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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苏轼相遇

2019-04-01金戈

神州·下旬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清辉常州

此时天色已晚。带着四季分明的画卷缓缓向西送去,一大片墨色轻笼而下,连同周遭山水也渐渐地暗了下来。到了这个时分,天地间唯一明亮的恐怕只有静悬夜空的圆月了。它终究成为宁静世界的主宰。

顧塘桥畔,钱世雄眉头紧锁,盯着不断流逝的湜湜清流,心中仿佛一团糟糟乱麻,“常州夜凉,令尊久病方愈,夜邀何人于惠泉山?”

苏迈肃立于桥上,怔怔地望着明月,有些出神。多年来,他自然清楚家父与被邀者的情谊。此时此刻,大概只有他才真正理解这场高于凡尘的相遇。

玉盘之下,碧涛起伏。

我的视线穿过一片松林。在它之后,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处崖角,始终沉默地凝望着远方。清辉四洒之地,同样仰望着我的,就是我要见的人。

踏着夏夜的清霜,我缓缓走近。很奇怪,在无所谓停滞与飞逝的岁月中,在混沌与虚无之间,似乎始终驻留着一个令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仿佛自诞生伊始就在为他做好相见的准备。说是相遇,莫如说是宿命中的相约。

“今晚月色很好。”他转过头来,带着款款笑意与我对视。

那是一双明亮而清澈得出奇的眼眸——它深陷于一副衰老皮囊中却如天河般浩瀚辽阔,又像熊熊火焰,闪耀的光芒有时令天地亮如白昼。

看来是我错了。

清风凉如水。我在他身旁一张半新的木几前坐下,捋了捋衣袖,开口说:“夜半较白天冷,又有凉风,先生莫要着凉了。”

他似乎早知道这么些客套,微微一笑,“近日已觉腹中胀气略有舒缓,趁今夜凉爽,特意在此坐观常州夜色,清风无碍。”说着偏头俯瞰这方美景去了。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一去前几日的朦胧。整座城沐浴在月辉之中,清晰可见。水网交错,山峦相叠,凝固在我二人眼中,京杭运河蜿蜒而过,这幅典雅秀丽的山水画卷竟是自然之鬼斧神工。此刻,常州城已少有灯火,偶尔飞过的雀雉的啼啭成了寂夜的主旋律。

我指向水网脉络中一支的曲折回环处,“那里有亭为先生而建,四角双檐飞甍九脊,大概是常州百姓世代敬仰先生而作吧。”我回望他,发觉他敛起了笑容,同样看着那片土地,眼神迷惘在清波之中。

“大概如此吧。但百年之后料得常州百姓无人识我,也会像这般敬仰我吗?”

“先生何意?”

“黎明百姓多为身处困境而苦,不得出处,只好找一自在人求一个自我安慰罢了。但谁又能真正无困境苦楚呢?”他顿了一下,直望着我,又像自言自语,“看我潇洒者,苦于世事繁杂;看我恬淡者,苦于愁绪万千;看我豁达者,苦于心虑神疑。人人从我身上看到他们日思夜想之物,回家面壁枯坐,期盼能减轻苦痛而不得。然而,在那贬谪流放之地,我的心中又是怎样一番惨淡光景?”他声音不大,但不知为何惊起数只乌雀长啭远去,留得一片墨黑让寂夜更静了。

听完他的话,个中滋味当心汇聚,漾起道道涟漪。霎那间,我的思绪得以流动在淤积的回忆中。那是在遥远的过去,同样在这片迷人的天穹下,我静望一位哲人的魂灵迷失在五丈原的秋风里,依稀辨出点点清愁,“家国大事,心忧一生。天下人看我自是不枉这一遭,于我何用?”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在这片我从来不曾关注过的土地上,也有人超越时空的桎梏,像我这般于黑暗中永存的孤独相伴。在这之前,我原不知这份无奈竟是如此深沉!于是我开始担负着随日益清晰而沉重的孤独的分量,默默俯察着这片土地,也默默地体会这份横加的悲凉。千百年来,我甚至不敢想象走过的路是多么艰辛,所幸人生有太多不得已,少了许多痛苦的抉择,也少了许多令人战栗的悬念。

恍惚中,不知是谁的叹息,把那份苍凉再冷了些许。

二人相视一笑。

城内也再无半点烟火,玄镜中的冷月幽幽地挂着,映出山林间另一月的模样。天下只有此二人矣。

“先生昭昭明月之德,与您在这番月色下促膝长谈还是头一回,真是太可惜了。”嗟叹一番,我对月摊开手掌,略微遮住自己的胸口。清冷的光径直透过我,照常洒在木几上。“‘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倚仗先生的好词,一方水土独有了一份清凉高远。若不能二人对饮,游于太虚三清妙境,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样的灵韵造化?”这样说着,招呼他对月伸出右臂,掬着手,几束冷光眼看着流入掌中。

他举酒浅呷,微低下头,“词虽好,但我不过是个代笔而已。说起来,是我占您的便宜才对。‘明明如月,何时可掇?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些不都是承蒙您的教导吗?”

