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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钗记》“元宵”情境空间书写论

2019-03-02

阴山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益空间情境

刘 梅 兰

(河西学院 河西文献与文学研究中心,甘肃 张掖 734000)

戏曲作品中,剧情的生成与发展,人物形象的塑造,总是离不开特定的情境。情境空间孕育了戏剧冲突,剧中人物总是在千差万别的情境中,经历着独特故事而显现自己的个性。“情境”作为戏曲理论概念,移植于西方。当然,这并不是说“情境”在传统戏曲作品中处于缺席状态,恰恰相反,中国古典戏曲写意化、程式化以及象征性表演等特征,不仅体现于曲文的诗意化追求,还反映在大量精彩的情境空间创设上。

中国传统戏曲作品中的情境空间,把角色眼中之景与内在情感融为一体,将生动的客观之景与人物强烈的思想感情高度契合。而是戏曲情境空间所期望表现的,不仅是物质性的地理空间场景或环境、氛围等客观存在,更是一种人文心灵方面的空间存在。情境空间书写可以使戏曲情节更加丰富生动,而得以深深牵动受众情思,激发观众看戏的盎然兴趣。

汤显祖戏曲作品《紫钗记》的题材选择,剧情安排,人物性格刻画,曲文辞藻运用等,是作者至情理想的具象化表达。它通过时空流转、叠合交织,将传统戏曲的抒情特质、戏剧性效果与诗化意境融为一体,创设了一个个内蕴丰富深刻的外在和内在戏曲情境空间。

元宵佳节花灯现,红妆掩映倚纱灯,坠钗灯影,簪挂梅梢;偏咱相逢,是上元时节,两好相映,何幸今宵的情境空间叙述,作为霍李情感表达和抒发的“客观投影”,成为《紫钗记》中最鲜明最浓墨重彩和最重要的空间书写方式之一。霍李爱情、婚姻、命运等凝聚人物丰富心理动机的内在生命活动,因之被化解为具体可感、鲜活灵动,充满诗情画意和层次感的情境空间,一一展现在观众或读者面前,为观众把握剧中角色内心情感、欣赏戏曲作品提供了最佳途径。

一、花灯佳夕春色显,笙歌笑喧向灯宵:元夕情境空间形塑了角色形象

戏曲“抒情呈现”和“叙事延续”特征,使观众欣赏剧中人物、动作、宾白、唱辞等,都离不开当下情境空间。那么,曲家为观众创设了怎样的今宵花灯世界显,春色正好的时空环境氛围,促成了才子佳人爱情的萌生呢?剧中人物又是怎样尽情抒发他们对今宵的感受和体验呢?剧作又如何藉此形塑人物气质、性格等形象特征,体现剧作的戏剧性呢?

第五出《许放观灯》开篇云:

【点绛唇】〔京兆府尹上〕圣主传宣,风调雨顺,都如愿。庆赏丰年,世界花灯现。

金锁通宵启玉京,迟迟春箭入歌声。宝坊月皎龙灯澹,紫馆风微鹤焰平。自家京兆府尹是也。今夕上元佳节,月淡风和,蒙圣上宣旨:分付士民,通宵游赏。正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1]23

京兆府尹出场唱词所呈现的整体情境空间性叙述,为霍李元夕初见定下风调雨顺,庆赏丰年的欢乐基调。宾白交代上元佳节月淡风和的自然环境,京城金锁开启不禁夜,士民通宵游赏的社会环境,凝聚“现象场”中歌声、龙灯、鹤焰等“空间场”辐射所形成的“气氛”,为霍李相逢相爱提供了背景。

接着霍母郑氏、霍小玉和丫鬟浣纱上场,抒发她们对今宵情境的感受。〔玩仙灯〕〔前腔〕等唱词所展现的元宵赏灯的客观环境和空间场景,与人物身体知觉“在场”交融互渗,进而影响主体心灵知觉。“笑声喧”“千金笑”“欢声好”“笙歌”“人语隐”等今宵情境空间性叙写,显现出主体心境的满足和喜悦。“卷”“索”“歌”“笑”“拥”“见”“浮”“喧”等系列动词的有效运用,以及“早”“高”“小”“浅”“艳”“香”“软”“远”等系列形容词语的频频使用,以及“十二”“三千”“十里”“万户”等显示博大开阔地理空间的曲辞,更强化了今宵地理空间场景的立体鲜活感。

今宵地理空间场景随人物活动而不断变换。“珠帘”“千门”“禁漏”“玉街”“月晕”“星球”“天街”“星桥”“仙院”等空间场景繁复灿烂,天上人间不断流转。在“画角老梅吹晚”、“风柔夜暖笑声喧”,“玉箫声远”“灯现”之今宵,天暖春色正显之时刻共同构成的时间空间情境中,怎会缺少神仙眷侣?爱情故事又怎会缺席呢!所谓“紫陌花灯涌暗尘,惊心物色意中人”(第四出《谒鲍述娇》下场诗),“金屋何能闭阿娇,成团打对向灯宵”(第五出《许放观灯》下场诗)。今宵热闹喧笑、诗情画意的地理空间书写,非常自然地发挥了空间叙述“延续张力”之特征,使霍李爱情萌发环境氛围之“蓄势”作用得到了绝好体现。

