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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的老油灯醒着

2019-02-25王宗仁

美文 2019年3期
关键词:板车油灯茅盾

王宗仁

村庄的名字,我确实不曾记得了。其实这不重要,印象很深的是,秦岭的峰嶂像雕梁画柱一样包围着村子,村头有几棵盘根错节的古藤终年在崖畔不停分蘖,秘而不宣地完成了自己曲折的世界。山垭口外面,是海天一色的远方。秦岭黄昏的光芒把这些盘根老树涂染得更加苍苍茫茫。庄稼人从这里经过停下脚步,才能听见它们灵魂深处拔节的挣扎。

迎接新中国即将诞生的炮声就在这里打响。那是解放大西北不可缺的秦岭战役。如今我们这些享受太平日子的人,只能从布设在村头陈列室里那些没有完全死去的、带着山里原始特质的展品,去遙想已经远去的战争。比如木制的歪把土枪土炮、系着红缨麻绳的大刀梭镖、吊着藤条筐的挑粮扁担……正是在这些实物或图片中,展室的一角,我不经意间发现了“茅盾”二字在一个标题中闪现。仿佛一眨眼,远也很近,从天涯到了眼前。茅盾这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在这里,似乎变得很陌生,它像要说出什么,又像在招回什么。我近前一看,在我们常见的那张茅盾半身头像下面,展放着两篇散文的复印件:《秦岭之夜》《拉拉车》,说明文字是繁体字,很简要,意思是说1940年冬,茅盾经过西安,过秦岭入川,在村里留宿写下了这两篇散文。对于不少作家最初的作品,我一直不那么看好,总觉得稚嫩。说得残酷点,已经被岁月淘汰,败给了时间。可是此刻在秦岭深山得知茅盾写下了这两篇散文,我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还抱怨这说明文字为什么这么简单呢?再多写几句多好!我巴不得将照片和文字翻过来从背面再掏出一些更多的内容,让今天快速封存,变成昨天。比如茅盾当时入川的背景及写作的经过等,但真的不能。欣喜之后的失望,甚至比纯粹的失望还揪疼人心。好比看一些电视剧,有时我们希望快点“剧终”,尽是些生编硬套的三角关系,烦心又闹人。相反,另一些好戏还不见底就突然刹住了,给我们留下长长的遗懊。眼下,我站在秦岭深山里这个不足百平米的展室里就遇上这样的事!

茅盾真的在这个山村过夜,还写出了散文?千真万确,你不信也得信!生活就是这样的真实又亲切,有时候它既不是时间上的千年,也不是地理的万里。它就在你眼前,“看”得见的声音,“听”得见的色彩。

山里的野风不为人知地吹着,有一片树叶随风滚跑着,跑着滚着又回转身来到我脚下。走呀,它却不动了。那一刻,时光好比一台半个世纪前的收音机,时光拽着我一起在缓缓地后退。没成想,它真的还能唱起来,虽然声音沙哑,战栗,毕竟撞开了一扇岁月之门,磨损我怀旧的感情和音质。

展室里的人也不算少,但各人有各人的关注点。好像只有我发现了这两篇散文。瞬间,我的浑身被这一片分明带着茅盾文学细胞的散文激动得鼓满向往。凭以往的经历,我知道创作欲望来了。散文作家们的创作,不是谁要把谁打败,真的没有这一说。每个作家获得创作的动力或者说找到下笔的角度不一样。得到写作的真实角度,是获得写作最真实最大的力量。屈服于读者的廉价赞美,那是对散文创作最致命的伤害。这一刻,我对秦岭深山这个村庄生发出一种神圣的敬意,顿觉从村头草丛里漫溢出来的小溪,虽然夹裹着泥沙变浑黄了,但它仍很干净。它还仿佛唱出了村庄之美,庄稼之美,甚至还有村姑之美!过去我常常对人说,当我有一天写不出满意的东西时,我必须置身于青藏高原。这个山村于我好像回到了高原的感觉。站在村里,我还有更多的推想,能为茅盾提供写作营养的山村,光有山脊、河川、沟岔是不够的,还应该有值得注意的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一些事情,让我们去追寻。大雪过后不一定是晴天,可以用一片叶子的重影对换一座山的重影,这样的地方才是文学的家园和生命。总是波澜不惊,站在今天不能看到昨天的美好以及美好中的丑陋。我们失去的不仅是昨天,还有存在下去的动力!

