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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温词《菩萨蛮》的“男子作闺音”

2019-03-17刘立新

长安学刊 2019年1期

刘立新

摘要:作为第一个大力创作词的文人,温庭筠的词在晚唐词中相当具有典型性,而《菩萨蛮》十四首又最能体现温词词风。将温词《菩萨蛮》置于晚唐社会的政治经济背景下来认识,其中的“男子作闺音”现象呈现出不同于传统的独特面貌,具体表现为女性视角的写作、审美空间塑造在色彩运用和意象选取上的婉媚特征、词意跳跃的感性发散表达等,这些也正是温词艺术表达的独特之处。

关键词:温词;《菩萨蛮》;词媚;“男子作闺音”

文章编号: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 079 - 03

诗词的分异往往以“诗庄词媚”加以概括,说的是诗与词不同的风格特征,大抵由于诗以言志更显雅正而词以婉约为正宗,情调更显柔靡。两宋以来,“词”这一文体逐渐发展成熟,词的创作实践中题材内容不断拓宽,也逐步被用以写作宏大场面、抒发情志抱负,“诗庄词媚”的风格特征的判定界限逐渐模糊。但词产生发展早期的晚唐背景下,词从创作层面上成为区别于诗的文体,除长短句之外的一个重要表现显然是迥异于诗的“媚”的特征。温庭筠作为词史上第一个大力创作词的文人、“花间鼻祖”,词之“媚”在他手中表现得甚为典型,而与韦庄不同.这种“媚”往往并非单纯缘于意象遣词的婉约,还更表现为词的闺阁视角。这一点,在温词以《菩萨蛮》为词牌的十四首词中得到了突出体现。本文试把温词《菩萨蛮》十四首置于“男子作闺音”的传统中,置于晚唐词女性化情调的大背景下,从词牌本身的情绪表现和温词《菩萨蛮》的写作内容出发,对温词《菩萨蛮》的“男子作闺音”有更为细致的把握。

一、晚唐以前的“男子作闺音”现象与晚唐词中的女性化情调

“男子作闺音”一说出自田同之《西圃词说》“若词则男子而作闺音,其写景也,忽发离别之悲。咏物也,全寓弃捐之恨。无其事,有其情,令读者魂绝色飞,所谓情生于文也”,认为词的写作有以男子身份写作闺阁之辞的情形,其“情”生于文,又往往表现出“悲”“恨”情调。但抛开文体限制,男子以第一人称作闺音的现象在古典文学诸种带有文学色彩的文体中都得到了体现。梳理温庭筠所处晚唐以前的“男子作闺音”传统:

先秦时期的《诗经》便有大量以女子口吻写作的思妇诗和弃妇诗,如《卫风·氓》《鄘风·柏舟》等,虽作者未必男性,但以女子身份发声的形式却明显对后世的男性写作造成影响;至于《离骚》,确立了“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以男女比君臣来抒发自身的政治失意,已基本是“男子作闺音”的最早面貌:至汉以来,最为经典的“男子作闺音”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作为代陈皇后所言的闺怨之辞使之复得恩宠;《饮马长城窟行》《古诗十九首》等也塑造了诸多思妇形象,但作者不可考,难断言其为“男子作闺音”:再如曹植的“高坟郁兮巍巍,松柏森兮成行”,谢朓赠王融的“舞衣襞未缝,流黄覆不织”“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等,情境中蕴含着妇人深切的幽怨;唐代被传为佳话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看似的代为闺中语却实是让“闺中人”代他问仕;王昌龄《长信秋词》“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代写宫怨,又实是屈原“香草美人”式的政治抒怀……总的来说,从晚唐以前这些较为经典的“男子作闺音”现象来看,在诗、赋中频有出现,其用途一为曲笔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抒情言志;二为代笔反映现实,通过描写思妇、弃妇的悲怨处境表达同情。

到了晚唐,中央势力不断变弱,地方藩镇势力不断增强,文人难以在仕途上有大作为,心态上更趋向内敛,文学创作不复盛唐气象。一方面,城市商业经济逐渐发展的背景,秦楼楚馆的行业兴盛,对士人的审美趣味造成巨大影响:另一方面,唐科举设进士科诗赋取士以来文人所习重心发生偏移,从重经学到重文学,文人风气便也从端庄肃穆转向逸乐任情。两相结合,如《孙内翰北里志序》[1]中所言,举子、进士狎妓受官方支持,此种不拘礼节的风流态势便使诗词创作愈发偏向妍艳。

