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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邃的山谷(动物小说)

2019-03-10乃亭

回族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卷毛秃鹰扎尔

小母狼扎尔丽和小公狼斯加克恋爱了。

它们特别快乐幸福。

到处游玩。翻过一座山,越过一道沟,再翻过一座山,再越过一道沟,玩着玩着,来到阿尔泰山脉最北部的禾木那提山谷。

这个山谷十分深邃。虽然山清水秀,可是因为遥远,人迹罕至。

扎尔丽生得漂亮,一身雪白的皮毛,像冰雪一样;斯加克是一位公子,它是狼王克里美的第三子,帅气,儒雅,风度翩翩,许多小母狼都喜欢它。

在狼的世界里,谁都会认为它俩是郎才女貌。

来到禾木那提山谷,吃饱了,玩累了,它们走进一个人类废弃的土块房里。也许,它们想将它作为它们的临时住所。

可是,进去不到十分钟,就出事儿了。

地震了。

不是那种小震,摇两下就过去了,而是七八级的大地震。

天摇地动,房子像个酒瓶子,剧烈摇晃,哗,一根檩条砸下来,连同上面的土块、土渣,一起向下掉落,房顶出现一绺明亮的大天窗。

随着尘土飞扬,一会儿,一切仿佛又都平静下来。这时,扎尔丽才发现,那根檩条将斯加克横腰压住了,它俩身上全是小土块和灰尘,显得很脏,很怪,很滑稽。斯加克十分恐慌,呜里呜哇嘶叫,扎尔丽两步跨到它跟前,用全身力气,去顶那根粗壮的檩条。

呜呜呜,呜呜呜,斯加克像哭泣一样地叫着,很可怜的样子。

扎尔丽也十分焦急,只是用头一点一点地将那夹得很死的檩条往上拱,每一次用力,那该死的檩条最多挪动两毫米。

斯加克感觉那檩条不曾动。尽管扎尔丽已经竭尽全力。它的头已经顶出了血。

斯加克绝望极了,觉得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它开始呜呜呜地大声哀嚎。

扎尔丽一点也不气馁,不停地用头去顶那个檩条。忽然,压在檩条上面那个大土块被檩条向上的力掀翻滚到旁边了,檩条向上移开有二十厘米,斯加克身子一抖,向下一缩身,呼一下从檩条下面钻出来了。

它太恐惧了,嗖的一下,不顾一切地向房子外跑去。

可是,扎尔丽因为最后一顶用力过猛,一时间眼前发黑,随后金星乱溅,很久缓不过神来。等它眼前稍微清晰一点,正要转身出去,就在这时,大地再一次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顿时整个房顶砸了下来。

两根檩条砸在它的身上,土块和尘土将它埋没了。

当时,它就昏厥过去了。

幸好土块房十分简陋,除了檩条、芦苇,上面是一层薄薄的泥土,因此,当房顶倒塌下来,虽然将扎尔丽埋没其中,可是,一两个小时过后,它一醒来,头往上一顶,颈以上的部分,就露在废墟以外了。

只是这时候这个狼头,已不再雪白,而是脏兮兮,落满土块、土渣和灰尘了。

其时是正午,圆太阳高高地悬在天中央,照得地面十分耀眼。

扎尔丽探出头,抖一抖,将头顶上的土块土渣和毛里的灰尘尽量抖落下去,然后,它试着用力,想从废墟里挣脱出来。但是,它尝试几次,一点力也使不上,一点办法也没有。

檩条和土块、土渣将它夹得太紧了。

它呜呜呜地叫,想寻求援救。

突然,它想起斯加克。它怎么会不见踪影了呢?想到此,心里涌起浓浓的悲伤,叫声显得更加哀痛了。

在扎爾丽的内心里,多么希望斯加克忽然出现在它的面前,希望斯加克也像它那样,帮助对方脱离险境。因为,它们是那么相爱呀。

它呜呜呜地叫,不知道什么时候,两行眼泪流出来,像两道蚯蚓,出现在它粘满灰尘的脏脸上。

扎尔丽就那么叫着,一点也没有放弃希望。

它叫着叫着,谁知,它的叫声,没有叫来斯加克,却叫来了四只雪豹。雪豹们也被地震惊吓了,森林里的摇晃,让它们胆寒了好大一阵子,可是不久,大地平稳了,它们还得继续自己的猎食工作。

狼的哀鸣声将它们引了过来。

看见一条狼陷进废墟里,只露一个头在外面,四只雪豹特别兴奋。会跑的食物现在不会跑了,它们几乎不用多大的气力就能拿下它,岂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儿吗?

看见四个天敌围拢过来,小母狼绝望极了。不要说它现在深陷废墟,就是自由在外,遇到四只雪豹,也难逃魔爪,何况……看来,被它们咬死,扯开,撕烂,吃掉,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免不了。想到这儿,扎尔丽的叫声更加哀痛了。

四只雪豹,看见小狼卡死在那儿,不能动,反而不焦急了,都显得很懒散的样子。块头最大那只雪豹先凑过去,用鼻子在小狼头上闻一闻,呜呜轻吼。突然,它张开大口,就要向扎尔丽的脖颈上咬去。

扎尔丽绝望地等待着它无比锋利的牙齿。

就在这时,只感到一个黑影一闪,不知道怎么一下,雪豹的口还不曾咬上扎尔丽的脖颈,自己却像一只麻袋似的飞出两丈开外。

突然,一只狼出现在这里。

是一条很老很丑的狼,麻色,灰毛里夹杂更多的白毛,半张脸凹陷下去,半边身子伤痕累累。它特别丑陋,特别难看,脸上显得十分凶恶。

就是它,在极度凶险的时刻,不知道从哪个方向飞跃上来,一头将那只雪豹顶出两丈开外。它凶恶着脸,朝雪豹们龇牙咧嘴地怒吼。

雪豹们着实被吓了一跳。不要说最强壮的被顶出两丈开外的那只雪豹,就是其他三只,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伙吓得往后退了几尺。可是,当它们全都冷静下来,发现攻击它们的确实是一条狼的时候,它们四位,可以说没有一个再存恐惧的心理。没有哪一只雪豹,会害怕一条狼。

就像没有一只老虎,会害怕一只雪豹一样。

何况,现在是四只雪豹,面对一条丑狼。

于是,四只雪豹一起向这条丑狼攻击而来。

因为受到挑衅,雪豹们全愤怒了,一愤怒,就有了斗志,四只雪豹都跳跃起来,四团黄影朝着一个方向飞去。可是这条丑狼躲避它们,就像闪电,动作太迅捷了。它们四只,这里一扑,那里一咬,然而老狼奔腾跳跃,总是比它们快上一拍,任它们呜里呜哇乱扑乱叫乱咬,一大阵子,它们连个狼的影子也不曾扑住。

而且,它们四个一起攻击,而这只老狼仿佛并不恐惧。因为,它一点儿也不离开废墟这里。分明,它要保护那只陷落在废墟里的小母狼。

它们累得停了下来,各自站在废墟上的檩条上或土块上,丑狼站在一根翘起的檩条的顶头上,依然凶恶地向它们龇牙咧嘴,呜呜地怒吼。

它们看着丑狼,又互相看看。

它们交流意见。

突然,一只雪豹一歪头,向陷落在废墟里的小母狼攻击而去。

显然,它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因为这一下,它势在必得。它想,如果咬死这只废墟里的小母狼,那么就先有一份收获,即使这只又丑又老的狼解决不了,至少也有一份收获。至于对付这条难于对付的老狼,后面再做打算。

这只雪豹,觉得自己的这个如意算盘绝对打得不错。

可是,事实上,它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打得是大错而特错。

它的那一扑咬,以为绝对有把握了,可是它的嘴巴还不曾到达小母狼的跟前,丑狼已经飞跃过来,嚓一声,准确无误地咬断了它的尾巴。

随即,它一甩头,将那像蛇一样的豹尾扔出去几丈开外。

它回过头,向它们怒目而视。

丢了尾巴的那只雪豹疼痛得大跳狂叫起来,回头一看,丑狼正盯着它,吓得一扭头,朝森林的方向飞奔而去。

其他三只雪豹看见同伴的血,也禁不住恐惧起来,见丑狼又向它们其中一个发起了攻击,全向森林飞跑而去。

这条又老又丑的狼名叫道格拉斯。如果按人的年龄比对,它大概是六十岁的老头了。从它凹陷的脸和左半身遍布的伤疤可以看出,它一定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搏斗。其实,它不光是身体伤痕累累,它的心灵也是伤痕累累。它曾眼睁睁地看着狼的首领率领群狼杀死它的三个儿女,它的妻子因为受不了这个精神折磨,当日撞崖而死,它的小妾见它失势跟另一条帅气的狼哥跑掉了。

它有坎坷悲惨的经历,可谓饱经沧桑。

对于生活,道格拉斯已经没有太多的热情了,它只希望在死神降临之前,淡淡地活着。

为了活着,也因为本能,它不得不练就不寻常的本事,它日日用头撞石,练就一副铁头,它天天用牙咬嚼沙粒,练就一副钢牙,它随时从这一石头跳向那一石头,练就出飞跳的本事。真的,不要说是雪豹,当真有老虎来到它的面前,它也无所畏惧。

它离群索居,孤独地生活在这个山谷半山崖的一个石洞里。

将四只雪豹赶走,道格拉斯马上弄开压在小母狼身上的土块和两根檩条,把它从废墟里拽出来。因为在下面压得时间太久,扎尔丽全身麻木了,不会动了。另外,它的后腿骨折了,腰间被折断的木头杈子戳伤,流出很多血。

道格拉斯将扎尔丽放到废墟旁一块平光光的大青石上,让它休息着,希望它通过血液流通,能够站起来。

可是,一直到傍晚,扎尔丽都没能站起来。血液渐渐流通,身子麻木缓解,可以动弹了,然而疼痛同时袭来,且越来越剧烈,使它忍不住不停地嗷嗷直叫,它也试图站起来,可是后腿一动,就有刀割一般的疼痛,它尝试多次,竟不曾站起。

看见这样,道格拉斯只好一口咬住它脖颈的皮,一甩,将它甩在背上,穿过树林,渡过河流,跳向石山,将小母狼驮到自己的崖洞里。

不料,一到山洞,扎尔丽因为剧烈的疼痛昏厥过去了。

在睡梦中,小白狼依然在痛苦中挣扎,它觉得它是那样地想念小公狼斯加克,可是斯加克离它越来越远,它的心里熬煎极了。

第二天早晨,小母狼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山洞里,一条陌生的狼斜卧在自己前面两三米的地方,头朝洞外望着。小母狼看了它好久,才想起它是昨日救它的那条又丑又老的公狼,它本能地想要站起来,可是一使劲儿,全身疼痛难忍,不由得呜呜呜地哀鸣起来。

听见小母狼的哀鸣声,丑狼道格拉斯站起来,转过身,也不去看小母狼一眼,直接走到洞的老里头,将它存放在里面的鲜肉咬出一块来,扔到扎尔丽嘴边。

道格拉斯的态度冷若冰霜,即使走到扎尔丽跟前,也不看它一眼,或者哼哼几声。它做完自己的事情,回到自己刚才卧的地方,卧下来,依然那样抬着头,向洞外看去。

虽然身子剧烈疼痛,可是昨日一天未曾进食,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扎尔丽大口大口地吃起肉来。

就这样,小母狼扎尔丽住在丑公狼道格拉斯的住所了。

因为腿的严重伤残,扎尔丽大约在一个月的时间,不能站立起来。不能站立,当然就无法自由活动,甭说在山谷、河岸边玩,就是在道格拉斯的住所中,它都不能轻松活动。

每天,到吃食的时候,道格拉斯都会将肉放到它的嘴边,它屙下的屎和尿,道格拉斯都要用嘴把它們打扫干净。

每天早晨,道格拉斯要出去狩猎,或收获一只兔子,或收获一只羚羊,因为它的非凡身手,也因为这个山谷猎物很多,道格拉斯出去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能满载而归。

道格拉斯在住所的时候,就卧在洞口那个地方,永远都是那个姿势,看着外面的远方,除了给扎尔丽放肉和打扫卫生,并不到扎尔丽的身边来,即使做这些事情,也不把眼光往扎尔丽的身上放一放的。

道格拉斯的态度永远是冷冰冰的。

在这期间,扎尔丽依然是那么刻骨铭心地想念斯加克,在它的内心深处,它多么希望照顾它的是斯加克,而不是眼前的这个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不和扎尔丽亲近,扎尔丽也不想和这条公狼亲近。虽然,扎尔丽也知道道格拉斯是它的恩人,救了它,还像亲人一样照顾它,它应该感激它才对,可是,眼前这条公狼太丑,看上去冷酷无情,唤不起小母狼的亲切感。而且,小母狼还时常担心,怕这条公狼会像一般公狼侵犯母狼那么侵犯它。多少次,道格拉斯给它过来放肉,在它身后清除屎尿,它都十分恐惧,怕它突然对自己越轨,它一直提高着警惕。

可是,它担心的事情一直都不曾發生。

一个月后,扎尔丽可以站立起来了,两三天后,腿虽然有点儿瘸,但是可以到处走动了。

然而,仍然不能奔跑。不能奔跑,就不能自己狩猎,也就无法离开道格拉斯的半山崖洞,还得接受它的照顾。

这些天,道格拉斯将它时常带出,希望它能活动活动,锻炼锻炼筋骨。

一个月来,因为受伤,待在洞里,小母狼扎尔丽实在脏得不堪了,一出来,看见河,它兴奋死了,跳进虽然有点儿凉的河水里,痛痛快快彻彻底底地洗了个澡。

它觉得舒服极了,除了腿还有点儿瘸,扎尔丽又是一条极其美丽的小母狼了。

身上不再脏污,而是一色洁白,洁白得像冰雪一样的一条小白狼啊。

它的美丽,连冷冰冰的道格拉斯的心,都被震撼了一下。

这一天,它们在山林里走动,聆听林中的风声,飞鸟的叫声,觉得大自然真的是美妙极了,走着走着,走得很远了,突然,从东面的远处传来野兽呜呜呜的哀鸣声,这个声音时断时起,夹杂在山林里各种嘈杂声中,显得很微弱。可是,这声音还是灌进道格拉斯的耳朵了。道格拉斯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跟在它后面的扎尔丽随后也听见了那声音,看见它那样停下静听,也站在那儿,竖起了耳朵。

它们听见了,那个呜呜呜叫的哀鸣声,是狼的声音。

它俩都听得懂,那是同类被困时的呼救声。

于是,它们顺着声音的方向向前慢慢寻找,大概半个时辰,它们找到不断发出那个声音的地方。

这是两个山谷的交汇处,一条河流从这里通过,和这整个山谷一样,这里树木丛生,野草茂密。因为河谷地势陡峭,河水流动湍急,水流爆发出很大的声响。鸟儿在树林里飞动,鸣唱,一切显得生机勃勃。

道格拉斯和扎尔丽隐藏在山坡林子里茂密的高草丛中,它们透过草隙看到山谷底下河岸平旷处,几只雪豹正在一个猎人设置的陷阱周围逡巡,一会儿朝陷阱中看看,一会儿朝山坡或者别的远处看看。

同类呜呜的呼救声,是从那陷阱中发出来的。

看来,同类陷入猎人和雪豹的双重危险之中。

道格拉斯饱经风霜,颇有阅历,它不会冒失出击。它站在那里,观察,思考,待它弄清现在猎人确实不在这里,而陷阱上方,只有四只雪豹,而且,这四只雪豹,就是自己救助扎尔丽时遇见的那四位,它成熟的思想形成了。

它要出手救那同类。

因为扎尔丽现在仍然不能奔跑,行动不便,道格拉斯将它藏在身后一个很小的山洞里,正好这个石洞前面小树丛生,掩盖了洞口,扎尔丽藏在其中,十分安全。

道格拉斯出动了。

它跑向那个陷阱处。

它向那四只雪豹龇牙咧嘴,并且呜呜地发出怒吼。它想这四位吃过它的亏,一位现在已经断了尾,它这样一威吓,它们会被吓跑的。

雪豹们是吃过它的亏,可它们是雪豹,不是狐狸或者野猪,在雪豹们的内心深处,不会太过深地怕一条狼的,况且,吃过一次亏,它们正需要用行动扳回来,以挽回尊严。见它龇牙咧嘴,呜呜吼叫,四只雪豹一齐向它纵跃而去。

它们全都用了拼命的劲头。每一只,都想一口咬住它的致命处。

即使如道格拉斯这样见过大风大浪的狼,有时也不免会有急躁的时候。此刻,如果以它的快速躲避法避其锋芒,那么至少不会受伤,待其锋芒一过,精神怠懈,阵脚一乱,再见机攻击,也许更是上策。可是,这一瞬间,它急躁了。见四只雪豹一齐扑来,它也跳将起来,向最前那只雪豹咬去。

道格拉斯的速度的确太快了,当那只雪豹张着大口向它咬来时,它的头稍一躲开,嚓,一声,就咬掉那只雪豹的左耳,可是,它一落地,另三只雪豹同时向它的肚腹咬去,两只咬上了,一只咬空了。

道格拉斯两头抵撞,咬它的两只雪豹飞了出去。

它的头太硬了,就是一个铁头,连石崖都可以撞烂,想想它顶在动物的肉身子上,会是怎样?

现在,两个被抵的家伙,肚腹里像被砸烂了,燃烧起来,一阵阵疼痛难忍。

可是,它们站在那儿,用劲儿挺立,尽可能不露出受伤的样子。

它们不想露怯。

一个丢了耳朵,鲜血淋漓,两个腹部受顶,已成内伤,可是,它们三个都没有要逃的意思,反而那只没有受伤的雪豹,看见道格拉斯的身手,被吓得颤颤抖抖,想要退缩了。

看见它有离开的意思,丢了耳朵的那只雪豹,呜呜呜地朝它吼了几声,十分严厉,要走的家伙只好又转过身来,不再做逃离的打算。

四只雪豹,八只眼睛,全朝道格拉斯看来。

其实,又丑又老的道格拉斯早就把生命的安危不看得那么紧要了,对于死活,完全泰然处之。几年以来,它觉得自己的生活过得太平静了,一点波澜都没起,反倒时常生起一种欲望,身临险境,弄点刺激,这一刻,它忽然感觉它长久渴望的那种东西到来了。

它的内心里涌起一种冲动。

可是,它的表面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它不再像刚才那样龇牙咧嘴,也不再发出呜呜的吼叫来,而是宁静地看着眼前的四只雪豹,在心里想着对付它们的方法。

雪豹们终于行动起来,四只一起吼叫,一起向道格拉斯扑咬过来。

这一次,道格拉斯当然不去硬碰硬了,见它们扑来,它只是躲避。道格拉斯非常自信,因为它和它们四位已经几次交锋,早就感受过它们的动作速度。因此,它趔身,后退,前闪,每个动作像闪电一样,把握准确,多余的力气一点也不使,太轻松了。

陷阱里被困的狼,大概早听到岸上的打斗声,吼叫声,知道有人救援它,便不哀鸣了。也许,现在,它把注意力只集中在聆听上面的动静中。

四只雪豹和一条狼,在山谷河岸的陷阱旁,在作殊死搏斗。

只见豹影冲,狼影躲,将那里的尘土整得像烟雾一样向上飞扬。

而且,不断爆发出猛兽的怒吼声。

这样争斗很久,雪豹们终于气喘吁吁了。

而道格拉斯,却像刚刚上场一样,动作轻松自由,没有一点儿吃力的样子。

雪豹们疲沓下来。无论是力度,还是速度,全降下来了。

看那样子,它们想开溜。

可是,它們迟了一步,它们没有料到道格拉斯会马上反扑,也没有料到道格拉斯会这样厉害,它们犯了判断不准的错误。

它们为这错误付出了代价。

当一只雪豹的行动停了下来,刚一站住,只见道格拉斯像闪电一样扑向它,一嘴咬住它的脖颈,那三只还未反应过来,道格拉斯的头猛地一抖,这只雪豹的脖子便断裂开来,血液像泵一样向外涌出。

它连叫一声都没能,便可怜地毙命了。

当道格拉斯再向另外一只雪豹扑出时,那三只雪豹,也像闪电一样,沿着河流的方向向森林里奔跑而去。

道格拉斯的肚子有两处被咬烂,流出了血,是轻伤,无大碍。它站在那儿,朝雪豹们跑去的方向看了一阵子,觉得它们确实逃跑了,不敢再回来,才转过身,走到陷阱岸边儿上,朝下看。

下面的看见上面出现同类的面容,觉得救星到了,呜呜呜地叫起来。

道格拉斯才看的时候,里面有点儿黑,看一阵儿,才看清,原来这陷阱里不是一条狼,而是三条狼,两条成年狼和一条狼崽子。陷阱里倒没有布置什么尖刀竹刺之类,因此它们都不曾受伤。可是,陷阱有两人之高,周围阱壁光滑,无处攀援,它们上不来的。

三条狼呜呜呜地叫着,求救的心十分急切。

道格拉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朝下看了一会儿,就把眼光移上来,朝四处看。突然,它看到一截儿一人高的木桩横放在十几米的远处。它转过身,走过去,咬住木桩上一块长出的疙瘩,把木桩拖了过来。

它一边呜呜地叫,一边将那木桩推向陷阱。

嗵一声,木桩掉了进去。下面三个不是傻子,不会让它砸在身上,看它冲下来,全躲开了。

木桩靠住阱壁站立着,它的身子就成了梯级,首先一条帅气的黄色公狼通过木桩两次跳跃蹦上了岸。后面一条灰母狼,叼了小狼崽,也像黄公狼那样跳跃,但是三次都没有成功,三次都从木桩的顶端往上跳的时候,从空中落下阱底。

那条灰母狼和那条小狼崽无望了,在阱底呜呜地哀鸣起来。

道格拉斯朝那灰母狼呜呜地叫了两声。意思是,你先上来。

灰母狼领会了道格拉斯的意思,嗖嗖两下跳跃,上了岸。

道格拉斯跳下阱去,叼了小狼崽,嗖嗖,飞一般地将小狼崽救上了岸。

正高兴,就在这个时候,人类出现了,并且发现了它们。

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

子弹连珠炮似的朝着这个方向飞来。

听见枪声,黄公狼惊也似的向河南岸山坡的森林里飞去;灰母狼也惊也似的叼着小狼崽向那个方向飞去。道格拉斯居然在那里迟疑一会儿,幸亏那些人类的枪法太臭,子弹打得离它很远,也不知道它这瞬间想些什么,竟很久才回过神来,没有忘记它咬死的雪豹,上去咬住它的脖子,头一甩,将那死雪豹背在背上,向山坡上扎尔丽待的地方跑去。

它不想给人类留下半点可用的东西。

不曾想到,道格拉斯所救的三条狼中,那条黄色公狼,居然是小白狼扎尔丽的爱人斯加克。在那次地震中,它抛下埋在废墟中的扎尔丽,仅仅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又结识了年轻寡居的灰母狼古爱娅。很快,它们俩相爱了。

年轻帅气的狼哥斯加克马上有了一个新家庭。

道格拉斯和扎尔丽回到那个半山崖的洞中。很快,发现在离它们不足十米的洞中,住下了斯加克和古爱娅及古爱娅的小狼崽奥巴罗。当扎尔丽看到自己日日思念的爱人居然爱上了别的年轻母狼,它的整个心都崩溃了。

它是那样地悲伤。

它失眠。

它做噩梦。

它恨这个陈世美一样的狼,想一口咬死它。可是,在它心的深处,仿佛更加爱它,它的脑子里整天装着斯加克。

到10月,天气骤然冷了下来,天空中飘起了雪花,小动物们大多不出窝了。因此在这个山谷里,很难狩到猎物。帅哥斯加克天生一个公子哥儿,不仅不善狩猎,同时也懒于吃苦,见天气一冷,根本不愿走出那暖和的狼洞。灰母狼古爱娅连日来狩猎,居然一无所得,那边三条狼饿得常在夜晚嗷嗷地叫。

见到这样的情形,道格拉斯有时邀请它们三个,到自己的洞里来,饱餐一顿。

每逢这时,小母狼扎尔丽就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斯加克,很想从它那里得到一点点温情。可是,不知道斯加克是饿极了,还是根本就冷酷无情,从来都不看它,每次都像饿死鬼一样,大口大口地与古爱娅和小狼崽抢食吃。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道格拉斯恐怕培养了斯加克和古爱娅的懒惰习惯,在它们到它洞里来要肉吃时,就将它两个往外咬,只留下小狼崽奥巴罗在这里吃。

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山谷被厚雪覆盖了。不要说狩猎,即便行走,也十分辛苦。可是,为了生存,为了吃饱肚子,不要说是厚雪,就是有这样的厚冰,也得寻找食物。这是生存的基本法则。而这,对于道格拉斯的这家新邻居,却成了问题。自然,帅哥有帅哥的习性,斯加克不愿意出洞,既怕冷又懒,古爱娅有时候不免强逼,两条狼便在洞里撕咬起来,呜呜乱吼。当然,最终这个公子哥儿不出洞去,谁也无法将它赶得出去。古爱娅无法可想,只有自己出去狩猎,然而雪天艰难,有时好不容易抓住一只旱獭或者一只松鼠,带回洞里,三条狼没有吃上几口,就一丝儿都没有了。

到晚上,它们常常饿得情不自禁地嗷嗷直叫。

再过两月,小白狼扎尔丽的伤腿渐渐好起来,行动自如了,它也和道格拉斯一同出去狩猎。它猎到兔子、老鼠等动物,又找到了自信。感到十分快活。

回到洞里,道格拉斯跟从前一样,总是冷若冰霜,常常卧在洞口,看着外面。从不与小白狼有什么交流。

再过几天,道格拉斯突然不回自己的洞里了。

扎尔丽发现,对面山崖一个小石洞里,仿佛出没着道格拉斯的身影。

它明白了,道格拉斯看见它可以狩猎,不愿意再待在这儿了。

当道格拉斯在这里的时候,实话说,小白狼扎尔丽常常恐惧它冒犯自己,怕它强逼自己做公狼要母狼做的事情,可是,现在道格拉斯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它竟有一点儿想念它。

这一天,扎尔丽出洞狩猎。漫天飞雪,当它艰难地走至青崖壁处,撞见母狼古爱娅也出来狩猎,它们呜呜地向对方叫了叫,打了招呼,就各自寻找自己的猎物去了。不久,扎尔丽抓住一只病了的野鸡,咬死它,然后叼着回自己的狼洞。

快到家的时候,突然听到狼的嘶嚎声,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扎尔丽不由得停住脚步,转头去看。

那个声音只叫了一小阵儿,虽然恐怖、刺耳,可是立刻寂灭了,没有再叫一声。

扎尔丽觉得不对劲儿。

很不对劲儿。

它朝发出声音的那个半山石洞上费劲地攀援上去。

它进了那洞。

里面的景象让它惊奇了。何止是惊奇,简直是震惊!