空间是社会的产物,“它真正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2]。欢乐庆赏的现实空间,是今宵出场角色共同的感受。今宵空间又因人角色身份不同而认知相异,体现出主体潜意识里生命体验的选择性。观众真切感受到一种临场感,自觉不自觉地被导引入此情境空间里,深度契合剧中角色之情感心绪。

府尹、郑六娘、霍小玉、浣纱因身份、地位、年龄或阶层、文化修养不同,生命体验不同、关注点不同,人物抒发的内在情感不同,对今宵地理情境空间的感受自然不同。府尹主要传达圣主传宣今宵不禁夜,士民游赏同欢庆之意图。霍母六娘对今宵欢赏中暗含今昔对比,流露出淡淡的岁月流失感。青春少女霍小玉时时表露出对今宵春色、春早和春浅之感慨,暗含少女怀春之心声。在小丫鬟浣纱看来,今宵灯圆月圆,处处笙歌笑语喧,热闹非凡,怎能少了神仙眷侣呢?因而,剧中人角色的性格特征和神韵内涵,也随今宵情境空间书写而渐次鲜明生动起来。

二、簪挂梅梢坠灯影,今夕拾翠遇良人:元宵情境空间推动了剧情发展

英国剧作家艾略特认为戏剧作品表达情感,需要借助某一组事物,一个情况,一串故事,或某个场景,某一情境等客观媒介。他主张作者将要表达的内在情感和内涵,通过非作者客体及其相关情境与事件,象征性地烘托出来。即剧作主旨和曲家情感,应藉由剧中角色来表现和抒发,将环境、氛围、场景等角色眼中之景与内在情感抒发融为一体,使生动的客观之景与剧中角色强烈的思想感情高度契合,藉此创设出情景交融的戏剧情境空间与戏剧情节,使剧作深刻丰富的内蕴得以凸显出来。

王国维曰:“一切景语皆情语也”[3]。第六出《坠钗灯影》剧情集中于霍李相见相识并相爱。今夕月光浸城夜如昼,香街罗绮映韶华,绛台笙歌弄云霞,万树花灯光潋滟,回廊掩红妆半倚纱灯。如此美轮美奂的情境空间里,才子巧拾佳人挂落梅梢的紫玉燕钗,佳人含羞低翠眉,启盈盈笑语,就中怜取两心知,爱情种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生根发芽。今夕情境空间书写由此成为《紫钗记》观照霍李爱情内涵的焦点。曲家通过一幅幅如诗如画、精妙灵动的立体空间场景,让霍李二人尽情抒发今夕得遇良人的内在情感,自然巧妙地推进剧情发展。它直接导引观众自觉不自觉地进入戏剧剧情,与剧中人物情感产生强烈共鸣,自然领悟到一种诗化美感。

戏曲抒情情境空间呈现与戏剧情节互为依存,密切配合。角色真实自我和情感波动,藉由戏剧情境空间蕴含情感尽情抒发而逐渐显现。今夕“世界花灯显”,王孙仕女“成团打队向灯宵”,曲家巧用情境空间推进剧情发展,增强戏曲的抒情效果。

今夕对李益而言,眼前之景处处含情,步步行动均有目的。今夕情境空间因主体“物色意中人”的内在心理动机,呈现出对眼前场景或情境感受的选择性:

【凤凰阁】〔生上〕绛台春夜,冉冉素娥欲下。香街罗绮映韶华,月浸严城如画。……

〔生〕笙歌世界酒楼台,鸡踏莲花万树开。谁家见月能端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二兄,昨夜鲍四娘教咱,今夜花灯。觑着那人来也。咱于万烛光中,千花艳里,将笑语遥分,衣香暗认,不枉今年翫灯。道犹未了,远远望见王孙仕女看灯来也。[1]25

男主角出场张口一唱,就将心事透露殆尽!表示青春美好年华的“韶华”一词,又是女主角今夕出场唱词,可见男女主角对今夕的感受何其相似!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基于旦(霍小玉)生长和生活的家庭和社会环境,感叹深深庭院锁青春,今宵春色如此,正好移步天街游赏一回。生刚好在今夕满街赏灯之罗绮丛中,遥分笑语,暗认意中人。

接着,宾白连连追问,今夕绛台笙歌酒世界,花灯万树,如此美景,谁能端坐不赏月?谁能闻灯不来看?原来翘首期盼那人(旦)来,今夕看人比赏灯更重要!且看那人在灯花最佳的南天门:

【前腔】〔老旦引旦浣上〕好灯也!说灯花南天门最佳,香车隘挑笼绛纱。喝道转身停马,尘影里看谁家?

