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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圣叹批改本《水浒传》的社会批判功能
——以宋江形象的变迁为中心

2019-03-29

福建工程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晁盖金圣叹水浒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宋江这个人物形象,在金圣叹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问世之前就褒贬不一,褒者如李卓吾在《忠义水浒传序》中大赞宋江:“则谓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可也,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1]172贬者如徐复祚在《三家村老委谈》中斥宋江为“盗魁也,王法所不赦”。[1]196又如明无名氏在《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中,直言:“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学,真强盗也。”[1]185

崇祯末年刊刻出版的《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以下简称金本《水浒》)甫一出版,就获得了当时读者的喜爱。金本《水浒》相较于其他的百回本、百二十回本《水浒传》,最大的区别是它削去了大聚义以后的文字,同时金圣叹那激进的“独恶宋江”的观点也是金本《水浒》的一大特色,深深加重了一般读者对宋江形象的反感。结合时代背景,对他“独恶宋江”的观点做出进一步阐释。

金圣叹对《水浒传》底本的批评,并非一般的注解,而是包括对书名、作者、文本的全盘修订,每一处的修订都包含着金圣叹浓厚的主观色彩,所以其有别于旧本《水浒》之处,就愈加有了探讨的价值。在对宋江形象的改动与评议中,金圣叹流露出了对晚明这一时代的强烈不满,这也为金本《水浒》注入了社会批判功能。

一、宋江“权诈”与明末伪君子

明末清初的社会环境极为复杂,谢国桢在《增订晚明史籍考》的自序中就曾说:“万历天启之时,客魏擅政,门户纷争,横征加派,水旱荐臻,于是农民群众揭竿而起……”[2]政局混乱,社会出现了两个差距悬殊的阶级,“一个是荒淫无耻的专务享乐的上层阶级,上自皇帝,下至市侩,莫不穷奢极欲,荒淫无度……在另一方面,另一阶级的人,却不能不卖儿鬻女。”[3]431、453上层阶级之所以能“穷奢极欲,荒淫无度”,有赖于经济的发展和新商品的层出不穷,“随着商品经济的日益发展,明中期以后,社会风气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臣僚士庶之家竞相骄奢淫逸。靡丽奢华之风相率成习。”[4]在这种风气影响下,晚明士人 “读书取科第,做官要贪污,居乡为土豪。”[3]371这是金圣叹所不能忍受的。金圣叹虽然思想激进,性格乖张,骨子里却是个非常传统的文人,他曾在《圣叹尺牍》中将自己与杜甫的关系比之于孔孟,用“代圣贤立言”的观点来阐释杜诗,可见他的赤子之心。他要借批评《水浒传》,来揭开这些自私自利的士大夫的丑陋面目。

金圣叹将宋江视为士大夫之流,与其他的好汉有别,比如,他认为宋江的出场是作者精心安排过的:“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书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5]196此后,金圣叹从忠、孝、义三个方面,全面否定宋江,而这三点,恰是小说中宋江赖以成名的根本。譬如说他的绰号之一就是“孝义黑三郎”,而“忠”,更是宋江常在嘴边的说辞,当然,这也是程朱理学浸淫下,当时社会对于“好人”的标准定义。这表明,金圣叹批宋江,实乃批当世冠冕堂皇之辈。比如说,金圣叹将宋江私放晁盖这一行为,视为“必不能忠义者也”,乃“通天大罪”[5]193。后来宋江发配江州,路遇花荣,当花荣要为他开枷之时,宋江一本正经地拒绝:“贤弟,是什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金圣叹于此嘲道:“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家店、穆家店,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恶。”[5]409这是对宋江“忠”的驳斥。

