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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过永嘉

2019-03-07钱红莉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永嘉谢灵运

钱红莉

作为文雅异彩之地的永嘉,在整个文学史上就是一个诤性的所在。去永嘉的车上,一直在读《谢灵运集校注》。谢灵运是我最想见的人之一。越过一千六百余年光阴的阻隔,他在“永嘉山水系列”里处处留下踪迹,让此行的我逐一去辨认、探寻。

早晨五点半,拉开酒店窗帘,朝阳自瓯江上冉冉而升,浑黄的瓯江水映衬着天上玫瑰色云团,简直一幅幅夏加尔油画。“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谢灵运当年一定与我一样,也在瓯江边长久地观瞻过日出吧。自谢灵运之后,王羲之、孟浩然、陆游、苏东坡、李清照们都曾涉足过永嘉,黄公望、朱彝尊自不待言。不论人类文明如何演变,真正留得下的唯有文化遗存。

秋风徐徐,畅游楠溪江,不禁恍然。当年,谢灵运有一次召集一百多人,一路长风浩荡,共游永嘉。巧合的是,我们此行恰好也是一百余位,实乃雅集重现了。

楠溪江江水细致温雅,宝玉般清润透明,泛着绿松石一样的幽光。夹岸烟波空茫,松荫蔓延,犹如行走于倪瓒的山水画轴里。要怎样精确地形容出这条江水的无垠无垢呢?它干净得真挚,仿佛深藏着一个个隐喻,好比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深情,带着随时捧出一颗心的纯粹,一直有期待,但,永不后悔。不是说情真无敌吗?楠溪江的水就是无敌的。远方群山逶迤,近岸遍布芦荻、芭茅、红蓼……一群又一群鸭子凫水于溪上,目力所及,多为野趣,素白平凡,又绚烂多姿……难怪川端康成说,秋天是从天而降的。是这样绸缎般的秋天,又美又奇异。苍鹭一身雪白,立定于溪滩碎石间静思长考,忽而想起什么,展翼翩飞,贴着江水滑翔,犹如一连串洁白的动词,在绵延的水流间,把浑然不清的天地腾挪得灵气四溅,望得久了,如若梦一般的失真。

客车于山间盘旋久了,人快要盹过去,忽然,山民挑一担黄澄澄的柿子自山中小径而出,简直惊艳,简直是齐白石老头的一幅小品,何等的灵动鲜活。窗外不时掠过一抹抹绛红。秋天里,檫木的叶子总是先红,其次是乌桕的赤红,水杉的绛黄,余下的底子皆是松竹的苍绿。秋天真是慷慨铺张又奢靡啊,大片大片水彩任意挥霍恣意婆娑。大自然一定是有灵魂的吧,尤其霜降前后的深秋,更加舍得释放一种大美。到处溪流潺潺,一个男人蹲在溪边玩手机,孩子拿着网兜捕捉楠溪江里特有的青蛳,柴犬立于溪水间,目光涣散又迷离,呆呆望向远山——天地都是静的,而群山嵯峨。此情此景,让人突然想起一副楹联:花外子规燕市月,柳边精卫浙江潮。

不晓得为什么,一直偏爱浙江这个省份。近年,一来再来。夏初之际,应邀刚去过一趟诸暨。这次又来,经过一站又一站,过德清、湖州、杭州、绍兴、缙云、丽水……就是这些地名,令一颗荒寂的心一次次鲜妍激烈起来。当广播报出“丽水”站名,心里咣当一声——张爱玲那封著名的信浮现于目前: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着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

在永嘉,我的心一次次地放着光。去桥下镇参访全国最大的纽扣城间隙,独自于菜地流连,远远走过来一位大爷,手里提着大串山芋,藤禾拖得几米长,他热情招呼,并要将这串刚挖出的山芋送我。大叔颇为羞涩又自豪地说,这是一串最多最大的山芋唷。数一数,足有七八只之多。絮话间,他老伴白菜地另一头赶来,手里拎着一只巨大的白地瓜,同样让我捎上带回家。推辞,婉谢,她坚持不辍,实在敌不过,又跑去摘山药蛋,直往我手里塞……我像一个精于农时的庄稼人毫无障碍地与两位老人相谈甚欢。蹲下,拔一株一柞长的萝卜秧子放嘴里嚼嚼,特有的辛辣味铺满整个口腔。空气里飘荡着异常好闻的乡村气息,一如故旧重逢,是微微的炊烟味道,馨甜的泥腥味,以及微微的粪味,醒神又刺激。四野青山绵延,稻谷金黄,芋艿巨大的叶片深绿茵茵……一对真挚噱慨仁慈的老人,乡土的中国,日常的中国,《诗经》里的中国……

