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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月

2019-03-20高一禾

西部论丛 2019年10期

高一禾

那年我们正年轻,书生意气。

似懂非懂地明白了美的概念,懵懵懂懂的心充斥着荷尔蒙的气息。

18年过去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十年八载不过转瞬即逝,但程惜却觉得这逝者如斯太假。这个时代,早就没有"男人越老越值钱"的说法了,程惜被家人频频催婚,却说唯喜欢戴黄头绳的姑娘。老母亲常唠叨,小他八岁的表妹都准备第三胎了,程惜连个对象都没有。

程惜坐在壁炉旁,点了根烟,烟圈包裹了这紧张的夜色。是冬天了,不知道那个戴黄头绳的姑娘是否换上了棉袄,应该没有,程惜嘴角上扬了,他太了解她,那个姑娘总是后知后觉的。

程惜咳嗽了几声,用他那发黄的手指从沙发底下拿出一个檀木盒子,吹去了上面的尘埃,这是他每月例事,好像峥嵘岁月的掠影都封存于此。一条黄头绳,一本泛黄的日记,一堆草稿纸。

真想回到17岁,他想。

那个戴黄色美羊羊头绳的女生,叫陈言同,是程惜的高中前桌,一个特别喜欢穿校服的女生。

但那年我们都中意漂亮的女生。

"有人倒水吗?"程惜对班级喊道。

陈言同端起桌上的水,一鼓脑儿地往嘴里灌,鼓着腮帮子回头对程惜拍了拍自己。

他们走了出去,经过了艺文班门口,程惜朝里面望了一眼。是夏惠,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对她标致的脸庞念念不忘,就连身为女生的陈言同也不例外。程惜戳了戳言同:"你看。"他把目光移向了夏惠。

"真的好漂亮啊。"

陈言同从不介意与程惜一同欣赏漂亮的女生,尽管自己相貌平平。他们从高二起就是很好的朋友了。程惜像小說中的顽固少年,上课睡觉,下课打篮球,也不知是怎么考入重点高中的,好在陈言同稳居班前三,课余时间便扯着程惜学习,尽管他时常逃跑。不过程惜是一个很暖心的男孩,爱帮助女生抬水搬桌,但陈言同认为,程惜帮她的时候,是最真诚的。她在日记本中写道:他在笑,我发现我也该笑。在那个暧昧的高二年级,少女的情愫油然而生。

"程惜,你又没交作业!要我说多少次?每天都干嘛去了,啊?又去打篮球了是吧!"班主任把一叠书往讲台上砸,教室里弥漫着浓重的气息。

陈言同忽然举起了手,"老师,是我不小心把程惜的作业本放到自己桌桶里了。"

见得班主任眉头微开,"这样是吧,那你下次小心一点啊。"班主任的语气瞬间温和下来。

陈言同的背后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紧接着递来一张纸条:谢谢你,大可爱。

"同学们,过两周就是运动会,这是高中最后一年运动会了,大家把项目安排一下。"班主任道。

程惜用圆珠笔戳了戳言同,"你参加什么?"

言同笑了,上学以来运动赛场上从未出现过她的身影,"我啊,值日生呗。"

程惜抓住言同的辫子,"你这个黄头绳有点好笑啊。"确实,上面的图案还是一只美羊羊,不用说多土了,特别是上一眼看过夏惠。

程惜参加了男女混合八字跳绳,却常往篮球场上跑。高中的时候,男生总觉得自己打球的样子特别帅,会吸引很多女生爱慕的目光,事实却恰恰相反,只有陈言同是这样认为的。她会悄悄站在教学楼的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因为只有这里,能恰好看见球场上的程惜。

沉思中,一阵清香飘过,是夏惠。她散着长长的头发,捧着A4大小的钢琴音基书本,轻轻地走过,那本书和她的腰是一个宽度的。

陈言同闭上了眼,“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大概说的就是夏惠吧。

她小步回到教室,听得体委破口大骂:“程惜这个王八x,每天练八字绳都不在,真以为自己了不起咯!”

“砰。”门被推开,陈言同被撞到了垃圾桶旁,程惜理直气壮地走了进来,“老子不跳了,你们自个儿玩去。”语毕,又走出教室。

体委的脸像六月的日光,一张口就可以喷火,“说不跳就不跳?逼我们放弃集体项目?”

陈言同委屈巴巴地从垃圾桶旁踱了出来。“嗯......或许,我可以试试。”她说。

体委皱了皱眉,瞟了言同一眼,“你?你体育不都是求及格的吗?还不如弃权呢!”

