的境界,也是一种生命的还原吧,点点滴滴,把你打动,然后有了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很淡很淡的惆悵。

长恨此生非我有

孩子出门旅行,骨头缝里都渗出快乐,凌晨四点半,不用叫,一骨碌爬起,飞快洗漱,吃饭,独自把自己料理得井井有条。

送走他们,方才五点半。顺道买一杯南瓜粥充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当是毫无牵挂地走路,走路,一直把自己走到筋疲力竭……这种空洞的无聊的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成了我近年来热衷为之的、不可逆转的精神依傍。

一直走下去,气呼呼地,沉痛地,势如破竹地,把所有的庸常、不适、空洞、厌恶等破败的情绪自体内清除干净,日夜不辍。

屋后荒坡草丛里千万只油蛉啾啾啾地叫着,微弱,广阔,绵久,生生不息,这种持续不间断地发声,足以把一个人逼疯,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世间万物都要发声,别无他途。满目青草,肥翠叶上的夜露晶莹剔透,鼻腔里充满了草木植物好闻的香气。

沟渠里葳蕤一派,芦苇足有三米高,恍如密语,与有深焉,绿叶披拂,郁郁菲菲间,一束束嫩穗,一扭一扭,垂挂而下。

秋风徐徐来,颇有凉意,近身处一棵垂柳,簌簌落下黄叶,是片刻的恍惚,仿如深山行路,天地肃穆,“小我”终于回到身体里,安顿下来……香蒲菖蒲纷纷扰扰地瘦了些,修葺的叶子黄了,根本就是人到中年的力不从心,风来风去,叶子哗啦如流水,一齐倒伏下去……美人蕉,土黄色系的大花大朵,开至寥落,一贯死守,自盛夏到初秋,像一个失眠的人拼命把躯体摁在床上等待睡意。

山坡上,芙蓉开了,一年年的粉色系,无有无不有。这种花仿佛从来都是宋徽宗钟爱的,《芙蓉锦鸡图》,一笔笔描在绢帛之上,有皇恩浩荡的高贵与富裕,我不大能共鸣,唯一喜爱他的那幅《红蓼白鹅图》,被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有野气和家常在,秋水共着荒石,永生永世不褪色……

秋天真的到了,处处有远意。一双脚总是凉,翻出棉袜,隐隐有归意。喝不到西湖莼菜羮,不要紧,我只想看见一棵棵秋蓼长在水边。这种植物辛辣,气味冲鼻,适宜远观。

门前白亮亮的小河,日夜流淌,渐去渐远渐无声,临水处都是秋蓼啊,束状的红花、白花默默开在青天白日下,蝉鸣弱下去——

秋天的乡下景色宜人,你若恰巧路过黄豆地、芝麻地——庄稼的苍黄,铺在钴蓝的天空下,黄与蓝相互映衬,异乎寻常的醒目,亮堂。风徐徐来,黄豆叶子、芝麻叶子簌簌下坠。这个时候,人的一颗心真的沉下来了,不问来由的宁静,自适。要宁静做什么呢?年轻时的狂热激烈新鲜都枯萎了,而今徒剩残骸一般的日子本身了,是不能仓皇的,更不能焦灼,宁静自适就是万物归山,繁星挂在天上,既仙又傻的白鹅在吃草,精灵一样的鸭凫游于水上……

昨天疾行,路过一片樟树林,幽深,静谧,那样的格局像极了外婆邻村的那片桐树林。

桐树林里尽是孤坟。有一个春天,我一个人自外婆家回自己家,路过如烟如霞的桐树林。桐花片片,静静地落,静静地开。忽地,隐隐约约的树林深处,袅袅地有哭声传来,定睛搜寻,是一个妇女,趴在坟上哀哀地哭,好凄凉。坟,是新坟。褐黄的新土,松松软软地被围成一个圆。她哭的可能是自己刚逝去的丈夫。

所以,人不能缺乏快乐的能力。即便没有,也要创造。这种自我掌控的能力,正是古典音乐开启的。一个现实里寡欢郁闷之人,却可以于古典音乐里体验到生命里前所未有的一种极致的快乐,且这样的旋律,兼具着激活你对于俗世生活产生贪恋之情的使命,真是不易啊。

德沃夏克《寂静森林》也好,马友友拉出了夏木阴阴的清幽宁静。马友友这把著名的大提琴,也曾是杜普雷拥有过的。舒曼的《梦幻曲》幽寂无限,每当它流淌,你会不自觉地回到古中国去,还会想起几句《诗经》: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百年相思,万里为客。

求彼良友,葛日可期?

《詩经》是不可翻的,倘若一意孤行翻成白话,则什么都失去了:皎洁的白马,在空寂的山谷。嚼着一捆青草,那个人如玉般美好。这样的句子,犹如无盐之水,寡淡无味,何等煞风景,哪有“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这么简寥含蓄?

同样,古典音乐也非语言可以阐释得了的,但,它可以在中国的古诗里面得到印证。它们是呼唤与应答的关系。以现代白话是解不好古典音乐的,所有写出来的,都是“嚼着一捆青草”般的浅薄寒碜。

——你只能回忆。古典音乐可以带给人往昔,甚至几千年的往昔。

读李商隐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贝多芬的大提琴系列,一个乐章连着一个乐章,情深意重,一句,一顿,一回旋,是白沙上翩翩的鹤,叫人望之,顿时起了远意。一旦到了贝多芬的交响曲系列,你还会想起曹操,以及他的那个少有逸才的曹丕,父子俩都是特别壮阔渺茫的存在。曹操于诗篇里早已拥有了宇宙意识,李商隐亦如是,贝多芬的音乐亦如是。曹植的东西要弱得多,《感甄赋》充其量是小夜曲。即便是悲痛哀伤,既有大格局下的,也有小我的。曹植的,多属后者,总是横陈着儿女情长;曹丕的诗歌气象一直高于曹植的。比如,《善哉行》里有: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点出人类与生俱来的孤独、忧愁,好比马勒的《大地之歌》那么纵深邈远,也是贝多芬坐在莱茵河畔苦劝宇宙,不可以这么心狠残酷。

读古诗,抑或听古典音乐,一颗心总是空空旷旷的,什么也留不住,会比以往更加虚无。音乐给人带来的虚无,较之哲学上的虚无,当真是两样的,区别在哪里呢?前者温情,后者永远冷漠而不近人情。但,正是古典音乐的这份温情的虚无,特别令人眷念,仿佛一个个不可及的梦,唯愿长醉不醒。

《古诗十九首》里多是哀诗。有一阵,用毛笔抄,到后来,抄不下去——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声苦,但伤知音稀……

全是落寞寂寥之诗,犹如一个总是迎接星辰与黑夜的人,对于光明的喜悦永不可得,而滔滔人世一直是“大江茫茫去不还”。

到了晚境的王维,尤其他那些五言,适合一个个深夜来读,只有《月光曲》来配它们了,或者舒曼的《童年即景》,那么纯粹无瑕,像栀子花的白,开在月光下,有《诗经》里“与子同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