这里发生了狼杀戮狼的事件!

小白狼看见,斯加克把古爱娅的小狼崽杀死了,撕开它的皮,正在吃它的肉。

那个阴暗的小洞里血淋淋的。

扎尔丽愤怒了,它放下嘴里的野鸡,龇牙咧嘴地朝斯加克吼叫。

斯加克停住正在吃肉的嘴,也龇牙咧嘴地朝扎尔丽吼。

它们这样面对面朝着对方龇牙咧嘴分别吼了三次。

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愤怒。

扎尔丽真的想扑过去咬死这条丧尽天良的恶狼斯加克。可是,它终于没有扑过去。它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十分蔑视地瞧了对方几眼,然后叼了自己的野鸡,走了。

回到自己的洞里,扎尔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觉得情绪糟糕透了,心里充满了悲哀。

在极度的痛苦中,这条年轻美丽的小母狼睡着了。

直到傍晚,灰母狼古爱娅的到来才把它从睡梦中惊醒。显然,古爱娅是来寻找自己的心头肉小狼崽的。古爱娅神情焦躁,呜呜地哀鸣,在它的洞前洞后到处嗅着。看见这里没有自己儿子的迹象,又匆匆走了。

扎尔丽看见,古爱娅在山的各个角落,雪地上,森林里,到处寻找。

当然,古爱娅找不到自己的小家伙。

从此,无论是晚上,早晨,还是长长的夜晚,这个山谷里就出现一条母狼的哀鸣声,像人的哭泣,十分悲凉。

在道格拉斯这个山洞里待了有半个月之久,突然,扎尔丽感觉,自己先前多么渴望的斯加克的影子从心里消失了,近些日子,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又丑又老的公狼道格拉斯的影子。

它明白,自己的心之深处,有些思念道格拉斯。

它离开了这个山洞,朝对面那座山跋涉而去。它多次见过,道格拉斯的影子闪现在对面的山崖上。

小白狼扎尔丽爱上了丑狼道格拉斯;渐渐地,道格拉斯也爱上了小白狼扎尔丽。

一年后,它们产下了两只小狼崽。

一只公的小白狼和一只母的小灰狼。

白的小公狼叫道克,灰的小母狼叫道丽。

它们在对面山崖上待了两年。因为那面是阴坡,沐浴太阳的时间太少,所以它们一家回到道格拉斯原来的半山崖山洞里。这样,扎尔丽就常能将两个孩子带出来在附近活动。这一面阳光充足,十分暖和。

狼帅哥斯加克和灰母狼古爱娅依然住在离它们洞穴不足十米的那个洞穴中。

这两个小家庭组成了一个较为松散的小群体。

在夏季,禾木那提山谷里动物很多,只要愿意出来活动,吃饱肚子是特别轻松的事情。如果有长远打算,夏天勤快一点,额外收获一些,将肉埋在土里,或者埋在不远处低谷的厚雪中,那么冬季也完全够吃。因此它们这个小小的群体,日常并不一定一起出去狩猎,往往是各干各的,只有需要对付难以对付的敌人的时候,比如遭遇雪豹群或者黑熊时,它们才会联合出动。

这日,道格拉斯出去狩猎,扎尔丽仍然负责照顾两个孩子。

一只白狼领着一白一灰两只小狼在半山崖那一小片空旷地上玩耍。

正是初夏,山谷里遍地花开,十分灿烂,到处都是蜜蜂和蝴蝶,鸟儿不断鸣唱。这三只狼,并不缺少吃食,道格拉斯连耍带玩便给它们弄到足够的鲜肉。现在,它们只是尽情地玩。

白狼扎尔丽觉得,现在它们过的便是天堂般的生活,开心极了。

两只小家伙玩着,努力地追逐蝴蝶。各追各的。追着,追着,小白狼便被一只很大很艳丽的黄色蝴蝶吸引,追下坡去了。

看见道克向坡下跑去,小灰狼道丽也向坡下跑去。

大部分时候,白狼扎尔丽只是让两只小家伙在半山崖空旷地这里玩,可是有时候,它也会把它们领下坡,到山谷的各处玩玩。一只聪明的狼当然懂得,孩子要长大,它们必须得走出去,见世面,经风雨。

只是在这种时候,扎尔丽就得特别小心,因为这个山谷里到处都存在着危险。对于食肉野生动物来说,不是吃掉别人,就是被别人吃掉,尤其是未成年的小动物,风险最大。

看见两只小家伙往下跑,扎尔丽不动声色,却注意着它们。当它们跑出去大约有一百米的距离时,它也向坡下趕去。

它想和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有助于小家伙们的成长。

两只小家伙向前跑一节儿,扎尔丽也会向前赶一节儿。

然而,它一直和它们保持着一段距离。

跑着,跑着,两只小家伙就跑到山谷下了。

当然,扎尔丽也跑到山谷下了。

山谷下到处是树,到处是草,到处是花,昆虫叫,鸟儿鸣,山谷中间的禾木那提河里的水,因为山势陡峭,河水湍急,水声震天响。

两只小家伙跑到一大堆大石头前,发现两只小松鼠在追逐,在撕咬,在挽蛋蛋儿。

它们觉得好玩极了,非常认真地看小松鼠。

这个时候,一只雪豹出现在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丽后面一棵大树背后。

这只雪豹只有一个耳朵,右边的耳朵消失了,看上去特别滑稽。

这只雪豹的耳朵,就是让眼前这两只小狼的父亲道格拉斯咬掉的。

不知道这只雪豹知道不知道眼前这两只小狼是咬掉它耳朵的那只丑狼的子女,可是不管它知道不知道,这个时候,它遇到两只小狼,很想将它们咬死。

它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们的肉。

因为,它憎恨咬了它耳朵的丑狼。从耳朵丢掉那时起,它就憎恨了所有的狼。

这只雪豹很狡猾,它不用急速的冲刺去抓攫两只小狼,它担心它的动作和声音惊醒两只小狼,不等扑上它们,它们便开始逃离。它慢慢地,轻轻提着脚爪,往前移。

它故意先移向一块巨大石头背后,让石头挡住它的身影。

两只小狼完全沉浸在两只松鼠嬉戏玩闹中,看着它们,轻轻地接近它们,轻声地呜儿呜儿叫。

小狼们太高兴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它们的背后,有个阴险的家伙正要向它们痛下杀手。

远处的白狼扎尔丽把这里的一切全看在眼里。它的心怦怦怦地跳,像要跳出来似的。它很想飞速跑过去,挡在孩子和雪豹中间。可是它清楚地知道,它如果快跑,一定会发出声响,一定会惊动雪豹。因此它用足了劲儿,拣空处跳跃奔跑。它尽量让声音小一些。

一只雪豹,一只狼,都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地向前行動。

谁能得手,全看运气了。

一分钟过去了。雪豹离两只小狼只有五六米的距离了。这个时候,它一旦跃出,抓住一只小狼,绝对不成问题。可是雪豹太谨慎了。它想近点,再近点。

当它离两只小狼只有三米时,正想一跃而出,恰在此时,只见一个白色身影,从一个石头背后跃出,向它扑去。

随着一声狼嚎,白狼扎尔丽朝雪豹的屁股咬了一口,随即它跳向一边。

扎尔丽当然明白,自己不是雪豹的对手,它咬一口,马上离开,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雪豹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子,一看,是一只白狼,马上镇定下来,看着白狼。

白狼向雪豹龇牙咧嘴,发出恶狠狠的怒吼之声。

白狼想将雪豹吼走。

雪豹一点也不害怕它,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雪豹在犹豫,不知道是先搞定这只向它扑来的白狼,还是先去抓攫那两只小狼。

呜哇,呜哇。白狼不住地向雪豹龇牙咧嘴。

这时,两只小狼因为听到妈妈撕心裂肺的声音,所以马上看见它们身后的情景,当然明白此刻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两只小狼十分聪明,立刻蹦跳到石头堆里最高一块石头上,看着妈妈和雪豹那边。

雪豹想清楚了。先向容易得手的小狼下手,不去理会这只白狼。于是,它回转过身,却见小狼不在原地了,跑到大石上。它启动了脚步,向那个方向移动。

雪豹正要跳向一块石头,白狼再一次向它攻击而去。

白狼又叫又咬。

当雪豹向它咬来时,它马上跳开。

就这样,雪豹想攻击小狼,白狼便在后面去咬,直把雪豹气得毛躁了,把精力完全集中起来向白狼攻击。白狼感受到了雪豹的力量,赶紧一转身,逃。

雪豹彻底放下小狼,追击白狼。

在稀疏的树林里,花草中,一个白影在前面飞奔,一个黄影在后面追击。

白影往左面一跳,黄影也向左面一跳;白影向右面一奔,黄影也向右面一奔。

它们的距离逐渐地在缩小。

在危险快要出现的时候,前面有一塄台。跑到塄台那里,白狼猛然一缩身,趴在地上。而雪豹,因为速度太快,加上它要攻击白狼,头向下一低去咬,平衡掌握不住,竟在空中几个跟头,向塄台下飞去。

雪豹的运气不佳,它栽下去的地方,恰有一块石头,它的嘴巴,直直地撞击在石面上。

那一瞬间,它的牙疼痛起来,它的嘴唇,破了两道口子。它的身体随着惯性,撅到一旁去了。

很久,它都不能站起。

它的身子在那里窝了一阵子,终于挣扎着爬起来。然而它的牙依然疼痛,它的嘴唇,不仅疼痛,而且发烧,慢慢肿胀了,看上去十分可笑。

雪豹气坏了,转头向塄台上面看去。

白狼居然不曾离开,居然在这个时候,还站在塄台那里向下观望。

嘴巴还在疼痛的雪豹两个纵跃,向塄台上扑去。

白狼先它一步向前逃去。

又是一个逃,一个追。

追出去有一百米的地方,一棵大树下,有一个洞穴,白狼慌不择路,向那洞穴里冲去。

雪豹冲到跟前,也钻向洞穴。

洞穴不大,白狼轻轻松松过去了,从另一个方向的洞口钻了出去;而雪豹身体稍大,在里面行动不便,硬是往里拥挤。

白狼出去以后,见雪豹进去了,把洞口一个尖石用嘴顶到那洞口,挡住雪豹的去路。

尖石堵住洞口,雪豹用头顶了很长时间,顶不动。

它真是要气死了。

白狼这一次不敢再逗留,向它孩子待的方向跑去。

雪豹没有办法,十分艰难地向后退。

它歇了好几次,用了十多分钟,好不容易退了出来。

它真的很累了。

它在那个让它费了很大劲儿的洞的外面歇了两三分钟,又想起那两只小狼,向偏高一点的地方走去。

白狼扎尔丽心里十分焦急,知道雪豹迟早会从那个洞里退出来,雪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扎尔丽呜呜呜地催促道克和道丽,想让它们的动作快一些。可是那两个家伙不过是狼的儿童,有妈妈在跟前,仿佛这个世界完全是它们的,依旧耍耍达达,跳跳闹闹。

白狼一边向前跑,一边停下,呜呜呜向两个孩子发出焦急的信号。

要上它们半山崖的山洞,它们得绕过眼前谷地里这个山嘴,扎尔丽带着两个孩子,刚到山嘴那边儿的半中间,便发现雪豹从后面跳跳地追来。

呜呜呜,呜呜呜。

扎尔丽焦急地鸣叫,用嘴巴向后指指。

两个小家伙一回头,看见雪豹向这边追来,才焦急起来。在妈妈身后狠跑。

雪豹因为累,没有用最快的速度来追,它是跳跳地向前跑。然而就是这样的速度,也比两只小狼的速度快得多。

眼看只有一两百米的距离了,而道克和道丽仍然跑得很慢,白狼跑过去,一嘴叼了跑在后面的道丽,拼命地向前跑。

见妈妈那样了,道克才用了吃奶的劲头,向前跑。

母子三只狼,穿过一片稀疏林,越过一个小溪沟,进入密密麻麻的花草丛中,再向前跑。忽然,嗖的一下,扎尔丽和道丽掉进陷阱了。

小白狼在后面跑,看见妈妈和妹妹掉下陷阱,想收住,然而跑得太过于用力,没能收住,也向陷阱里掉下。

扎尔丽和道丽掉到空地上,而道克,掉到坏人布置在陷阱里一个三杈铁刺上,一根铁刺穿透它的左后腿,把它绊住了。

道克的血流了出来,疼痛使它吱儿吱儿尖叫。

妈妈扎尔丽显得焦躁不安,走过去吻吻它,看看那根铁刺,看看儿子的伤,也呜儿呜儿叫。

道丽被吓住了,待在旁边一动不动,看着道克。

一会儿,雪豹就跑到这里,它伸着头朝陷阱里看。才看时,只觉得里面白花花的,仿佛有三只狼的影子,看不清晰,只听见小狼道克的叫声,看好久,看清了,一只狼被铁刺刺穿后腿,两只狼在旁边。当它出现在上方时,三只狼都朝上看。

雪豹不傻,見陷阱很深,便不贸然下跳。可是它也不愿意马上离开。就待在陷阱上面,在周围走走停停,到处看看,过一会儿再朝陷阱里看。

雪豹总觉得抓住一只小狼崽是有希望的。

就在这个时候,丑狼道格拉斯嘴里咬着一只已经死去的野兔打这儿经过,它突然听到儿子道克十分悲哀的叫声,它马上朝那个方向奔去。

因为这里花草茂密,道格拉斯接近这里,雪豹不曾发现,直到丑狼出现在它的面前,它才看见了丑狼。

这只被道格拉斯咬掉耳朵的家伙,从来没有忘记道格拉斯,看见它,立刻恐惧了,一转身,向远处跑去了。

道格拉斯往陷阱里一看,见爱妻扎尔丽和一对子女都在里面,它真想一下跳进去,把它们几个救出。可是它知道,这个陷阱太深,一旦跳进去,便不能上来。因此它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看一会儿,将嘴里那只野兔子扔了下去。

嗵一声,野兔子砸下去,把下面几位竟吓了一跳,都往上看,当然看见道格拉斯那张脸。

全都叫起来。

道格拉斯也叫起来。

叫了好一阵儿,还是白狼先将那野兔子撕开来,咬下一块,叼到儿子道克跟前,道丽走到肉跟前,吃起来,白狼见儿子吃起了肉,回到道丽跟前,也吃了。很久没吃东西,三只狼还真饿了,全吃得很香。

道格拉斯也像雪豹那样,在那陷阱上方,在周围,这里一走,那里一走,这里一看,那里一看。不同的是,雪豹在那里等待时机,想吃小狼的肉,而道格拉斯,此刻心里火烧火燎,它的脑子里一刻也没有停歇,它盘算着如何才能把它的亲人们救出去。

然而,很久很久,它都不能想出一个好方法。

它在那里卧了下来。

突然,它的脑袋里灵光一闪,想起救灰狼古爱娅它们时的情景,想起那半截儿树身。如果有那样的半截儿树身,扔进去,它的亲人们,也能救出来。

这只丑狼想到这里,马上起身离开这里,寻找它要的东西去了。

陷阱里三只狼只能待在里面。白狼扎尔丽和女儿道丽打起了瞌睡,道克因为疼痛,隔一阵儿,便叫几声。

直到下午三点的样子,道格拉斯都没有回来。

它在哪里呢?

它翻过两座山,在一个山谷里,的确找到一根又粗又壮的木头,道格拉斯想把它弄到陷阱那里。可是太远,山路崎岖不平,它咬着,拉着,一节一节往前移,太艰难了,太慢了。

都翻过了一座山,花费了至少有四五个小时,可离目的地依然十分遥远,道格拉斯担心起陷阱那边会不会出现什么情况,对于这根特别难于运送的木头,它犹豫起来。

它扔了它,又跑回去,叼着,艰难地走一阵儿,又扔了。

这样三次,最后还是担心那边,扔了木头,向那边急急跑去。

跑得周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它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一幕。

这时,一个人类出现在那里。

出现在陷阱的上方。

这个人类骑着马,背着枪。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打这里经过,听到狼的叫声,便顺着声音走了过来。

其实,如果这个人类身上不背枪,只骑着马,甚至他带着刀,道格拉斯也不怕他。然而这个人身上的确背着枪。道格拉斯见过多次,黑熊曾倒在那个东西下面,雪豹曾倒在那个东西下面,梅花鹿曾倒在那个东西下面。对于人类的那个黑黑长长的东西,无论怎样大型的动物,没有不惧怕的。

道格拉斯看见那个人类,它自然不会贸然扑上去,以保护它的家人。它藏在二三十米以外一棵大桦树的背后,朝那里观察。

它看几眼,便把身子往后缩一缩;随后,再探出头,朝那里看几眼,再把身子往后缩。

这个人类是一位哈萨克人,四十岁的样子,身材很高大,背有点儿驮,脸上是很坚毅的表情。他的名字叫加沙尔。他骑着马走到陷阱跟前,跳下来,往陷阱里看。

他是被小白狼道克的呜鸣声吸引过来的。

看了很久,他看清了,陷阱里有三只狼,其中一只小白狼,被铁刺刺穿了后腿,不能动弹。

这位哈萨克汉子立即回身从马身上的褡裢里取出砍刀,在旁边砍下许多细的树枝,编织成一个简易的筐子,然后用绳索绑在筐子顶上,将筐子落到陷阱里。

小灰狼道丽先跳进筐子。

加沙尔将小灰狼吊了上来。

一上陷阱岸边,小灰狼马上向前蹿去。

加沙尔再放下筐子,白狼扎尔丽看看儿子道克,呜呜叫一阵儿,道克更是撕心裂肺地叫,并且挣扎,想离开那里,进入筐子,可是它怎样动,都不能摆脱那铁刺。而它的腿,在它每动一下,都会有锥子剜心般的疼痛,在儿子痛苦的叫声中,白狼扎尔丽叫一阵儿,恋恋不舍地跳进筐子里。

看见妈妈进入筐子,小白狼道克叫声更加悲惨。

当加沙尔把扎尔丽吊到岸上时,它和女儿道丽一样,迅速蹿了出去。

可是两只狼并没有离开,站在十数米远的地方,看着加沙尔。

看见这种情况,道格拉斯从树后闪出,跑了过来,简单地亲吻一下它的女儿和妻子。然后,都看加沙尔。

加沙尔把那粗壮的绳子的一头绑在陷阱跟前一棵树上,将绳子扔向陷阱,然后抓着绳子进入陷阱,一直到底。看见一个人类到了陷阱底部,小白狼更加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加沙尔走到它跟前,两手托着它的身子,把它从铁刺上硬是弄下来。

在这过程,因为疼痛,小白狼更加大声地嚎叫。

它的爸爸妈妈和妹妹都站在陷阱上方,朝下看。

加沙尔抱着小白狼,非常艰难地抓着绳子攀上来。

那三只狼,看见加沙尔上来,都向后退。

把小白狼道克放在地上,加沙尔对它说:“朋友,去吧,回到你家人那里去吧!”

小白狼努力地动着,叫着,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

它的腿部流着血。

那边几只狼也叫,希望道克能挣扎着过去。然而它们失望了。

加沙尔说:“朋友,看起来嘛,你的情况不好嘛,我哪,得把你带回家里为你治疗一下嘛!”

