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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坚强

2019-03-10刘奔海

回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泡桐树母亲

小的时候,我是一个喜欢花花草草的男孩子,家里的院子,便是我的花园,我会在院子的角角落落栽种上各种花草,小小的院子被我装扮得五彩斑斓。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最令我欣喜的便是看到自己埋下的花种生根发芽,从泥土里探出头来。一个生命在我的手里诞生,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十一二岁那年一个初春的早上,我又在院子里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忽然我意外地发现墙角一处地面被一股强大的力量顶起。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泡桐树芽,毛茸茸的、胖嘟嘟的。它可不像那些花儿的种子发芽,先是地面裂开一条小缝,接着,一个头大身子细的嫩芽弯曲着身子从裂缝里探出头来,顶着一块沉重的泥土盖子,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垮。泡桐树芽力大无穷,它像一个大力士般挺直着身子从泥土里冒出,很大一块地面都被它掀开。泡桐树对我们来说太普通了,可我仍然喜出望外,一天三次地去看它。我觉得这棵泡桐树是我发现的,它的成长就该由我负责。

这棵泡桐树在我的期盼中一天天长高,叶子也逐渐伸展开来,大如蒲扇。谁知,正在它茁壮成长的时候,厄运却降临了。初夏的一天中午,我“请”来了我的几个小伙伴,高兴地带他们参观我的花园,给他们介绍我种出来的各种花儿,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当然,重点给他们讲了那棵我发现并看着一天天长大的泡桐树苗。一会儿,伙伴们便在院子里玩闹起来,玩着玩着,就开始毫无顾忌,互相打闹。我猛然意识到不能让他们在我的花园里这样放肆,刚准备阻止他们,悲剧就发生了——只听一声脆响,我的那棵泡桐树苗一下子就从根部折断,瞬间,院子里鸦雀无声。那个莽撞的小伙伴吓得站在那儿,不停地對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可有什么用呢?我气得把他们都赶出了院子,看着那棵都长了半米高的泡桐树苗躺倒在地上,叶子逐渐被太阳晒蔫,伤心地哭了起来。为此,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每天趴在那已经折断的泡桐树根旁,悄悄地对它说着安慰的话,希望它能再长出新芽。可它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愿再把头伸出地面。

但只要有根在,生命就不会停止。第二年的初春,我惊喜地发现那棵泡桐树根又长出了新芽。这一次它长得更快,似乎怕再次遭受厄运,赶快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壮,半年工夫它就长出了一米多高!

树越长越高,我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小学毕业,上了初中,又读高中,学习生活一天比一天紧张,回家的次数也就渐渐少了。但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站在那棵泡桐树前,倾诉着我的心声和希望,像面对着我的知心朋友。

转眼,我就要参加高考,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我的身上。可我,却令他们失望了——高考,是我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挫折,我曾有过三次高考经历。记得第一年参加高考,那心情可真是激动不已,寒窗苦读,就为了这龙门一跃!可这样一场庄严的人生大考,我的心里反而没有多少紧张和压力,我自信满满,觉得心中向往的大学正在向我招手,这也许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

终于等到了开榜的日子,看到分数的那一刻,我追悔莫及,分数离最低控制线还差几分,我痛恨自己在考场上怎么不认真仔细一点,别说几分,十几分我还是可以争取到的。可父母都没有责怪我,他们觉得虽然我没考上,可已经看到曙光了。母亲笑着说,就差几分,再复读一年咋样都考上了。父亲也显得很高兴,他甚至拿出了陈年的老酒,说:“虽然没考上,我们也庆祝庆祝!”父母对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考上大学就行,不管是个怎样的大学。秋天,我又走进母校,开始了我的高四生活。我想,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学着,明年考上大学应该是十拿九稳。我学得很轻松,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盼着高考赶快到来。盼着,盼着,高考就来了。可谁能想到,高考那几天,我患了重感冒,考场上发挥失常,竟然又差了十几分。你可以想象,得知这个结果,我们一家人的心情该是多么地失望和悲伤,就像农村干活时推着碌辏上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眼看就推到坡顶了,却稍一松劲,碌辏又滚了下去。我几乎都绝望了,那一刻,我对大学产生了恐惧,我想大学真的与我无缘了,只是让我看到一点点曙光,那种虚幻的光芒便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真是一个令人痛彻心扉的秋天,父母都沉默了,偶尔一声叹息让人沉重得无法喘息。“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场持续了二十多天的绵绵秋雨,一个凄冷的夜里,泡桐树身旁的院墙轰然倒塌,这棵泡桐树也连带着遭殃,它被倒塌的院墙重重地压倒在下面。等我们修好了院墙,父亲蹲下身子,抚摸着泡桐树的断根,叹口气说:“你可真是一棵可怜的泡桐树……”我当时就站在父亲身边,父亲是对树说的,也是对我说的,可我觉得真正可怜的不是我,是父母他们。

