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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科德的他/她们(上)

2019-03-27金衡山

世界文化 2019年3期
关键词:瓦尔登湖梭罗湖水

金衡山

十年前,在美国普渡大学,我有两个月的游学经历。有一天,在普渡所在的小镇,印第安纳州西拉法叶城的唯一一条主街(main street)上的一家书店里闲逛时,发现了一本书,题为American Bloomsbury (《美国的布鲁姆斯伯里》)。作者是美国传记和报告文学作者苏姗·契佛(Susan Cheever)。Bloomsbury指的是20世纪上半叶英国一些知识分子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松散团体,包括著名作家伍尔夫、福斯特和经济学家凯恩斯等,这些人对当时及后来英国的文学、社会思潮、经济思想等产生了很大影响,所以在文化史上作为一个重要现象被人关注。这些人都住在伦敦中部地域布鲁姆斯伯里附近,故而有此称谓。而所谓“美国的布鲁姆斯伯里”说的是在美国也有类似这样的一个团体存在,这些人包括爱默生、梭罗、霍桑、玛格丽特·富勒(Margaret Fuller)、露易萨·梅·阿尔考特(Louisa May Alcott)及其父亲布朗生·阿尔考特(Bronson Alcott),他们也都与一个地方有关,那就是波士顿附近的小镇康科德(Concord)。 19世纪上半叶美国内战前后,这些人在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搞出了大声响,爱默生1836年在这里写出了他的成名作《自然》,梭罗1854出版的《瓦尔登湖》可以在这里的林中小道里找到点点踪迹,霍桑在这里的一个“老屋”里写了一系列短篇小说,包括著名的《胎记》(The Birth-Mark)和《拉帕西尼的女儿》(Rappaccinis Daughter),女作家露易萨·阿尔考特的《小妇人》于1868—1869年间诞生在小镇上的一间Orchard House(果园屋)里,19世纪美国女性主义的先驱富勒在这里协助爱默生编辑超验主义杂志《日晷》(The Dial)。美国文学史上所谓的“文艺复兴”在很大程度上与这些人有关。此书用报告文学的手法,将这些人的故事娓娓道来。这本书一下子吸引了我,与我相伴了两个月间寂寞的晚上(其时,住在一间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邻居的“四无”楼房的二楼)。十年后,有机会去拜访康科德,此书于是变成了“导游手册”。

瓦尔登湖

从我们所在的哈佛到康科德驱车只需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从剑桥穿过波士顿外围,上到高速路,一路绿林相伴,不一会儿就到了康科德。先到了康科德镇中心,只有两条马路,十字相交,本准备去旅游信息中心,但发现停车很难,于是直接去往郊外的瓦尔登湖。8月骄阳似火,波士顿地理位置虽然已是很北,但太阳当头,晒在身上还是有烘烤的感觉。这么热的天气下,来到这个小镇车辆却是不少,是什么吸引了他们?

到了瓦尔登湖时,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先到了湖区景点介绍所。这是一间木屋,让人想起了梭罗在湖边自盖的小棚屋。里面的介绍很是生动,有湖区的地理位置图,更有梭罗生平介绍,还有各种语言出版的《瓦尔登湖》,其中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的《瓦尔登湖》(全注疏本》,此书是美国梭罗研究学者克莱姆注释的译本,注释非常详细,是至今为止最为全面的注疏本。几年前在杜克大学访学时,我曾翻阅过此书英文原著,印象深刻。后得知华师大出版社出版了此书,从熟悉的编辑那里要了一本,抽空读了大半,感觉甚好。如今在这里看到此书,颇感惊喜,有域外偶遇老友之感。除《瓦尔登湖》外,《梭罗日记》也是其非常著名的作品,在这个景点介绍处,还推出了一项很是有趣的内容:梭罗日记,每天一“记”。我们来访的这一天是8月10日,放在展览桌上的梭罗的日记时日是“1853年8月10日”:短短五六行字,大致是记叙他的朋友布朗生在康科德不受人待见,他为其鸣不平。其中有这么一句话“他们不能忍受比他们高出一头的人”(they cannot tolerate a man who stands a head above them)。紧接着,他又说道,“他们很坏……就像监工和哈佛学院的老师那样(They are as bad... as the overseers and faculty of Harvard College)。一个特富有性格的人的形象从这几行字跃然而出。