我不禁有些愕然,望向他时,才发觉他已仰对着月,眼眸中似乎将所有光亮都聚集在一起。原本清辉万里的皎月黯淡下来。更多的乌雀被惊起飞去。

“相由心生,在我眼中,你不过是我捏造出来的幻象。本相如何,永远都只有自己清楚”他举酒对月,一饮而尽,稀疏的花白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心相与本相重合,便是有缘;若是冲突,便是矛盾;若是执意,便是偏见。常州百姓看我,其实不正是在看他们心中理想的自己吗?那时,我像一面铜镜,世间万物莫不为镜,天地间都是自己。人也好,月也罢,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

“如先生这般神明,想必已然洞察世间万物。世事纷杂,总有些怕是一面镜子照不出来的吧?如此说来,有人有月,自然就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了。”我若有所思。

“是啊,像月那样高挂于天穹,静悬于夜空,银光普照,谁能与他相提并论呢?”风渐渐大了起来,他咳嗽数声,接着说,“四十多年前,那时我尚未及冠,正随父亲出蜀应试。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没了重重树影遮挡的圆月,心中再也不能保持少年初成的淡然。我坚信他也看到了我,哪怕辗转半生,漂泊数十年,注定会与我相遇——也许就是在四五十年后的一处山崖上。不敢想象,那月再遇见我之前,又经历了多少春秋寒暑,踏破了多少往复轮回?今日相见,他内心可是古井无波?”

我低头凝眉,几只不怕人的乌雀腾挪于木几上,这崖角上栖息的雀儿有这般多吗?

“喝酒!”他的眼神越发明亮,有些怕人。

我也伸出手取酒。几束清辉斟入掌中,酒体微寒。两个人就这样对饮起来。月影渐移,我们始终不语。眼见这清辉不减反增,可月亮是那么黯淡,隱在黑云之间看不真切。

默默地,除我二人之外别无他物。

“时间到了。”他脸上已带有三分醉意。

“要走了么?”见他身体有些禁不住山上长久的清寒,我摇摇头,以表遗憾。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他起身欲行,我忙道:“我送你,”他摆摆手离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地说:“你停留有限,因此在跋涉天道的漫漫长途中,自可饱览无尽风光。而我不然。我静悬于华夏大地上空,眼看万千孤独者新生、富贵、落魄、魂飞魄散,如同一处时间的节点。我看他们迎面走来,对他们蹒跚的背影默默无语,承载着无期限的孤独。我被世界冷漠地固定在此处,动弹不得。更可笑的是,在一轮轮光暗交错的幻影中,我竟看不分明是谁被抛弃,是你?是我?大抵是我吧。”

他转身面对我,“你错了,仔细看看我到底是谁?”他的眼中分明反射出一个同他一样的人,“世事繁杂,心相、本相哪能分辨的清楚?心相皆捏造幻象,本相离了茫茫虚幻又为何物?执意找寻本心,当心反倒迷失了自己。就算清楚了又如何?可分辨得了春花秋叶?可分辨得了时空宇宙?可分辨得了你我?亦或是所居、所行、所悲、所乐?当真是人生如梦一场空,既知如此,何必苦觅无尽长途的结果?”

我说不出话,惊觉有重重黑影遮蔽住月光。在月亮彻底隐没前,成百上千只乌雀携风雷之势呼啸而来。他们不说话、不叫喊,只将黑夜切割得支离破碎。我惊恐起来,急切地想要靠近他,却发觉一切都是徒劳。在一道道乌雀激起的劲风后,他带着逐渐虚幻的影子,无声着后退。

“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天归兮,逝将此焉止息。”四周亮如白昼,一群群乌雀显得那么刺眼。我看着他的影子飘飞在天边,融入那惨淡的月,最终不可挽回的消散于空气。

我是谁?

待雀群已过,我急忙赶回原地。在那里,不曾有过木几,不曾有过酒渍,甚至在那片松林之后,完全没有那处崖角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弯陌生的泓流。我抬头看着天,不知所措,想起数月前苏轼在真州金山寺题写的诗——画像挂在月光找不到的地方。现在,应该是不见了吧。望着空无一物的黑夜,心中好像缺失一个自己。

松涛阵阵,这世界再也无人能回答我的话语。

也罢,既已上路,我还是慢慢的走完吧。风拂在身上,显得越发凄寒。

常州河畔,片片碎银漂流远去,几乎盖住在寒光中瑟瑟发抖的一豆灯火。苏迈侍于父亲的床榻,正对着窗外娟然如拭的明月。“家父病重,这一切您看得见吗?”

他像是在喃喃自语。跳动的火焰打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人世沧桑,如梦幻泡影。”窗外,圆月静悬夜空,终究成为宁静世界的主宰。

建中靖国元年七月末,苏轼病逝于常州城顾塘桥畔孙氏馆。弥留之际,谁也不知他夜游惠泉山的梦。

作者简介:金戈(2000.8.16)男,籍贯:湖南省韶山市,学校:湖南师大第二附属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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