我真的没有读过《秦岭之夜》和《拉拉车》,我一点也不隐瞒我的贫乏。就在秦岭山村的这阵子,我休眠的阅读被唤醒,巴不得立即快速浏览这两篇散文。我确信,在生养它的原发地读它,肯定会相知相熟,有一种无枝可依的乡愁。可惜我的呼唤太轻,无法让它出现。此时,恰好宝成铁路上有一列火车铿锵通过,此地是不停车站。那也好,让它快速把我的呼唤捎到远方,捎到陈列着茅盾全部著作的背景地,中国现代文学馆……

我心不甘,总想寻找到茅公曾经的足迹。总会有的。那个夜晚,他在村里住下,又写出了散文,怎能没有故事?谁信!

最早落在山顶的雪安静下来,河边的草滩也铺上薄薄的雪。我从村口漫步到村街,一眼望去,两旁是很不整齐的高高低低的、也许已经有半个世纪历史的泥瓦房,瓦檐上吊着枯瘦的草枝,凝绕着太多的污痂,使这些瓦房倍显苍老而梦幻。好像一切没有结束,也没有开始,迷迷离离。我向一个乡亲打听我想知道的事情。得到一个支点,也许能让我享受一次跃起。失望的是,我竟然看不到一个可以回答我问话的成年人,那些正在跳猴皮筋的孩童,瞅见我后立即躲到他们母亲的身后,把手含在嘴里一边吮吸,一边像打量外星人一样怯怯地瞅着我。他们的母亲看样子只能是给我当女儿那样的年龄。我有目的无希望地继续走着,不觉间随街巷拐了个弯,来到又一间更显得沧桑的老屋前。门口的捶布石上蹲着一位霜眉银须老人,他嘴里咬着烟袋锅,额头深深的皱纹里灌满了拐过那道弯梁而来的阳光。老人伸出萎瘦战栗的手指向我。我明白,他是有话要说,我心中一阵暗喜,大步走向了他。其实我从展室走到这里,和老人相距也就三五十步路,可我站在他面前时,觉得好不容易才走向了他。这时我才看清老人额上的皱纹里扑满层层灰尘,那是记忆在上面打滚留下的散不去的痕迹。我怀着遥远的梦走向他,问:“老人家您好!八十高寿了吧?身板还这么硬朗!”

“撂过这个年就奔八十喽!借你吉言,我还要添寿数的!”他的下巴翘起,每根胡须满是煊跃的得意。好像全世界的人唯他能奔到这个岁数。就凭他这份自信,我也要向他打听茅盾的事。

“早些年间,有个叫茅盾的作家在咱们村里点灯熬夜写过文章,这事您知道吧!”

“那是一个满把都攥不住的大故事,我只晓得小拇指头蛋那么一点,还是听上代人讲的。”他稍一停,“我和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前后脚各自出的娘胎,我们可以称兄道弟哩!”

我笑了,蛮风趣的老人,我也跟着他的话开玩笑:“这么说你是他文章的弟弟了吧!”

“那是!那是!”他乐得胡须又翘了翘,“要不怎么能说哥哥是大拇指呢!”

我听得出,他是从文章跳到了写文章的作家茅盾。我顺水推舟地问道:“茅盾写文章的事,你是什么时候怎么知道的?”

“哪年哪月记不得了,是拉板板车的三爷给我们这些露着屎屁眼娃娃们提念过这事。板车爷,你看,那不是!”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片衰老荒坟,年代失血,却保存着惨烈的完整。坟地孤独,寂寞,并无一人。不过,我看见了,就仿佛感到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没有倒下,品尝孤独。

那人是板车爷?不!许是展室里茅公那张照片!