随后,迫不及待地,我们奔向瓦尔登湖。走近时,心情不免有点激动和紧张,毕竟那不是一般的湖,在想象中,在文字触摸中,在课堂讨论中,在大众话语中,有多少次迎面撞碰到了她!现在终于可以一睹真容了。可是,在看到的一刹那,不免有点失望,以至情绪低落。出现在眼前的首先不是湖水,而是一弯沙滩,以及沙滩上的遮阳伞,很多人,大人小孩在嬉水,游泳,阳光下一片五颜六色的游泳衣、比基尼和裸露的身体,仿佛我们是来到了热闹的海水浴场。原来如此?!

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自我安慰心理,还是移步走近。慢慢地靠近湖水,隨之心情也有了些许改变,因为看到的景象逐渐有了变化。瓦尔登湖大致呈月牙形状,由南而北,周围全是森林,湖像是凹嵌入林中的盆地,两边是隆起的堤岸,有铁丝网围住,开了几个通道,好让人走下湖中。我们于是沿着堤岸绕湖一圈,同时也发现了更多的东西。游泳嬉水者大多在湖的南头,离开这个地方后,景色慢慢入眼,再看湖水,清澈见底,一眼望去会发现湖水的颜色有变化。靠近岸边呈绿色,稍远处逐渐变蓝,再往远到湖中央时看到的是有点墨绿了。这估计与阳光的照耀有关。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描写过湖水颜色的变化,在书中题为“湖泊”一章中,他写道:“瓦尔登湖是一个清澈而幽深的绿色水井(华师大译本,杜先菊译,以下同)(It is a clear and deep green well)”,稍后,他又说道:“即使从同一个观察点看去,瓦尔登湖也会一会儿蓝,一会儿绿。它栖息在俗世和天堂之间,共享着俗世和天堂的颜色(Walden is blue at one time and green at another, even from the same point of view. Lying between the earth and heavens, it partakes of the color of both)。”梭罗总结说,这是取决于光线的缘故,又与天空的颜色的变化相关。梭罗有一双极为细致的观察自然的眼睛,他观察天气的变化、倾听各种数不清的鸟儿的鸣叫以及小草生长的声音,对于湖水颜色的变化自然也在他的视野之中。如此想着,再把目光投向湖中,真有“躺在天地之间”之感了(lying between the earth and heavens)。在堤岸上走着,在不同的游泳点总会看到一些人在游泳、赏水,不禁羡慕起他们来了。回想当年,梭罗每天都要在湖中沐浴,他在书中引述孔子《论语·学而》中话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renew thyself completely each day, do it again, and again, and forever again),又说,这句话是刻在成汤王的浴盆上的。根据克莱姆的注释,成汤王是商或殷朝的创始人。此话是梭罗通过其时已有的法文版《孔子和孟子》自己翻译过来的。他视此言如“圣经”,每天早上都会早早起床,跳入湖中沐浴。又据克莱姆注释,梭罗的晨浴既是为了卫生,也是一种仪式,这是不是真的受了孔子的影响了?孔子说的只是比喻而已,梭罗当成了真事,每天都要来一次与湖水的亲密接触。这或许也是梭罗的身体力行的实验的一部分。如此来看,眼前的这些游泳嬉水者也还不至于亵渎湖水的纯净,他们也是在和自然亲密接触,而这正是梭罗所倡导的,只是梭罗可能没有估计到来的人会这么多,至少在湖的某一块地方,已经变成了游泳池了。这也是为什么镇上以及此地都泊着这么多车的原因。

就这么一边看着,一边想着,一边念着梭罗,我们绕湖大半圈来到了梭罗傍湖而筑的小棚屋所在地。原屋早就不存,现在看到的是遗址,四周竖起几根石柱,用铁链围成一圈,以示保护。边上,有一堆小碎石。根据介绍,梭罗去世十年后,他的朋友布朗生·阿尔考特带着梭罗的一个崇拜者来到此地,放上了一些石头,这是一种纪念的仪式,猜测也有后人仿照,所以现在才会看到石块成堆。又据介绍,1945年在梭罗定居瓦尔登100年后有一考古学家到了这里,通过挖掘证明这是原址所在地。碎石前面树立着一块木牌,上书梭罗在书中一段最著名的话:“我到森林中居住,是因为我想活得有意义,只面对生活中最至关重要的事实,看我能不能学到生活可以教给我的东西,而不是在我行将离世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to front only the essential facts of life, and see if I could not learn what it had to teach,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