母亲常说,小时候,她就是因为家里贫穷,姊妹多,又是家里的老大,没上过几天学,大字不识几个,吃尽了睁眼瞎的苦头。现在条件好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多读书;父亲也常给我讲起他的求学岁月,他说他上学时一直学习刻苦,成绩优异,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他都定好了目标,要考哪所大学,可因那个动荡的年代全国高校停止招生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好回乡务农。后来便在村办小学里当了个民办教师。父亲日益感到自己知识的匮乏,想进大学深造的愿望也日益强烈。可年纪越来越大,家庭负担也越来越重,他只能把这种心愿深埋在心底。

父亲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他的儿子能考上大学,他只要能在儿子读书的大学校园里转一转今生也就不遗憾了。我常常想起在父亲身边读书的情景。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已经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转了正,调进了城,他也把我带到城里读书,让我也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父亲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带着我,每个星期在家和学校间往返一次。每个星期六,是我最高兴的日子,我终于可以和父亲回家了。几十里的路,虽不十分远,但因都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难行。最难忘的一次回家经历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六,下午放学后,父亲看着天空中飘飞的细雨,问我:“算了,就不回去了吧?”可我却回家心切,父亲犹豫了几分钟,又说:“走,那就回吧。”我和父亲打一把雨伞上了路。路泥泞不堪,自行车在路上越行越艰难,后来,父亲就骑不动了,车子的前后轮都因泥沙的阻塞转不动了,我们只好下车,父亲把泥沙清一下推着走。可推不了几步,车轮又不转了,父亲便手里拿个小木棍,不时地将阻塞住车轮的泥沙戳下去。而我,跟在父亲身后也走得很艰难,双脚不时陷入泥浆难以拔出。离家还有好远时,父亲实在推不动了,他歇了歇,一鼓劲把车子扛在肩上。那是一辆笨重的自行车,父亲扛起它,一步一步地艰难前行,看着风雨中父亲憔悴瘦弱的背影,我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了下来。我曾经是那样地惧怕父亲,他常常会因我的一点小错误对我大发脾气,但此刻,我开始心疼起父亲来……天完全黑了下来,路上除了我们父子再无别人。父亲怕我害怕,就不停地大声唱歌,偶尔还吼几声秦腔,声嘶力竭,可再怎么喊,也喊不醒这孤寂的夜,喊不停那连绵的雨。就这样,父亲和我在黑夜里、在雨水中摸索着,前行着,夜里很晚才回到家里。

也许是父亲生性耿直,不愿向权贵低头,得罪了领导,没过几年,他又被调回乡村,此后便接二连三地被调动,但不管到哪里,父亲都要把我带在身边,以便督促我的学习。每次父亲骑着他那辆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带着我气喘吁吁地在路上奔波,我的心里都是不忍心看他受累受罪。

而母亲在家里更辛苦,别人家都是男人是家里的主要劳力,可我们家,家里、地里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母亲一个人用瘦弱的肩膀承担。那时,父亲工资低,母亲知道他舍不得吃,知道我正在长身体,便常会在家烙些油饼或者蒸上一锅红薯、做些我爱吃的饭菜,从左右邻居家借辆自行车给我带来,家里只要有好吃的,母亲总是舍不得吃,给我留着。

我渐渐长大了,有力气了,回家可以帮着母亲干活了,可母亲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让我干,她说学习要紧,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不再受她这份苦。

等我上了高中,父亲已力不从心了,我才开始离开父亲独自上学,我像脱笼的小鸟,一下子觉得自由了许多,却渐渐荒废了学业。

又开学了,我真不想再复读了,觉得我就没有上大学的那个命。那天,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我鼓起勇气对父亲和母亲说了我的想法,我说我想出去打工。父亲没有看我,他自顾自地吃着饭。许久,他才放下碗筷,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别人能考上,为什么我们就考不上呢?”似乎在质问苍天,又似乎是恨铁不成钢。又是一阵沉默,父亲才把目光转向我,缓缓地却坚定地对我说:“再考一年吧,天道酬勤,只要你付出了足够的努力,我就不信考不上!……高考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不用看人脸色,只要分数够了,谁也别想拦住。”母亲也劝我,说这么多年的苦都受了,就差这么一点了,让我咬咬牙,再努力一年。