金圣叹为了否定宋江的“孝”,不惜修改文本,如第二十一回写道“(宋江、宋清)……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只见宋太公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5]244而在容与堂本《水浒传》中,则是“(宋江、宋清)……都出草厅前,拜辞了父亲宋太公,三人洒泪不住,又分付道,你两个前程万里,休得烦恼。”[6]309金本中是宋太公一人洒泪不住,看上去似是宋江弃老父于不顾,而容本中“三人洒泪不住,”则说明宋江父子感情深厚,并未因宋江触犯刑法而受到太大的影响,两相对比,可见金本中的宋江冷面无情,绝难称得上是孝。至于宋江之“义”,金圣叹也是连批带改,将晁盖之死作为否定宋江之“义”的杀手锏,当愤怒的晁盖执意要下山攻打曾头市时,金圣叹删去了宋江对晁盖的一再劝阻。并批到:“上文若干篇,每动大军,便书晁盖要行,宋江力劝。独此行宋江不劝,而晁盖亦遂以死。深文曲笔,不寒而栗。”并不忘提一句:“俗本妄添处,古本悉无,故知古本之可宝也。”[5]688金圣叹还在第五十七回回评中发表长篇大论,历数宋江有十大不可为“忠义”之处,其中不乏“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盗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5]665等诛心之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可谓彻底颠覆了李贽所谓的“忠义如宋公明者也”的说法。

吴子林先生在论及金圣叹小说评点的政治批评时,就金圣叹“独恶宋江”这一点发表了这样的见解,他说:“仔细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实际上,金本《水浒传》针对宋江作了大量的‘改写’工作,或是‘订正’了几个字,或是置换了人物,或是大量地删除文字,其目的,显然是要有意识地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区分开来。这些‘改写’再配之以金氏‘言之凿凿’的批语,便把容与堂刻本《水浒传》中的宋江,从忠孝两全,重义轻财的好汉英雄,‘修整’成了一个权诈、虚伪的强盗和阴谋家。”[7]从上面的评述也可以看出,金本《水浒》与容本《水浒》之间的差距,不是简单的版本之间的文字脱漏或者讹误,而是作者处心积虑的修改,两个宋江不啻云泥之别。那么金圣叹这么做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这正与金圣叹本人的性格及其所处的时代相关,前文已述及,金圣叹所处的晚明时代,以吴中为代表的商业发达地区,大兴利己之风,当时的社会“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出于对商人阶层奢华生活的艳羡,士人们甚至提出了“士商异术而同志”的观点,于是发生了“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个矣”[8]的状况。他们本着“金钱至上”的理念,把读书致仕视为单纯的敛财手段。金圣叹冷眼看这帮人,一面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一面结党营社,以“正人君子”自命。社会的种种乱象刺激着金圣叹这“一介穷酸”的神经,于是他萌生了撕破这些“伪君子”嘴脸的念头,而有“假道学”之称的宋江,自然成为金圣叹不可放过的批评对象,所谓“施耐庵自家许多锦心绣口”[5]1,不过是他金圣叹“一肚皮宿怨要发挥”[5]1罢了。后来的事实证明了金圣叹所言非虚,“易代之际,有意殉国明志者较多,行之者较少。”[9]

而金圣叹痛批宋江的“假”“丑”,并且以李逵的“真”来突出宋江的“伪”,是他对充斥在朝野内外的“伪君子”的怒骂。金圣叹认为,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致使明末社会出现了太阿倒持、礼崩乐坏的局面,其对时局洞见之深刻可见一斑,批判的意义也更为突出。

二、“晁宋之争”与明末义军之内讧

《水浒传》可谓是农民起义的教科书,其中所宣扬的“替天行道”的理念往往成为当时农民军的现成口号。瞿九思在《万历武功录》中描述了一起谋泄事败的造反行为,在缴获的檄文中发现其中有“群英聚会,代天行道”的字句。明末文人查继佐在他的《罪惟录》中,曾记载了天启年间徐鸿儒起义的相关史实,书曰:“徐鸿儒……倡白莲教,巢于梁家楼,直欲亲见梁山泊故事。”可见《水浒传》对起义军影响之深。