加沙尔收拾了一小阵儿他的东西。好了,便抱起小白狼上马,让马转身,对那三只狼说:“放心吧,我治好它嘛,会把它还给你们!”说完,转身打马,向前去了。

三只狼并不离开,跟在加沙尔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着。

加沙尔是一位牧民,家里有六口人,父母亲都七十多岁了,原也是牧民,老了,就放弃了放牧,只在家里干点属于牧民家里的活儿,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子在城里上中学,女儿在卡拉尔镇上小学,现在家里就是加沙尔和妻子阿依努尔在放牧。开始,加沙尔也和大多数牧民一样,在阿吾勒附近的山谷放牧,但是阿吾勒附近牛羊太多,草便不够吃了,加沙尔便干脆往深山老林的深处走,直走到禾木那提山谷,他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这里人迹罕至,十分遥远,可也正因为如此,草就特别地多,加沙尔在这里待了三年,虽然他家数百只羊,十数头牛,四匹骆驼,可是也不可能将这山谷里的草吃完。待在这里,他感觉特别轻松,特别好。

加沙尔的毡房建在禾木那提河南岸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这里取水方便且阳光通透。在毡房东面,他建起简易的牛棚和羊栏、骆驼棚子和狗窝。

有了人,有了牛羊、骆驼和狗,这里就有了温暖和生气。

此刻,阿依努尔在禾木那提河下游三公里外的草地上放牧。他们家几乎所有牛羊、骆驼、马、牧羊狗都在那里。毡房这里只留下一白一黑两只狗看家。看见加沙尔抱着一只小狼崽回来,两只狗汪汪汪咬起来。

“走开,走开!”加沙尔抱着小白狼道克,把马拴在马厩旁边的拴马桩上,随后向毡房里走。

两只牧羊犬虽然叫声越来越小,可是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咬,直到他进了毡房,它们才回过头,慢慢跑到它们方才待的高地处卧下来。还不住喘着粗气。

道格拉斯和扎尔丽道丽三只狼一直远远跟着加沙尔,看见他的毡房,看见他的狗,它们远远藏在山坡上密密的草丛里。它们不动声色,眼睛却一直朝着那个方向看着。

加沙爾一只手一直抱着小白狼,他从床底下取出他的药箱子,把它提到毡房外,打开来,才觉得这小白狼的伤,得用清水先洗洗,于是去取盆,从缸里舀水,清洗小白狼的腿和伤的周围,水沾到道克伤处,疼痛起来,小白狼又叫,又挣扎。

用水洗毕,加沙尔用碘酒在伤上消毒,然后上药,最后用纱布包扎。随后,又找到两节儿小木板,绑在小白狼的伤腿上。

做完这些事情,他把小白狼放进毡房前的铁笼子里。

小白狼在铁笼子里吱儿吱儿叫。

加沙尔知道,这小家伙饥饿了。

加沙尔用刀子在毡房后的架子上挂的羊肉上割下一块,扔到铁笼子里。

小家伙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见这样,加沙尔高兴起来。这时候,他才进到毡房,从烧红的铁炉子上的白铁壶里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热茶,拿到外面,一面喝,一面看小白狼吃肉。

下午五点钟的光景,他骑上马,到下游草地去接阿依努尔和他们家的牲畜去了。

加沙尔一走,两只牧羊犬又来到铁笼子外面,向小白狼吠叫。

叫得正欢,三只狼从山坡上冲下来。狼没有怎么叫,可是当它们俩看见那三只狼,有两只的个头都比它们大,并且那只半边脸陷下去而遍体伤疤的麻色老家伙,看上去十分凶恶,它俩早被吓得往后逃跑。跑一截儿,回头叫上几声,直跑到它们的高地处,见几只狼并没有向它们扑来,才止住脚步。

此刻,三只狼并不理睬那两只狗,都围拢到铁笼子旁边,轻轻地低吟。

小白狼想站起,但站不起来,在铁笼子里吱儿吱儿地叫。

当加沙尔、阿依努尔和他们的牛羊快回到家时,道格拉斯听到他们脚步声、说话声和叫唤声,三只狼立刻从铁笼子那里离开,躲到远处的山坡上。

加沙尔和阿依努尔把羊赶进羊栏,把牛赶进牛栏,把骆驼弄进骆驼栏,把马弄进马厩。这期间,回到家的草地里的几只牧羊犬看见铁笼子里的小白狼,都在铁笼子外大咬起来。前面看家的那两只,看见大家咬,也凑过来,跟大家一起咬。

一时间,汪汪汪,汪汪汪,此起彼伏。

小白狼道克坐卧在铁笼子里,看着它们,并不显得特别害怕。

加沙尔和阿依努尔收拾好牛羊、骆驼和马之后,加沙尔开始做晚饭,阿依努尔边骂那些狗边给它们弄吃的。当那些骨头和羊杂碎都放在狗窝前的铁槽子里,所有的狗都不咬小白狼了,全跑到它们各自的地方去吃肉。一个个吃得兴致勃勃,把嘴咂巴得十分响亮。

直到后半夜,山坡上的三只狼才离开,回自己的半山崖洞里去了。

这些天,丑狼道格拉斯几乎每天都到加沙尔的毡房这里来,有时候和白狼扎尔丽及道丽一起来,有时候单独来。当然不是为别事而来,它们是来看望它们的儿子道克的。

道克的伤势一天一天见好,腿上的板子去掉了,虽然还缠绕着纱布,它在那铁笼子里可以跑过来跑过去了。

加沙尔家的牛羊主要由阿依努尔看管,加沙尔是个自由人,平常他只在早晨出去和晚上回来时帮帮阿依努尔,特殊情况,比如雷电时候,或者遇到野生动物侵扰时,当阿依努尔狠命吹起紧急信号的哨子时,加沙尔才会赶到现场,帮助解决。

通常时候,加沙尔骑着马,背着枪,在林子里转,有时候会打一只两只野兔,有时候也会打一只两只野鸡。当然,加沙尔也学习国家法律,看什么动物可以打,什么动物不能打,触犯法律的事情嘛,那是不做的。

大多数饭是阿依努尔做,可是要清炖羊肉,或者做抓饭,加沙尔便亲自动手。他觉得,那两样饭,阿依努尔没有他做得好吃。

当然,要吃肉,宰羊宰牛的事情,必须是他了。

自从把小白狼弄到家里,加沙尔对它精心照料。他觉得这只小白狼特别可爱。常常用两只黑亮亮的眼睛看他。为了它,当然也是为了他们自己,这一阶段,他已经宰了三只羊。给狼吃点肉,这没有什么,他家里的羊,多得很。

加沙尔当然知道,丑狼道格拉斯天天来看望它的儿子。开始的时候,加沙尔没太在意这只丑狼。一天,他特意留神了一下它,看它凹陷的脸面,遍体的伤痕和凶狠的眼神,加沙尔便知这是个厉害的角色。对待这样的狼,要特别谨慎,稍有疏忽,就会招来灾难。通常,加沙尔宰羊,会把骨头放在那个塑料桶内,看见丑狼,便扔一块骨头给站得远远的道格拉斯。道格拉斯特别警惕。开始几次,它都不急于去咬那些骨头。甚至前两次,它闻都不闻。先是白狼扎尔丽过去吃了那骨头,后来女儿道丽也吃了,最后道格拉斯才来吃。

慢慢地习惯了,每次来,加沙尔都向它扔骨头,而道格拉斯,每次,都过来再叼过去,走出一小段路,找一棵树背后,才吃。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道格拉斯一家有时候会跟随加沙尔,有时候是道格拉斯单独一个,暗暗跟随。当然,它们看见了他们家的牛羊,看见了加沙尔的爱人阿依努尔,可以说,包括他们家的駱驼、牧羊犬等等,它们全看见了,全知道了。狼的一家,也和人一样,想了解对方全部的生活。

两个月过去,小白狼道克的伤彻底好了。这一天,加沙尔将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对小家伙说:“去吧,我的小朋友,找你的爸爸妈妈去,回你自个儿的家去吧!”

小白狼居然看着加沙尔有点恋恋不舍,好几次,走几步,都回头来看,然而还是向道格拉斯它们那个方向走了去。

道格拉斯它们高兴极了,对道克又吻又咬,它们带着它回家了。

在距加沙尔家毡房三公里远的禾木那提河下游河畔处,有一片不小的草场。草场上绿草茂盛,阳光充足。近一个月来,阿依努尔就在这里放牧。

通常情况下,管理工作由八只牧羊犬来做。牛羊骆驼都在草地里吃草,四周有八只牧羊犬看守,两只在东,两只在西,两只在南,两只在北,长期训练过的牧羊犬,这个工作做得好极了,根本无须牧人操心。

今天,阿依努尔照样将她骑的大青马放开,让它在草地里吃草,而她,坐在草地西边林子里的石头上弹奏冬不拉。

歌声美妙极了,伴着林子里鸟儿的鸣叫,伴着河流里水的清响,更加动听。

阿依努尔弹着弹着,忽然看见林子深处,离这里有五六百米的地方,一头黑熊,向这个方向走来。

如果黑熊进入羊群,羊群会因为惊恐而散乱,弄不好会丢失很多牛羊。

阿依努尔放下冬不拉,立刻站起来。

她要设法阻止黑熊来到这里。

她当然知道,黑熊不是一般的野物,黑熊不好对付。

她先吹一声尖利的口哨,把大青马招来,马上骑在上面,想了一想,应该把加沙尔呼唤过来帮忙,如果他能及时赶到,有他的枪,黑熊绝对不敢造次。于是,她执起脖子上挂的哨子,用力地吹起来。

唧——唧——唧——

哨子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向更远的地方传去。

之后,她又吹起口哨,把八只牧羊犬唤了过来。

这时,她执起蹲在一棵大桦树边儿的长竹竿,带领八只牧羊犬,朝着黑熊的方向,进了林子。

牧羊犬们看见黑熊,都汪汪汪地朝黑熊狂吠,然后一溜串向黑熊冲去。可是当它们到了黑熊近前,全慢下脚步,一边咬,一边看后面骑马过来的阿依努尔。而黑熊,看见它们向它冲来,叫着,并不当回事儿,依然像方才那样,高昂着头,往前走。

阿依努尔执着竹竿,并未对黑熊做出挑衅的动作,却喊:“嗨,朋友,朋友,站住!”

黑熊虽然对牧羊犬们不理,可是当作为人的阿依努尔向它喊话,它居然站住了。可是它没有一点儿怕意,用两个眼睛望着阿依努尔,仿佛在问:“哼,有什么事儿吗?”

看见黑熊站住,狗们叫声小了下来。

阿依努尔说:“嗨,朋友,前面有羊群,你不能过去。你过去了嘛,羊嘛,会乱呢。”

黑熊看一阵儿,其实没有听懂阿依努尔的话,即使听懂,它恐怕也不想理会阿依努尔,它的眼睛眨了几眨,然后又迈开步子,大咧咧地向前走。

牧羊犬们掀起新一轮更大声音的吠叫,然而看见黑熊往前走,它们围成半圆形集体往后退。阿依努尔的大青马,看见狗们往后退,也转过身子,想向远离黑熊的方向走。阿依努尔有点儿生气,使劲儿拽了几拽大青马的辔头,使它又转了过来,她再一次大声地喊:“站住,站住!”

黑熊不理会她,继续往前走,步子迈得更大了,黑熊一走快,牧羊犬们退得更快了,大青马几次转过方向,想往草地方向逃离,都被阿依努尔一次一次弄过来。就这样,黑熊向前逼,逼过二三十米,阿依努尔急了,猛一打马,用竹竿朝黑熊戳去。

黑熊一点儿都不怕她的竹竿,反而用嘴咬她的竹竿。

见阿依努尔向黑熊进攻,牧羊犬们叫声加大,往前扑的样子也愈显厉害,可是它们没有一只敢于真正扑向黑熊。

阿依努尔的竹竿突然戳在黑熊的鼻孔上,黑熊疼痛了,向后退了一下,站住了。

阿依努尔怒吼:“滚,滚,滚你个黑坏蛋!”

然而黑熊一点儿都不怕她,看了她几秒钟,马上向她扑了过来。

阿依努尔的大青马真是不给力,见黑熊扑来,马上转过身,就要逃,牧羊犬们看见黑熊的气势,纷纷向后退,阿依努尔用力拽马辔,马向前跑几步,又转过来,阿依努尔用竹竿再戳,可是没有戳上黑熊,见黑熊扑到跟前了,马又逃。

就这样,黑熊不断前进,快到草地了,那边很多羊看见黑熊,都吓得往远离黑熊的方向躲避,于是一部分羊开始拥挤。看见这种情况,阿依努尔更加焦急,想用力戳黑熊,可是大青马恐惧,只是逃,看见大青马逃,黑熊更是不害怕,更是往前追,阿依努尔在马上已经很难控制马,当退到林子边的时候,一个树桩把仓皇逃窜的马绊了一下,马突失前蹄,跌倒了,阿依努尔也从马上翻了下来。

就在这时,黑熊向她扑来。

黑熊离她只有八九米的距离。

太危险了。

牧羊犬们虽然在咬,可是它们这个时候都在黑熊的后面,没有一只能够保护阿依努尔。

阿依努儿摔在地上这一瞬间,看见后面追过来的黑熊,心想这一下自己可能要死在这头黑熊的大嘴巴上了。

她几乎绝望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几只狼,突然气势汹汹向黑熊扑了过去,又叫又咬。这些狼可不是牧羊犬,它们真刀实枪,使出全力,向黑熊进攻。

阿依努尔在那一瞬间正好从地上爬起,看见两个灰影两个白影,拼命向黑熊扑击。在那一瞬间,她高兴极了,振奋极了,热血沸腾。

黑熊虽然有劲儿,可是它没有狼机敏利索。四只狼,两只大的,两只小的,它应付不过来,虽然奋力去咬,可是一嘴也没咬上,而它的身体,被咬了几十下,血都流了出来。到处疼痛。黑熊聪明,觉得这样下去没有好处,马上转过身,朝远离这个方向的林子里跑。

四只狼,穷追不舍,咬着叫着。

这个时候,加沙尔也骑马赶了过来,看到这个场面,看到林子深处四只追赶着黑熊的狼的身影,他感動得流下了热泪。

白狼扎尔丽感冒了,它感觉昏昏沉沉,身上发热,于是近来它不出来捕猎,只在半山岩洞附近活动。

小灰狼道丽习惯于和妈妈在一起,也不出门。要么坐卧在妈妈身旁,要么跑在妈妈前后。总之,不离妈妈左右。

小白狼道克天天和爸爸出去狩猎。说是狩猎,其实是学习狩猎。道克的体重有爸爸的一半,按照体力,抓野兔这样的事情,它是完全可以办到的,然而它的经验不足,在最后的一抓时,往往出错,所以老让兔子跑掉。

不过最近它颇有进步,因此劲头很大。

今天,父子俩来到林子外的草地里,抓捕野兔。

这里野兔很多,它们一到这里,就发现一只黄色野兔。

道格拉斯故意不去追击,为的是把机会留给儿子。

一看见兔子,道克就追了过去。

因为草丛一片茂密,一片稀疏,所以兔子一会儿现身了,一会儿隐没了。道克拼出自己所有的力气,不断地接近兔子。

当它离兔子只有一米的距离的时候,猛地一跃,向兔子扑去。

看上去仿佛要抓住了,然而兔子身子一缩,迅速拐弯,跑出去了。

而它,因为惯性,不能收住,翻一个跟头。

兔子跑远了。

它马上爬起,又向兔子追击过去。

它又使出全身所有力气,接近兔子。

跟刚才一样,在它最后一击时,翻了跟头,兔子再一次跑远。

这样的事情出现了五六次,小白狼道克气喘吁吁,野兔却像刚开始一样,跑得很欢。小道克慢了下来。

这个时候,道格拉斯跑了起来。

道格拉斯并不去直接猎捕野兔,而是跑向它的前面,截住它,让它向接近道克的方向去跑。看见爸爸帮自己,道克重新焕发出精神,向野兔追击。

然而,它第七次失败。

第八次,它成功了。

它高兴极了,一口咬死兔子,用嘴举起,在草地上奔跑。

在道格拉斯的帮助下,小道克今天猎捕了五只兔子。

道格拉斯叼了三只兔子,道克叼了两只兔子,它们顺着禾木那提河畔向上游小跑。时而越过树林,时而越过草地。

跑到高坡森林那儿,出事了。

这儿全是又大又老的树木,地上长满了草,在一棵直径有七八米粗的大榆树旁,有人给草丛里布置了大铁夹子。当它们跑到这里时,只听啪的一声,丑狼道格拉斯的右后腿被夹住了。

大铁夹子上有锯齿,锯齿嵌进道格拉斯的皮肉里。

道格拉斯挣脱几次,可是铁夹子太结实,太牢固,它挣脱不了。

小道克看见爸爸遭了铁夹,扔掉嘴里的兔子,过来咬那铁夹,咬了好一阵子,可是咬不烂。

小道克吱儿吱儿叫起来。

道格拉斯把嘴里的几只兔子扔到身边,也咬铁夹子,也挣脱铁夹子,折腾很长时间,看来不得解脱,它便一声不吭,只是到处去看。

小道克比爸爸还焦急,还害怕。它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远处,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一会儿再咬那铁夹子。

它惶恐不安。

突然,它的脑海里现出一道闪光,它想起救过它的加沙尔,它的心里有主意了。

小道克跑到爸爸面前,叫起来,然后用头朝禾木那提河下游加沙尔居住的方向指着。

叫几声,指几下。

马上,道格拉斯明白了,它的嘴里发出呜儿呜儿的声音。意思是,去吧,去吧。

小道克一转身,朝禾木那提河下游的方向跑去。

道格拉斯昂起头,呜儿呜儿长叫起来。

它在告诫儿子,一路上要注意安全。

二十多分钟,小道克跑到加沙尔毡房的外面。

正是午后,加沙尔在毡房里的木炕上睡觉呢。早上,他和阿依努尔安排好牲畜,就骑马回来,开始煮肉,到中午,肉煮好了,捞出来,加沙尔就想喝几杯酒,他拿出已打开的一瓶伊犁老窖,吃肉,喝酒,微醺,便躺下了。

小白狼道克很聪明,它看见加沙尔的枣红马在马厩里吃草,就知道加沙尔这个时候一定在家里。因为毡房的簾子放下着,所以小道克走过去,用头推一推帘角,探头进去,便看见加沙尔在木炕上扯鼾,于是挤了进去。

呜儿呜儿呜儿……

它站在炕下叫,想把加沙尔叫醒。

加沙尔因为喝了酒,所以睡得很沉。

小白狼叫了大约两分钟,见加沙尔继续在扯鼾,便嗖地一跳,跳到炕上,用它黑黑的嘴巴拱加沙尔。

加沙尔两条胳膊向上伸了两下,一转身,又睡去了。

小道克走到另一面,再拱它。

“啊啊,谁啊?”

加沙尔突然看见小白狼道克,马上坐起来。他一把抱住小白狼,想亲亲它的脸,可是小白狼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去,跳下炕,回转身,吱儿吱儿叫起来。

小白狼显得十分焦急。

加沙尔穿上他的小夹克,跳下炕。

在加沙尔穿鞋时,小白狼从毡房的门帘处钻了出去,见加沙尔没有马上出来,又钻进来,看见加沙尔穿好外套,它又急急地钻出去。

加沙尔明白了,这小家伙找它有事情哩。

他走出去,小家伙居然站在他的马厩前。加沙尔边往马厩走,边说:“小朋友,你真机灵嘛!”

加沙尔带了枪,骑上马,跟着小道克朝禾木那提河上游方向奔去了。

小白狼道克离开以后,丑狼道格拉斯卧了下来。它被夹的腿隐隐作痛。对这条老狼来说,这点子疼,算不得什么。对它没有多少影响。它知道,小白狼去请那位曾经救过它们一家狼的哈萨克人。这个铁夹子对于它们狼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灾难,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去掉那个铁夹子,就像洗掉手上的污垢那么简单。

道格拉斯耐心地等待哈萨克人加沙尔的到来。

可是等着等着,没有等到它企盼的人的到来,它的仇敌,那只被它咬掉耳朵的雪豹却来到它的面前。

雪豹活动到那个半山坡上,突然之间眺望到它这里的情况。

按说,这只雪豹吃过它好多次亏了,见了它,该躲着它才对。

如果是一只狐狸,一只獾,甚至是一只狼,如果吃了丑狼的亏,一定会躲着它的。

可是这是一只雪豹。

在雪豹心之深处,是不会将一只狼放在心里的;然而这只被它多次击败的雪豹,丢掉一只耳朵的雪豹,应该说,的确害怕了它这只狼,在正常情况之下,如果它看见道格拉斯,一定会躲开的。

可是这次,情况有点儿特殊。不是雪豹有了什么特殊,是它道格拉斯有点儿特殊。它被夹子夹住了腿,雪豹全给看见了。

雪豹为了弄清这个情况,先在半山坡上看一阵儿,再往下跑一截儿看一阵儿,跑到山底看一阵儿,甚至跑到离它二十多米的地方看一阵儿。

最后,雪豹确认,它的这只仇敌,的确是被人类布置的铁夹子夹住了后腿。

它十分高兴。准确地说,它十分兴奋。

它挽回面子和报仇的机会来到了。

它跑到丑狼道格拉斯的面前。

道格拉斯方才一直闲闭眼睛想心事,突然睁开眼睛,看见这只缺了一只耳朵的雪豹站在离它大概有七八米远的地方,阴险地看着它。

一开始,道格拉斯没有感到害怕。

可是,很快它就害怕了,因为它越来越清楚自己目下的处境。

它的腿被夹子夹住了,它的身体并不自由。

不要说是雪豹,就是一头野猪,在现在的情况下,它也对付不了。

雪豹看着它,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

道格拉斯在这时深深地感到,今天,弄不好要死在这只雪豹的手上了。

这时,它的心里产生出一丝丝的悲伤。

这是这只丑狼很少产生过的心理。

虽然产生了,也只是几个瞬间,这只丑狼毕竟经历过很多悲欢离合,经历过巨大的伤痛,那一丝丝悲伤,像戈壁里一两分钟的阵雨,瞬间降下,瞬间消失。它马上想,死了也就死了,在死前,它该怎样,还得怎样。

雪豹看着道格拉斯,嘴里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慢慢地朝道格拉斯的跟前逼近。

道格拉斯站了起来。

突然,雪豹跳跃起来,向道格拉斯扑将过来。

顿时爆发出激烈的咬叫声。

因为没处躲藏,行动不便,道格拉斯的腰间挨了一口。

好在,雪豹内心里仍然恐惧这只丑狼,不敢投入全部的攻击力量,咬一口,马上向远处退去。道格拉斯挨一口,皮肉未烂,它也恶狠狠地向雪豹看着,偶尔从嘴里发出几声短促的声音。

雪豹故伎重演,非常谨慎地攻击。十数次,将道格拉斯咬了十数嘴,道格拉斯左肚子破烂了一块皮,右肚子一个深口子里流出了血,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创伤。

道格拉斯懂得自己处于不利的状态,更是十分谨慎,对于雪豹的攻击,以躲避为主,这慢慢使得雪豹的胆子大起来。

突然,雪豹扑过来,进行连续攻击。

雪豹错了,因为它的不马上离开,给道格拉斯一个机会,道格拉斯在防御的过程中突然一嘴,向雪豹脸上咬去。道格拉斯的嘴巴太厉害了,一嘴便将雪豹一块皮肉咬下来。

雪豹脸上流出了血。

因为疼痛,雪豹立刻向后退去,并且大叫起来。

然而雪豹也没有恐惧,反而因为受伤斗志大增,突然再一次向道格拉斯猛然扑将过来,用了全力,连扑带咬带叫,虽然身上也遭到丑狼几嘴,挂了彩,流出血,可是它猛然一下,咬住丑狼的脖颈,只要它有足够的力气,头一抖,便有可能送了这只丑狼的性命。

然而就在此刻,它的力气已经用到极致,它也累得实在没有劲儿了。

道格拉斯因为受制,一点儿不敢去动。稍有不慎,即会当场毙命。

雪豹用力地咬着,大声地喘气。

道格拉斯也大声地喘气。

在这紧急关头,道格拉斯用心思索如何化解当下的危机。

雪豹喘息着,然而心里十分自信,想着只要缓过劲儿来,只一下,便结束这只使它蒙羞的丑狼的性命。

它喘息着,休息着……慢慢地,力量在它身上聚集。马上,它就要使出它的最后一招。

好了,它正要使招时,意外出现了。

小白狼道克带领加沙尔赶到这里。

当雪豹要用那最后的力气时,枪响了。

啪一声。子弹从它头顶上飞过。

雪豹马上看到加沙尔骑在马上,用枪瞄准着它。不等它有所思考,又啪的一声,第二枪放了过来。

这只雪豹,早就见识过人类的枪和子弹,它知道人类的那个东西比魔鬼还可怕,马上丢开道格拉斯的脖颈,一转身,加紧逃跑。

啪,啪,啪,啪……

子弹不停地从雪豹身边飞过。雪豹害怕极了,使出全身力气,向山林里逃跑。

其实,并不是加沙尔枪法不好打不上它,是因为有动物保护法,加沙尔故意不打它。加沙尔要的,只是将它吓跑就行了。

这期间,小白狼道克早跑到道格拉斯跟前,边在它爹身上亲吻,边呜儿呜儿鸣叫。

看见雪豹已经走远,加沙尔从马上跳下,走到丑狼跟前。尽管道格拉斯和加沙尔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可是因为这铁夹子是人类的东西,并且,道格拉斯是一只有阅历的狼,当加沙尔接近它时,它依然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发出呜呜的威胁声音,以震慑加沙尔。

加沙尔懂得狼,不理它,走到它跟前,蹲下来。对于让狼感到难上加难的铁夹子,加沙尔只用手扳了一下机关,便听啪的一声,夹子打开了。

丑狼道格拉斯嗖的一下蹿了出去。大约七八米处,它停了下来,回头看加沙尔。

“不用怕嘛,朋友,回去嘛。”加沙尔向道格拉斯打招呼。

小白狼道克跑过来,亲吻了几下加沙尔,加沙尔用手在它头上摸了几摸,说:“跟爸爸回家去嘛,小家伙,别忘记来看我嘛!”