我又开始了我的复读之路,我怕面对那些熟悉的老师和同学,选了另一所学校去复读。来到了新学校,我仍然觉得抬不起头来,觉得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嘲笑我。我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要是明年还考不上该怎么办?我整天都是在这种惶恐不安中度过,根本静不下心来认真复习。

又是一个春天,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又走到了那棵泡桐树根前,啊!又有一颗嫩芽从树根上冒出,我蹲下身去,仔细地观察着这颗泡桐芽,它稚气却又坚强,对明天充满着希望,仿佛在对这个世界说:我还要从头开始。我被这颗小小的嫩芽深深地打动了,一种必胜的信念开始在心中升腾。

我开始振作起来,发奋努力。只要学得足够扎实,考场上就不会发挥失常,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一所理想中的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久久地站在我家那棵泡桐树前,回味着走过的艰难岁月,憧憬着美好灿烂的明天。我知道,这成绩的取得,也有泡桐树的功劳,是它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走进了大学校园,我的天地逐渐变得开阔,我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地遨游,为即将走向社会努力充实着自己;我家那棵泡桐树也在奋力地生长,长得越来越高越粗壮,转眼,就有碗口粗了,树身挺直,枝繁叶茂,像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

大学毕业那年,学校号召我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建功立业,当时正值西部大开发,我感到祖国的大西北一定是一个广阔的天地。那些天,我开始热切地关注起西部大漠新疆来,那是一块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的疆域。新疆吐鲁番,是我最向往的地方,对,就去吐鲁番。

流火的七月,我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家乡,孑然一身踏上了西行的列车……山逐渐地变小,景色也越来越单调,过了甘肃武威,眼前已成了开阔的荒漠景象,有时火车飞驰上一两个小时也看不到一点人烟,偶尔一些风景如画的村庄、城镇也是一掠而过,满眼都是戈壁和荒山,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荒凉。

吐鲁番到底还有多远?火车这么快,竟然跑了几天几夜还没到,这是多么遥远的距离啊,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先前的兴奋激动完全变成了焦躁和煎熬。

吐鲁番终于到了,来吐鲁番之前,我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真正来到这里,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这里太荒凉了,荒凉得让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受。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这里的炎热,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直射着,炙热的空气烘烤着,似乎皮肤也要燃烧起来,大街上的树也都没精打采的样子,很多树叶都被烤焦了,真不愧为“火洲”啊。而我最后落脚的地方更是荒凉又恐怖——她便是吐鲁番盆地上被称为“风城”的托克逊县,在一个叫“伊拉湖”的小镇上一所中学任教。没来托克逊之前,对她的了解只来自于初中语文课本上竺可桢先生的《向沙漠进军》一文:“……如新疆的星星峡、托克逊、达坂城都是著名的风口。”我想,风有什么可怕的?对于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我,还想见识见识风的威力。

伊拉湖,名字听起来很美,但这里没有湖水,却是个风口。学校就在镇区,那天中午,在县教育局办好了一切手续,我就坐上了去伊拉湖的面包车,没想到去任教的第一天风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从县城出发,沿着一条简易的乡村公路前行,风便逐渐大了起来,司机提醒乘客,把车窗都关好。天气越来越昏暗——车上的乘客笑着说,在这儿,风沙是春天的常客。半个小时后,车便开进了空旷的戈壁滩,狂风呼啸,飞沙走石,一下子昏天黑地,能见度只有十几米!