……

【前腔】〔老旦浣同旦上〕好耍歇也!绛楼高流云弄霞,光滟潋珠帘翠瓦。小立向回廊月下,闲嗅着小梅花。[1]25-26

上元佳节地理情境空间性叙写,为人物活动提供了主要场所,人物间的关系也因之流动起来。霍母郑氏带女儿和丫鬟来南天门赏灯,剧作先整体观照她们的今宵观感,再细化审视。这种仰观俯察、远眺近视,回环流转的空间书写方式,不仅可以建构文字画面,还为剧情的发展创造背景和气氛,使主题、场景、情节与人物融为一体,给观众某种暗示,从而构建其基于情景空间的想象意境。王国维曰:

元剧之佳处,不在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4]

戏曲意境之说,王氏虽就元杂剧而言,对明传奇也同样适用。王氏所云意境随语意表达而兴,并不拘泥于具体的客观环境。霍母她们一行来到南天门,果真是观灯好去处,香车遍地充隘道路。处处绛纱挑笼花灯美,高楼流云弄霞,珠帘翠瓦光潋滟,回廊月闲梅花香。辞藻典雅优美,色彩秾艳流丽,月色、灯花、云霞、香车、琉璃、珠帘、梅花等光华潋滟,剧中角色置身于这诸多物象构成的情境空间,娉婷袅娜小立月下回廊,优雅闲适轻嗅梅花香,怎不给人以美的享受呢?景随人转,境因人生,曲家缘情布景,娓娓道来,角色物我相融,细细唱来,曲词绮丽悠扬,别具一番风味,听之足以动人心魄,戏剧效果强烈可想而知!

优秀剧作常常以整体布局上的抒情情境导引观众入戏,打动观众,使他们领悟舞台表演的整体诗化美感。至此,经过多侧面多方位层层蓄势,如诗如画的元宵观灯情境空间一一呈现,生旦出场多方表露心声。此情此境,总该有点故事要发生吧!观众内心应该也早已期盼良久了吧。确实,男主角左张右望,热切等期待相逢:

【前腔】〔生韦崔上〕逞风光看人儿那些,并香肩低回着笑歌。天街甃琉璃光射,等的个蓬阆苑放星槎。〔虚下〕[1]26

今夕风光无限好,京都天街花灯烛光月色辉映,光射琉璃璀璨,都抵不上香肩低回笑歌的人儿。“笙歌”“月”“烛光”“衣香”“笑语”“香肩低回”“万树花灯”等今夕空间美景,细腻传神地抒发了男主角寻觅佳人的热切期盼和内心渴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5](秦观《鹊桥仙·纤云弄巧》),美景良辰,天街甃琉璃光影斑驳,等阆苑放星槎。在此流光溢彩的立体空间场景,霍李二人终得相见:

〔生〕【江儿水】则道是淡黄昏素影斜,原来是燕参差簪挂在梅梢月。眼看见那人儿这搭游还歇,把纱灯半倚笼还揭,红妆掩映前还怯。〔合〕手捻玉梅低说: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1]26

霍李相见的客观环境和空间场景,蓄势已足,汤显祖转而又定格了二人举目相视,情意绵绵的情境空间。由霍李两人身体姿势样态,再辐射到他们周边的环境,表达出他们最隐秘的内心情感活动。“淡黄昏”“素影斜”,极具诗情画意,藉小玉见到生人慌乱落钗梅梢的动作,熔铸于这一副静谧淡雅的水墨风情情境里。“燕参差簪挂在梅梢月”,月夜簪挂梅梢,紫玉燕钗似展翅欲飞的动态图景,美得让人深深陶醉而不能自已。

借用李白《秋风词》之“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6]句,表达男主角李益此时此情境空间的感受真是再贴切不过。作为旧家大族的才子,李益寻觅佳人之心思由来已久,并且通过鲍四娘对霍氏小玉已颇多了解,对才情样貌俱佳的霍王小女早就倾慕不已,相思暗生。期盼已久终相见,更何况还因拣得落钗,得以凝眸红妆佳人,“把纱灯半倚笼还揭”,“红妆掩映前还怯”,举手投足间娇怯还羞。焉能不生出情何以堪之感叹?这完全符合此情境空间里主体的心灵知感。

“偏咱相逢,是这上元时节”,这是主体内心最隐秘的情感,也是最直接的本能反应。良宵佳节偏相逢,真乃天作之合,天意铸就,传达出他们内心对缘分的高度认同感。《诗经·国风·唐风·绸缪》,便是此情此境的最好写照: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7]

今夕何夕,有此邂逅!今夕何夕,得逢良人!今夕何夕,得遇粲者!今夕良宵,意中人因紫玉燕钗而相逢,突如其来的欢愉之情,让身处此境的主体该有多么惊喜、兴奋和忘乎所以,怎么不感慨万千,思绪澎湃呢?人物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也就逐次显现出来:

〔旦寻钗科〕不见钗,这不做美的梅梢也。

【前腔】止不过红围拥翠阵遮,偏这瘦梅梢把咱相拦拽。〔作避生介〕喜回廊转月阴相借,怕长廊转烛光相射。〔生做见科〕〔旦〕怪檀郞转眼偷相撇。〔生笑介〕吊了钗哩!〔旦〕可是这生拾在?〔合前〕

【玉交枝】〔生〕是何衙舍?美娇娃走得吱嗻。〔浣〕是霍王小姐。〔生〕奇哉!奇哉!就是小玉姐么?〔浣〕便是。〔生〕小生慕之久矣!因何独行?〔浣〕来寻坠钗。〔生〕你步香街不怕金莲踅,总为这玉钗飞折。〔浣〕秀才,可见钗来?〔生〕钗到有,请与小玉姐相叫一声。〔旦低声云〕浣纱,这怎生使得,且问秀才何处?[1]26-27