道克跑到道格拉斯旁边,两只狼向前跑了,跑了数十米后都停下,回过头看加沙尔,加沙尔向它们挥手,它们又跑,数十米后,再停下,回头来看。

最后,它们消失在丛林里了。

这些天,丑狼道格拉斯几乎每天都出现在加沙尔的视线里。

其实,是道格拉斯每天都要看一看加沙尔。

这只很有些阅历的显得较为冷酷的丑狼,在感情上,实际上有些依恋这个哈萨克牧人了。

有时候,加沙尔从毡房里出来,便看见它站在毡房不远处的大树底下;有时候,在放牧的草场上,道格拉斯会站在山坡上,朝加沙尔眺望;有时候,加沙尔在河里打水,突然便看见道格拉斯站在河对岸,专注地望他;有时候,道格拉斯带着它的儿子小白狼道克;有时候,则是它单独出现;当小白狼道克也来时,它一定会向加沙尔跑来,会亲吻加沙尔的长腿,亲吻加沙尔的马蹄。加沙尔当然特别喜欢它,会把它抱起来,亲吻它漂亮的身子,每逢这个时候,丑狼道格拉斯定定地站着,神情专注地望着他们。

今天,加沙尔和阿依努尔在草场上安排好牛羊骆驼之后,便骑马顺着禾木那提河畔向上走,来到河谷从东到北拐弯的那片茂密的树林里。

很长时间没有吃兔子肉了,天天是羊肉,他想改改口味儿。

他想打一只野兔子。

这片树林里的野物不少,野兔子特多。

走进林子,打马向前一段距离,加沙尔便看见一棵大桦树下,一只黄色野兔子在吃草。他拽一下马辔。马停下来。他从肩膀上取下枪,端在手上,向兔子瞄准。

啪一声,子弹向前射去。

加沙尔的枪法没什么说的,子弹准确无误地打向野兔子的前胸,穿过身体。

野兔子居然向上跃了一下,掉下来,身子大幅度扭动两次,便不动了。

加沙尔判断,它死去了。

见野兔子已死,加沙尔不着急了,缓缓地将枪挎到肩上,打马向前,预备到跟前跳下去捡拾野兔子。可是马才走出去五步,就见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一堆茂密的草丛里钻出来,以飞快的速度,叼了那只死兔子,向前跑了。

一只狐狸,居然抢走加沙尔的猎物。

加沙尔生气了。

就在这个林子里,许多次,加沙尔打下猎物,都让狐狸给抢走了。

这一次,发生了同样的事情,加沙尔的怒火一下子升腾起来。他打了马的屁股,朝狐狸追去。

然而这是在森林里,马的身子太大,况且,草丛太多,狐狸一会儿现出,一会儿钻进草丛。尽管加沙尔用了全力,几次马都撞在大树上,几次眼看就追上狐狸,可是追得马都气喘了,他都出汗了,还是让那可恶的狐狸给逃走了。

加沙尔真是要气死了。

真想平复一下怒气,再去寻找野兔子。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丑狼道格拉斯出现在他的眼前。道格拉斯叼着那只野兔子,放在那片空地上,静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只野兔子,是道格拉斯为他从狐狸那里抢回来的。

加沙尔一下子高兴起来,大聲地说:“朋友,谢谢,你比我能干嘛,谢谢,谢谢,你拿回家去享用嘛!”

可是道格拉斯用嘴将那野兔子叼到他跟前,扔到他面前,轻轻呜儿呜儿两声,跑去了。

加沙尔下马拿取了野兔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不是因为这只野兔子,而是因为道格拉斯和他的友情。

最近两天,连续不断地下着大雨。不过,两天过后,马上放晴。

这天夜里,月亮高高地悬在天的正中央,天空又蓝又白,星星个个在眨眼,像要对着世界挤眉弄眼似的。

禾木那提山谷一片银白。

树冠和山峰的阴影跟月光构成这里黑白两种颜色。

风轻轻地吹,树叶时而发出声响,河水大声流动,十分激越。这一切,仿佛亘古不变似的,仿佛永远可以感受似的。

吃罢晚饭,阿依努尔累了,早早上了木床。加沙尔睡过中觉,到晚上就不瞌睡,他从毡房里拿出冬不拉,弹奏起好听的歌曲来。

一首歌曲演奏完毕,另一首歌曲再一次演奏起来。

直到夜半一点多钟,加沙尔仍然没有睡意。

当这一首歌曲演奏完毕,加沙尔突然听到牧羊犬的吠叫,接着,听到丑狼道格拉斯呜呜呜的叫声。

加沙尔马上知道,道格拉斯夜半访问他了。

可是,它从来不曾在夜半访问过他。

难道它那边出现了什么情况,丑狼要他去帮忙?

加沙尔赶紧站起来,朝着狗和狼的叫闹声那边走过去。

远远的,他看见几只牧羊犬愤怒地朝着道格拉斯叫喊,而丑狼,站在那里,绝没有要走的意思。它肯定知道,他的朋友加沙尔听到叫声,会来到它的跟前的。

加沙尔一边朝前走,一边斥骂几只牧羊犬,命令它们不要咬了。几只牧羊犬很不情愿地一边咬,一边向后退。最后,在加沙尔的呵斥声中,退回到巢穴那边去了。

看见加沙尔,丑狼道格拉斯昂头焦躁地叫喊,它的头一会儿朝着河的方向大叫,一会儿朝着山坡上的方向大叫。

“朋友,出了什么事情了?是有什么动物欺负你了吗?”加沙尔一时闹不明白丑狼的意思,這么瞎猜着问。

呜儿,呜儿,呜儿。道格拉斯依然像方才那样大叫,一会儿朝着河的方向,一会儿朝着山坡的方向。

“难道是你的家人掉到河里去了吗?”加沙尔这么说着,指一指河流,只见道格拉斯突然向河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朝他大叫。直跑向河岸。

加沙尔当然跟它到了河岸。

道格拉斯朝着河流那里不停地叫,不停地叫。

加沙尔这才将心放到河流这里。他突然发现,河水暴涨了。天哪,这样晴朗的天空下,河面的水至少涨上来有两三人之高,而且,河水变成浑黄的浊水,泥水,河里漂着大小的树木,一上一下,急速地向下游流去。

不好,这河谷里可能要发大水。难道是这丑狼朋友向自己来预报灾难即将来临吗?

加沙尔静下心来,向离开河流的方向退出去一百多米的距离,到了山坡上,他趴在地上静听。他听到了,在河流的上游,有庞大的水流的声音。一定,这河谷要发大水了。

凭着他在山里生活多年的经验以及动物的预感能力,他决定,赶紧搬家。

加沙尔回到毡房,马上叫醒阿依努尔,先把牛羊和几匹马很艰难地赶到半山腰那块草地上,安置好。让几只牧羊犬看管。然后,回到毡房,收拾东西,赶紧拆掉毡房,一件一件整理,绑在一起,放在骆驼身上。这才匆匆上山。

等他把所有能用的东西全搬到半山腰那里的时候,河谷里的大水,像一头狮子似的,从上游汹涌而来,把这整个儿山谷的几十米高全淹没了。

在他搬家的过程中,他的朋友道格拉斯一直跟前跟后,大声地叫嚷,好像它有很多的话,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完似的。

快天亮的时候,道格拉斯看见它的朋友加沙尔一家安全地住进新搭起的简易毡房里的时候,才离开。

加沙尔看着慢慢隐没在草丛里的狼的身影,深情地说:“我的朋友,谢谢你,谢谢你,是你给了我们全家和我的这些牲畜第二次生命嘛!谢谢你嘛,我的朋友!”

白狼扎尔丽和女儿小灰狼道丽从自己家卧洞出来,拣一块向阳的地方刚卧下,就听见东边传来斯加克和古爱娅的女儿阿莉呜儿呜儿的叫声,这叫声对于这边一家来说太熟悉了,那是阿莉饥饿的声音。

看来它们家又没有吃的了。

扎尔丽刚卧下,不想动,想晒晒太阳,想等一会儿把自己家储存的鲜肉给它拿过去一些,不能让小狼崽挨饿。

可是不等它起来,小狼崽阿莉就从自己窝洞里出来,一路哀叫,来到它的跟前。白狼扎尔丽卧不住了,起来,到自家卧洞上方,从湿土里取出一块鲜肉扔下,在下面的小阿莉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吃饱,它围着白狼扎尔丽不停地叫,叫,用嘴巴不停地指向它家窝洞。扎尔丽明白,它们家一定有什么事儿。于是扎尔丽跟在它身后,走向它们家窝洞。自然,小灰狼道丽也跟了过来。

到了古爱娅和斯加克的洞里,才看见,古爱娅此刻在发烧,它喘着粗气,难受得不停呻吟,扎尔丽用嘴巴在它身上蹭一蹭,感觉像蹭在火炭上一样。扎尔丽赶紧跑出去,在外面的水坑里噙一口腔水,向古爱娅身上喷洒。

古爱娅成了这个样子,斯加克在哪儿呢?

白狼扎尔丽把一些新鲜肉弄来,放在古爱娅的嘴巴前面,古爱娅狠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又在那里呻吟,喘气。

扎尔丽待一阵儿,跑出来,用眼睛到处搜寻斯加克,它突然看见斯加克躺在一个高台上晒太阳。扎尔丽生气了,跑到跟前,大声嘶鸣起来。

它在声讨它。仿佛是说,你老婆病了,没有吃的,你居然在这里睡大觉。你这个没有长良心的家伙!

开始的时候,斯加克不理,随后它从高台上跳下来,跳到扎尔丽跟前,又吻又亲。

这只公狼,居然对它昔日的情人调情。

它不知道,扎尔丽这时对于它十分愤怒。

扎尔丽用非常有力的嘴巴狠狠咬它,大声地嘶鸣。

斯加克耍赖,当扎尔丽狠咬它时,它就躲避,前跑,当扎尔丽停下来时,它又过来亲吻。

突然,丑狼道格拉斯从旁边的密林里走出来,它黑着脸,看着斯加克,用低沉的声音嘶鸣,它这是在警告它。

斯加克突然看见它,有些恐惧,以为道格拉斯会扑过来,咬它,看见它的确没有向它扑来的意思,它知道它不会马上咬它,然而它还是怕它。

它老老实实地站在那儿,听它发怒。

这样过了一会儿,道格拉斯一边用嘴巴向远处的森林指,一边低叫。

这个样子,斯加克领会了,那是叫它跟它一起去狩猎。

因为它斯加克太懒了,所以丑狼道格拉斯经常逼它跟它一起去狩猎。

它因为害怕道格拉斯,不得不跟道格拉斯一起去狩猎。

道格拉斯先从前面走了。

斯加克跟在后面。

它不敢不跟,它怕道格拉斯收拾它。

它们下到谷底,涉过河,穿过一片草地,顺着山势拐一个弯儿,便进入那片茂密而窄长的森林中。这片森林中,野兔子很多。

一进入,道格拉斯便看见一只灰兔子在一棵大树旁边认真地吃草。它几个纵跃,像支箭一样射向野兔子。野兔子还未来得及害怕,便被道格拉斯咬断了脖子,当即毙命。

把这件事情一完成,道格拉斯把野兔子放在那儿,抬起头,朝四处看。

它看得很认真。

它在观察,周围有没有危险。

帅哥斯加克因为没有吃早餐,饿极了,看见那个野兔子已经变成鲜肉,馋极了。它飞步跑过去,就要吃。

可是它的嘴巴刚一触上那肉,就被道格拉斯咬了一口,道格拉斯龇牙咧嘴,用恶声威吓它,斯加克恐惧道格拉斯,连连后退。

道格拉斯一边用低沉的恶声吼,一边用嘴巴向森林里指,意思是让它自己到那里边去狩猎。

道格拉斯给它们接济的肉够多了,不是舍不得让它吃,是不想惯它的懒毛病。

斯加克最大的毛病就是懒,其实它真的狩起猎来,也很能干。它被道格拉斯威吓进入林子,马上就发现两只焦黄的野兔子在谈恋爱,一只追一只,追一截儿,咬一阵儿,斯加克藏在茂密的草丛中,看着它们。

当两只兔子刚停下跑动,再一次在那里兴奋地耳鬓厮磨时,斯加克向它们发起了进攻。

两只兔子向两个方向飞跑,斯加克犹豫一下,向逃向南边的野兔子追去。

野兔子发疯般跑,斯加克也用全力追赶,一直跑出森林,跑到河谷那片稀树草地,斯加克才抓住那只兔子。

它饿极了,两口就咬死兔子。

马上,它就把兔子撕了开来。

狠狠吃了几口,它才想起安全问题,抬起头朝四处看。它现在在稀树草地,河谷两边山坡森林里的所有生命都能看见它,等于说,它完全暴露在别人的视野之下,处于极端危险之中。它也产生了把兔子叼到森林深处去吃的想法,可是它的确饿极了,鲜肉对于它来说,太有诱惑力了,它克制不住,就把那个野兔子叼到一棵树干像碾盘粗的大树旁边,狠狠地吃起来。

道格拉斯继续在那森林里狩猎。

很快,它又收获了两只野兔子。

它一边干自己的活儿,一边关注着斯加克。

它当然发现了斯加克处于危险的境地,它本来想叫几声,招呼它过来,可是又一想,让它在危险中历练历练,多吃点儿亏,便多长点记性,因此一直不曾吭声儿。

斯加克吃着那兔子,十分享受,肚子渐饱,便边吃边向周边看,感觉惬意。当它再一次咬烂一块肉时,突然啪的一声,一颗子弹从山坡上打来,打到它前面的树干上了。

斯加克领略过人类的子弹,吓得本能跳起来,可是不等它站定,又啪的一声响起,这颗子弹从它尾巴尖儿擦过,打在一堆荆棘里。

斯加克彻底害怕了,一转身,朝着南面方向飞奔。

啪啪啪,啪啪啪……

子弹不停地打起来,在它的身体周围飞舞。

它刚跑过一篷荆棘,嗖,随着一声锐响,一根明亮细小的铁箭插进它的后胯上,它随即倒下。

它很害怕,马上站起,继续前跑。

可是,它的胯劇烈疼痛起来,仿佛四条腿都不听使唤,它的跑已不是刚才的飞跑,而是跑两步,闪一下,跑一步,闪一下。跑得跌跌撞撞,十分缓慢。

啪啪啪,啪啪啪……

子弹依然朝它打来,好在这人枪法太差,没有一颗子弹打中。

道格拉斯突然发现这一幕,顺着隐蔽处向它这儿飞奔过来,道格拉斯先咬住斯加克,把它拽着肚贴地面,就那么矮着身子朝前挪,到了一堆极其稠密的荆棘后面,道格拉斯用头分着荆棘,向荆棘里钻进,顺着道格拉斯开辟的路,斯加克跟进,它们到了里面,静静地卧下。

两只狼,不愧是狼,卧在里面,一声不响,从荆棘闪烁的缝隙里往外看。

一会儿,隐隐约约看见两个人类的腿在荆棘外闪动,一会儿过来,一会儿过去。

一个人说:“大概就在这儿,它不会跑远。”

一个人说:“叫你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你打不准,反而把它吓跑!”

他们一会儿从这儿走远,一会儿又走近这儿,说着话,寻找着狼,还有几次,蹲下来,往两只狼所在的荆棘里看,可是荆棘过于稠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而两只狼,倒是看见了他们。真是狼啊,很有定力,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两个人类走开了。

道格拉斯用嘴将斯加克身体上的铁箭拔出来,之后两只狼走出荆棘,道格拉斯没有忘记自己两个战利品,那两只野兔子,跑过去把它们埋在一棵大树旁边,遂趴在地上,让斯加克爬到它的背上,把它向家驮了回去。

禾木那提山谷从北向西南方向拐弯处,向南开辟一条小沟道,大约一公里的样子,是另一山谷,名叫卡拉山谷。卡拉山谷基本上与禾木那提山谷保持平行态势,在这里也是那么弯一下,向西南弯曲而去。

离这里不远,大概三四公里,沟道开阔了,马上又收紧,给这里形成一个桃子形的平旷地,并且这个山谷,虽无大河,却有像小河一样的好几条溪水,于是很多年前,便在这儿建设过一个兵站,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兵站又被废弃了。

人最多的时候,这里曾经驻过二十多个兵。

当年,解放军用土打垒的墙做围墙给这里建起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东面建立一排房子,西面建立一排房子,后来废弃,年深日久,房子的顶上有了烂洞,可是主体依然完好无损。

如今,有几个偷猎者来到这深山老林,发现这么一个地方,便给两排房子顶上盖了厚厚的帆布,用绳子和大铁钉加固了,住在里面,遮风挡雨,倒是又方便又理想,比住帐篷和临时搭的窝棚好多了。

这几个人,在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有两三年的时间。

不过,他们冬天就走了,夏天便再来。

他们疯狂地偷猎,在这深山老林里,没有人管。狼、貂、狐狸、獾、雪豹、熊……能遇到的野生动物,他们都去猎获。这两三年时间里,他们给周围这些山谷里,挖了很多陷阱,布了很多机关,他们也骑马用枪打猎。实话说,他们收获了很多。很多动物死在他们的手上。他们主要出售名贵动物毛皮,当然,也售熊胆、牛黄,动物身上能卖的,他们都卖。

他们住在兵站西面的房子里。他们总共四个人。四个人里的头儿名叫张猛军,因为秃顶,长像极像电影《少林寺》里的秃鹰,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秃鹰。他凶残暴虐,说话不多。监狱里蹲过两次,什么也不怕。他和他年轻的情人王洁一住在靠南的三间房里。王洁一很漂亮,爱说话,做事利落,也是个狠毒的角色。靠北的三间房里,住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大学生,名叫周思其,因为冲动谋杀过同学,犯了国法,在逃,他年轻英俊,生一头卷发,所以大家不叫他名字,叫他卷毛;另一个是秃鹰的表弟,长得五大三粗,因为满脸大胡子,他们叫他张飞。

对面的一排房里,他们做仓库。放着动物毛皮,摩托车和他们所需要的很多东西。院子里,也有许多杂乱的东西,也架设起马厩。马厩旁边,搭起大铁架,专门用来挂打死后的动物。动物悬吊在铁架上,方便剥皮。

另外,院子里还停放一辆别克牌汽车和一辆皮卡车。

因为经常剥动物的皮,所以院子里散发出股股腥臭气。苍蝇成群飞舞。

昨天,这些人出去活动,回来太晚,都到夜间十二点多,所以今天都没出门。秃鹰在房子里擦他的半自动步枪,王洁一在做饭,卷毛在读一本明史,而张飞则在院子的铁架子下剥一只灰狼的皮。

张飞勤快,几乎所有猎物的皮都是他剥下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张飞的刀子,特别明亮爽快。张飞剥动物的皮,那不是干活,那是艺术,他的每招每式,看上去都十分漂亮。只半个小时,张飞就把灰狼的皮和肉分离开来。

他正要把灰狼的整个肉身子从架子上取下来时,铁架上面大树冠里一只乌鸦屙下一滩粪便,向他袭来。

巧的是一泡白白的稀屎。

这堆稀屎的坠落,在张飞脸上形成一个绝美的艺术,像一枚白白的大钉子贴在张飞脸面的正中心。

白和他脸面浓密的黑胡须构成颜色对比分明的图案。

如果他這样站在现代行为艺术的展览厅里,那么不知道会吸引多少观众的眼球。

不知道会引来多少联想和思考。

一定会有高度的评价和赞美。

然而张飞不是一个行为艺术家,他对艺术毫无兴趣,当他明白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时,特别愤怒。

他把头昂起,向上面的树冠看去。

那只乌鸦还站在那根树枝上,不知道因为它屙的屎发挥了作用,或是它屙屎后感到轻松愉快,它在那里哇哇哇地大叫。

树冠上还有许多其他鸟儿也在鸣叫。

这个时候,这些声音对于张飞来说,特别刺耳,感觉很不舒服。

他觉得这些动物在嘲弄他。

他很恼怒。真想做点什么。

其实,要不是这个时候接着发生的事情,他想做点什么,也只是个念头,只是个想法,不见得他真的就要做点什么。

可是就在这关键时节,接着发生了事情,把张飞给气坏了。

接着,乌鸦又屙了一堆稀屎。

这堆稀屎把张飞整个脸都糊上了。

又热,又酸,又臭。

张飞火了。

真的火了。

他马上放下眼前的活儿,顾不得擦脸洗脸,立刻跑动起来,冲进房里,在枪架上那一排枪里,执起那把气枪,冲向外面。正在炒菜的王洁一突然看见他的大花脸,笑一下子被喷出来,道:“这是咋啦,咋啦?”

见王洁一喊,他边急火火地往前赶,边用手指那边的树冠,不想说话,怕把上面的乌鸦惊动飞去。

王洁一一边用铲翻着嗞啦嗞啦作响的锅里的菜,一边忍俊不禁地大笑。

张飞跑到树下,向上看。那只乌鸦居然还在枝子原来那个地方站着,朝前东张西望。张飞将枪举起,瞄向乌鸦。

嘭一声,子弹打了出去。

张飞觉得他瞄得挺准,可是没有打中,也不知道子弹从哪个方向偏去了。乌鸦分明感到了他的枪声,但是没有飞跑,哇哇叫两声,低头朝下看了两眼,大尾巴晃了两晃,又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张飞再一次瞄准。

嘭,又一声,子弹飞了出去。

可是,显然又没有打中,乌鸦跟方才一样,向下看了两眼,依然站在那里。

张飞不舒服极了,既气自己,又气乌鸦,在生气中,开了第三枪,然而跟刚才一样的是,依然没有打中,不一样的是,乌鸦朝下看两眼后,两爪一蹬,哗啦啦飞出树冠了。

真他娘丧气。张飞把架子上的狼皮取下来,先拿到晾房里,挂在木架子上,让它在这儿阴干。然后,向他住房那边走,打算先洗了脸,再把那狼肉拿出院子,扔到垃圾坑埋了。

他们都不喜欢吃狼肉,嫌狼肉酸。

走出晾房,看王洁一正站在炉子跟前给锅里下拉条子。

王洁一一边下一边看他两眼,说:“打着没有?”

“没有。”

“你的枪法就是不行,换了我和秃鹰不管是谁,绝对把这个仇给报了!”

“那倒是。”

说着,张飞进了房子,取了盆,在缸里舀了水,把脸洗了。然后,回到铁架子处,把整个囫囵囵剥得白生生的狼,从架子上拿下来,然后扛在肩上,就往院子门那边走。

可是没走几步,只听唰啦啦一声,像是鸟在上面飞动,还没反应,刚才那只黑老鸦居然从院子另一棵大树上飞下,直落在他头上,嘭,嘭,嘭,用极快的速度在他头上狠啄三下,像锥子狠戳三下一样。

张飞马上弯腰将肉狼放下,想抓住个什么打向那只敢于挑战人类的坏鸟,可是不等他腾出手,老鸦早唰啦啦向天上飞去了。

在捞拉条子的王洁一看见这一幕,大声说:“这里的鸟,反了,真是反了,下次碰到它,一定让它死在我的枪下!”