风越刮越大,面包车在路上艰难地行进,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都沉默了,大家都感到了恐惧。一个小女孩还被吓得哭了起来,妈妈把她搂在怀里,不停地安慰,但看那位妈妈,身子似乎也在发抖。听着车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沙砾击打车窗玻璃的噼啪声,我的心也揪了起来,我甚至担心,车窗玻璃会不会被击碎,车会不会被吹翻。

车终于开到了伊拉湖镇的十字街心,一下车,我便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风的威力。狂风裹挟着沙石狠劲地吹打在我的身上、脸上,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睛,一下子感到了无助和恐惧。我艰难地走到路旁一个店铺门前,有了遮挡,风才稍稍小了些,四下里望去,街面上看不到一个人,一排排破败的店面都紧闭着店门。店面外面用椽子破草席搭建的涼棚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呼啸,鬼哭狼嚎一般,不时会有一股强风吹来,只听“呼”的一声,便见草席被掀起老高,接着又“啪”的一声重重地扑打下来……

我低头弯腰顶着狂风艰难地向学校挺进,虽然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我却走了十几分钟,走进校门,心才稍微平缓了些。可放眼望去,偌大个校园空无一人,只有狂风的呼啸声在校园上空回荡。原来,因为风大,学生们早早就放学回家了,只有几名教师待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老师们,我仿佛见到了亲人,喝过一杯热茶,我恐惧的心才踏实温暖了许多。老师们笑着对我说,这风还不算太大,有时候刮起的狂风可以把人吹上天,可以把树连根拔起,甚至可以把火车吹翻!他们给我讲,托克逊有个奇形怪状的石山,位于托克逊盘吉尔塔格山山脊上,那里处于吐鲁番盆地西部的三十里风区内,经过亿万年的强风吹蚀和雨水淋溶,盘吉尔塔格山逐渐形成了千疮百孔怪石林立的奇异景观,仿佛一座“魔鬼城”!要是在“魔鬼城”遇上狂风大作,那一定会吓得你色变胆寒、魂飞魄散……老师们讲得绘声绘色,我却已开始胆寒色变。

学校里给我安排了一个土坯房住宿。这儿的土坯房都成方形,墙体厚实,厚达半米!都是用生土打的土块垒成,房顶是椽木棚架,用泥草覆盖。一位年过半百的校长把我带进宿舍,他一定也想到了我会嫌它样式朴拙、土气简陋,便笑着对我说,你可别小看了这土里土气的屋子,这可是防风沙的最佳处所,再大的风沙也不怕!

从此,一个又一个狂风肆虐、飞沙走石的日日夜夜我都只能蜷缩在这个小土屋里胆战心惊地度过。刚才还好好的天气,忽然一缕风卷起尘土从地面扫过,似乎一阵号角吹响,不多久,便尘土飞扬,天空也开始变得浑浊起来,人们纷纷躲进屋子关紧门窗。风越刮越大,越刮越猛,天色也渐渐变得昏暗起来,最后狂风呼啸、飞沙走石,像急促的战鼓擂动,像狂怒的战马嘶鸣,地动山摇。风疾驰着,挥舞着,吹起尘土漫天扬撒,遮天蔽日;风怒吼着,发泄着,尖利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卷起沙石,击打在所有阻挡它的物体上,似乎它的心里有着多大的愤怒,要把一切撕碎,要让整个世界在它脚下臣服。这个时候,人不敢在路上走,车不敢在旷野行,唯有树,拼命地弯曲着身子,高高的树梢都快要触到地面,不时会听到“咔嚓”一声,一些大树小树被拦腰折断……在这里,你几乎找不到一棵挺直的树干,每棵树都扭曲着身子定格在那里,时刻保持着与风沙抗争的姿态。

我觉得,我都不如一棵树,我开始后悔我当初的决定,几次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树无法选择它们的生长环境,它们被移栽到了这里,就要适应这里。可我却适应不了这里。

我一封接一封地给家里写信,给父亲和母亲说我这儿的环境是多么地恶劣、条件是多么地艰苦。我只是想让父母心疼我,为我离开这里做铺垫。可父母每次回信都是让我认真工作,不要想家,说国家正在大力建设大西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我还是越来越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第二年5月的一天,我像个逃兵一样背上行囊,踏上了回家的列车。我该如何给父母说呢?家门口到了,我忐忑不安地敲开屋门,父母惊喜万状,他们想不到还正在唠叨挂念的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儿子突然就一下子站在了面前,责怪我回家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看着二老高兴的样子,我不忍打破这一家人相聚的幸福场面,我对父母撒谎说单位放假了。父亲忙催促母亲为我做饭,说我一定饿坏了。