小玉寻钗不见钗,不由得心怨梅梢不做美。今夕观灯王孙仕女红围拥翠,多么欢愉热闹,偏偏梅树枝桠挂住了紫玉燕钗,不能不怨这瘦梅梢。一个“瘦”字,谴责、欣喜……饱含了多少内在意蕴啊!李益小立此地等待,小玉赶紧回避,既喜回廊月阴转,又怕长廊烛光相映射,还怪书生转眼偷窥,忐忑不安,不知所以。既呈现了外在情境空间,也展示了主体内在心理空间。

霍李相逢特定情境空间,反映了主体当下的情绪情感、心理活动等清晰可感的意向。掉落的紫玉燕钗成为李益主动搭话的媒介,当得知掉钗寻钗者为霍小玉时,马上表达倾慕已久之心声。面对秀才何处的发问,立刻自报家门,详细回答故里、表字、排行、来京原因。“旦作打觑低鬟微笑介”,打量、低头微笑,形象呈现出佳人对眼前人的好感。小玉早对李生诗名有所耳闻,终日吟想,心意已有所属。今夕所见,秀才果真丰神俊貌,怎不心生“才子岂能无貌”之感慨。李益即刻回应,“小姐怜才,鄙人重貌”。

戏曲既叙事又抒情,注重角色淋漓尽致、生动细腻地抒发内在情感。李渔曰:“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8]。今夕相逢,李益直觉幸运至极,“见景生情”,马上表达以梅钗为聘采,选个良媒送上;小玉欣喜钗落此生之手,相逢夜千金一笑欢惬。才子佳人,双方有意,“两好相映”[1]27。王国维云:“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3]36。霍李两人内心惊喜不已,暗自欢悦的情感起伏之境界,亦是曲家为观众预设的今夕情境空间之重要组成部分。至此,观众情绪被慢慢导入曲家预期的情境空间,即刻领悟了霍李内在情感之波澜,观赏期待得到一定程度的满足,甚至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

三、花灯月夜幸遇仙,婵娟此会真奇绝:元宵情境空间书写的舞台演出美感

戏曲创作是为舞台演出提供脚本,曲家从构思到实际创作过程,都要考虑舞台演出效果的问题。曲家要站在观众的角度去构思全剧故事,充分发挥戏曲擅长抒情和极具形式美与技艺性的特质,以歌舞来尽情抒发角色情感,凸显角色内涵气质和性格特征,通过丰富鲜明的戏曲舞台形象,使观众获得情感冲击和审美享受。

情境空间的呈现,是《紫钗记》达成舞台演出戏剧性效果有效途径之一。第六出《坠钗灯影》以诗化的本色曲辞与强烈的抒情风格,使每一个情境空间所蕴含的主体情感得以尽情抒发,使剧作呈现出整体的诗意化欣赏美感。霍李双方强烈的今夕得遇良人之情感构成的情境空间画面,特别是李益幸逢天仙,得遇天缘之感情的反复出现和抒发,将情境空间与角色性格融为一体,带给观众强烈的情感冲击和共鸣,直接凝聚为观众看戏之美感。

今夕相逢的特定情境空间,李益第一直觉“千金一刻”,幸之又幸!马上脱口而出“奇哉!奇哉!”“小生慕之久矣”“何幸今宵”“何幸遇仙月下”,不知怎样才能表达他的激动情绪。“拾翠花前”更令他兴奋难抑,“花灯夜,有天缘逢月姐”,“天教钗挂寒枝”[1]27真乃天设奇缘,“梅梢”真是爱情好媒介!

李益反复抒发今宵之“幸”之“缘”,立刻表白“未曾婚娉”,并曰:“梅者,媒也;燕者,于飞也。”,有意运用谐音解读花为媒,燕为凭。这种主体置身此情境空间,由“梅花”和“紫钗”自然生出的自身与环境交相指涉的感觉,理性与感性交融回绕的体验,即浣纱所谓“见景生情”。“幸”“缘”“天”“媒”等强烈情感体验,基本由主体自身空间性发展而成,而用客观性“字词”描述。这种主体意向性之“时空”“感通”状态,又指向主体未来情境空间的种种情感和行动。透过其行动、言语在戏剧化的诗意抒情中逐渐被强化。曲家有意识运用情境空间,“只是淡淡说去”,便可“自然情与景会,意与法合”[9],剧作的抒情效果和戏剧性也因之得到强化。再通过演员的虚拟化表演,观众情绪也被带入进来,今夕对李霍爱情萌发的重要性,感受到弥漫于舞台的诗化美感,因此对霍李气质才情、性格特征等有了进一步了解,而逐渐触及到《紫钗记》颂扬至真至情的主旨,从中获得审美享受雅趣。

李益多次强调幸遇“天仙”,也是今夕光影变化,色彩明暗或人物动静态势之“情境空间”里,主体举手投足间对此时此境的意向性回应。如果以文字叙事的“存在空间”与地理美学来阐释,便是李益因此“空间性”而产生的感受和知觉,再借以言语或思想直接表达出来,彰显了他与环境之间深层次的内在双向沟通过程。这种超越了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二元对立的“意向性”存在“空间”与人的主观心境密不可分。李益反复感叹“此会真奇绝”怅然若失。小玉离去,男主角中表崔允明和密友韦夏卿上场,问询间又触动了李益的情思和刚才的体验:

〔生〕真异人也!