陈言同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这番话,或许青春期的女生都想用这种默默地方式守护一个人吧。她叹了口气,走出教室,程惜蹲在门口。“过来。”程惜对她招了招手,她的失落瞬间消散。

“你刚刚开门进来,我都被你挤得要和垃圾融为一体了!”言同故作娇羞地翻了白眼。

“别啊,那我就是垃圾桶,把你都装进心里。”

她在日记本中写道:冯骥才《秋天的音乐》里说,我一扑向你,就感到无限温柔啊。

慵懒的周末,陈言同倒在沙发上,捧着手机,界面是和程惜的对话框,她每隔五分钟点开一次程惜的头像,怎么还不找我聊天啊,她想,肯定忙着学习吧。

少女的矜持还是败给了心动瞬间,她在对话框里打字,来来复复又删了好多遍,酝酿许久,她发送道:你说,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

心跳的声音就好像微信的震动铃,明明程惜是秒回,她却觉得,好像已经度完了一生。

“喜欢分好多种,漂亮妹子当然要喜欢一点。不过高中要以学习为重啊。”程惜是老手了,言同的暗示他很明白,装作听不懂,大概是婉拒的最好方式了。

她红透了脸,想了一千万种程惜的回答,终于还是幸福地看了手机一眼。“砰”,言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屏幕绽开了碎花。什么是“漂亮”的定义?她想到了艺文班的女生,想到了自己的女神夏惠,如果像她们一样,涂个口红,兴许会不一样吧。她垂着头,走到妈妈的化妆间,望着那琳琅满目的化妆品,红了眼。拿起口红,装模作样地涂抹几番。妈妈常说,言同啊,你啊就是眼睛太小了,以后割个双眼皮吧。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对于现时的她来说却如刀绞。泪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滑落的,好看的皮囊或许真的很重要吧。

邓布利多校长曾言,年轻真好,还能感受爱的伤害。

运动会如期而至。

陈言同向室友借了口红,丑小鸭终于要蜕变成白天鹅了,她想,或许可以和夏惠媲美。

言同获得了和女神热情的合影,回家便立即发了朋友圈,期待他人夸赞不一样的自己。

不出意外,这条朋友圈被疯狂点赞,可惜所有的评论却是“你旁边的女生真漂亮啊”。程惜也第一次主动找了言同聊天,白底黑字却掩盖不了程惜内心的热烈。

“你你你竟然向夏惠要了合照!还不带我?怎么样?有微信了没?”程惜的话让言同措不及防。

少女的小心机被冷漠,言同跑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逛着,她看过无数的感伤电视剧,泪腺却远没有今天这般发达,喜欢程惜,就像在火车站等待一艘轮船。11月的风太过无情,吹得人脸干涸。她安慰自己,程惜大概只是爱玩吧,或者和她一样,只是把夏惠作为自己的偶像,她相信程惜是喜欢自己的,只是羞赧于启齿,反正她就是这么认为。漂泊的船终究会靠岸的吧。

听闻艺文班的同学把夏惠作为商机,五元一张写真,十元一个微信号。言同周转三圈,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了。程惜礼貌性地说了句谢谢,聊天随即终止。

“夏惠要上清华”,“你,能不能帮我复习功课?我落下太多了。”这是相识以来程惜第一次请求言同为其补课。“我要超过你,陈言同。”

“陈言同”,他以前都是叫她“大可爱”的,今天却喊得那么陌生。程惜从包里掏出一叠草稿纸和粉红色的卡片。“陈言同,咱兄弟这么多年了,你语文那么好,帮我改改情书呗!”草稿纸上是程惜的原稿,至于粉红色的卡片,估计是夏惠喜欢粉红色吧。

原来程惜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这样的。他厌倦课本文言文,却钟情于“海上月是天上月”的情话,他说高中要以学习为重,却不学无术,只因夏惠的回眸一笑悬梁刺股,那年,他没和夏惠说过半个字,却疯狂地坠入她的温柔乡,她飘起的秀发将是无尽的波澜,他认定了夏惠会是蹉跎他时光之人。

那,你守护她,我守护你吧。她写道。

十二年寒窗,高中的生活缺少电视剧里的情情爱爱。质变是量变的必然结果,程惜从起初的倒数第一晋升成了正数第三,他,真的取代了陈言同。陈言同也学会了化妆。

篮球场上少了昔日程惜的身影,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顽固的少年了,他不需要陈言同的“扶持”,自习教室是他最好的藏身地,写完一本又一本教辅,来来复复往办公室跑。他的课桌上写着大大的五个字:清华和夏惠。