菇溪河在一旁静静流淌。

眼看客车发出轰隆的启动声,急忙与老人告别,飞奔于窄埂,大爷在后面喊:慢一些,慢一些……

二十多年前,我自乡下回城,外公也是站在路边叮咛:慢一些,慢一些……

在龙坡古村,偶遇一位九十岁的老爷爷,正闲适地坐在自家门口。他的牙掉光了,兩腮塌陷,华发满头。纵然闭了眼睛,也是笑容可掬的。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有蜜意与慈祥流淌——他正一颗一颗将干荔枝肉塞进嘴里……怡然自乐的神态,像极沙门不坏之身,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照着他,如照一口井,如照一名诗僧。他门前的池塘,倒映着天光云影,似储存了一世的幽深,咫尺之地是广袤的农田,晚稻开始动镰了,仿佛叫人听见天地的轰响,也叫人懂得高古寂历的生命意义。

有一天的中午饭,在永嘉山里的“岭上人家”吃的。对,这个岭上人家就是当年陶弘景的隐居之所。齐高帝萧道成以一颗惜才之心,屡屡劝他出山。面对皇上的诏书,他实在烦不过,答诗一首: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前两句写实,后两句透出诗人的价值观。这真是为难了,一个皇帝又怎能懂得世间还有这样一颗脱俗之心呢?探知能力在一个人已有的文化修养与知识结构中,这样悠闲自洽的日子,只能自我愉悦了。山中没有华轩高马,没有鼎食钟鸣,只有清淡的白云。这种真趣,也非凡俗之人所能领略。齐高帝又何曾活至枕岚望云的境界?要说超然物外,淡泊处世,数陶弘景为最了。这就是中国典型的“士”之精神,追求“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清简人生,在山间,与云雨星月为伴,肉身欲望消逝,唯有灵魂生活,纵然荒寂孤清,也一样“自怡悦”。言下之意,咱俩三观不同,又何必为伍呢?陶弘景的底蕴,实在是渊默如深雷啊。

读万卷书,远不如行万里路来得深刻。旅行就是一份无形的陶冶、滋养,让你不断地有所颖悟,于嶙峋叠立的岁月里勇于内心的自修。

谢灵运出身贵族,原本注定平步青云世袭官爵,未曾想,命运叵测,竟遭贬职于永嘉。离他当初的理想何其遥远,以至于整日不乐,退而求其次,聚啸友朋,徜徉山水,一天累下来,深夜不免空虚愈盛,只好写写诗了,算作遣悲怀吧。写着写着,可了不得啊,从此奠定了中国山水诗之鼻祖地位,永远都是一个光芒璀璨的先锋诗人.——倘若没有谢灵运开启中国山水诗之一代诗风,那么,后来的陶渊明、王维、孟浩然们,不知要辛苦摸索多久。诗,亦是悟道的结果一人生天地间,原本物我隔膜着,人只有等到心中有了痛意,才会将目光转向自然,慢慢地,化一颗心于天地间,慢慢物我相融于一体了,后来的王维山水诗里,简直没有了人,唯有天地自然。人到哪里去了呢?融入山水自然中了。

你看,一路行来,我们读谢灵运,读王维,读孟浩然,这所有的读诗行为,莫不就是悟道吗?自小我的伤悲,到大我的解脱,再到无我的大化之中,最后可不就跃上了王维的高度——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永嘉之行,便是一趟难得的古诗之旅,悟道之旅。