【六犯淸音】他飞琼伴侣,上元班辈,回廊月射幽晖。千金一刻,天敎钗挂寒枝。咱拾翠,他含羞,启盈盈笑语微。娇波送,翠眉低,就中怜取则俺两心知。……〔生〕恨的是花灯断续,恨的是人影参差。恨不得香肩缩紧,恨不得玉漏敲迟,把坠钗与下为盟记。〔合〕梦初回,笙歌影里,人向月中归。[1]29-30

角色眼中之景与内心情感有机融合,客观环境与思想情感高度契合。这种凝聚主体内在情感的情境空间性叙写,经由主体储存并强化,是一种选择性和理想化了的情境空间。李益怎能忘却她在清辉月光掩映之下,回廊中含羞启语的盈盈笑姿,秋波暗送翠眉低的娇怜楚楚体态样貌。幸运的是钗挂梅梢,被他拾取。遗憾花灯断续人影参差,不能再看得真切些,恨不得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让他凭坠钗盟定,喜结良缘。可恨笙歌悠悠,灯影摇曳,人却映月归去,遥遥不见。欣喜、感叹、爱怜、遗憾等诸多情感一起涌上心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影响。

李益此情境空间的审美判断及其回应方式,正如康德所言:

在审美判断上必须要有一种附属……的主张,而这种主张并不适合所有对象物的普遍性,但它却是对每一个人都有效,也就是说,审美判断必须要与一种主观的普遍性主张连结在一起。[10]

这里主体自身的审美知觉和独特感受,也是普遍存在的主观审美判断。李益中表崔允明和密友韦夏卿,同样产生出颇为相似的感官知觉回应。

【玉楼春后】〔崔上〕天街一夜笙歌咽,堕珥遗簪幽恨结。〔韦上〕那两人灯下立多时,细语梅花落香雪。

由笙歌、坠钗、花灯、梅花等组成的审美情境空间,尤其是“两人灯下立多时,细语梅花落香雪”,如梦如幻、缥缈幽美。观众仿佛也置身此情境空间,产生琴瑟和谐之美感。崔生宾白道出霍李两人“分上非浅”,在体现出他们对环境审美和霍李缘分感知的共通性,也为后面崔生为霍李团圆,多方奔走埋下伏笔。

元夕,一年之始的第一个月圆之良宵。今夕,紫玉燕钗挂梅梢,燕、梅,为凭为媒,真是天意作伐。这是男主角的主观认知,透过宾白、唱词,也体现了小玉、崔生等剧中角色,乃至观众对今夕天意相逢之认同感。今夕相识情境空间,久久充溢李益心中,欲罢不能。

这种基于感性直观的瞬间审美观感,按刘悦笛所言,与日常生活同时生成,是一种“日常生活历时性的横断面”[11]140。也就是说,今夕霍李相识相爱,并非一见钟情,相见之前,男女主角已经互有了解,且互有倾慕之心。在今宵特殊情境氛围下,霍李二人言语互动间,便构建起一种连续的意向性“感通现象”,从而组成二人共有的时空灵活运用的立体情境空间。

今夕“得见良人”的审美反应,更多从男主角李益的视域立场来展开。主体既然已经置身潜在情意空间,对霍小玉的知觉审美,便多了一番诗意和幽缈,让他在这一瞬间的“情境空间”中处于一种极为奇异的心灵状态,整个人都沉浸在幸遇天仙、异人的奇妙感觉和自我陶醉里。

元夕相逢成了霍李二人一生中最重要,也最值得追忆的美丽场景。汤显祖缘情布景,构建了充满绵绵情爱的今夕情境空间。这不仅有助于形塑人物形象之深度,还把激情传达给观众,唤起观众丰富的情境空间想象,使观众有可能生出比剧中人物更丰富和更深刻的情感体验,从而发挥出戏曲特有的艺术感染力。

四、订婚梅月紫燕钗,花朝合卺遂心期:紫钗意象贯穿始终,尽情抒发了角色情感

戏曲情境空间营造常常与意象配合运用,以某一意象作为媒介贯穿全剧。《紫钗记》既以紫玉燕钗为标目,足见其作为全剧的核心,霍李爱情的媒采、见证和象征之意象,在全剧故事发展过程和形塑角色形象中的重要性。紫玉燕钗所具有的多义性、感发性和隐喻性特征,不仅使其成为诸多情境空间的重要构成画面,而且作为元宵意象中之意象,为剧情发展提供了背景氛围,暗示出某种的意念框架,以高度浓缩的表现形式,使剧作主题、情境、情节与角色融为一体,增强戏曲整体性抒情效果。紫燕钗的反复出现和运用,使观众的想象力专注于包含其中的丰富意蕴,在直观基础上产生某种联想,从而超越直观建构起某种戏曲情境空间或意境,成为激发观众想象的一种感发力。