张飞气懵了。好久,才大声地站在那里骂脏话。

骂完,气哼哼把那肉狼再扛到肩上,出了院门,顺着院墙外他们踏出的一条小道走到院后那个垃圾大坑跟前,把肉狼扔进去,执起旁边放的铁锹,铲土,把那肉狼全埋上,放下铁锹,往回走。

边走,脑子里边想那只老鸦。

他心里很不平,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只老鸦欺侮。

边走,边想着各种报复的情形。

忽然,前边几棵树间响起唰啦啦鸟儿飞动的声音,他就觉得,那只老鸦也一定在那里飞动,情不自禁向前飞跑,只一个心眼跑呀,边跑边朝树冠之间那儿去看,真是专注。

他想看见那只老鸦,想收拾它。太专注了,居然把自己给这里布置的机关给忘记了。

猛的一脚下去,把那个机关给踏上了。

本来是给动物设计的机关,现在用在自己身上了。

他一踏,一根胳膊粗的棍子朝他的腰间打了过来。

打得真狠。

把他打出一丈开外,他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肚子那个疼啊,很久都直不了,更倒霉的是,他的头部,正砸在一滩马粪上,虽然不是很臭,但是满头脏污,这还不算,他的那个机关,是个连锁机关,这边一动,那边另一个棍子也动了,恰好打在树上的马蜂窝上,马蜂被袭,全疯狂地向他扑来,一时三刻,他的额头,脸,脖子,到处被蛰,一会儿,各处全肿胀了,像面包一样,烧疼烧疼。

张飞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是怎么走回那个院子的。

恰好饭做好了,秃鹰和卷毛都出来吃饭,看见他,全都问他怎么了。

他的眼睛肿胀得有些睁不开,边骂边叙述他走麦城的经历。

大家全都大笑。

王洁一给他打来水,帮他洗后脑勺和后背的牛粪,秃鹰帮他给脸上身上的毒疙瘩上抹碘酒。

收拾好了,大家坐下吃饭。

王洁一炒了几个菜,清炖了黄羊肉,将拉条子盛在盘子里,每人一盘。卷毛打开面前的伊犁老窖,给自己倒一杯,给秃鹰倒一杯,斜着脸,看张飞,坏坏地笑,说:“能喝不?”

张飞知道是取笑他,用睁不开的眼睛瞪,生气地说:“倒,倒,少逼蹭。”

卷毛给他倒了,把酒瓶放到自己面前,端起酒,对秃鹰和张飞说:“来,干一杯!”

都端起来,一口喝了,大家吃起饭来。

胡拉西扯几句,秃鹰说:“明天,个人把自己沟道里的机关和陷阱再检查检查,看哪儿还没弄好,都收拾了!”

他们几个都说:“好!”

“后天,”秃鹰说,“飞,你用皮卡车把那些皮子全拉到张瘸子那儿,钱全拿回来,一分钱也不让他少,态度要强硬!”

张飞说:“知道了。”

喝,喝,喝。

他们都这样说,都端着酒杯,向嘴里灌酒。

谁也不会想到,丑狼道格拉斯一家和牧人加沙尔一家建立起动物与人的深厚友谊。

几乎每一天,道格拉斯都要带着小白狼道克去看望一次加沙尔,要么去他们家放牧的草场,要么去他们家的毡房前。

偶尔丑狼也会带着全家一起来。

小白狼道克和加沙尔完全熟悉了,像家人一样,见到加沙尔,便会向他扑去,在他前后奔跃,咬他的衣服,舔他的手背,舔他的脸,在他跟前,会蹦会跳会吱儿吱儿叫,向他撒娇。

道格拉斯却不一样,虽然它每天都想看加沙尔一眼,可是它从不到加沙尔跟前去和他亲热,总是远远地站着,用冷冷的眼光看加沙尔,有时加沙尔想和它亲近,只要走到离它有五六米的地方,它便会回身朝远处跑上几步。

它喜欢在远处欣赏儿子与加沙尔亲近的情景。

加沙尔和它们一样,一天不看见它们,就想得不行。想它们了,去它们窝洞那里太远,他发现,禾木那提河拐弯那里,常会出现它们的身影,于是加沙尔想见它们时,会骑马到禾木那提河拐弯那片茂密的林子里去等。

道格拉斯观察,加沙尔喜欢吃野兔子肉,因此它隔三差五会猎获一只野兔子,叼着,送到加沙尔的毡房前。

加沙尔观察,道克父子喜欢吃剥过皮的羊肉。于是,每次见它们来,就会拿干净的羊肉出来,切成块,向空中扔,无论是大狼或小狼,都会跳起,在空中接住那肉,落下来慢慢吃着,嚼着,边吃边嚼边看加沙尔。

這样时候,加沙尔感觉特别享受。

大概有三四天,加沙尔突然间不曾看见它们。

加沙尔担心它们出了什么事儿,很不安然,同时他也很想它们。

于是,他专门为它们宰杀一只肥绵羊,带上一部分好肉,来到禾木那提河拐弯那片茂密的林子里。

太想念了,真的太想念了。

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来报答他的这家狼朋友。

加沙尔把带来的肉分成块,等候它们的到来。

可是奇怪,一连三天,狼们一直不曾光临这儿。

加沙尔有些焦躁不安了。

第四天早晨,他拿了一部分羊肉,上了山坡,来到那个遍布草丛和荆棘的地方。他想,它们有可能出现在这儿。差不多好几次,他就在这儿发现它们,就是这儿。

他将马野放在旁边。这儿到处是绿草。马就地吃着山坡上的嫩草。马很有灵性,它从不会走远。只要加沙尔口哨一吹,它马上就会奔跑到跟前的。

加沙尔割下一块肉,放在草丛和荆棘包围的那一小片平坦地里,放在干净的青石头片片上。然后,它将那一大块肉放在一人高的一块大方石上,自己也坐在上面。在那里,他开始等待他的狼朋友们出现。

山林里很安静,能够听到鸟雀儿在林子里飞翔和鸣叫的声音,听到马的喷鼻声、放屁声以及吃草声。

当然,也可以听到一些动物在草丛里的跑动声。

可是,加沙尔最想听到的是道格拉斯和道克的脚步声和嘶鸣声,最想看到的是它们的身影。

真的,真的想念它们。

可是,很久很久,它们就是不曾到来。

一只野猫来到过这儿,它当然是嗅到那块羊肉的气味找到这儿的,当它看见那块羊肉的时候,可能也觉得奇怪,还没吃,先四处看,突然看见旁边大石上的牧人加沙尔,它像猛然看见了恶魔,一蹴身,嗖,像闪电似的逃跑了。

加沙尔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可是,他的笑声还没有落音,就听到有大鸟飞动的声音。朝前一看,一只老鹰斜刺着从森林的上空朝这里飞来,直直地向那块羊肉的地方落下。

这是一只非常巨大的老鹰,巨大得让人不可思议。

它是老鹰,所以特别骄傲,它也不四处去看,一落下,就撕那块肉,吃那块肉,三分钟,它就将那块肉给解决了。

解决完,它才抬起头,四处看。

它当然看见了牧人加沙尔。

加沙尔跟它的距离不足八米。

可是这只老鹰仿佛懂得哈萨克族人似的,知道哈萨克人视老鹰为英雄鸟、神鸟,因此并不怕他。它看看他,向四周看看,再看看他,再向四周看看。

加沙尔用刀子将他身边的羊肉割下一块,向老鹰扔去。

老鹰很不客气,马上又撕又啄,一会儿吃完了,再抬起头,望牧人加沙尔。

加沙尔就再割一块肉,扔给它。

这样,老鹰将别克带来的肉几乎吃完了一半。吃饱了,四处看看,毫不表示感谢,坚定地飞起来,飞到离这里大概三四十米的一棵枯树上,站在最顶上。

加沙尔看着它,也很高兴,它的羊肉没有喂给他的朋友道格拉斯一家,喂给他们哈萨克人喜欢的老鹰也不错。他想,反正他的羊很多,要报答狼朋友,不愁没有羊肉。

就在这个时候,小白狼道克出现了。

它跳跃着向加沙尔的方向奔跑。

边奔跑,边吱儿吱儿鸣叫。

可以看出,小家伙也格外想念加沙尔。它的叫声,是那种很久未见父母突然见了的情况发出的叫声。

加沙尔别提有多高兴了。

加沙尔本来坐在那块高高的方石上,看见小白狼道克,一下就跳下来,一把抱住朝他扑过来的小白狼,在它头上,脸上,嘴唇上,亲了又亲。

小家伙特别精神,在加沙尔怀里,又蹬又叫,用嘴朝加沙尔下巴上咬,朝加沙尔胳膊上咬,朝加沙尔身上到处去咬。

小家伙特别兴奋。

加沙尔一边和道克玩着,一边朝周围远处去看。他想,小道克肯定不会单独来的,它的父亲道格拉斯,一定跟在它的后面,说不定现在就站在哪个地方,看着这里。

可是他搜寻了好久,没有看见道格拉斯。

这样,他和小道克玩了一两分钟,把道克放下来,自己跳向方石,用刀子在那块羊肉上割,割出一些小块,向小道克的方向扔。

小白狼跳跃着,用嘴接吃着羊肉,显得特别活泼可爱。

加沙尔给它扔着,不自觉地找寻还未出现的道格拉斯。他觉得,这样与小白狼游戏,真是一种享受。

正高兴,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站在枯树上的老鹰忽然嘎的一声大叫,斜刺着冲过来,那么准,两个尖刀般的爪子刺进小道克的身子,同时像钢一样的嘴,啄住小白狼的脑袋。

它扑打翅膀,想将小白狼带到天上去。

瞬间,小白狼大叫起来,本能地挣扎反抗。

此时,只见一个狼影,不知道从哪里奔跃而出,直扑向老鹰。

老鷹巨大的翅膀被丑狼道格拉斯咬住,它马上放开小白狼,用嘴向道格拉斯攻击而去。

这只老鹰,正当壮年,经验丰富,瞬间它就判断,这只狼不是好惹的狼,它两爪一蹬,将小白狼道克蹬了出去,用爪和嘴,一起向道格拉斯攻击。

道格拉斯竭尽全力,向鹰攻击。

一只老鹰,一只老狼,扭在一起,拼命撕咬。

忽然,老鹰咬住道格拉斯的脖颈。

两个爪子也嵌进道格拉斯的身体里。

太危险了。

这个时候,加沙尔已从高石上跳下,他看见他的狼朋友被老鹰攫住,顾不得别的,一下扑过去,一把抓住老鹰粗壮的脖颈。

加沙尔一边抖着老鹰的脖子,一边焦急地大喊:“放开,放开!”

他极力地想救道格拉斯,同时,也不想伤害老鹰,就狠劲儿地抖老鹰的脖子,狠劲儿地喊着放开放开。

可是,老鹰有自己的性格,爪子越抠越往里,嘴巴越咬越往里,道格拉斯知道,老鹰咬到它的要命处,便不敢乱动,也不敢反抗,一时间,因为老鹰用力,道格拉斯气管堵塞,眼睛开始翻白了。

加沙尔再也不敢拖延了,从腰上拔出短刀,一刀一刀刺进老鹰的身体里。

顿时,血液溅了出来,溅到加沙尔的身上,溅到道格拉斯的身上。

道格拉斯父子受了重伤。牧人加沙尔将它俩带回自己家中,给它俩的伤口消毒,敷药,包扎。给小道克两条前腿打上夹板。稍稍好了一点儿之后,丑狼道格拉斯先离开了加沙尔的毡房,小道克要晚点儿,当它能够站起来,去掉夹板,才离开。

宰杀了老鹰,这的确是一个特别的事件。哈萨克人没有不尊敬老鹰的,将它们视为神鸟,英雄鸟。可是,在那样一个特别的情境中,加沙尔向老鹰动了刀子,宰杀了它,救了两只狼朋友。他不后悔。

可是宰杀一只老鹰,他十分懊丧。

他觉得,他对不起这只老鹰,他亏欠了它。

为了弥补这个过失,加沙尔在那个事件的第二天,又去了那个地方,找到老鹰尸体,将它埋葬在向东的山坡上一棵巨大的老桦树下,给它修了一座小小的漂亮的坟墓。

并且,莊严地祭奠了它。

按照计划,秃鹰他们近来要把布置在各山谷各沟道的机关陷阱检查一遍,哪里有问题,该修补的修补,该拆除的拆除,整个儿排查一遍,不要让机关陷阱出现漏洞。

卷毛和张飞一路,秃鹰和王洁一一路。

卷毛和张飞从他们的驻地向南一点,东面山体开了一道小口,形成一个小小沟道。他俩从那里出发。

秃鹰和王洁一顺着卡拉山谷直接向北,进入禾木那提山谷。那边的所有沟道,由他俩负责。

早晨吃毕饭,大概是北京时间十一点钟,他们将所有的东西整装好,各位骑上马,上路了。

秃鹰骑着一匹枣红马,王洁一骑着一匹大白马。

阳光照射下来,远看两匹马上两个人,两边的山坡,山坡上的树木和沟道里的云雾,像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

秃鹰说:“最近狼皮几倍的涨价,咱要集中力量,多弄几只狼!”

王洁一说:“是的。前面虽然我们也打了一些狼,可是这里的狼还是很多的。”

走一截儿,王洁一说:“冬天快到了,你没忘记给我的承诺吧?”

秃鹰回过头,睁大他两个深陷的眼睛,说:“什么承诺?是貂皮大衣的事儿吧?”

王洁一说:“你忘了,我可没忘!我想穿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

秃鹰哈哈笑了,说:“很快,很快,一定弄几只漂亮的大貂,送到城里最好的加工厂,给你搞一件最上等最暖和的貂皮大衣!”

穿过卡拉山谷,进入禾木那提山谷,向前走不到一公里的光景,便到了那面陡峭的山崖下面。这面陡峭的山崖坡面,全是古老的大树,形成浓密的林被。现在,他们就走在那大片林被下面。

密林里的鸟雀儿很多,它们大声地叽叽喳喳鸣叫。

真是好听极了。

忽然,他们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就见一头大黑熊,从山坡的树林间向下奔跑,连滚带翻,一会儿便下到山下,到了他们前面的称不上路的路上。

黑熊与他们的距离,最多有七八米远。

王洁一从肩头上取枪。

秃鹰压低嗓门儿说:“别动枪,别让它感觉你有敌意!”

王洁一说:“刚好是机会,我们很少猎到黑熊!”

秃鹰说:“你傻着吗?黑熊要是打不死,它一定会和你拼命!我们两个不行,听我的,等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再收拾它!”

话音一落,黑熊把头转过来,突然看见他们俩,连身子也转了过来。

两匹马害怕了,向后退。

看见马退,黑熊更不害怕了,向他们这个方向逼来。

黑熊呜呜呜地叫,明显在威胁他们。

秃鹰和王洁一尽量控制着马,让马不要躁动。

黑熊走两步,停下,待几分钟,又向前走两步,呜呜呜叫,威胁他们。

秃鹰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向王洁一说:“向后转,慢点儿,不要叫它感到我们特别害怕!”

王洁一用辔头和腿控制着马,转了过去。

秃鹰说:“慢点向前走。”

王洁一用腿轻轻夹几下马肚,马用碎步朝前走。

秃鹰也用辔头和腿指挥着马,转过身,跟在王洁一的身后。

他们不敢让马快走,担心黑熊从后面向他们扑来。

走出数十米,他们停下来,回转身,看黑熊。黑熊已经离开,顺着那路,朝着他们的相反方向缓缓向前走。

王洁一说:“跟着它,看它的窝洞在哪里,等有机会,四个人一起来专门收拾它!”

秃鹰说:“好主意!”

于是他们两个回转过马,跟黑熊保持一定的距离,缓缓跟着。

黑熊很傻,根本想不到人会跟着它,一直向前走,头一次都不回。

有时候,黑熊走到河岸,向河谷里看,有时候,黑熊钻进树林,有时候,黑熊又向山坡上爬行。

秃鹰和王洁一始终跟它保持三五十米的距离,在它后面。当黑熊停下来时,他们马上隐蔽起来,绝对不让黑熊看见。

其实,黑熊根本不曾意识到,自己后面有两个阴谋家对它有所打算。

要是知道,黑熊绝对不会那么老实,它一定会转过身来,向他们扑击而来。

跟随黑熊至少有四十分钟以上,路上也撞见过獾羚羊马鹿等动物,然而他们很想猎获黑熊,所以跟那些动物打了照面,也没采取什么行动。

最后,黑熊把他们带到半山一个悬崖处,那里有一大堆一大堆的石头,石头堆里形成一个大洞,黑熊钻进那个大洞里。

看见黑熊进洞了,他们猜想这就是黑熊的家。

隐藏在几棵大树背后,他俩在那里还待了有大约二十分钟,未见黑熊出来。于是,他们掉转马头,斜刺着向山下慢慢地走。

快到谷底的时候,一只雪白的狐狸突然从一大树背后闪出,跑到他们马前,停下来,朝他们看。

秃鹰立即用手去摸背上挎着的枪。

王洁一惊诧地说:“它的皮毛多好,我太喜欢了,别向它开枪,抓活的,我要它的皮毛!”

秃鹰问:“带着麻醉枪吗?”

王洁一说:“带着。丝网也带着,抓活的!”

狐狸见人,没有不害怕的。它从大树背后闪出,本来并没有发现有两个骑着马的人在附近。它想从那大树处,跑向前面那一小片空地去。因为,昨天它看见过一只狼,把一只野鸡偷埋在那里。它想跑到空地处偷狼的野鸡。

可是它一闪出,本能地听到右边的声音,马的声音,人的声音,它本能地停下来,情不自禁地朝这边看。

它当然不敢在他们的马前长久驻足。

它最多待了有十几秒钟,用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们一时,马上一回身,向远处便跑。

王洁一说:“追!”

秃鹰说:“好!”

两匹马跑了起来,朝那只雪白的狐狸去追。

狐狸恐惧极了,连奔带跑,不断拐弯,可它就是不懂马跑山坡是短项,它傻傻地只知道顺着沟道向前跑,于是它就怎么也摆脱不了两匹马的追击。

追了十分钟的光景,跑出有一公里的距离,在山的左旁,有一凹槽,狐狸忽然一闪,向凹槽方向转去。

自然,他俩也向凹槽方向追去。

凹槽底部,有两丈开外的大洞。狐狸不顾一切地向大洞里跑去。

他俩追击到大洞跟前,见里面黑黢黢的,不敢贸然进去,都下马来。

王洁一将她的马缰绳向秃鹰一扔,在马身上的褡裢里取出手电筒,说:“我进去!”

秃鹰说:“我进去!”

“行了!”王洁一挥手,断然向洞里走去。

从洞门进去,走不了五六步,里面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王洁一把手电筒打开,用亮光朝四处照,没有看见什么,便继续向里走,路上低岭高洼,时有乱石,很不好走,王洁一因为惦记着狐狸,所以把亮光多照洞的底部,寻找狐狸。

她越走越向里面,她想看见狐狸,想看见发白的影子,可是她没有看到。

突然,她觉得自己走得有些太远,有些恐惧。

有了恐惧感后,她本能地把手电筒的亮光向洞的上方移去。

这么一移,她更加恐惧了。

因为里面的洞顶上面,悬吊着密密麻麻的红颜色蝙蝠,一只只在上面颤颤动动的。

她害怕极了。

但是,她不敢喊,害怕声音惊动了它们。

她不想再去寻找什么雪白的狐狸了,只想马上离开这里。她转过身,在手电筒的灯影里,忽然看见一截别人用过的松节油木柴,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要点燃一个火把,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于是,她向前走去捡起那个松节油木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很快把它燃起来。

火把刹那间便很亮很亮,火苗有力地向上升腾着。

黑洞里的蝙蝠们见了火光,骚动起来,有的甚至叽儿叽儿鸣叫。

王洁一更加紧张,走路不稳了,突然脚下一块石头将她绊了一下,手上的火把向下一滑,产生了速度,一有速度,有了风,在那瞬间,火不但突然变大,且产生了声音,立即便出事儿了。

火光和声音惊动了蝙蝠,蝙蝠們更加不安,恐惧。

一部分蝙蝠哗啦啦向洞外飞,另一部分突然向她攻击而来。

很多蝙蝠扑向她的脖子,她的头,她的脸。

蝙蝠们用脚爪刺抠,用嘴巴咬,并且发出惊恐与愤怒的叫声。

王洁一怕极了,一边本能地用手抓打,一边大声地叫喊救命。

秃鹰在外面听到叫声,赶紧将两匹马拴在树上,奔跑进来,踉踉跄跄跑到王洁一跟前,跟她一起抓打蝙蝠,并且拽着她的一只胳膊,把她往外拉。

只一分钟时间,他便把王洁一拉了出来。

在外面,他从王洁一的脖子和头上,还抓下来最后两只蝙蝠。

幸亏这种蝙蝠无毒,然而蝙蝠已经将她咬得脸上脖子上头上到处是伤,到处是血。秃鹰不停地安慰她。静了一会儿,王洁一哭起来,说:“不知道这些蝙蝠有没有毒?”

秃鹰安慰她说:“绝对没有毒!你看,你的小伤口周围一点儿都没有肿胀,也没有变颜色,没有毒!我保证,绝对没有毒!”

可是王洁一的眼泪依然是止不住地流。

秃鹰替她擦泪,说:“虽然没有毒,但是,我们还是消消毒吧!”

王洁一哭着说:“用什么消毒?”

秃鹰说:“你忘了?在这半山上,密林上面,有那些像枣一样的扁圆的红果子,忘了吗?”

王洁一说:“噢,记起来了,上次你让雪豹咬了手,就是用那些红果子消毒的!”

“是的。”秃鹰说,“那时没有任何药,就是那红果子治好了我的伤。走吧,上山!”