老人叹息:“唉!板车爷走了少说也有十个年头了,累死的呀!他一生肩上都勒着拉拉车的绳索,从宝鸡往四川广元运货或载人,半个月跑一个单程,回运也很少跑空车。拉拉车是咱秦岭山里才有的一种祖传下来的人力车,两个胶皮轱辘托一个斗篷,座椅倒是几层旧毡缝制起来的,软软的,人坐上去就凹进一个坑。乘车人在车斗里半卧半躺,倒也舒闲。可拉车的人使出的是苦力,特别是上坡爬山使出吃奶的劲,屁股撅得都快挨上后脑勺了。板车爷就靠挣的那点苦力钱,养活一家五口人,日子过得恓恓惶惶。一般情况下他一个月跑一次广元,要是遇上家里断了糊口粮,揭不开锅的时候,他黑天白日地加班,一个月挣死挣活地跑上两趟,卖苦力的人有的是力气!”

我笑着说:“还说你是小拇指头蛋呢!说得够细数了!”

老人说:“我说的这些都在茅盾的文章里写着呢,在咱们村,后来怕是没有人不念过那两篇文章。当然,不识字的人就让上学的娃儿念给听!”

话匣一旦打开,他就有点收不住了,接着说:“有一天夜里,天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雪花,还夹杂着雨点点。板车爷拉货回来,双脚一跃,刚把车头仰起,停在门口,那个叫茅盾的中年人就迎上来,向他借灯照亮,说他灯里的油熬干了。板车爷一看这人穿着长衫戴着礼帽,就猜想是捉公事的人,哪敢怠慢,立马转身回家,把家里唯一的一盏老油灯拿了出来,双手相送。”那是一個椭圆形木座,木杆上顶着半拉浅浅瓷碗,祖辈相传下来的老油灯。灯的通体上下被几代家人的手磨蹭得透着乌亮的暗光。茅盾双手接过油灯,向板车爷作揖致谢。

当然,那时候没有人知道这个“借光”的人叫茅盾。这盏孕育了两篇散文的老油灯被板车爷无声地端起,又被茅盾无声地放下。大约是1960年前后,村里来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城里人,他走村串户地了解茅盾写文章的事。他先找到了那晚茅盾住的房子的遗址,咔嚓咔嚓拍了好些照片,之后又访问了包括板车爷在内的几位老人。这时大家才长了见识,知道当年来的那个人叫茅盾,还是文化部长哩!后来,又有一些人来到村里探访。

一个迫切的愿望像火苗在我心头燃起,我要看看茅公写出两篇散文的那间屋子,甚至有点急不可待。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那间小屋在哪里。蹲在捶布石上的老人这时起身站在我面前说:“现在你看到的村里的房子,都是土改以后断断续续新修盖起来的,有的甚至翻修过两次三次了,不少人家的院子都挪了地方,当年那个庄巢院早飞得没影了!”

少许,老人指着村庄外面一片荒滩地说:“那就是村庄的旧址,一直坑坑洼洼地荒着!”

我多看了几眼那片在阳光下空出来的荒地,心中至今还隐隐作痛!只是再多看几眼,看久了就成了父亲抚摸我的手。

站在小屋遗址旁,我调动想象之所能,推想着七十多年前那个尽量真实的场景。应该说那是一个很模糊,今天却很难忘的一夜,于他或我们都是这样。秦岭该是进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最寂静的时分,冷月高悬,众星疏稀。夜风轻微地碰响了树梢的叶片。这样的时刻让人充满猜想。寒屋里老油灯吐着微亮,远眺,很难不把它当成天畔的一颗小月亮。夜在灯光之外,灯光在夜的心里。冬夜越来越短、越静,只有屋外今天我们仍然可以见到的那条小河的细浪洗刷着鹅卵石的微弱的声音,时断时续地碰响着。这声音更加深了夜的漆黑沉静。“浪花洗刷着被夜色黑掉的时间,要不天不黑,一旦黑了就很难亮。”这是别人评价茅公小说《林家铺子》的一句话,我挪用到了这里。那盏老油灯,也许整夜里在死沉沉的秦岭活着,不甘示弱地活着。这夜,好在有这一缕烛光激情地燃烧,我们今天才看到了那两篇很少有人知道来历的散文。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从这两篇散文诞生的那晚起,这个无名山村已经渐渐不再属于这个村庄人的了,它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向往。同时,它也永远不给向往它的人一个完整的答案。