上元夜,小玉紫玉燕钗坠挂梅梢,恰被书生李益拾取。小玉与丫鬟浣纱找寻间,与李益乍相逢,问询相识,互诉爱慕之情,李益提出以钗为媒采,紫钗成为他二人相逢相识相爱之媒介。归来客舍冷清无人处,独自追念“金钗坠”之元夕情境。第二天鲍四娘到来,问询昨夜灯前所见,李益曰:“人中嚷嚷,都无所见。但拾得坠钗紫玉燕一枝”,并请鲍四娘鉴赏,真是一枝好钗:

【啄木公子】波文莹钮迭明,点翠圈珠珑嵌的整。透紫琼枝,似阑干日漾红冰。燕呵,为甚嘴翅儿西飞另?他在妆奁帕上栖香稳,云鬓搔头弄影停,谁付与多情?[1]32-33

意象往往是物象情感的统一体,让角色表达的情感更细腻深刻,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和启发作用。鲍四娘对紫玉燕钗的赞赏,带有典型的诗意化写意特征,足以唤起观众丰富的联想。当然,这并不是曲家的目的之所在。紫玉钗为什么单飞一枝孤零零?多情谁与共?角色在特定情境下产生的感受反应,内蕴表达才是意象运用的真正目的。

昨夜逢迎情境,在李益心中久久回荡不去。曲家充分利用戏曲委曲尽情的抒情功能,采取大段唱腔,放大角色思想感情的横断面,抒情中叙事,叙事中抒情,细腻表现角色婉转幽邃的内心世界:

【前腔】〔生〕花灯后人笑声,月溶溶罩住离魂倩。坠钗横处,相寻特地逢迎。这钗燕呵,虽则软语商量浑未定,早则幽香蘸动梅花影。红润偷归翠袖擎,天付与书生。

月色花灯人笑声,梅花影幽香淡淡,相寻逢迎之情境美不胜收。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没盟定,天将紫玉钗付于书生,此段姻缘定当天成就。接着,曲家运用唐代裴航与云英蓝桥相见,以白玉杵为媒,最终成就姻缘的人神相恋典故,来尽情抒唱李益请鲍四娘以钗求盟定的心理期许:

〔生〕烦卿就将此钗,求其盟定,彼时自有白璧一双为献也。

【尾声】〔鲍〕为单飞去配双飞影。〔生〕坠钗人倚妆台正凭。〔鲍〕昨夜灯花两人照证明。[1]34

通过“紫钗”意象的反复出现,将角色的主观情志与客观境遇关联。在诗化的优美曲辞熔铸的情境空间,形塑出生动完整的舞台艺术形象,营造出形式美与技艺美兼具的艺术境界。此钗意象的运用,亦使观众感受到一种“单飞去配双飞影”,流连其中的情感激荡气氛,以及角色内在情感与典故共同构成的意境之美,从而获得比日常生活更深刻强烈的情感、生命体验领会剧作蕴涵的深意,乃至获得一种情感升华。

李益这里思量着以钗盟定,遗落了“紫钗”的霍小玉正在追忆昨宵坠钗、寻钗、拾钗人,以及“春宵那刻”之情境:

〔应天长〕〔旦〕灯轮细转,月影平分,笑处将人暗认。曾半倚纱笼,手捻坠钗闲借问。谁解语,春相印?怯邂逅误成芳信。人影散独自归来,恁阑方寸。浣纱,拾钗人何处也?

【字字锦】春从绣户排,月向梅花白。花随玉漏催,人赴金钗会,试灯回,为着疎影横斜,把咱燕钗儿黏带。钗钗,恨寻的快快,是何缘落在秀才?好一个秀才,秀才你拾得在。〔合〕是单飞了这股花钗,配不上双飞那钗。乍相逢怎摆?那拾钗人擎奇,擎奇得潇潇洒洒,忺忺爱爱:闪得人躭躭待待,厌厌害害:却原来会春宵那刻。[1]35

“紫钗”意象频频出现,情境空间辉映流转,女主角唱词宾白往复回环,着意发抒霍小玉内心对春宵那刻拾钗人的反复考量。独具丰采的写意化、表现性情境空间的呈现,捕捉放大了女主角内在的情感世界的横断面,委婉曲折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霍小玉复杂深婉、丰富幽深的心绪及其发展过程。

浣纱作为小玉丫鬟,熟知小玉内心情感,对此表述明快直白:

【前腔】〔浣〕无意燕分开,有情人夺采。他将袖口儿怀,恁想着花头戴。步香街,淡月梅梢,领取个黄昏自在。钗钗,书生眼快快。恁是个香闺女孩,逗的个女孩,女孩伽伽的拜。[1]35

不同于大家闺秀霍小玉的矜持和含蓄,浣纱心直口快,率真淳朴。她的唱词直接凸显了香闺女孩霍小玉对元夕拾钗人的羞花意绪相思情。

鲍四娘受李益之托,拿钗来求盟定。她先追问小玉爱戴的紫玉燕钗为何不见,缘何落在书生之手,又引起了小玉对春晓那刻的回想:

【雪狮子】〔旦〕灯花市月华街,月痕暗影疎梅,爱淸香小立在回廊外。花枝摆,花枝摆把燕钗儿悬在,天付与多才。〔合〕单飞燕也钗,双飞燕也钗。双去单来,单去双来。可似绕帘春色,还上我玉镜妆台?