他们解开马,各个骑上,顺着山坡尽可能的路,向上曲折盘旋地走。

现在,黄狼斯加克跟丑狼道格拉斯一起出去狩猎已经成为习惯。

基本上说,这只好吃懒做的狼改掉恶习了,要变成一只可以扛起家庭重担的有责任的狼了。

在强力作用下,人可以改造过来,狼也一样可以改造过来。

近些日子,黄狼斯加克因为狩猎出现巨大进步,尝到劳动的乐趣,干得居然很出色。有时候,道格拉斯还没有收获,它就先有收获了。

这让它更加高兴。

也让它更加喜欢狩猎。

今天,不等道格拉斯去它的窝洞找它,它就先到道格拉斯的窝洞来找道格拉斯,然后两只公狼顺着禾木那提山谷向下,翻几道梁,进入谷底稀树草地,不到十分钟,斯加克便猎获一只旱獭,它将旱獭用有稠密树叶的树枝盖住,又进入狩猎中去了。

一只野鸡隐藏在一蓬稠密的荆棘当中抱窝,十分安静,却被斯加克发现了。

斯加克出生于狼王家中,属于贵族公子,虽然养成懒惰毛病,但是特别聪明,当它走到荆棘跟前,它就疑心这里可能隐藏着猎物,于是它停下来,站在那里,朝里排查般不断地看。

透过密密的荆棘隙间,突然它看见了安静坐卧在那里的野鸡。

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野鸡。

这只野鸡此刻坐卧的方向,恰巧屁股对着斯加克,它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一只狼正在窥视它。

当斯加克刚一发现它的时候,差一点冒冒失失扑进荆棘中,去捉这只野鸡。

它克制住了。

它知道,如果那样进去,撞击荆棘,发出声响,不等它到野鸡跟前,野鸡早飞出去了。

它克制住了自己。想到野鸡可以进去,一定会踏出道路。找到道路,顺着道路进去,不会有声音的。它在荆棘外面,轻轻地走,认真地看。

野鸡常进去的那条小道让它看见了。

它静静地,静静地接近野鸡。

它猛然发动进攻。

只一下,就咬住野鸡的脖子,一抖,便结果了野鸡的生命。

太利索了。

斯加克十分兴奋。

它把野鸡叼到放旱獭的地方放下来,兴奋的潮依然没有退去。放下野鸡,它想起了道格拉斯。

跟人一样,狼也想在狼的面前显摆一下。

它昂起头,呜地叫起来。

听到这个叫声,丑狼道格拉斯向这里跑了来。斯加克呜儿呜儿用嘴指着野鸡让道格拉斯看,又将树枝下的旱獭叼出来摆在野鸡前面。

道格拉斯看着,露出赞许的态度。忽然昂起头,朝天空呜呜地长叫了几声。

斯加克特别高兴,将野鸡叼到道格拉斯的嘴巴前,让道格拉斯吃。

道格拉斯看着,却不曾去吃。

就在这个时候,斯加克看见一只灰兔子在稀树间向前奔跳,情不自禁撒开四蹄,向灰兔子追击而去。

道格拉斯将斯加克的野鸡和旱獭放到一个浅坑里,用那些树枝盖起来。然后离开,干自己的营生去了。

灰兔子被黄狼所追,用吃奶的劲头狠跑,当然很快。在开始的时候,黄狼和它的距离越拉越远。可是因为灰兔子太用力,不能耐久,很快喘气,而黄狼则不停地用一个速度追它,跟它的距离越来越近。

慢慢地,灰兔子没有劲儿了。

呼哧,呼哧,呼哧。

突然,它的前腿一软,翻一个跟头。斯加克猛扑过去,可是也因为太猛,咬到前面的草地上,它也翻了个跟头。

灰兔子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奔跑。

黄狼发动起新一轮的追击。

野兔子虽然气力明显不足,然而这是生死关头,它拼出死力,跑啊,跑啊。

眼看黄狼与灰兔子的距离接近了,感觉黄狼只需一个奔跃,扑上去,就能抓住野兔子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前面塄台壁处有一个小洞,野兔子一下子钻进那个洞里。

黄狼追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起伏,肚子忽大忽小,它太需要休息了。

可是它不想休息,那样待了不到一分钟,走到洞前,左看右看,左嗅右嗅,十分焦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它在那里动着脑子。

然而,毫无成效。

它终于离开洞口前,卧在离那个洞有四五米远近的一棵桦树跟前,看着那洞。

看累了,也向周围看看。

时间久了,又站起,再到洞口,看一看,再离开,走一走,再回来。

这样走一走,卧一卧,蹲一蹲,大概有四十多分钟,当它再一次走到洞跟前时,忽然听到洞里有了声音。

它判断,野兔子在里面待的时间长了,也想出来看看动静。

这只聪明的黄狼,猛地轻跳到洞的一边,不弄出一点声响,特别认真地看着洞口。

里面的声音响着,响着,野兔子的头猛然伸出来,打算向左右看。

然而它只向左看了一下,便被黄狼一口咬了下去,正好咬到灰兔子的脖颈上。

太利索了。

它把野兔子拉出来,头只一抖,野兔子毙命了。

太高兴了。

这只黄狼,今天的收获真是太丰硕了。

正是这个时刻,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立即,黄狼身边的土壁上碎土哗哗哗地往下掉。

不等它反应,又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进它的肚腹里。

它先还觉得不疼,接着稍疼,紧接着它肚腹的疼痛剧烈起来,它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它知道,有人類用枪打它。

它恐怕是被子弹吓傻了,竟然没跑,却蹲在那里,到处去看。它大概想看到向它开枪的是谁,他在哪里。

很久,它没有看到。

它的肚腹处流血了。

等到打它的两个人类出现了,这只黄狼才醒悟过来,即使受伤,也得赶快逃跑。它起身,向远离人类的方向奔跑。

肚子被打伤,四条腿没有问题,它跑得还不慢。

不错,刚才出现的那两个人类,正是秃鹰和王洁一。黄狼斯加克肚子上那颗子弹,便是王洁一开枪所赐。当黄狼在那里猎那只野兔子时,两个人类发现了它。秃鹰端起枪打它时,王洁一说:“你把枪放下,我也想骑马开枪,练练!”

秃鹰说:“注意把它打伤,不要打死!”

王洁一说:“知道,我们要它把我们带到狼窝去,我不会打死它!”

王洁一说完,这个时候黄狼正巧抓住了野兔子,正沉浸在高兴中,忘记自己所处位置的危险性,待在那儿没动,正是王洁一开枪的最佳机会。王洁一骑在马上瞄了一瞄,便扣动了扳机。

第一枪没打中,秃鹰说:“快,再开枪,别让它跑了!”

王洁一再一次开枪,便打在它的肚子上。

黄狼听到枪声,甚至挨了子弹,还不马上就跑,让这两个人类十分惊奇,他们马上打马,向黄狼跟前接近。

此刻,黄狼开始逃了,还跑得不慢。王洁一说:“你打吧,你打得准,打它的左腿,让它跑慢一些!”

秃鹰骑在马上,端起枪,稍稍瞄了一下,啪,一枪,打得真准,打在斯加克左后腿上。黄狼马上跑不了了,左腿先缩上去,耷拉着,只用三条腿往前颠,颠一颠,停下来,走一走。

黄狼速度很慢了。

看见狼的速度慢下来,秃鹰和王洁一不焦急了,骑着马,慢慢走,跟着黄狼。

枪响的时候,丑狼道格拉刚刚抓获一只狐狸,它十分警觉,嗖的一下便钻进一蓬茂密的杂草当中,用耳朵静静地听。

紧接着,第二声枪响,它听见了。

后来,很久听不到了声音。

道格拉斯慢慢走出来,顺着隐蔽处向前,便看见受了伤的黄狼斯加克,随后也看见跟在斯加克后面的秃鹰和王洁一。

要是一般的狼,这时候早逃匿了。而丑狼道格拉斯,却不走,而是在隐蔽处跟在秃鹰和王洁一后面。

跟在他们后面,观察他们。如果他们两个没有执枪,道格拉斯一定会找个机会向他们进攻,去救斯加克。

可是,秃鹰和王洁一此刻手里都提着枪。

现在,它跟在他们后面,一会儿跟近一些,一会儿拉远一些。

走过大概有二三百米,黄狼斯加克走向高崖那里,道格拉斯知道,前面的高崖顶上,有几块圆石,它的心里马上有了一个主意。

它不再跟在秃鹰和王洁一后面了,而是从一旁绕过,向高崖的方向奔跑而去。

秃鹰和王洁一骑在马上,并不焦急,因为黄狼斯加克基本上不能跳跃奔跑,开始时还挣扎着跳跳地向前,随后实在跳不动了,只能用三条腿向前走,越走越慢。

秃鹰和王洁一也就跟得很慢。

慢不要紧,只要能够找到狼窝就行。

找到一个狼窝,也许就是找到很多狼窝。

在马上,秃鹰和王洁一摇摇晃晃,到高崖处,突然一块圆石从天上飞下,嗵,一声,砸在王洁一的马身旁。

石头是斜着飞下的,从王洁一的头顶上斜刺飞下。

石头不仅惊吓了王洁一,而且惊吓了王洁一的马。

她的马朝石头飞下的相反方向狠劲儿躲过去,撞在秃鹰的马身上,秃鹰的马也向旁边躲过。

马的动作太激烈,差一点把王洁一摔下去。

秃鹰也很久才将他的马弄安静过来。

他俩同时向崖顶上看去。

一只特别丑恶的狼站在崖边儿上。它的半边脸凹下,半只耳朵缺失,嘴巴也似乎变形了,是一张十分丑恶,十分苍老,看上去十分凶狠的脸。

谁看见过这张脸,谁都不会忘记。

这张脸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秃鹰骑在马上,端起枪,向那张脸瞄去。

啪,一枪。子弹朝那张脸的方向疾速飞去。

然而,那只老狼太有经验了。在他开枪的前一秒钟,它把头缩了回去。

子弹向天上飞去。

秃鹰他们不曾马上离去。他们觉得那张丑恶的脸可能还会出现在刚才那个地方,等它再一出现,再打去的子弹就不见得又向天空飞去,也许会打穿那张丑陋的脸。

可是他们等了有十数分钟,那张脸一直不曾出现。

而黄狼斯加克走远了一些。

王洁一说:“走吧,那只受伤的黄狼走得都看不见了!”

秃鹰说:“走。”

他俩打马朝黄狼斯加克追去。

斯加克受伤了,跑不动。因此秃鹰和王洁一快马追赶只几分钟,便瞧见它拖着伤腿努力地朝前走。见它这样,他们不急了,让马慢下来。

一只年轻健壮的老鹰,在天上盘旋有十数分钟了,它本想发现一只野兔或一只旱獭什么的,可是很久不曾看到。而斯加克,却明晃晃地暴露在它的视野之下。

通常,老鹰不会向一只健壮的狼下手。

可是,今天这只老鹰,肚子已经饥饿很长时间了,又没有发现容易猎获的动物,眼前这只狼,虽然大,然而明显受伤了,这只老鹰,对这只狼动心了。

两个跟随伤狼的人,因为留心着狼,居然不曾注意到天上盘旋的老鹰。

老鹰突然向狼发起了进攻。

它像一支箭,向狼俯冲下来。

天上有太阳。在太阳底下,任何物体都会产生阴影。老鹰的阴影暴露了它的行踪。它的黑影在狼的前后左右迅捷地闪动,警觉的斯加克马上做出反应,忍着剧疼向右侧奔跃而去。

老鹰的速度太快。在空中,它改变不了方向。当它猛烈地扑击下来,扑偏了,它的两个巨大爪子向草地里刺了下去。给那里犁出两道深深的新沟。

斯加克很聪明,它马上冲进灌木丛中。

看见老鹰向黄狼进攻,王洁一向老鹰开起了枪。

啪啪啪,啪啪啪……

子弹在老鹰身边飞舞。

老鹰吓坏了,它使出一百二十分的气力,用脚蹬地,两个翅膀拼命扇动,迅速离开地面。

当它飞到天上,王洁一依然朝它开枪。

老鹰在惊慌中飞翔,飞离那里一公里时,它知道,它安全了。

它飞落到一处巨大的石岩上。

它站在那里,心还在胸腔里蹦跳。

这只老鹰,正当年轻。所有生命,年轻就会气盛。气盛就会不服。对于刚才用枪打它的人,它心里充满仇恨。更重要的是,它还不服。

不服,它就想报仇。

这只老鹰,在休息过五六分钟的样子之后,向天上飞去了。

在这样的稀树丛林里,一个人寻找一个人,那是十分艰难的。可是一只老鹰,它飞到天上,要寻找一个人,或是要寻找两个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飛到天上,老鹰马上便看到下面骑马的两个人。

它把眼光盯向了王洁一。

王洁一和秃鹰骑在马上,继续跟踪黄狼斯加克。

他俩谁也不会想到,一只老鹰会对他们寻仇。

这种事情,谁能想到?

想不到,并不等于不会发生。

突然,老鹰向王洁一发起了进攻。

当老鹰冲到她头顶大概十数米的地方时,王洁一不知道是第六感官的作用抑或是老鹰阴影的作用,她本能地朝秃鹰的方向趄了一下,老鹰扑下,两个爪子没有刺到她的头顶上,却刺到她的肩膀上,要不是她穿的是结实的皮衣,老鹰的爪子一定刺进她的肉里去。

老鹰的力量不小,没有把它刺伤,却将她掀下了马。

她的运气不好,头撞击在一个树桩上,她的运气又特别好,撞在树桩的光洁处。

她的头不曾撞烂,却撞出一个大大的红包。

当秃鹰下马将她扶起时,老鹰早向天上飞去。

王洁一吓坏了,很久都没有劲儿,上不了马。

秃鹰看见老鹰依旧在他们头顶上方的天上盘旋,端起枪,不停地向天上射击。

可是,老鹰太高太远,又在飞行,他怎么能够击中呢?

缓了很久,在秃鹰的帮助下,王洁一上了马,秃鹰也上了马,他们继续跟踪黄狼斯加克。

黄狼越走越慢,然而它鼓着劲儿向前走。

道格拉斯一直在暗中跟着他们。这个时候,它看见斯加克顺着河岸要向窝洞的方向行进,道格拉斯突然想起自己的家人——扎尔丽、道克和道丽。它们可能待在窝洞里。

如果斯加克把这两个骑在马上的恶魔带到那里,那还得了。

也许是想到这个问题,这只丑狼马上绕道,从荆棘丛中,向自己的家里飞跑而去。

好在,它的爱人白狼扎尔丽和它的两个孩子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丽,都在半山崖窝洞的附近。

道格拉斯呜呜呜地向它们叫喊。

这叫声表示危险马上来临。它的家人都能听懂它的语言。

它们马上离开那里。从窝洞脑顶上的小沟道向后山方向奔跑。十數分钟,便跑进一个山洞里。

道格拉斯安顿好家人,马上又向它们窝洞的方向跑来。

这只丑狼,这只有阅历的苍老的丑狼,它想知道,这两个人类,到底想要什么,它想知道,目前这个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方去。

它跑回来了,藏在一蓬荆棘当中。

大约在正中午时分,黄狼斯加克跑回自己的洞穴。假如它在跑动时,偶尔回头看那么一下,它一定会发现,将它打伤的两个人类,在跟踪着它。可是,斯加克全身疼痛,步履艰难,在极端痛苦中,一心只想跑回自己的窝洞。那么长的路,竟然一点儿都不曾发现,自己在被跟踪。

当秃鹰和王洁一来到半山崖处,看到这里有很多洞穴,他们极为高兴。他们找到了狼的部落,还愁抓不到狼吗?

他们跟踪斯加克,不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狼吗?

他俩的枪,全是半自动步枪,只要扣住扳机,可连发十颗子弹,连续扣住扳机,可打出去六十发子弹。仗着这两杆枪,他们什么都不怕。他们跳下马,将马拴到半崖壁上的桦树上。然后,一个洞穴一个洞穴的搜寻。

王洁一执着枪,秃鹰一手执枪,一手执手电筒,找洞穴里的狼。

十数个洞穴,一一找过,除了道格拉斯的洞穴里有些腥臭,有些动物骨头,斯加克洞穴里卧着受伤的斯加克和它的小狼崽阿莉之外,别的洞穴里空空如也。

面对道格拉斯的洞穴,王洁一说:“这个洞穴里一定住着狼。现在它们不在这里。”

秃鹰说:“我也是这么看的。”

王洁一说:“知道它们在这儿就行了。”

秃鹰说:“嗯。”

走到黄狼斯加克的洞穴时,斯加克的小狼崽阿莉正巧出来,王洁一端起了枪,对准了小狼崽。秃鹰说:“别,别伤了它,让它长大。长大的狼皮才值钱呀。”

王洁一将枪口移了移,开了一枪。

啪一声,把小狼崽阿莉吓得向洞穴左边跑去了。

王洁一把枪对准洞里的斯加克。

秃鹰用手电筒照着洞里,晃着弧光,想将斯加克吓出洞来。

斯加克的头朝着洞外,它眼光闪烁,恐惧极了,尽管手电筒的光线乱晃,它卧在那里一直不起来,只是呼吸越来越粗,甚至身子抖动起来。

见它不出来,王洁一向洞里开起了枪。

突然,斯加克站起来,向洞穴外扑击过来。

当它刚一出洞,王洁一便朝它的脑袋上开了一枪。

它当场倒毙。

秃鹰说:“它太重了,不好带,就在这儿剥了皮。把皮带走。”

王洁一说:“好吧。你剥皮,我放哨,不要让其他狼突然向你袭击过来。”

秃鹰一边向马跟前走,一边说:“好吧,多留神!”

秃鹰在马褡裢里取出两个铁钩,拿到斯加克尸体跟前,将铁钩嵌进斯加克两个后腿膝盖处,一抱,抱到旁边一棵树跟前,就把斯加克的尸体倒挂在树上了。

他从自己的马靴里拔出匕首,开始剥斯加克的皮。

他的后背对着石崖,石崖脑顶上是密密麻麻的矮树。

秃鹰是剥狼的老手,活干得十分老练。

很快,他就把斯加克变成一个白红相间的肉狼了。整张皮已经剥落下来,只脖子处的皮与肉还连着。

这个时候,斯加克的爱人灰狼古爱娅从山顶上回来,它走到这密密麻麻的矮树背后,猛然看见秃鹰正在剥斯加克的皮。

它在上方,秃鹰在下方,王洁一在离秃鹰大概七八米的地方,端着枪,在石地上,轻轻地走,朝周围漫不经心地看。

这只灰狼,离杀害他爱人的人类,最多有三米的距离。

它的热血涌了起来。

这只灰狼大叫一声,向秃鹰的背部扑去。

它分明瞄着秃鹰的脖子咬去。

如果它不叫,猛然跳跃过去,在秃鹰毫不察觉的情况下,完成这个动作,也许它一口就可以结果这个人类的命;可是它太愤怒,它在咬杀对手时,情不自禁地大叫了,惊吓到了对方,秃鹰本能地向旁边躲了一下,因此它跳跃过去,一咬,咬斜了,没有咬到秃鹰的脖子,却咬下秃鹰半只耳朵,秃鹰大叫一声,躲到一边,看见是一只狼,气坏了。

自然,灰狼再一次向他扑击而去。

秃鹰不愧是秃鹰。他马上镇定下来,几个回合,他就给灰狼肚子上戳了几个深洞。

灰狼倒下了。

那边的王洁一立刻跑过来,用枪对准灰狼古爱娅的脑袋,刚要开枪,秃鹰向她摆摆手,说:“别打死它,我要活剥它的皮!”

王洁一从马身上拿过医疗小袋子,用碘酒清洗秃鹰的伤口,敷上药,用纱布给他包扎了。

秃鹰显然生了灰狼的气,不打死它,把它活活地吊到树上,活活地剥皮。

这只灰狼不停地叫唤。

直到皮剥下来,它还活着,那个没有了皮的肉狼,还在叫,身子在不停地抖动。

一只老狼,丑狼,也隐藏在那个密密麻麻的矮树丛里,它跟那灰狼一样,热血不断地向上涌动,几次它差一点就扑下来,可是它克制力太强了,直到最后,它一直待在那儿,直到两个杀害它同类的人类离开。

加沙尔在山谷里转悠。转悠转悠着,就转悠到秃鹰他们居住的这个地方。

在禾木那提山谷待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实话说,在这遥远而偏僻的深山里,加沙尔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院子,里面盖有这么正儿八经的房子。

院门是大铁门。铁门大开着。

加沙尔骑在马上,站在门外,朝里看。

他当然看见院里铁丝上挂的一张张狼皮、熊皮、旱獭皮……这个哈萨克人,马上知道,这个院里住着一些什么人了。

他的心里渐渐愤怒起来。

当然他不会随便发作。

他没有下马,用两腿扣扣马身,马便向这个院子里走了进去。

他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在靠东墙那里练武,玩手上的锁子石,像平常的小物件一样,那么沉重的石头随着他的手上下舞动。

这个人当然是秃鹰的表弟张飞。

看见他走进来,张飞停住了,站在那里,看着他。

张飞的眼光明显在询问,你来这里想干什么?

张飞不说话,是想让哈萨克人先开口。

加沙尔看了他两眼,并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

加沙尔骑着马,在院子里转着,看着。

他自然看见了更多的动物皮。不但看见更多的动物皮,而且看见更多动物的血迹和在动物血迹上飞舞的苍蝇。

他更加愤怒。

也许是马蹄的声音惊动了房子里的人,或者他们无意间看见院里骑马人的身影,在房子里的三个人,全走出来,站在门口,看这个骑马的哈萨克人。

秃鹰和王洁一站在西面房子的门口,卷毛站在东面房子的门口。

他们不知道这个人进到院子里来,想干什么。

这里天高皇帝远,一年四季几乎不来任何人,而此刻,来了这位哈萨克人,真的十分新鲜。

加沙尔把那个院子转了一圈,所有的东西都看见了,说心里话,他不喜欢这个院子里的人,非常不喜欢这个院子里的人。看了一遍,他不想在这里再待,也不想和这里的人搭话。

他当然看见站在门口里的几个人。

他骑着他的马,此刻向院门口走。

他的马走得很慢,像是轻轻地在散步。

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张飞提了那个锁子石,先到了那门口,他将那锁子石,向门口的正当中一蹾,拦住加沙尔的去路。

那个锁子石少说也有六七十公斤。

其实,就算那个锁子石有六七百公斤,指望它要挡住加沙尔的路,是不可能的。那个锁子石再重,也就那么大。那匹马,完全可以绕开它,走过去。就算它特别长吧,把门口都挡住,那么高,马不用跳,都可以跨过去,根本挡不住。

张飞当然知道这些个理,他蹾那个锁子石,只是个象征。意思是,陌生人,你得停下来!

加沙尔当然懂得张飞的意思。

马走到锁子石跟前,加沙尔从马上跳下来。他把马缰绳往马身上一扔,走到锁子石跟前,一弯身,嗖一下,把它举向头顶。

这一举动,把院子里的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个哈萨克人,一定有两下子的。

不料一直绷着脸的张飞笑了起来。张飞这个人,平常就喜欢有两下子的人,见加沙尔有如此的力量,瞬间高兴起来,甚至喜欢上这个哈萨克人。

他对哈萨克人说起了话:“好,朋友,厉害!”

哈萨克人没接他的话,却身子一缩,像扔铅球一样用力将那锁子石向一片空地上推扔出去。啪,一声,落地,给那里砸下一个大坑。

“好!”张飞喊,“朋友,会不会说国语?”

加沙尔用带点哈萨克味的国语说:“会一点点,你要干什么嘛?”

张飞说:“敢不敢和我掰手腕?”

加沙尔有很多汉族朋友,知道汉族人喜欢掰手腕,他跟他们都掰过,他的那些朋友,没有谁掰得过他。听这位满脸胡须的家伙用这个东西挑衅,加沙尔说:“可以试试嘛。”

院子里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张飞走到桌子跟前,加沙尔走到对面,張飞说:“来,请。”

他俩掰起来。

其他那三个人都朝这里走来,围在旁边,看着。都不说话。

实话说,这两个人都是大力士。基本上势均力敌。一会儿张飞把加沙尔掰弯,一会儿倒过来加沙尔把张飞掰弯。但有一点,大家都看到,张飞用了吃奶的劲头,他掰着,龇牙咧嘴,而加沙尔,则表现得十分冷静,跟他掰着,两个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大约一分钟的光景,加沙尔把张飞掰倒了。

张飞分明不服,要再掰。

又掰两次,张飞都输了。

大家都不说话,加沙尔转过身,要到他的马跟前去。这时候,秃鹰说:“朋友,掰手腕你厉害,可是你敢和我这位兄弟摔跤吗?”

加沙尔转过头,看见秃鹰正拍着一个头发卷卷的小白脸肩膀,当然知道,让他跟小白脸摔跤。加沙尔说:“可以试试嘛。”

于是,加沙尔跟卷毛摔起跤来。

卷毛曾经是本省大学生摔跤冠军。加沙尔刚一抓住卷毛的臂膀,还没有开始动作,就啪的一下被卷毛搁倒。

加沙尔觉得奇怪,再试,像方才一样,又被搁倒。

第三次也一样。

加沙尔倏忽明白了,不主动去抓对方的臂膀,当卷毛来抓他时,他左躲又闪,卷毛大概想杀杀加沙尔的威风,不断追击,突然一个破绽,加沙尔上去抱住卷毛的腰,猛然把卷毛抱起来,不待卷毛用他的技巧,啪,将卷毛摔在地上。

加沙尔的力气太大了,他本不会摔跤,不懂规矩,居然让卷毛的脸先着地,当下卷毛的脸就破相了,满脸是血。

卷毛恐怕不光脸疼,肩膀和腿都疼,很久都爬不起来。

张飞马上上去,把卷毛搀起来。

加沙尔什么也不说,走到他的马跟前,骑上,这才说:“朋友,你们嘛,杀的动物太多了,遭罪。你们知道不知道,国家有的是动物保护法?”