金圣叹是传统文人,思想上以“儒家为根底”,向往的是秩序井然的和谐社会,认为:“不好犯上,即是孝弟;不好作乱,即是为仁。”[10]所以,他对当时的起义军,是颇为抵触的,而对农民军的所谓“罪行”,也十分警惕。他将宋江目作“盗魁”厉行声讨,绝非对书中人物的妄加指责,而是基于当时的社会现状作出的思考。

在旧本《水浒》中,宋江是一个忠孝两全的农民军领袖。虽然他的某些行径,也常常引来人们的争议,如第四十六回杨雄、石秀投奔梁山,晁盖因他们坏了梁山名声,要斩了二人首级,宋江力阻,一则着眼于梁山的“人才引进”计划,二则正好趁此机会消除梁山的潜在威胁,三则通过洗荡村庄,可以增加梁山的粮食储备,可见宋江做事只计利弊,不计对错,不过编书人将“丛林法则”植入书中,是对世道人心的真实反映,也是要借此表明,只有跟着宋江,才有作为。然而,尽管宋江颇有城府,毕竟是受过封建礼教的浸淫的人,也就是说,在旧本《水浒》中,宋江并非“泼天大盗”,他再怎么有心机,忠和孝依然是他为人处事的终极标准,换言之,他是有敬畏的,同时,他对兄弟是有义气的,只不过由于他思想的局限性,他无法做出超越时代的选择,因此,宋江形象有宿命的一面。

这样的宋江形象显然无法成为金圣叹借以批判农民军的武器,金圣叹有意将宋江塑造成一位彻头彻尾的反贼,即宋江口中的忠孝节义不过是用来收买人心的托辞,他的最终目的是将赵宋王朝取而代之,正如李自成之于朱明,这也是金圣叹腰斩《水浒传》的根本原因。金圣叹既痛恨宋江,又深知宋江这样的权诈之人,往往能够得逞所愿。按他的说法:“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第七十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笑杀罗贯中横添狗尾,徒见奇丑也。”[5]796将后数十回视为“横添狗尾”,是因为在他心里,宋江实乃无法无天之徒,绝不会真正走上招安这条路。

前文已述及,金圣叹黑化宋江的一大杀手锏,是“晁盖之死”。金圣叹认为,早在宋江未上梁山之前,就在算计晁盖,在“白龙庙小聚义”时,宋江不听晁盖的劝,执意要打无为军报一己私仇,更可看作是对晁盖的挑衅。而后对晁盖步步架空,金圣叹一一点明,倒也并非偏见。不过最后将“晁盖之死”算在宋江头上,则有点过犹不及了,连他自己也承认“夫今日晁盖之死,即诚非宋江所料”[5]685。

“晁盖之死”,乃一部书之大关目,不能等闲视之,按旧本《水浒》所述,宋江一贯的作为,似不敢动晁盖,马幼垣就说:“平心而论,宋江再跋扈,按他忧谗畏讥、唯形象是图的本性,怎也不会篡位的。”[11]然而,晁盖对宋江上山后的所作所为,颇为不满,不然也不会非得挑段景住献马捅出来的篓子,亲征曾头市,挽回威信。旁人看来,光是“江湖上只闻及及时雨大名,无路可见,欲将此马前来进献头领”这句,就足以使晁盖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梁山泊寨主,实在是有名无实。晁盖此番亲征,颇有点气急败坏,他求胜心切,轻信降僧,贸然劫寨,致使中箭身亡。宋江于此自然要负一部分责任,但晁盖自己按不住性子,宋江也不便过于阻拦。至于晁盖之死,是否大遂宋江所愿(这个愿,在旧本中当指招安而言),则亦不好说。晁盖一死,宋江就不惜本钱,力邀卢俊义上山,宋江深知依卢俊义“第一等长者”的身份,势必是招安的有力支持者,无论他做寨主还是副寨主,对宋江实现招安大梦都是有利的。