花灯如昼、疏梅月影,小立回廊嗅清香,却被花枝缠住了燕花钗,风流才子恰巧拾取。天赐良缘于多才书生,一句“天付于多才”,蕴含了多少丰富深刻的情思啊!鲍四娘不由感叹:不是天付奇缘是什么?一个小立梅下把梅瓣,便揉碎梅花;一个手捻玉钗闲借问,少不得心儿采。二人心里多少情思转思量,眼里多少深情相抛接。

戏曲作品中,最具有戏剧性的部分,往往最富有诗意。鲍四娘与霍小玉的白唱均围绕“紫钗”这一意象展开,呈现出一种诗情画意的情境空间。单飞、双飞,明提、暗提,单去双来、双去单来,明去暗来、暗去明来,韵律感极强的诗意化语言所呈现的内在节奏性效果,才能酣畅淋漓地表达女主角由紫玉燕钗引发的强烈细腻的情感。这种情感“似绕帘春色”,满心满眼到处皆是拂不去。“还上我玉镜妆台”,抒发了表象下涵藏月圆钗双的深深祝愿。

伴随着暗惜年华与春华,前夜赏灯遇书生,在小玉心头总是时时萦绕不去:

【一翦梅】〔旦上〕睡起东风数物华,暗惜年华,暗惜春华。停云数点雨催花,前夜灯花,今日梅花。[1]37

鲍四娘议亲霍家,霍母、小玉、鲍四娘她们达成共识。但李益静候音讯,思前怕后,焦虑不安,真个如坐针毡。情境空间由月下观灯笑语相逢转换到月下闻莺归去,欢喜、盼望、期待、怅惘、爱慕、担忧等等,种种复杂心绪涌上心头,怎教人心安定!紫燕钗意象时时贯穿其中,随着角色情感心绪的变化,情境空间也由月下观灯相逢笑语明转换到月下闻莺归去。主体心理变化又导致新的情境空间产生,男主角内心情不定,几多欢喜几多愁之情境空间,也深深打动感染了观众,使他们与剧中人物情感心绪共波澜、同起伏。剧作在表现角色心灵和个性方面深刻而重要的旨趣,以及剧作真正的意蕴也得以充分展现。

佳期已定,霍小玉暗地心头喜,不自觉回想起元夕那夜邂逅时:“人散花灯夕”“玉钗风不定,为谁闲捻花枝?”(第十一出《妆台巧絮》)。花朝合卺日,霍母亦感叹“玉钗归燕。关心儿女,齐眉夫妇,今日如愿。”。霍小玉欣喜“玉钗双燕稳,还似玉梅初见”。新婚燕尔,生旦念念不忘元夕天赐良缘:

【前腔】〔旦〕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映现。一饮琼浆,蓝桥试结良缘。吹箫侣天借云迎,飞琼佩月高风转。

……

〔生〕不浅,似底漾深恩,何处春光买翠钿?〔合〕持欢劝,但记取月下花前,玉钗双燕。[1]56

【前腔】〔生〕几年排比,背长廊月下寻梅。见佳人独自徘徊,恰好事恁相当对。[1]60

元宵佳节,得遇良人,喜才子佳人,天赐奇缘,双双锦瑟年华,花朝合卺遂心期。上元月圆赏灯节,坠钗灯影,订婚月下,在霍李二人的爱情婚姻中便具有了特别的意义。燕钗盟定、佳期议允、待嫁时节、成亲之际,灯花、梅梢、回廊、月下、寻钗等等意象反复被提及,叙事中抒情,抒情时叙事,再加上充满韵律、节奏感的诗化曲辞,建构了一个个以角色的反应与感受为依托的外在环境和内在情感之情境空间。

藉由大段唱腔或宾白建构的,因情或因心所造的物我合一的主观化情境空间,细腻生动地展现、强调和夸张了角色的思想感情,纤毫毕露地剖析渲染和抒发了角色内在心灵世界,甚至细微的心理活动之瞬间。通过演员荡气回肠地抒情表演,给观众以丰富的联想,甚至再创造的机会,他们似乎也随角色进入笙歌月夜花灯显,王孙仕女齐观灯的元夕情境空间,跟随男女主角一起经历了相逢相识相爱,订婚月下的情境。

五、追忆元夕相逢时,情切意真难忘怀:元宵情境空间书写处处呼应剧目

元夕相逢成为霍李二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光,而在剧作中不断被提及。李益从军塞外,杳无音书寄回,霍小玉思念悲愁不已,想起元夕“花灯会偶”(第二十七出《女侠轻财》),金钗坠,造就姻缘,常常感慨叹息。当听到王哨儿言李益入赘卢府消息时,小玉悲愤难抑,谴责“李郎薄幸”,不由得想起元夕“相逢淡月梅花”情境,伤心悲怨不已。霍母怜惜女儿,谴责李益小看她们,怪鲍四娘牵线导致的结果,鲍四娘只能云:“只怪得定双飞钗燕插,便和那引同梦的花灯恰”,怪就怪“紫钗”吧。霍母叹息“天教有日逢”(第三十九出《泪烛裁诗》)创设了一种感伤无奈中暗含希望的情境空间。

