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太守听事之东a，有堂曰“直节”，朝请大夫徐君望圣之所作也b。庭有八杉，长短巨细若一，直如引绳，高三寻c，而后枝葉附之。岌然如揭太常之旗d，如建承露之茎e。凛然如公卿大夫高冠长剑立于王廷，有不可犯之色。堂始为军六曹吏所居f，杉之阴，府史之所蹲伏g，而簿书之所填委，莫知贵也。君见而怜之，作堂而以“直节”命焉。

夫物之生，未有不直者也。不幸而风雨挠之，岩石轧之，然后委曲随物，不能自保。虽竹箭之良，松柏之坚，皆不免于此。惟杉能遂其性，不扶而直。其生能傲冰雪，而死能利栋宇者，与竹柏同，而以直过之。求之于人，盖所谓不待文王而兴者耶？

徐君温良泛爱，所居以循吏称。不为皦察之政h，而行不失于直。观其所说i，而其为人可得也。《诗》曰：“惟其有之，是以似之。”j堂成，君以客饮于堂上。客醉而歌曰：“吾欲为曲，为曲必屈，曲可为乎？吾欲为直，为直必折，直可为乎？有如此杉，特立不倚，散柯布叶，安而不危乎？清风吹衣，飞雪满庭，颜色不变，君来燕嬉乎！封植灌溉，剪伐不至，杉不自知，而人是依乎！庐山之民，升堂见杉，怀思其人，其无已乎？”歌阕而罢。

元丰八年正月十四日，眉山苏辙记。

（《苏辙集》卷二四）

注释：

a 南康：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置南康军，辖境相当于今江西都昌、永修、安义等县。

b 朝请大夫：宋代文职散官官阶。

c 寻：古代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d 岌然：高耸之状。 揭：高举。 太常之旗：古时天子帝王所用之旗。

e 承露之茎：承露盘的铜柱。《汉书》记载，汉武帝迷信神仙，于神明台上做承露盘，立铜仙人舒掌以接甘露，认为饮之可以延年益寿。

f 军六曹吏：南康军属下低级官吏。

g 府史：州府的低级官员。

h 皦察：严厉苛求。

i 说：通“悦”。

j 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语出《诗经·小雅·裳裳者华》。

大意：

南康太守办公之所的东面，有一座厅堂，叫“直节堂”，是朝请大夫徐望圣所建造。庭院中生长着八棵杉树，长短粗细都一致，树干像墨线所弹一般挺直，在三寻高的地方长有枝叶。杉树高高耸立，如举起太常之旗，像承露盘的铜柱。正气凛然，像公卿大夫头戴高冠、身佩长剑立于朝廷之上，神色庄严，不可侵犯。这里起初是南康军各部官吏的居所，杉树树荫之下，是官员们的办公场所，簿册文书丢在那里，没有人觉得这里有什么可贵之处。徐君看到后觉得很可惜，就改建为厅堂，命名为“直节”。

万物初生，没有不直的。但不幸经过风吹雨打，或受到岩石挤压，受外物之力而委曲屈身，无法保全本性。即便如竹箭之优良、松柏之坚贞，都无法避免。只有杉树能随顺本性，无需人扶植便能挺拔生长。活着傲冰斗雪，死后为栋作梁，虽和竹柏相同，但因树干挺直而超越竹柏。用杉树的品质比附于人，大概就是不等文王出现也会奋发有为吧？

徐君温和善良，广施仁爱，为官以奉公守法而受人称赞。他不施行严苛政令，又行为正直。看他喜欢的东西，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诗经》中说：“君子有才能，所以能继承前人的事业。”直节堂建成后，徐君与客人在堂上宴饮，一位客人喝醉后歌唱：“我想曲从委蛇，但必须卑躬屈膝，曲从委蛇可以吗？我想刚直不阿，但会遭受挫折，刚直不阿可以吗？正像这杉树，高高耸立，不偏不倚，树枝散开，树叶密布，能安然无危吗？清风徐徐，吹动衣衫，飞雪飘飘，洒满庭院，杉树依旧颜色不改，您仍可在树下休憩游玩。培植灌溉，不剪不伐，杉树自己并不知道，而要依靠爱树之人啊。庐山百姓，登上直节堂，见到杉树，怀想正直不阿之人，永远不会终止吧？”一曲歌罢，宴会结束。

元丰八年（1085）正月十四日，眉山苏辙记。

【点评】 

人生总要面对挫折和考验，体会不如意，遭遇不公平，承受不理解，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今人如此，古人亦然。苏轼、苏辙兄弟，宦海沉浮，颠沛流离，顺逆遭际，悲喜交加，经历了人生的风雨明晦。兄弟二人在光明与晦暗间不断追问自己的初心，拂拭心头的尘埃，力图以从容淡然的心态面对生活的风浪。世间万物，都可以触发他们对初心的探寻与追问，高高的杉树，何以耸入云端，笔直挺立？因为它没有丧失刚直不阿的本性，更拥有笔直生长、绝不弯曲、永远向上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源于初心，源于本性，是生生不息之源，弥足珍贵。要想成为能够坦然面对风雨，不屈从流俗恶习之人，就一定要有杉树这样强大充沛、内蕴不竭的精神力量。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丈夫的浩然之气，至正至刚，充塞天地，绵延古今，渗透在中华儿女的血脉之中，塑造着中华民族的精魂，延续着中华民族的命脉，成就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王瑜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