1845年7月4日,梭罗开始到瓦尔登湖旁边居住,此前三个月他借了一把斧子,到林中砍下一些白松作为搭屋材料。两年零两个月零两天后,他离开瓦尔登湖。根据克莱姆的解释,梭罗到瓦尔登湖居住是模仿了美国第三任总统杰弗逊所说的将美国的民主视为一种“成功的实验”,但是估计梭罗不会完全同意杰弗逊的看法,他在瓦尔登湖的“实验”是为了要表明他对当时的社会有诸多的不满,尤其是众人所孜孜以求的生活目标的不满。他在上面这句话后,紧接着说:“我不想过不是生命的生活,因为活着是这样的珍贵……我想深刻地生活,吸收生活的所有精髓(I did not wish to live what was not life, living is so dear...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他的深刻就是要认认真真地去做一件事,一件自己认为值得做的事。可以想象到,在梭罗那个时代并不会有多少人会认同或者是关注梭罗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搁在现代,梭罗也会被认为是一个怪人。事实上,在康科德梭罗确实被很多镇上的人视为行为古怪,甚至还不被欢迎,因为有一次他和一位同伴在康科德河漂流后,上岸在丛林中野炊,结果不小心酿成了大火,烧掉了三百英亩的森林。不过,梭罗似乎是不会在乎别人的眼光的,他在《瓦尔登湖》里说,“公众舆论只是一个虚弱的暴君。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这才是决定或者反映他的命运的关键(Public opinion is a weak tyrant compared with our own private opinion. What a man thinks of himself, that is which determines, or rather indicates, his fate)。”梭罗是一个彻底的自由的个人主义者,他不合群,也不屑合群,他说:“我情愿坐在一只南瓜上,让它整个属于我,也不情愿跟人一起挤在一个绒垫上。我情愿在大地上乘着牛车自由游荡,也不愿意乘着豪华观光列车的高级车厢,一路呼吸着污浊的空气前往天堂(I would rather sit on a pumpkin and have it all to myself than be crowded on velvet cushion. I would rather ride on earth in an ox cart, with a free circulation, than go to heaven in the fancy car of an excursion train and breathe a malaria all the way )。”后一句話肯定会引起环境保护主义者的共鸣,《瓦尔登湖》在当下已经成为所谓的生态批评的经典之作了。不过,话说回来,梭罗并不是一个不管他人事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者。除《瓦尔登湖》外,梭罗留给后人的另一名作是他在1849年写的《论公民的不服从》(Civil Disobedience )一文,他说:“我们应该先成为人,再是公民(We should be men first and subjects afterwards)”。针对其时的美国政府发动的美墨战争,梭罗认为缺乏正义性,表示坚决反对,他同时也反对蓄奴制,对政府的不作为强烈不满。梭罗不仅仅是发表言论,而是身体力行,连续六年不交税,最后被投入监狱。后有人替他交了税,只在狱中过了一晚,但也足够证明其用个人行动抗议的决心。他在文章结尾有这样一句话:“一个真正自由和光明的国家将永远不会产生,直到这个国家会意识到个人具有更高更独立的权力,国家的所有权力和权威来自这里,并由此(公正)对待个人(There will never be a really free and enlightened State until the State comes to recognize the individual as a higher and independent power, from which all its own power and authority are derived, and treats him accordingly)。”这成为了美国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思想的重要来源。此文也因此成为美国政治思想的基础文献。

大约一个小时的绕湖观湖后,我们离开了瓦尔登。这时,看到了穿越湖区外围的铁路,梭罗在《瓦尔登湖》一书中提及了这条铁路,他反对过度的工业化。但根据《美国的布鲁姆斯伯里》一书的作者的说法,梭罗曾经从修建铁路的外来者、那些爱尔兰人的手中用便宜价格买来他们修铁路时临时搭建的棚屋木板,取出铁钉后,用于建成他的湖畔小屋。梭罗其实是一个很会算经济账的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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