而从文体的发展来看,这一时期是词独立于诗、展现出区别于诗的文体特征的时期[2]。也就是说,由于文体基础的限制,“男子作闺音”的现象在“词”这种文体中得以表现最早不可能早于晚唐。词在发展之初普遍被视为“小道”,以词为载体来书写艳情具有天然的优势。结合晚唐商业经济下歌妓行业发展繁荣的背景,晚唐词虽未必是绝对的“男子作闺音”,但柔靡绮艳的女性化特质一定是体现得十分鲜明的。且从“词”为歌而填的演唱角度来看,词以文人创作而歌妓演唱的形式存在,演唱的“重女音”也决定了创作的“尚婉媚”,“男子作闺音”正是其中最能体现“婉媚”情致的一类。只是这种酒席歌筵娱宾遣兴的用途削弱了传统“男子作闺音”的比兴抒怀意味,虽是“闺音”,但又表现出一种不同于前的华丽浓酽的雕饰面貌。

正如唐圭璋先生的《词学论丛·温韦词之比较》中所指出:“离诗而有意为词,冠冕后代者,要当首数飞卿也[3]”,这一阶段以“男子作闺音”来表现词的婉媚情致最有代表性的也当属温飞卿。在“男子作闺音”的大传统中、在晚唐词女性化情调的大背景下,对温庭筠词——尤其是最能代表其词风、以女子口吻设辞甚为典型的《菩萨蛮》十四首进行考察,便最能体现晚唐词艳媚的风格特色,其典型意义无需多辨。

二、温词《菩萨蛮》“闺音”的艺术表现

《菩萨蛮》普遍认为是由唐教坊曲而成词牌,依曲填词,曲的韵律往往影响着词的情绪表现。今无曲调保留,《菩萨蛮》的文人词写作又以温庭筠最早,认识这一词牌的韵律特征则不妨通过不同词人写作的《菩萨蛮》经典篇目来把握其中共同的情感基調。与民间词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以一连串不可能发生的誓词表达爱情的坚贞不渝、情感真挚而热烈的做派不同,文人词的《菩萨蛮》普遍语带愁情。如多认为是伪托为李白所作的《菩萨蛮》写“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韦庄《菩萨蛮》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等,抒怀起兴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却共同表现出淡淡的愁绪。若两类词《菩萨蛮》的曲调本身不存在差异,或可认为是民间词与文人词对曲调理解差异的一种反映了。

不过无论怎样,单从《菩萨蛮》词牌在文人词中的情绪表现来认识,其中的愁情正与闺阁之辞的悲怨情调暗合。或许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温庭筠才会最早想到以《菩萨蛮》来“男子作闺音”。而细究温词“男子作闺音”的艺术表现,则可以从以女性为抒情主人公的写作视角、审美空间的婉媚特征及词意跳跃的感性表达几个层面加以分辨。

(一)温词《菩萨蛮》中女性视角的写作

“男子作闺音”现象的写作,其本质在于写作者身份所具有的双重属性——它同时意味着男子的作者身份和“女子”的抒情主人公身份。也正因此,鱼玄机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是“闺音”却非代作,韦庄词是“男子作”却又非“闺音”。

然关注温词《菩萨蛮》所写情境的动作发出者——如“照花前后镜(《菩萨蛮·小山重叠》)”一句,抒情主人公坐在镜前,对镜贴花黄尚且不够,还要对了前镜又对后镜,其为女子视角的描写确认无疑:再如词中出现的某些对人物的明确指称——如“燕归君不归(《菩萨蛮·满宫明月》)”写燕春还而君未还,其盼君归、待君归、因君未归而忧伤失落的小女子情态与女子亲作“难得有心郎”中“郎”的指称异曲同工,这也正是女子视角的突出体现。这种视角特点在与韦庄《菩萨蛮》的对比中可以得到更为清晰的反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4]

从“垆边人似月”一句中“人”所具有的第三人称属性即可看出,作者是以男子视角审视这美丽的江南女子,创作主体在词中的身份与词中女子非温词的同一而是作为了外在的审视者。对这种温词女性视角写作的认识,我们不妨用《男子作闺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扮女装现象研究》的一段精辟论断加以总结:

……词人只是代替这些女性抒發情怀,词中女子的情感大都不是词人的真实情感,抒情主人公的生活及其心理状态与词人并无牵涉,词人以“我”观“她”,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审美情趣出发,揣摩和体验他们心目中的女性的生活情态和心理状态,表现的是一种无“我”之境。[5]