中国的山水诗与文人画始终是一脉的,它们才是中国文化史上永不磨灭的双星。

一次次回酒店途中,天已黑尽,总是望见江心屿灯火中耸立着的两座古塔。人至中年,心绪难免枯寂,对于古塔特别有眼缘——在于它的古气、寂气、暮气以及凋敝之气。每见古塔,必有归属感,灰苍苍的,像一颗老灵魂伫立于风里雨里。最后一日,乘渡轮,终于去了江心屿,古木参天,丹桂嫣然,榕、樟居多,也有黄葛树,大多七八百年树龄。有一棵细叶香樟,被雷劈倒于地,心亦空了,依然顽强地活……这眼前的一草一木二塔,都是旧的了,旧出了寂气,旧出了高古之气,旧出了渊静之气。岁月的沉淀,风霜的堆聚,百千年沧桑横流,古迹遍布——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文化厚重的瓯越之地。英领馆犹在,风烟骤灭,华灯将残,青砖森然。

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

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

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兴第二碑。

我站在寺旁石碑前抄文天祥这首《北归宿中川寺》,不胜唏嘘,想他被俘后逃出,一路艰辛困厄,自零丁洋至通州,途经江心屿落脚,惊魂未定又失根无依的茫然苦痛……我的内心风雷激荡。一介尚武之人,诗写得沉郁婉转,又哀痛至极,堪比辛弃疾,铮铮铁汉更见柔情。彼时,暮霭沉沉,秋色苍茫。这块石碑,格外予人—份残梅落照苍莽浑厚的历史感。反复默诵这首诗,感念丛生,而身旁的瓯江水滔滔滚滚,一路向东海去了。

这次温州之行,除了永嘉的山水給予人的美好陶冶,永嘉温商的底蕴,实在令人叹服。

不论身处任何时代,勤恳踏实地做实业才是最有光明和希望的,以至小小永嘉县城里,有着好几家上市公司。

红蜻蜓集团执掌人钱金波堪称一位富于诗心的企业家。当众人参观他们的鞋履博物馆时,无一不被其中广深渊博的气度所折服一温商的气质里不仅仅有儒家的精神内核,更可贵的还有他们骨子里遗承下来的文化诗性。这种诗性太了不起了,它擅于积蓄一种无形中的灵性,打破凡尘俗世与知识的界限,向文化纵深处掘进探索。一双小小鞋子,却也做出了如此深刻灿烂的文化华章。自鞋履的历史演变,到展示明清之际对于女性裹足(三寸金莲)的残酷禁锢,再去浩瀚诗书里检索鞋履影踪,以及展现各民族鞋履文化的千姿百态与深度认同。比如一部《金瓶梅》,有多少次鞋子的描写,不同阶层的人着不同品质的鞋子。一部反映俗世生活的《金瓶梅》,简直是一部包罗万象的鞋履文化史。这种做学问的视角,令人啧啧称奇。独特的眼光背后,必深藏一份匠心。难怪钱金波将自己定位成一名“做鞋的工匠”。所谓“物”的极致,不就是文化吗?温商的文化格局,委实予人启迪,令人感佩。

实则,温州不仅在它的经济实体上强大,更让人心折的,自是其文化上的霸气,倘若他们主办书画大赛,则可轻易冠之以“王羲之杯”“黄公望杯”——历来名家辈出,令人望之兴叹。

坐在百丈瀑前的廊桥上,恰好一睹对面山之风采,连画框都不要,现成的大片焦墨挥成,分明是石涛的万壑千山图轴,有人曾评价石涛笔下气势“如山坠石”,百丈瀑的山体,壁立千仞,险境乍出,巨石危崖似随时崩塌而下。在山水自然面前,人方才觉出自身的卑微渺小,便也生出谦卑之心,然后只默默地,低头看水,抬头望山。

温州几日,循着谢灵运诗之遗踪,水也行过,山也看过,该启程回家了,尽管心中颇有恋恋。丰子恺有诗: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他这是叫人安于俗世平凡,但,仔细想,我们既应安于平凡,又该甘于不凡吧。

所谓不凡,就是千里迢遥地前来永嘉徜徉山水,像谢灵运那样给自己的诗文镶上金边,让平凡日子变得绮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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