为寻求夫君消息,霍小玉将资财贿遗亲友,甚至求神问卜,致使“资用屡空”,时常变卖服玩之物。“紫钗”是霍小玉成年的标志,也是她和李益相识相爱的媒介和定情信物,对她而言意义非同小可。如今听到李郎入赘卢府的消息,她不得已狠心将其典卖,以换取求证李郎的行踪的资费。但是,元夕盟定怎能忘却?“提起玉花钗,羞临镜台。内家好手费雕排,上头时候送将来也。落在天街,那拾的人何在?今朝钗股开,何年燕尾回?镇双飞闪出这妆奁外。”,“当初为此谐”。痛楚、悲愤、矛盾、留恋、迟疑,诸多情愫涌上心头,她悲咽叮嘱浣纱,“倘那人到来,百万与差排,赎取你归来戴”(第四十四出《冻买珠钗》)。这突出了霍小玉用情至深和果敢、富有主见的个性特征,以及她对自身处境的准确判断,与李益的畏首畏尾、优柔含糊形成了鲜明对比。

韦夏卿和卢太尉堂侯官一起到软禁李益的招贤馆,为卢小姐提亲。李益虽然不能忘记元夕佳节霍小玉“探灯醉玉钗头暖”,订婚月下及婚后恩爱,却畏惧权贵,含糊其辞。韦夏卿想起当初元夕花灯之下,李十郞看上小玉,拾钗定盟月下之事,为霍小玉大鸣不平,批评书生软弱,缺乏决断。不由慨叹世间女子痴情痴心,与男子的负心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又使霍小玉“钟情如此”“有情痴”的形象愈益鲜明生动起来。

其实,李益并非薄幸之人,他被软禁卢府别馆,不能回家,很挂念妻子霍小玉。如:

【东瓯令】人儿那,花灯姹,淡月梅横钗玉挂。拾钗相见回廊下,一面许招嫁。恩深发得誓盟大,的的去时话。[1]180

……

【狮子序】来何处是谁家?猛然间提起赏元宵岁华。叹坠钗人远,还记些些。甚来由向灵心儿撇打?多则是云髻懒,月梳斜。镜台边,那年留下。

……

卢太尉询问何以招赘,李益以元夕赏灯坠钗拾钗盟誓相对答。当卢太尉设计让堂候妻子假扮“鲍三娘”卖钗,李益睹物思人,猛然间想起元夕情事,长叹不止。就如当初月下梅梢拾钗时节,非常珍惜地将其细捧轻拿藏袖中,说明他对小玉用情很深。

元夕坠钗情定,几乎贯穿全剧。卖钗停当,霍小玉内心痛苦,悲悲切切,“道当初坠钗情况,自把前程扬”。回忆当初情境,悲怨不已:

【五般宜】想着那初相见长安少年,把俺似玉天仙花边笑嫣,满着他含笑拾花钿。终不然那一霎儿灯前几年,到如今那买钗人插妆鬟俨然,俺卖钗人照容颜惨然。知他是别样婵娟?也则是前生分缘。[1]187

霍小玉追忆元夕初相见之情境空间,再现了长安少年的意气奋发,相逢似玉天仙少女的如花笑靥,拾取花钿之情境。崔生来访,正赶上小玉怨撒金钱,心中不忍,答应再去寻访李益,劝他回家续断缘,“还似巧相逢那年”(第四十七出《怨撒金钱》)。

得黄衫豪客相助,李益被挟持到霍府,霍李相见,小玉追问新人插戴紫玉燕钗可好,李益怀袖中取出燕钗,小玉欣喜,二人冰释误会,和好如初,不由感慨“〔合〕事真奇,相看领取,还似坠钗时。”(第五十二出《剑合钗圆》),念念不忘情定元宵,表现和突出了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剧作最后,刘节镇传旨,褒扬霍李等人节义。故人相见,请李益细说一番紫玉燕钗事:

【催拍】〔生〕是当年天街上元,绛笼纱灯前一面,两下留连,两下留连。幸好淡月梅花,拾取钗钿,将去纳采牵红,成就良缘。[1]223

李益回顾那年元夕相逢,淡月梅花下,拾钗为定佳期允,成就姻缘。这里的元夕坠钗拾钗情定,再次凸显剧目,梳理主要剧情,自然结束全剧,可谓一石三鸟。

总之,元宵相逢情定,良缘天成,成为男女主人公一生最值得珍视和追忆的幸福时光,在剧作中时时被提及,并得到充分地呈现和展示。元夕相逢情境空间书写,处处呼应剧目,既充分展现了男女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尽情抒发了角色情感,形塑了人物形象,也有力推动了剧情发展,凸显了剧作主旨,带给观众非常唯美的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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