而在金本中,围绕晁盖之死,金圣叹大做文章,对宋江加以诋毁,特举两例,一是卢俊义抓住史文恭之后,容本《水浒》中,“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卢员外见功,怒者恨史文恭射杀晁天王,冤仇未曾报得。”[6]1010金本《水浒》中,却将“一喜一怒”改为“一喜一恼”,并删去后面的解释,自批曰:“不善读史者,疏之曰:喜者喜卢员外建功,怒者怒史文恭仇人也。善读史者,疏之曰:喜者喜玉狮子归来,恼者恼玉麒麟有功也。”这不由得使人想得《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高祖见韩信死,“且喜且怜之”的表现,皇上与功臣之间的罅隙,出现在宋江与卢俊义之间,可见,在金圣叹心中,宋江属于有称帝之心的李自成、张献忠之流。二是在宋江坚决不受梁山泊主所引发的争论中,容本《水浒》中李逵大叫道:“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火。”[6]1012而在金本《水浒》中,“做甚鸟”变为“假甚鸟”,要之,李逵乃是宋江最忠诚的拥戴者,连他都认为宋江的“让位”举动是虚心假意的,梁山泊其他人的看法,就可想而知了。

三、“金钱至上”的水浒世界与浇薄时风

关于《水浒传》的思想,虽有多种说法,但不能否认的是,水浒世界,是个金钱至上的世界,李时人就曾说过:“将银子与人,就被称为‘仗义疏财’,没有银子‘仗义疏财’,也就做不得好汉,因此《水浒传》中好汉的‘仗义疏财’首先是与银子有关的。”[12]在金本《水浒》第八回回评中,金圣叹用所谓十三叹,来痛批这个“钱能通神”的社会,最后金圣叹说:“只是金多分人,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5]100前文已述及,晚明有“士商异术而同志”的说法,就连士人自己也认为“良贾何负鸿儒”。究其原因,诚如谢景芳、赵洪刚先生所言:“商人阶层的轻裘肥马、锦衣玉食引起人们的嫉妒和羡慕。尤其是那些未第士儒,既渴求厕身仕途,一朝青紫,平步青云,对科举欲罢不能,又羡慕商人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豪奢生活,而又有自愧不如之感。”[6]67士人们率先腐化,普通老百姓又谈何振作,东林党人“经世致用”的口号与他们的行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正是李贽在《续焚书》中所描绘的:“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形同狗彘。”[13]

在金本《水浒》中,金圣叹屡屡提到宋江拿钱贿赂上官,笼络下属,将宋江视作“以银子为交游”[5]428如金本《水浒》第三十六回:“(宋江)不时间又请差拨、牌头递杯,管营处常常送礼物与他。宋江身边有的是金银财帛,单把来结识他们。”于此批曰:“写宋江出色,只是金银财帛,更不见有他长,处处皆下特笔。”又如金本《水浒》第三十七回,写道:“宋江听罢,便去身边取出一个十两银子,把与李逵,”金圣叹于此批曰:“以十两银子买一铁牛,宋江一生得意之笔。”圣叹每提到宋江拿钱办事,先一顿冷嘲热讽,又不忘于回前来番切齿之骂,且看他于三十六回回批:“其(宋江)结识天下好汉也,……惟一银子而已。”并痛恨天下人不能识破宋江的嘴脸:“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滑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接下来又是他一贯的夫子自道:“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5]416天下人对金钱的迷信,金圣叹予以十足的挖苦。

四、结语

伊格尔顿曾说:“一切文学作品都被阅读它们的社会所改写,即使仅仅是无意识的改写。”[14]金圣叹作为批书人,自然也是阅读者,他所理解的《水浒传》,自然与他所处的时代相关。金圣叹借由批判宋江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的反思,使金本《水浒》相较于其他一切旧本,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正如周宪所说:“文学乃是通过意识形态的生产来质疑意识形态,或向意识形态挑战,一言以蔽之,伟大的文学乃是一种文化批判。”[15]金圣叹从其自身的性格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出发,对旧本《水浒》中宋江形象做了鲜明的改动和评价,这种伟大的文学批改,也是一种文化批判,使该书具备了一定的批判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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