“本场考试结束,请立即放下笔。”

言同随人流走下楼,拐角处,她看见了程惜。他正和别人校对答案,脸色红润。真好,她想。言同把包背在了身前,抽出一张小小的卡片,假装不经意地走过,把卡片塞到了程惜衣兜里,程惜瞟见了她,但没有告别,却未知,从此山高水远不相见。喜欢穿校服,是因为它好像情侣装。

“你知道世界上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吗,不是北极,不是南极,是没有你的高三年级。”

毕业以后,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程惜如愿考入清华,每月给夏惠邮寄自己的情书,从前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他以为,一生爱的是夏惠一人。

但陈言同落榜了,她去了内地一所三流学校。拿着夏惠的照片,整了容。

术后恢复,接连坐了20个小时的火车去北京,翻山越岭去寻她的海上月。

那个是温柔了她岁月的男孩啊,他倒没什么变化,平添了几分书生气息,谈笑翩翩,不再是当初的社会少年。而此刻的陈言同,也是美丽的,不过是出于人工之手。这是喜欢他的第四年了,她总算有勇气走向他。

“程惜,好久不见。”

程惜的表情略显惊讶,面对眼前的佳人,三分熟悉,七分陌生。“嗯......你是?”

“是我,陈言同。”

程惜呆住了,却不是因为陈言同的美丽,与其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不如说它是把手术刀,他说言同的双眼皮太夸张了,“夏惠的不就是这样的吗?”她说。

程惜叹了口气,借口下午有课先走一步。她太了解他,以至于认为这不是他眼眸心动的样子,他走了,没有回头,也没有好好道一声再见。“祝你幸福。”她自言自语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陈言同拿出手机,给夏惠发送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程惜呢,他那么爱你。

“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夏惠淡淡地说。

一年前,程惜憋足了情话向夏惠道诉,夏惠却说,你爱的是诗词歌赋,是人间四月天,是心头朱砂痣,但那都不是我。你中意的只是想象中的夏惠。

“很遺憾,还是没能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程惜道。

“无需讨好,你有你的骄傲。”夏惠答。

表白被拒的程惜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当中,他整理出版了自己高中的逆袭笔记,偶然发现了一张卡片:你知道世界上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吗,不是北极,不是南极,是没有你的高三年级。原来她真的喜欢我啊,他想。那些费解的压轴题巧解法,代抄的情书竟是爱情的细枝末节。程惜有一庭的百合,却偏爱玫瑰的馥郁,摘下一朵,也不顾带刺的多少;时间一长,离枝的玫瑰便凋零,程惜他并没有在意百合变成了什么模样,也不怕其以凋零威胁,但心中却留有余热。

一年后的相遇,程惜不敢面对言同,他知道,不是因为不喜欢,可能更多的是因为太喜欢而出于一种愧怍吧。年轻的时候,每个男生都想要一个漂亮的女友,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当年自己钟情的只是那张鲜艳的皮囊。程惜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夏惠想上的清华,还是因为清华爱上的夏惠,亦或是,因为那个戴黄头绳的女生。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君知。“海上月是天上月”的下一句,是“眼前人是心上人”啊。

陈言同回到内地,平平淡淡度过了大学四年。毕业后就承媒妁之言与当地的一公务员结了婚,但她知道,他爱的是她如今精致的脸庞,而她也明白再也找不到遇见程惜时心跳的声音。啊,这本刻下流年痕迹的日记,是该留给过去了。她打包起来,和自己的黄头绳一起,还有一张张泛黄的情话草稿纸,寄给了程惜。

最后一篇日记,是她决定开始新的生活时候写的:

田园将芜湖不归,虞姬,你可有悔

妾随大王,生死无悔

一人能档百万里,力拔山兮

大王,何日共还乡?

祝你幸福,很遗憾,没能长成你喜欢的样子。程惜,再见。

程惜真想大哭一场,曾以为漫长岁月有大把时光用来遗憾,可惜来日不方长。

他合上日记,闭上眼,泪珠顺着眼睑滑出。

真想回到17岁,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样,至少会比跟我在一起过得好吧,如果可以回到17岁,我想把那些情话,亲口念给你听,他想。

程惜回到高中校园,孑立而行于塑胶跑道上。教学楼旁有匆匆的行人,清朗的身影,像十七岁的她。程惜小跑过去。

“大可爱...”程惜嘟囔着。

姑娘回了头,见着了程惜。空气忽然间静止了下来。

“你知道‘海上月是天上月的下一句是什么吗?”她说。

“我...我不知道。你...你...你告诉我吧。”

陈言同笑了,“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