快一年没见父母了,我发现他们都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了,脚步也蹒跚了起来。可更令我伤感的是,家里的那棵泡桐树似乎已经枯死——母亲说,去年秋天,因为家里要盖一座小房子,选来选去,只好占用这棵泡桐树的地盘,最后父亲决定移栽这棵泡桐树,他给它在院外选了一片更适合它生长伸展的地方。可已经进入5月,阳光明媚,万木竞绿,到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景象,这棵泡桐树依然光秃秃的,像一个曾经娶妻生子而今家破人亡的光棍汉,我的心头更涌上了一股悲凉的情绪。

团聚的喜气很快就烟消云散,我对父母说,我再不去新疆了,回家种地也比在那儿好。父母的脸上开始愁云密布。

父亲终于决定要挖掉这棵泡桐树了。一天在饭桌上,父亲叹口气说:“都这个时候了,那棵泡桐树还没有发芽,应该已经枯死了……当时真不应该移栽它,‘树挪死呀,算了,挖掉它吧。”家里的大事小事一向都是父亲做主,可这次他却征询了母亲和我的意见,母亲沉默了许久,无可奈何地说:“这棵树都生长了这么多年了,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父亲的眼光又望向我,那眼光里有失望也有期待,我慌忙低下头去,我能说什么呢?父母说的是树,其实是在说我,父亲刚才的话里只说了“树挪死”,可他想说的是“人挪活”呀,而我,太令他们失望了。我低着头说:“那就挖掉它吧。”

这棵泡桐树难道就要这么结束它的生命吗?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它赶快发芽,再次向我们证明它的坚强。

那天中午,我和父母来到树下,仰起头来看了又看,仍然没有发现一丁点绿芽,看不出丝毫它还活着的迹象。我们只好默默地挖出它的根须,把它放倒在院子里。我仔细地打量着这棵命运多舛的泡桐树,忽然,我发现它的树梢有几处已经吐出了一点新芽!我惊喜地大喊一声,父亲和母亲都围拢了过来,父亲懊悔地说:“我怎么就这么心急呢,怎么就不能再等它一段时间呢?”说着,一家人又赶快把树扶起,慢慢地放进树坑中,又转动树身,让它和原来的朝向一致,接着,父亲又用手把它的每条根须都捋顺,让它们都舒展开来,力求把对这棵泡桐树的扰动降到最低。树栽好了,又给它施上肥、浇上水。一切做得迅速而又有条不紊,每个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像是怕惊醒一个沉睡着的人。

挖树又栽树“事件”发生后,我发现父亲对我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眼神里满含着期待。几天后,我整理好行装,精神抖擞地离开了家门,我不能让父母等待得太久。

又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又是一个泡桐花开的世界。如今,我家那棵泡桐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满枝满树淡紫色的泡桐花儿在阳光雨露中傲然绽放,那一朵朵花儿像一个个小喇叭在奏响着春天的旋律,似乎在向人们宣示着它生命的不屈和顽强;而我,也深深地扎根在了新疆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新疆人。每年的初春时节,我就会随着浩浩荡荡的植树大军来到火焰山下、戈壁荒漠开沟植树,防风治沙,绿化我們的家园,我们一坎土曼一坎土曼地砍掘,一铁锹一铁锹地铲挖,铁与石碰撞出火花,手掌打磨出血泡,但一想到每栽下一棵树苗,这亘古荒原上就多了一个迎风战沙的战士,每个人都不叫苦喊累。一道道绿色的屏障像一排排卫士守卫着我们的绿洲家园,绿色在一年年地扩展,风沙在一步步地后退……能在狂风中茁壮生长的树木都是生命的强者!在新疆,在茫茫的戈壁公路上行车,最惊喜的便是看到绿树,绿色是生命的象征,有了绿色,也便有了人烟。对于那些刚刚被移栽到戈壁滩上的幼小树苗,不知它们会不会抱怨:为什么要让我生长在这里,为什么要让我经受这么严酷的自然考验?

树无法选择它们的生长环境,它们被移栽到了哪里,就要适应哪里,但越是艰苦的环境,它们的生命才越有意义。这些年,新疆的面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必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绿洲新城,就是在最偏远的村落小镇,你也会感受到与这个世界息息相通。新疆,正在成为人人向往的地方。

在这里,我要为我家的那棵泡桐树和千千万万棵坚强生长的树木点赞,它们那不向命运低头、敢于战天斗地的精神深深地鼓舞着我,让我也坚强地走向明天。

作者简介

刘奔海,杂志编辑。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界》《当代小说》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杂文选刊》等转载,作品收入多种丛书及中小学生语文教辅教材,多篇作品被编入省市语文统考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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