说完,他打了马的屁股,离开了。

秃鹰看着加沙尔的背影,说:“这是一只什么鸟?”

王洁一说:“我看不是什么吉祥鸟!”

丑狼道格拉斯猎获一只旱獭,叼在嘴上,跑着缓步,向家的方向行进。

山谷里到处是树,是草,是花。

当然也会有很多动物。

鸟儿不仅会在林间飞动穿行,而且会不停地鸣叫。有了鸟儿,山林里便有了生机。

本来快到家了,只消翻过那座小矮山,下了沟道,上半崖,便到了。

可是就在这面朝阳的坡上,一棵大桦树下,道格拉斯踩上了机关,一个大铁夹子夹住了它的右后腿。

它还咬着旱獭,回头往后看。这个铁夹子不是一般的铁夹子,铁板特厚,夹它腿的粗钢条上带着短刺。

道格拉斯趁着劲儿,试着往前拽,然而越拽越紧,被夹的腿越疼,丝毫没有拽下来的可能。

它的心里有一点儿发急,可是它毕竟是一只老狼,它懂得发急没有丝毫的作用。它先将旱獭扔下了,让自己的嘴巴休息下来。再往后看,再试着拽。

见实在没有效果,它卧下来,让自己整个身体休息下来。

可是休息不到半分钟,它又站起,又试着拽。

拽一拽,抬起头,到处看。

尽管是一只老狼,比起年轻的狼,要沉着,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它的心里的确有点发急。

这样煎熬大概七八分钟的光景,它听见坡下的小道上有马蹄声,它的心里开始发紧了。

一会儿,有几个人类出现了。

准确地说,是三个人。

王洁一、卷毛和张飞各骑一匹马,从那小道处小跑过来。

当他们看到丑狼道格拉斯的时候,都高兴地大叫:

“不错啊,今天刚一出来,就有收获!”

“是一只麻狼!”

“嗨,还有一只旱獭!”

当他们顺着树的空隙走到道格拉斯跟前时,全下了马,全将马拴到旁边的树上,向道格拉斯的跟前走来。

“哈哈哈,看看这个家伙。”张飞大笑,“满身伤疤,半张脸都被咬下去了,它一定见过很多世面的!”

卷毛文绉绉地说:“不管它见过没见过世面,遇到我们,就是遇到阎王了!”

道格拉斯看着他们,脸上本来就丑陋,也因为恨,眼睛情不自禁地露出凶光,更显得凶恶。然而它不像一般的狼,会用恶狠狠的声音恐吓对方,它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看着他们。

王洁一走到跟前,仿佛自言自语:“看看它有多凶?好像在哪儿见过?”

卷毛将枪口对准道格拉斯的脑袋,说:“杀了它吧,把皮一剥,好向前走!”

王洁一说:“别急,让我想想……对了,我记起了,上次,是它跟踪我们,为了救我们跟踪的那条黄狼,将崖上的石头推下来砸我们,差一点砸死老大,绝对,就是这张脸!”

卷毛说:“那就更应该杀了它!”说着,就要开枪。

王洁一说:“不,不能这样便宜它!要杀,也不能一槍干掉!要杀,就要活剥它的皮!另外,我觉得,它一定是只头狼。留着它,从它身上可以找到更多的狼!”

张飞说:“到底怎么办?在这儿等老大吗?”

王洁一说:“我看在这儿等老大,等他来了,看怎么处理这个家伙!另外,咱们也歇一歇。”

张飞说:“好吧,你们俩在这儿,我去下面那儿看看那两个机关,要有什么情况,再和你们通气!”

“好吧。”王洁一说。

这样,张飞骑马向前走开了。

王洁一和卷毛留在这里,他俩分别坐在一块石头上。我东拉一句,你西扯一句,说着说着,卷毛就说:“哦,我老想问你,你那么漂亮一个小姑娘,为什么要和秃鹰那么一个老东西在一起?”

王洁一说:“我爱他呀!”

卷毛说:“我看不一定。你恐怕是爱他的钱吧?”

王洁一说:“放屁!”

卷毛说:“我要是有那么多钱,你恐怕也会爱我!”

王洁一说:“放你娘的狗屁去吧!”

说着说着,卷毛就站起来,坐到王洁一跟前,对她动手动脚,王洁一马上拉下脸子,骂道:“你自重些!你如果不老实,我一定会告诉秃鹰宰了你!”

可是她的话还未落音,一支飞箭从正前方向她的脸面射来,迅疾得像闪电一样。

这一瞬间,王洁一怕极了,她本能地躺了下去。其实,那支箭飞到她跟前时,距离她的脸面至少也有一米。即使她一动不动,她的安全一点问题也没有。

可是遇到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又有几个人不紧张呢?

有一个人,要的就是她这种紧张的结果。

这个人,就是卷毛。

这里的机关,原本就是卷毛布置的,他给铁夹附近,布置了飞箭,任何动物,只要撞上铁夹旁边那棵大树下的椽木,飞箭便会射出。刚才,卷毛正是趁王洁一不注意时,将一块石头砸向那个椽木,故意让这飞箭射出的。

王洁一一躺下,卷毛便一转身,趴到她的身上,压住她,在她脸上嘴上又亲又吻。王洁一拼命地转脸,蹬腿,躲避卷毛的嘴巴和手。可是依然让卷毛不时地亲在脸上,吻在嘴上。情急之下,王洁一突然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将刀尖对准在卷毛的喉结处。

“放开!不然我宰了你!”王洁一愤怒地说。

卷毛高涨的激情瞬间像海潮一样降落下去。他放开王洁一,站了起来。

王洁一爬起,照着卷毛的脸便抽起了耳巴。

这个女人气坏了,至少在卷毛脸上抽了有五十个巴掌。

奇怪的是,卷毛这个时候,居然一动不动,连躲避都不躲避。

打完,王洁一说:“这次,我原谅了你。今后,你如果再不老实,我一定会把这个事情告诉秃鹰,他一定会杀了你!”

就在这个当儿,出去看别的地方机关情况的张飞骑马回来了,他把刚才王洁一抽打卷毛的一切完全看在眼里,却没有听见王洁一训斥卷毛的言词。

张飞一下马,边将马向树干上拴边问:“怎么得罪小嫂子了,这么挨打?”

卷毛已经坐在一块石头上了,脸不向这里看,眼睛也不动,嘴巴也不张。此刻,他的心里充满委屈和愤怒。他的性格,叫他此刻不想说出一个字。

王洁一说:“没有什么。他说话太猖狂了,对我不尊重!”

张飞哈哈大笑,说:“教训得对!这小子话不多,常常对人不尊重。对我不尊重也罢,竟敢对小嫂子也不尊重。”

张飞在离卷毛五六米的地方拣一块石头坐下来,那个石头旁边,有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王洁一见他俩都坐下,便在那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也坐下。

张飞先和卷毛说话,见卷毛不理他,便和王洁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

他们在等待秃鹰的到来。

可是没有把秃鹰等来,却把牧人加沙尔给等来了。

分明,加沙尔来到这里,不是一时半会儿了。

因为,他的出现,不是从明处过来,而是从暗处闪出。

他是从一棵碾盘般粗的老桦树背后闪出的。

这说明,他早到了这里,隐藏在那棵巨大的树身背后。

的确是这样,加沙尔来到这里,远远看见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被铁夹夹在那里,而这三个偷猎者待在旁边,他当然知道他的朋友的危险性了。

他想,他一定要把他的朋友救出去。

这个时候,他从那棵树背后闪出,骑在马上,端着枪,对三个偷猎者喊道:“不许动!”

王洁一等几乎同时转过头,朝他看去。见他端着枪,枪口对准他们,王洁一和张飞都不曾动,唯有卷毛,伸手去够他的半自动步枪。加沙尔毫不犹豫,啪的一猎枪,将子弹打出去。

子弹从卷毛的耳朵旁边飞过去,他强烈地感到那颗子弹飞行的速度和咝咝的声音。

他的手立刻缩了回去。

加沙尔用不太标准的国语说:“朋友,不要动嘛,再动,下一颗子弹嘛,就不会空着飞过去了,至少嘛,会打在你的胳膊上!”

王洁一说:“朋友,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这样就不太友好了。”

加沙尔知道这些人的行事风格,知道他们不能相信,并不理睬她的话,却对张飞说:“大胡子朋友,把你的枪扔过来嘛!”

张飞什么都没说,抓起身边的半自动步枪,将枪托在前枪口在后地扔了过去。

加沙尔说:“把他们两位的嘛,也扔过来嘛!”

加沙尔说话是说话,端起的枪口没有一刻离开张飞的身体。

张飞先到王洁一跟前,将王洁一的枪像方才一样扔了过去,然后走到卷毛跟前,将卷毛的枪也扔了过去。他站在那儿,看着加沙尔。

现在,他们三位的三支半自动步枪全躺在加沙尔枣红马的蹄掌旁边,大概一两米左右。加沙尔把枪放下来,左手提着,右手在马褡裢里摸出一条缠绕在一起的麻绳,向张飞扔去,说:“朋友,把它割开嘛,分成三段,先把他们两个的手嘛,在后面绑住!”

张飞看见这个时候的枪口没有指向他,就说:“朋友,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嘛。”

加沙尔再一次把枪端起,枪口瞄向他,说:“快一点做嘛!”

张飞只得在地上捡起那条麻绳,解开,用他身上的刀子分成三段,先按要求把王洁一绑了,再把卷毛绑了。加沙尔觉得他没有绑紧,再一次命令他绑紧。张飞便把那两位胳膊上的绳子再紧一遍。

这时候,加沙尔跳下马,仍然端着枪,对着张飞,说:“朋友,用那条绳子嘛,最后那条嘛,先把你的左胳膊绑上!”

张飞把自己的胳膊绑上,没有忘记,再紧一遍。加沙尔走到他跟前,让他转过身,张飞就转过身,背对加沙尔。

加沙尔说:“坐下来嘛!”

张飞坐下来。

加沙尔将他双桶猎枪枪口顶住张飞的腰,说:“朋友,你要老实嘛,不然嘛,子弹会钻进你的腰里嘛!”

枪口对着那里,张飞不敢不老实。

加沙尔蹲下,把张飞绑住了。

这个时候,加沙尔才提着他的枪,转过身,走过去,把他们三个人的三条枪捡起来,全蹲在那棵碾盘般粗的大桦树根部。之后,才向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跟前走去。

自从加沙尔到了这里,他的朋友,丑狼道格拉斯便看见了他。看见他朋友到了这里,这只老狼便明白,它有希望被救出去了。内心里生出抑制不住的高兴。可是,它是一只老狼,有阅历的老狼,见他的朋友没有朝它这里来看,它虽然兴奋,却一声不吭。直到此刻,它一丝声音都不曾发出来。

真是一只非常聪明的老狼。

此刻,看见朋友朝它跟前走,它高兴了,情不自禁地朝前扑,并且发出呜呜的叫声。

那是感激的叫声,友好的叫声,想念的叫声。

加沙尔听到这样的叫声,心里美极了。

加沙尔走到它跟前,说:“朋友,别怕,别怕嘛,只要我在嘛,他们就不会把你怎么样嘛!”

他蹲下来,狼尽可能地向他身上扑,舔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子,而他,抱着狼的脖子,在狼的身上到处抚摸。

亲热一会儿,他才放下狼,观察狼腿上的铁夹子。不能不叹服人类的智慧。自狼夹发明以来,不知道有幾千年了,它也随着科技的发展,不断进步,不断复杂,大概因为怕夹住了狼,让别人顺手牵羊,这个夹子特别复杂,加沙尔搬了几次,试了几次,都不能将这铁夹子弄开。

他左看看,右看看,做着各种尝试。他想,不过就是个铁夹子,他一定可以把它打开。

然而,很久,他就是打不开。

他后悔刚才没有让张飞先把这件事情做好,再去绑他。

这个时候,他想求助张飞了。

他站起身,向后转。

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三位被绑的偷猎者腕上的绳子全被解开。张飞在巨大桦树底下,刚拿起枪,端起,枪口对准他加沙尔。另外两个,王洁一和卷毛,也正站起,活动着他们被绑僵的手腕。

加沙尔知道,现在,他处于下风了。

张飞说:“朋友,把你的枪,向远处扔去!”

加沙尔把枪扔向四五米外的草地上。

张飞说:“朋友,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不会怕你。那只狼,是我们的机关抓住的,那个机关不是你的。你走开,我们相安无事!”

加沙尔说:“这只狼嘛,它是我的朋友嘛。它救过我们一家子的命嘛!”

哈哈哈,哈哈哈。

那三个都在大笑。仿佛在说,冰糖要是甜死了人,乌龟要是飞上了天,那么那只狼嘛,才会救你一家子的命的。

加沙尔说:“它救过我嘛,我嘛,也要救它!”

加沙尔说这话时,卷毛已经走到大桦树底下,拿起自己的枪,现在他提着它,走到加沙尔跟前,说:“小子哎,你以为你是谁啊。”

加沙尔说:“我是牧人加沙尔嘛!”

卷毛大笑,说:“你还知道你是牧人加沙尔?”

加沙尔说:“是的嘛,我嘛,知道的。”

卷毛说:“请你再说一遍,这只狼救了我,我要救它。”

加沙尔说:“不错嘛,朋友。这只狼就是救过我嘛,我要救它。我还要说一句嘛,我嘛,一定要救它嘛!”

不等加沙尔的话落音,卷毛早一刻抡起他手中的枪,用枪托朝加沙尔砸去。加沙尔本能地转身躲避,没躲开,枪托砸在他的背上,他向前踉踉跄跄扑去。

卷毛马上再一次抡起枪来,砸在还未站稳的加沙尔背上,加沙尔再一次向前踉踉跄跄扑去。

卷毛总共砸了加沙尔三枪托。

最后一次,加沙尔被砸得趴在了地上。

加沙尔好长时间没能爬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稀碎了。

很久,他疼得都不能动上一动。

大概三四分钟过去了,加沙尔挣扎着爬起来,转过身,看见卷毛恶狠狠地盯着他。

加沙尔也用同样的眼光盯着卷毛。

卷毛说:“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加沙尔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把那个话再说一遍。可是,他盯着卷毛,眼光里没有一点惧怕。

卷毛说:“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会杀了你!”

加沙尔依然看他,没说话。

卷毛终于转过身,大概想让他的同伴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便高昂着头,向前走。

王洁一和张飞一直站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观望着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卷毛边走边说:“我不信,你一个牧人,能像螃蟹,横着走。”

就在这个当儿,加沙尔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方石,猛然向卷毛追了过去,用尽自己的全力,用那块方石,向卷毛的后背砸去。

卷毛本来想转身还击,可是没有来得及,当第三次方石的硬棱砸在他的背上时,他已支撑不住,趴了下去。

加沙尔的力气非常大,砸得卷毛趴在那儿,也是一动不动。

奇怪的是,王洁一和张飞看见这一幕,谁都没有动一下。

加沙尔说:“我说过嘛,我嘛,一定要救这只狼的嘛!”

加沙尔向他的朋友道格拉斯那个方向走去。因为情绪还处在高度亢奋中,他忘记了那个铁夹子他没有能力打开。走到道格拉斯跟前,道格拉斯呜呜地向他友好鸣叫。他蹲下来,用手翻动那个铁夹子,尽量研究着,希望能用什么办法把它打开。

他知道,目前他没有能力叫三个偷猎者替他打开。

突然,趴在地上的卷毛坐起来,转过身,执起枪,向加沙尔开枪。

啪。一声,子弹打出了枪膛。

好在卷毛的枪法不准,子弹从加沙尔耳旁飞过,打到加沙尔前面一棵树身上,给那里增添一个深洞。

加沙尔抬起头,看向卷毛,静静的。

卷毛没有放下枪。当他第二次要扣动扳机时,张飞三步并作两步地跳跃过去,一把夺过他的枪,愤怒地大声说:“不就是一只狼吗?为什么要杀人?”

卷毛一下子跳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向张飞扑打过去。

卷毛今天处处受挫,压抑的情绪控制不住,用尽全力向张飞发泄。

张飞因为常练武术,腾挪躲闪一阵儿,见卷毛来了真的,也生了气,把夺过来的那把枪向后一扔,几个直拳,拳拳打在卷毛的脸上。顿时,卷毛脸上开花了,满脸血迹。

打不过张飞,卷毛停了手脚,恶狠狠地看着张飞,不说话。

张飞说:“我们偷猎,是为了挣钱,不是为了杀人。小子,你有没有底线?”

卷毛不说话,可是他的两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张飞,一点都不示弱。

张飞转过身,对王洁一说:“小嫂子,不就是一只狼吗?何至于要弄出人命?我看,那个哈萨克小子要放了它,就把它给放了吧!”

王洁一说:“好吧,把这个人情给你了,你去放了它!”

张飞说:“谢谢小嫂子!”就走到加沙尔和道格拉斯那里。他从身上掏出钥匙链,拣一把钥匙,插进那个铁夹子里,一转,嚓,一声,铁夹子自动打开了。

丑狼道格拉斯立刻向外蹿出,却没有一下子跑掉,它跑出十数步远,回过头,看看加沙尔,看看张飞,然后,转过头,向森林深处跑去。

加沙尔对张飛和王洁一抱了抱拳,说:“谢过了嘛,朋友!”

加沙尔拿了自己的枪,跳上枣红马,离开了。

卷毛不知道自己今天有多么气愤。他像换了一个人。脸上的血迹也不去洗。面部始终表现出憎恨的神情。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坐在一块石头上。

张飞说:“小嫂子,我们是在这里等老大呢,还是走?”

王洁一说:“今天信号不好,联系不上他。我看,先在这儿等一等,要不来,我们就走!”

张飞说:“好,我到下面解个手,顺便看看那边那个机关。你们在这里等我!”

王洁一说:“好。”

张飞没有骑马,走了。

张飞走后,王洁一懒得和卷毛说话,卷毛的情绪也没有回来,更不想和王洁一说话。他们分别坐在一块石头上,谁不看谁。

大概三分钟过后,卷毛站起来,解自己的马缰绳。

王洁一说:“干什么去?”

卷毛说:“我在那边看看机关去。”

王洁一想了想,说:“看过马上回来。”

卷毛没有说话,骑上马,朝张飞去的方向的相反方向去了。

可是,他走出不到两百米,感觉王洁一看不见他了,便转了方向,绕着道,从密林中向张飞去的方向而去。

虽然在山上,毕竟是骑马,卷毛很快便绕到张飞要去机关的附近。他看见了张飞的身影,便下了马,把马拴在一棵不大的树上。他的行动既诡秘又谨慎,他尽量隐着身,向张飞那个方向摸去。

张飞先解了手,随后便到机关处,他在检查机关是不是正常着。

卷毛不到两分钟就到了这里,他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一棵树背后,从靴子里抽出他的长匕首。

因为他没有弄出一点声响,所以张飞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张飞检查机关,半弯着身子。

猛然,卷毛冲出去,冲到张飞背后,用匕首向张飞腰部刺了进去。

他用的劲儿很大,匕首全插进张飞的身体里。

立刻,他把匕首拔了出来。

不知道刺到什么地方了,大概是要紧处,张飞一下子倒下去,大概重要血管斷开了,血迅疾地往外流。张飞身子倒下去的时候,背靠向了一棵树。所以他最后的姿势是半坐半卧,脸面正对卷毛,两个眼睛睁着,看见了卷毛。

张飞说:“你,你……”

卷毛说:“你知道,我是杀过人的!”

张飞说:“我不会想到,你会对我下手!”

卷毛说:“要怪怪你自己吧。我本来要杀了那个哈萨克的,是你主动站起来,要代替他,今天我只得成全了你!”

张飞说:“你……你不得好……死……”

卷毛疯狂了,扑上去,在张飞的胸脯上,戳了十几下,直到张飞断气身亡。

卷毛天生就是一个杀人犯,杀人一点都不害怕,杀了张飞,就用那个匕首,在一大堆草丛中挖坑。山地土湿,很快就挖出一个大坑来。张飞被埋在那个大坑中。

卷毛表现得十分从容,在那里反复检查,将张飞所有可能有的东西,全扔进大坑中,让他一点痕迹不留在地表上。

然后,他在远处弄了一些长草扔到上面,再弄些大的树枝扔在长草上面。

卷毛觉得把一切收拾好了,便离开这里,去骑了自己的马,不忘绕一个大道,从完全相反的方向,找王洁一了。

做完这件事儿,卷毛觉得自己一下子轻松了,刚才那种压迫性的精神情绪完全消失了。

秃鹰让王洁一等先进山完成日常工作,他有几件小事儿做完再去。秃鹰是个干练的人。无论考虑事情或者做事情,都在计划之中。他基本上按照预定时间做完了那几件小事。做完,一两个小时过去了。期间,王洁一跟他电话联系过,让他到谷湾最低处那个机关那里集合,还说抓住了那只在崖上看见过的丑狼。

秃鹰骑了马,带了所有应该带的东西上路了。期间,他通过手机,和王洁一他们联系过几次,都没有联系上,电话里光嘟嘟嘟地响。他知道,山里信号不好,常常会打不通电话。

半个多小时他就到了谷湾最低处这个机关这里。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看看这里,知道他们来过这里,并且,机关动过,机关周围和这里附近,有很多脚印,许多草都被踏倒了,说明他们不仅来过这里,而且,在这里待的时间一定不短,还做过什么事情呢。

说不定他们离开这里没有多久。

秃鹰再一次拿出手机,打电话。

手机里依然是嘟嘟嘟的声音。

打了好几次,都是这样。

他不想一个人在山里行动,这个山里有的是凶猛动物,尽管作为一个男人,他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一个人在山里行动,必须要谨慎行事,不做无谓的牺牲。

秃鹰想找到他的同志们。

他绕大弯顺河岸走了一阵儿,打马上了那个高崖。从高崖边缘那条小路往前再走一段,便看见广阔的谷地。谷地里许多地方树木稀少,视线比较开阔,也许在高崖上往谷地里看,可以看到他的同伴的身影。

可是在高崖上走不到五六分钟,不好的事情就出现了。

当时他刚刚走到能够看见开阔地的地方,骑在马上,十分认真地向下面的远处眺望,一片一片地往过看,希望在哪个地方,看到人影。

当然,这样的情况,马往往是缓缓地朝前走。

可是,突然,马不走了。

突然,马慌张地惊叫起来,身子趔着向后退。

常在山里生活的秃鹰马上知道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了。

他把头转了回来。

马上,他就看到在离他二十几米处,有一头巨大的黑熊,站在那里,朝他这里看。

此刻在这高崖上。高崖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竖直向上的山坡,他所在的路面,最多有五六米宽,真是冤家路窄啊。

马特别惊慌,只是向后退着。不停地嘶鸣。

他一手把枪从肩上取下,一手抚摸马颈,尽量安抚着马,让马稍加安静一些。

他还要不停地抬头去看黑熊。

黑熊站在那里,没有向前,也没有后退的意思。

他安抚着马,慢慢地掉转马头,想朝相反的方向退回。当然,他知道,这一切得表现得沉着冷静,不能让黑熊看到自己的恐惧和怯懦。否则,稍有不慎,黑熊会马上冲将过来。

他终于掉转了马头。

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另外那个相反方向的十数米处,有同样巨大的两头黑熊,站在那里,头都是冲着他的这个方向。

这个时候,一向不可一世的秃鹰真的恐惧起来。

前后有黑熊,两边是绝境,秃鹰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处境。

难道是黑熊盯上自己了吗?