(二)温词《菩萨蛮》中重色彩运用的婉媚审美空间

温词的《菩萨蛮》十四首在色彩运用上颇为亮眼,以色彩修饰意象,以色调构筑审美空间,空间的构筑集中表现出一种婉媚的闺音特征。

这种闺音特征首先体现在以色彩对女性服饰妆容的描绘,如“翠钗金作股[6]”“藕丝秋色浅”“双鬓隔香红”“蕊黄无限当山额”等,多以明媚的暖色调形容女子自身的装束妆容,刻画出明媚动人、秀色可餐的女子形象。其次还表现为以色彩对闺阁居室进行描摹。如《菩萨蛮》中使用最为频繁的色彩词——“金”,“小山重叠金明灭”“画罗金翡翠…凤皇相对盘金缕”等,14首小令,共用了11处“金”字。金鹧鸪、金翡翠、金凤皇、金??……往往以“金”与具体的女性闺中物象相组接,以“金”缀物,“金”的色泽光感使物件更显精致明丽,金丝装饰的种种精美陈设也刻画出一个颇具明艳感的闺房空间。

而与“金”多用以修饰画屏、香枕等闺中陈设或头饰衣饰的纹样不同,温词中的“绿”有更为多重的用法。如“绿杨陌上多离别”“绿杨满院中庭月”“小园芳草绿”句是以“绿”对居室外自然环境的草木加以修饰:“绿窗残梦迷”句以“绿窗”代指女子居室:“眉黛远山绿”句以“绿”形容女子眉妆:“绿檀金凤皇”句的“绿”与“金”则同是对闺中陈设的修饰了。有趣的是,用到“绿”的词篇也往往使用了“春”或“杨柳”的意象:

这当然可能是某种无意识的巧合,却也颇能引发我们的几点思考。首先,这种“巧合”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杨柳”“春”等意象的使用频率之高,反映了温庭筠词意象选取集中、着重选取柔媚婉约意象的特点;其次,“绿一杨柳一春色”构成了一组以色彩为联系的联想关系,杨柳之姿婀娜柔美有依依惜别之态,最易引起离情,而阳春美景的“绿”所体现的郁郁生机与自身孤寂感的两相对照又往往引起伤春之感,离情与伤春带来了共同的清愁意绪。这种思考或可带给我们一种重新认识温词跳跃性的视角——温词虽往往词面上词意不相连贯,但却以内在的相似性给人以共同的印象感受,这种联想角度的内在联系正是形散而神不散的重要原因。此外,“伤春”本身的女性化特征就十分引人注目:

伤春悲秋很早就成为古代中国诗歌的重要表现内容,而且往往男子多悲秋、女子多伤春……“对于古代女子来说,追求美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是一生中的头等大事。古人崇尚早婚早育,女子的青春时期更显得特别短暂,所以,她们都有一种紧迫感”[7]。

温词《菩萨蛮》频繁用“春”或杏花、归燕等独属于春的意象出现一抒伤春之情,正是闺音特征的具体表现。

从服饰妆容精美绝伦的美人到陈设精致的闺阁居室,再到室外花红柳绿的春日美景,温词以突显色彩存在感的方式营造了一个婉媚的女性化审美空间,色彩的明艳感正构成词风“侧艳”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色彩与情绪相关联,所描绘的事物不单单关涉视觉的直观感受,还与情境相互作用,间接触发情思。如王昌龄《长信秋词》“金井梧桐秋叶黄”,井栏上着有雕饰十分精致好看,旁边的梧桐树正秋叶渐黄。看似一处单纯的景物描写,但情境之间竞只觉这份精致好看无人来赏,便无端生了萧条无奈的意绪。温词中的色彩使用也是如此,色彩本身的明艳遮蔽不了乐景哀情的萧瑟心绪,室内的精美陈设与华贵的衣饰也难掩内心淡淡的惆怅.遑论更有“忽见陌头杨柳色”式的惜别意象触发离情。这些,同样构成了闺中轻愁的婉媚审美空间。

(三)温词《菩萨蛮》中以词意跳跃为突出特点的感性表达

温词中的词意跳跃现象表现得十分鲜明,词意理解往往有着较大的跨度而难以清晰确认其时空如何转接,这一点在温词的“小山重叠金明灭”“水精帘里颇黎枕”等多首《菩萨蛮》中都有所反映。这里以《菩萨蛮·翠翘金缕双》为例:

翠翘金缕双,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4]

首句“翠翘金缕双”便有两种可能的解读。“翠翘”一词既指翠鸟尾上的长羽,又指妇人首饰,此句既可理解为一对鸟尾上翠羽带着金色花纹,又可指头戴翠翘的严妆美人饰品上有金丝编就的双纹样。从与下文“水纹细起春池碧”的转接来看,似是水鸟戏于水中荡起绿波的情形更为贴合词意,但俗称“紫鸳鸯”,何以翠羽?况且,关注下半阙的起始两句:“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美人以绣着精致纹案的衣衫掩面轻笑的情态动作,与氤氲着水汽的湿润草地仿佛凝滞了飞蝶词意上同样未见明确的联系。上下两阙的写人描景间倒隐有对应之意,“绣衫遮笑靥”上承“翠翘金缕双”,由静态而动态,以“翠翘”句为写人确实更为合理。此外,若以“水纹细起春池碧”为水鸟嬉戏之水纹,不合“细”字,春池细纹也更应是由于“雨晴红满枝”句所提到的那场雨。

词意的模糊性需要仔细分辨,而时空转接的跳跃更构成解词的疑难。如上所述,“翠翘”句的解释应从后说,首句写女子头饰之精美,何以次句“水纹细起春池碧”却转到了写景?“绣衫”句分明还是“笑靥”,何以“玉关音信稀”便转向了思念远人的愁情?《介存斋论词杂著》评断“如飞卿,则神理超越,不复可以迹象求矣;然细绎之,正字字有脉络”。其实正如分析上文“绿一杨柳一春色”以色彩和意象对情绪的唤起构筑起联想关系时所言,具有内在相似性的联想是把握温词词意跳跃性的一把“钥匙”。温词不甘于把简单的意象平凡组接,“翠翘”一处正是依托双灞鹅的纹饰与双灞鹕鸟构成的相似联想,与“水纹细起”句放置一处,形成了一种虚实转接的审美效果。下阙“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也是类似,巧笑倩兮的女子以绣衫遮面的动作情态与阳春烟景的朦胧美具有内在的相似性,給人以一种整体的感性认知。而“玉关音信稀”也并非事出无因,“青琐对芳菲”,玲珑富丽的闺阁正对着花草盛美的春色,孤寂之感顿生,女子特有的细腻感性勾起了其思念远人的感思与愁情。正如心理学研究所指出的,“女性发散思维相对优于男性,且以言语发散思维的优势最明显[8]”,温庭筠“男子作闺音”,在词作的语言方式上表现为词意的跳跃性,而这也正是温词模拟女性思维感性发散的思维特点、刻意追求语言的联想与发散性的某种表现。

三、小结

总的来说,将温词《菩萨蛮》的“男子作闺音”现象置于晚唐背景下来认识,其不同于此前“男子作闺音”传统的或在曲笔中表达自己的政治寄托、或在代笔中反映妇女命运的悲惨,而仅是表达“词人认识到的女性的情感和情绪[5]”,以男女比君臣的比兴寄托意味在晚唐词用以娱宾佐欢的功用之下削弱到几不可计的地步。而对以《菩萨蛮》十四首为典型的温词如何实现“男子作闺音”这一问题做更细致的分辨,则应充分把握其女性视角的写作、审美空间体现在色彩运用和意象选取上的婉媚特征及词意跳跃对女性感性发散思维的模拟这样三个层面,体悟温词艺术表达的独特所在。

参考文献:

[1]孙棨等.中国文学参考资料小丛书[M].第1版.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22.

[2]王兆鹏.从诗词的离合看唐宋词的演进[J].中国社会科学,2005(01):153.

[3]唐圭璋.词学论丛[M].第1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96.

[4]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撰,全唐五代词[M].第1版.北京:中华书局,1999:153.

[5]张晓梅,男子作闺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男扮女装现象研究[M].第1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25.

[6]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编撰.全唐五代词[M].第1版.北京:中华书局,1999:99 - 104.(本文所用温词引文均出此书,不再一一标注)

[7]严明,陈清云.中国文学伤春模式的起源——《诗经》中“女子善怀”之解析[J].中国社会科学,2012,41(4):58.

[8]沈汪兵,刘吕,释春华,袁媛.创造性思维的性别差异[J].心理科学进展,2015(08):13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