情急之中,秃鹰马上跳下了马。

这个时候,两边的黑熊,突然一起向他这边攻击而来。

它们全都跳起来,向他这里嘶鸣。

秃鹰根本没有想到应对的具体方法,他的脑子正在飞速转动,可是马早就大叫起来,左躲右闪,往后激烈地退却,突然马向悬崖下坠去,同时缰绳拽着他的胳膊和腰,将他也拽到悬崖边上,尽管他努力挣扎,只觉得嗖的一下,向悬崖下坠去。

懸崖有十数米高,幸亏崖下是草地和慢坡,大黑马掉落下来,滚了几下,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因为惊吓,向坡下跑出去数十米后才站住。而秃鹰向下摔落时,是平着下来,他的屁股落在草地上,其余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受伤,只是左小腿落到一个很大的树根上,树根上有一根尖木刺,像匕首似的插进他的小腿肚子里。

刚摔下来,第一感觉是屁股生疼,他用劲儿地动了动,觉得屁股好像没有伤,心里刚高兴了一刻,便看见小腿被木刺插进去了。

奇怪的是,很长时间,那里感觉不到疼。

此刻,他还不能把注意力完全用在受伤的小腿上,他马上抬起头,看崖上黑熊的情况。他当然看见了,三头黑熊,全趴在崖边,依然是那么憨憨地向下看。

忽然,一头黑熊喔喔地叫了几声。

这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枪,向下飘落时,大概因为惊吓,枪离开了他的手,现在落在离他十数米的斜坡下面。

秃鹰很害怕黑熊们通过崖边的大树滑落下来,以他现在的伤势,不要说三头黑熊都下来,就是一头黑熊下来,这个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他了。

好在,悬崖对黑熊也是一个挑战。三头黑熊在那里待了一阵子,逐个转过身,离去了。

他就那样坐着,双手合十,感谢上苍,让他脱离了危险。

然后,他欠欠身子,用两只手,狠劲儿将自己的左小腿从那个木尖刺上拔下来。

他感觉纳闷,左腿肚上虽然有一个不小的窟窿,而此刻,居然不疼。

他回转过身,看坡下数十米外的大黑马。

他大声地吹起了哨子。

吹了长长的五声,大黑马从坡下跑了上来。

因为从悬崖上摔下,还滚了不知道几个蛋儿,所以大黑马现在也显得很狼狈。它身上的褡裢和马鞍全悬吊在右侧,马辔因为绳子斜拽扭曲了。

秃鹰咬咬牙站起来,取下马身上的褡裢,从里面取出碘酒等包扎外伤的医疗物品。才再坐下,收拾自己小腿上的伤口。

当用碘酒消毒时,伤口逐渐地疼痛起来,一阵比一阵强烈,像有尖刀在他心尖上不停地刮磨。

一会儿,他的光脑门儿上全是豆粒似的汗珠。

消完毒,他把一些药膏塞进伤口,然后用白纱布用力缠绕,最后,用白胶布粘得结结实实。

最后,他把裤子拉下来,穿上皮靴,感觉好多了。

这样,他又骑在马上,背上了枪,又是原来那个秃鹰了。

他从崖下那条路往前走。

他的腿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他本想走向右边下面那条路,从那儿向偏东的方向去,到广大森林里各个机关点,寻找王洁一他们,都走到那个路口了,突然,一只野兔从左侧灌木里飞出,朝左一跃,跳上那个塄台,朝崖上高处飞跑。

秃鹰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见方才那个灌木处,又有一只半大白狼跃出,也是朝左一跃,跳上那个塄台,拼命地追赶那只野兔。

这只野兔虽然聪明,知道跑上坡路,对身体大的动物来说,更加困难,可是它不知道,崖上少了荆棘和灌木,少了阻挡,半大小白狼发挥了狼的爆发力,它十数个纵跳,不到一两分钟,便擒住野兔。

小白狼狩猎的情形将秃鹰给吸引住了。

他勒住马缰绳,坐在马上,一直朝坡崖那儿看着。

小白狼在空中划出一道一道弧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直到小白狼几口咬死那只野兔,停下嘴巴,抬头朝坡上看的一瞬,秃鹰才回过神来。

这个专杀动物的偷猎者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赞叹这只小白狼。

小白狼休息片刻,低头叼了那只野兔,遂向坡上跳去,分明它向前面那个半山崖处奔跑。

看见那个半山崖,秃鹰立刻想到上次曾到过那里,想起他和王洁一在那里找狼窝找狼的事情,想到跟踪那只黄狼,恶斗那只灰狼,最后获得两只狼皮的事情。

马上,他想到那里有一排子狼窝。

就在这一刻钟,他改主意了。

他不想先去寻找王洁一他们,想先到半山崖那里看看,那里狼窝至少有那么几个,也许在那里可以遇见什么新的情况。

他拍一拍马脖,再拍一拍马屁股,用腿夹两下马肚,马便向坡上的方向小跑起来。

秃鹰瞅着小白狼的身影向前跑。

小白狼一会儿隐没在灌木和荆棘中,一会儿又从荆棘和灌木中跑出来。

大约十分钟的光景,小白狼便跑到半山崖它们的窝洞处,它没有钻进窝洞,却跳上了窝洞的脑顶,藏到一棵大树背后,吃起了那只野兔子。

不到三四分钟,秃鹰也赶到半山崖狼洞前那一绺平旷的石地上。

秃鹰倒不是特别费劲儿,而他的坐骑大青马累得够呛,大青马大口地喘气,不住地喷着响鼻。

显然,大青马弄出的声响惊动了小白狼。它停止了吃肉,跑到塄台上,昂着头,向下看有什么来入侵它们的家庭。

它当然看见了大青马,也看见了骑在马上的秃鹰。更看见秃鹰身上背着的半自动步枪。

小白狼也懂得,人类身上背着的那个家伙,厉害得很。

它知道,它根本不是这个人类的对手。

让它冲下去,跟这个人类搏斗,它肯定不干。

可是,它也不肯示弱。它站在高处,看着人类,龇牙咧嘴地向那人类发出恶狠狠的呜呜声。

秃鹰根本不害怕这只小白狼,但看见它那么不友好,不停地朝他龇牙咧嘴,便想吓唬吓唬它,就伸手从肩上取下枪来,还没拿正,小白狼马上一转身,朝更高的坡崖上逃跳。

有一根绳子在那里。在平时,小白狼跑到这里,会从它的上面跳过,或是从它的下面钻过,可是现在因为太急太猛,忽然撞在绳子上面。

真是太巧了。那个正是秃鹰和王洁一上次布置下的机关,经小白狼一撞,机关开动了,突然一根两米长的尖棍,朝向下的方向箭一样飞来,直向秃鹰的方向飞去。

秃鹰早就忘记了这个机关,根本不会提防着它,突然看见一物向他飞来,想躲,无奈在马的身上,根本躲不开的,那个尖木嗵的一声,戳向他的胸膛,力量太大了,他的身子一倒,从马上扑了下来。

大青马感觉发生了事情,呜呜呜地大叫起来。看向主人,向后退着。

不光是胸膛上那一记重击,他扑下去时,头也在一棵树上撞了一下,两个部位的疼痛都十分厉害,让秃鹰窝在那里,很长时间喘不上气来。

很久,他才稍稍缓了过来。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觉得气闷。又坐了下来。

小白狼撞了那根绳子,倏忽之间,感觉到那个机关,更看见那根棍子飞向那个人类,使他掉下马去,小家伙突然不再害怕,又回转过身来,跑到方才站的那个塄台上,向下看。

这个时候,看见小白狼,这位受了重大伤害的偷猎者,恨死了这只小家伙,他看着它,手悄悄地伸向靴子处,轻轻地抽出那把长匕首,突然嗖的一下,匕首向小白狼的方向飞去。

小白狼对秃鹰的半自动步枪很敏感,可是对他的匕首却不敏感。

而秃鹰,几乎天天都在练他的飞刀绝技。

幸亏他是坐在那里,幸亏他刚受了重击,要在平时,要在他站立的时候,它的匕首一定会扎进小白狼的心窝里。

在这特别时刻,匕首飞去,扎进小白狼的左前腿。

小白狼因为站在塄台边儿上,飞刀扎进的一刻,它的腿一软,头向前一冲,嗖的一下,从塄台上掉落下来。

猝不及防、意想不到的结果,让这小家伙彻底恐惧了,害怕了,它腿上带着匕首,用另外三条好腿,拼命地向它们家的窝洞方向奔跑。

因为受伤,所以它只能跳跳地跑。

就在此刻,秃鹰拿起枪,砰一声,向小白狼开了一枪。

子弹打到小白狼的肚子上,当下小白狼趴了下来。

秃鹰忍着疼痛站起来,他提枪走到小白狼跟前,将枪口对准小白狼的头,又开了一枪。

砰一声,小白狼的脑顶上出现一个带血的黑洞。随即,身子向一旁倒下,松弛下来。

秃鹰说:“本来没有打算收拾你,你个小不中用的,都是你太造次,自找的!”

说完这句話,秃鹰从小白狼腿上拔出自己的长匕首,用卫生纸擦了擦,插进长靴子里,一转身,猛然看见一只跟小白狼大小差不多的半大灰狼,从一蓬荆棘背后跃出,向他扑来。太急,距离太短,他根本来不及应对,只见那狼纵身一跃,扑向他的脸面。

他只能躲避,狼爪划破他的脸,狼从空中落下。

秃鹰赶紧端起枪,不等他开枪,那狼已经跃起,第二次向他扑来。

砰,枪响了。

子弹碰巧穿过灰狼的心窝。

灰狼摔落到地上,死去了。

这个不知道打死过多少野兽的秃鹰,在今天,他的心跳得十分厉害。

他不得不承认,今天他感到了恐惧。

他提着枪,不敢将它挎在肩上。他环顾四周,在半崖空旷平地周围的荆棘中,灌木中,大树背后,警惕地观望。他非常害怕哪里会冷不丁跃出一只狼,向他冲来。

把周围看了至少有五六分钟,他才回过头,看崖上几个崖洞。

刚才小白狼奔跑的方向,就说明,它的家就是崖洞中最西边那个。秃鹰判断,那个洞里极有可能还有狼,还有更加厉害的角色,而东面几个洞里,很可能是空洞。

上次杀掉的那只黄狼和灰狼,就在最东面那个洞里。

于是,秃鹰从东面那个洞检查起来。

他走到东面那个洞前,朝里开了三枪。

没有任何反应。

他逐个检查。每走到一个洞前,朝里开上三枪。

几乎都没有反应。

最后,他走到最西边那个洞前,第一枪开完,一只白狼便猛扑出来,等不得他第二枪扣动扳机,白狼已扑到他胸前,朝他手上身上乱咬,情急之中,秃鹰用枪托推狼,用枪杆打狼。

这只白狼,正是丑狼道格拉斯的爱人,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丽的母亲扎尔丽。

在秃鹰出现之前,白狼扎尔丽就在窝洞里休息,小灰狼道丽出了窝洞,到半崖平旷地边儿的树下卧着看风景,当秃鹰出现于半崖上时,他的马的喘气声和喷鼻声,不光惊动了窝洞顶上的小白狼道克,而且也惊动了窝洞里的白狼扎尔丽和树下看风景的小灰狼道丽,只是它们看到秃鹰的强大而不敢轻举妄动,当秃鹰打死道克时,就像有尖刀扎在扎尔丽和道丽的心上,道丽终于忍不住,扑将出去。当秃鹰再一次杀害了道丽,白狼扎尔丽的心都快要跳将出来,它已经摸到洞口,然而,它还是忍住了。

白狼知道,只要出去,一定于事无补,死路一条。

可是,最后,秃鹰向它窝洞开枪,它已无路可走,只有拼死一搏了。

扎尔丽豁出性命,一点也不退缩,不停地向秃鹰攻击。因为太近,秃鹰不能开枪,也来不及拔出匕首。只一两分钟的光景,秃鹰的胳膊、胸部和脸上,很多处被白狼咬伤。秃鹰十分聪明,不停地用枪托推,用枪杆打,死死护住他的脖颈,生怕白狼一口咬到他的要命处。

一会儿,秃鹰上半身全是血了。

可是扎尔丽也咬累了,它终于松懈一下,放开秃鹰,停了下来。

这是多么错误的一个行动啊。它一松懈,离开秃鹰的身子,秃鹰立即抬起枪杆,向它开了一枪。

这颗子弹打进白狼的肚子里。

立刻,扎尔丽卧了下来。

不是它想卧下,而是它站不起来了。

它雪白的肚子上,很快便出现红色的一小片晕染。

它的肚子开始巨痛起来,它的身子开始抖动。

看见白狼卧下不动了,秃鹰知道它受到了重击,知道对方的力量已经微弱,这才放松自己的情绪,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上。他看见他的两个袖子全被撕开,两个胳膊肚子和一个手腕全被咬烂,胸脯上的衣服也撕开了,胸口几处被咬伤,还感觉脸上生疼,脸上向下滴血,于是他将枪放下,把上衣拉开,在白内衣上撕下一片,先到处擦了擦血,然后扯成两绺,把两个胳膊简单绑了绑。之后,再执起枪,才去看白狼。

白狼身子虽然发抖,可是双目里透露出来的是仇恨。

他看着看着,愤怒起来。

他的整个仇恨全涌向大脑。

突然,他端起枪,向白狼扎尔丽开枪。

啪,啪,啪。

啪,啪,啪。

他一连向白狼开了十九枪,直到白狼两个眼睛一动不动了,嘴巴张开,直到白狼变成一只红白相间的彩色狼,他才停止扣动扳机。

打死白狼,当他卸开子弹夹,看见里面只剩下一颗子弹的时候,他后悔了。

本来是要在这里收获狼皮的,可是现在收获的是遍体鳞伤。

他的心里装满了愤怒和懊恼。

在这场血战中,秃鹰的大青马居然没有感到害怕,一直站在那几棵树的树荫之下,时不时地朝这边观望。

秃鹰终于骑上马,悻悻离开了。

其实,丑狼道格拉斯早一刻回到这里,在秃鹰残酷地杀害白狼扎尔丽的时候,道格拉斯就在它们家窝洞上方的脑顶上。

今天,道格拉斯在此山后面的小峡谷里猎获一只肥獾。肥獾很沉,道格拉斯费了很大的劲儿,翻过这座矮山,把肥獾弄了回来。

当它快到家時,听到了枪声。

枪声来自它们家的方向。

道格拉斯感到不妙,扔掉肥獾,放开来,穿梭在山坡上的树林与荆棘之中,当它跑到它们家窝洞脑顶上方时,枪声还没有停下。

它看见,秃鹰用他的步枪对着白狼扎尔丽射击。

扎尔丽是这个世界上它最亲爱的爱人啊。

每一声枪响,仿佛子弹都打进道格拉斯的心尖儿上。

道格拉斯的全身在抖动。

不知道有多少次,一个声音在呼唤,跳下去,跳下去,和那个恶棍拼命啊。(如果道格拉斯是一个人,一定能够听到这个声音。)

然而,道格拉斯没有跳下去。道格拉斯是一只狼,是一只经历过无数大难,经历过无数次生死的狼,这只狼的克制力是非凡的,它没有跳下去。

它知道,这个时候,跳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它没有跳下去,不是它要放过这个人。

它忍着巨大的痛苦,待在那里。

当秃鹰离开这里的时候,道格拉斯从脑顶上跳了下去。

它先在白狼扎尔丽的尸体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嗅着它身上的气味,痛苦地呻吟。然后,它走到小灰狼道丽的尸体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嗅着它的气味。最后,它走到小白狼道克的尸体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嗅着它的气味,痛苦地呻吟。

这一生中,它有过无数的痛苦,可是从来没有这次这样痛苦过。

痛苦使得这只狼,感觉仿佛它处在睡梦中,仿佛这一切不是真实的。

而同时,它深深地知道,这一切,全是真实的。

这只狼,早就把生死不当一回事儿了,可是白狼扎尔丽在它生活中的出现,小白狼道克和小灰狼道丽的出生,使它重新回到生活的乐趣中来,而今天事情的发生,摧毁了一切,让它再一次感受到生死不算是一回事儿了。

它在这儿逗留了五六分钟。然后,它沿着坡塄,在森林和荆棘中穿行。

这个山谷里的所有,对道格拉斯来说,没有不熟悉的。

它知道在什么地方去截堵秃鹰。

秃鹰骑在马上,因为心情不佳,走得慢慢腾腾,心不在焉。

道格拉斯一口气跑了有两三公里,在一处高崖的密树中,停下来。这片密林里高草丛生,道格拉斯站在高草之内,不要说人看不见它,便是山林里的野兽,也不见得能够看见它。

它待在这里,看着崖下,静静的,不出一点儿声音。

经过崖下的这条隐约弯曲的路,就是秃鹰正走在上面的路。

道格拉斯在这里待了至少有十数分钟,秃鹰才缓悠悠地走了过来。

秃鹰根本不会想到,他经过这里这个高崖的时候,会有一只狼埋伏在这里,将要袭击他。

秃鹰也不会想到,他在半山崖上杀的那一家子狼,还有一只最厉害的,没有被他杀掉。

他懊恼的仅仅是他本意是来收获狼皮的,结果收获的却是遍体鳞伤,却一点儿也没有想到,此刻,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实际上,此刻秃鹰脑子里在想,回到住处,好好地清洗清洗伤口,各处敷上药,包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养养身体。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突然,一团黑,从高崖上飞来,直朝他压来。

当他感到一团黑压来时,他下意识地将头向一边斜去。

道格拉斯攒足了劲儿,他猛然扑下去,张大嘴巴,想一口咬住秃鹰的脖子,一招结束这个恶魔的性命。可是秃鹰的头一斜,偏离了,道格拉斯没有能够咬住秃鹰的脖子,可是咬住了秃鹰的右耳朵。

可以想象,这一咬,会出现什么情况?

太用劲儿了,道格拉斯的牙齿,像刀子一样,将秃鹰的耳朵,瞬间给切了下来。

它身体的惯性,使它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扑到大黑马的左边去了。

突然之间,耳朵被咬了下来,秃鹰当然知道那团黑是一只狼了,在突降的危险之中,秃鹰不曾慌乱,他忍着巨大的疼痛,迅捷从肩上取下步枪,当掉到马左侧的道格拉斯再一次纵跃向他扑上来时,他执着枪,朝狼开枪。

啪,打中了,子弹从狼的前胸打了进去。

狼掉落在地上,一下子没能站得起来。

秃鹰马上向狼开了第二枪。

可是,他的枪里没有子弹了。

秃鹰立即跳下马,用没伤的那个膝盖跪顶在狼的肚子上,拔下长匕首,向狼开始猛刺。

他的前兩匕首都刺进狼的肚子里,第三匕首已经扬起,正当刺下时,只听啪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到他的匕首上,发出响亮的晃啷声,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声音:“朋友,请住手嘛,不然,下一颗子弹嘛,打进你的胳膊里嘛!”

秃鹰抬头一看,是哈萨克人加沙尔。加沙尔手里端着枪,瞄着他。他知道这个哈萨克人反对他们偷猎,可是也不至于在他宰杀一只狼时,向他开枪。他说:“朋友,我只不过宰杀一只狼,难道这个狼是您家养的吗?”

加沙尔继续用枪瞄他。说:“别的狼嘛,你嘛,杀它我不管,这只狼嘛,它救过我全家,它嘛,就是我的兄弟一样嘛,你杀它,就是杀我的兄弟嘛!求你放开它嘛!”

见秃鹰还压跪在道格拉斯的肩膀处,加沙尔向他连续又开两枪,一枪从他的伤耳朵旁飞过,一枪从他的好耳朵旁飞过。

秃鹰见加沙尔玩儿真的,害怕了,站起来。说:“朋友,你很不友好。你知道,对一个朋友不友好,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吗?”

加沙尔用枪比画着,说:“走开嘛,就没你的事儿了嘛。我嘛,不怕给自己带来什么,你不走开嘛,你嘛,现在身上就会发生什么的,朋友!”

丑狼道格拉斯方才先挨一枪,后来肚子挨了两匕首,疼痛使它在短暂的时间段里昏厥过去。此刻秃鹰站起,道格拉斯忽然感觉有些清醒,本能地一用力气,站了起来,向前踉踉跄跄蹿出了十数步,突然记起恶魔秃鹰,记起白狼扎尔丽和它全家,记起刚才发生的一切,它马上转回头,看向了秃鹰。

这只狼,在此刻,复仇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它猛然向前扑来。

在它跳起来扑向秃鹰的一刻,秃鹰飞快从袖口甩出它的小匕首,朝道格拉斯甩去。

嗖,匕首扎进道格拉斯脑门的正中间。

道格拉斯从空中摔落下来。

它一动不动了。

加沙尔一下子紧张起来,无意间把枪放下来,提着,向他的朋友、兄弟道格拉斯跟前走。秃鹰在此一瞬间特别高兴,他觉得这只恶狼死了,想看个究竟,也向狼的跟前走。

可是当他走到离道格拉斯有一米的地方时,忽然这只狼跃起,扑向他的身上,一口咬住他的脖颈。

瞬间,秃鹰倒了下来。

道格拉斯用尽全身的力量,咬掉秃鹰脖颈上那块肉,正要下口再一次咬到秃鹰的脖颈处,枪响了。

子弹打进道格拉斯的脑袋上。它是斜着进去,从道格拉斯的眼睛上方进去的。

道格拉斯彻底倒下了。

这一枪,是加沙尔打的。

此刻,加沙尔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开了这一枪。

可是,这一枪他开了。

干过的事情,像泼在地上的水,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多么地不想看见这一幕。

可是这一幕就摆在他的面前。

加沙尔不知道自己怎样地走到道格拉斯跟前。

道格拉斯还没有死。这时,它的脑浆从匕首的伤口处一点一点往外流,而血从脸下面的伤口往外流,从肚子处往外流,从胸口处往外流。

道格拉斯的全身在抖动。

加沙尔蹲下来,看着他的朋友。

他痛苦极了,他恨自己的手指,他的眼泪汩汩流出,用手抚摸道格拉斯的身体。

道格拉斯费力地睁着眼睛,看它的朋友加沙尔。渐渐地,狼也流出了眼泪。

当加沙尔的手抚摸到道格拉斯嘴巴那里时,道格拉斯居然费劲儿地张嘴,伸出舌头,舔加沙尔的手。

道格拉斯费力地喘着粗气,一会儿像是堵住了,一会儿又像是冲开了,身子上下起伏,极力抖动。

看见道格拉斯这个样子,加沙尔的泪流得更欢了。他终于执起枪,对准道格拉斯的心口,一闭眼睛,扣动了扳机。

随着砰的一声响,道格拉斯的身体停止了抖动,眼睛不动了。

痛苦像潮水一样向加沙尔涌来。他提了枪,走到脖子还在流血的秃鹰跟前,将枪口对准秃鹰的脑门正中间。

秃鹰说:“开枪吧。有种你就开枪吧!”

加沙尔真想开枪,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将枪口对准天空,扣动了扳机。

啪,啪,啪,啪,啪,啪……

他将枪里所有的子弹打向天空了。

他再也支持不住,彻底崩溃了,倒在了地上。

他感觉,整个世界黑暗了,山谷消失了,所有的东西灰飞烟灭了,连鸟鸣兽吼,他也听不见了。

[栏目编辑:联连]

作者简介

乃亭,本名刘乃亭,陕西户县人,儿童文学作家。中国西部儿童文学研究中心副主任,新疆儿童文学研究会会长,第六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儿童文学作家班)学员。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小说、童话、文学评论、散文、随笔等作品近400万字。出版儿童文学著作38部,其中10部被翻译成维吾尔文出版,一部被翻译成哈萨克文出版。出版绘本作品4册。在中央电视台等拍摄的电视剧《西部少年奏鸣曲》中编剧6集。动物小说《猎人与赤狐》进入《2014中国儿童文学年鉴》《小小螳螂》等数十篇童话收入多种名家名作集,曾获第五届天山文艺奖、首届西部文学奖、首届及第二届新疆儿童文学奖、第三届新疆科普文学奖等十数个文学奖项,被誉为新疆儿童文学的领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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