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捶布石上这位老人。他继续回忆着往事,断断续续,有点吃力,因而越发显得遥远。我却不忍心让他再说下去,便提出要和他合影,也算是这次追寻茅公散文有意义的留念。可老人直摆手:“山野的人糙眉黑脸的,不上相!”他边说边退到自家的门里了。

我返回村头的展室。山高地远,一旦站在茅公那张半身像前,真有回家的感觉。顺着山洼徘徊的风,丝丝的凉,从额头沁到心头。开或未开的梦都变成崖畔的野花。我不由得这样想,茅公去世了,三板爷也走了,眼下本来可以找到的见证这两篇散文诞生的两个人都很不甘心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山村太小,知道外面世事的人很少。退一步,即使茅盾健在,他回到这个面貌变旧又刷新的地方,未必能找到那夜他写作的小屋旧址在何处,到底是什么样的农人借给了他油灯。至于那盏油灯是什么样,他还不一定有这位八旬老人知道得多。是的,这位老人还在,他是活化石,说多说少他总能提供线索。祝愿他高寿,再高寿!他在,两篇散文的根就不会完全断!瞧他额头因回忆往事沁出来的汗粒,采一滴扔出村外,就成漫天的散文语言!

生活是文学的所在,没有生活的文学会在干涸或洪涝中死亡。即使再遥远的生活,哪怕是很荒凉很寂寞的生活,也是文学的生命所在,甚至是旺盛的生命。人们离不开文学,需要把心放在文字里。茅公这两篇散文所勾勒出来的人生故事,仅仅是茅公和这几个人物的一部分。一棵树带不走一片林。应该相信,就是在这个山村里,即使茅公不留住那一夜,依然隐秘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故事。

我是赶回北京的。在离开秦岭的同时,我也好像离开了自己。眼下的社会太热闹了,能不能安静一点呢?谁能理解我这种急不可待的心情!翻箱倒柜,终于找来了《秦岭之夜》《拉拉车》。毫不夸张地说,我比多年前读《白杨礼赞》还要认真十倍地去读,边读边揣摸秦岭那个山村,尤其是那盏被茅盾熬得油干捻尽的老灯,总是赶也赶不走,一直萦绕在眼前。我恨不能从每个字乃至每个标点符号的背后读出我渴望知道的茅公那一夜经历的事情,哪怕他在找乡亲借油灯时路上的小土坑是不是绊了他的脚,我也想知道。《秦岭之夜》记述了他那一年从延安到西安,又从西安坐上了八路军的军车过秦岭入川的事实。途中,汽车在“秦岭最高处抛锚”,车上乘坐的二十三个人在“三五间未完工的草屋”过夜,他们“垫起草来,再摊开铺盖,没有风,但冷空气刺在脸上,就像风似的……空气使人鼻子里老是作辣,温度无疑在零下”。他还写道:“躺在草房里朝外看,月亮落在公路上,跟霜一般,天空是一片深蓝,眨眼的星星,亮得出奇……可不知什么时候了,公路上还有赶着大车和牲口的老百姓断断续续经过……呵,自有秦岭以来,曾有过这样一群人在这里过夜否?”

我在读这些文字时,仿佛一直能清晰地看到茅盾写下了这些文字,奇怪的是,他写作的那个夜晚却是模糊朦胧的,一会儿远了,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近了,一会儿又远了……就是这种恍恍惚惚、捉摸不定的感觉,把我折腾,把我喂养。我尽量去憧憬壮美,省略忧惧。渴望着把当时秦岭的每一缕刺痛月色的寒风,每一棵脱掉叶子的树木,每一声不知从山中何处传来的长一声短一声的狼嚎,都想象成一朵花或一粒阳光,可是不能。那是一个受虐的现实,你想宁静致远,必定是欲速则不达。他们乘坐的虽是八路军的车,押车的却是国民党副官。就在汽车抛锚后的整个修车过程中,那副官一直随在其后,枪口对准的不是郊野传来的狼嚎,而是车上或车下手无寸铁的乘客。静谧竟是最大的喧响。正是在这种很不舒爽的氛围里,茅盾找到了走向文学生活的“灯”。他不安分守己,深爱着生活,不怕孤独,在昏昏欲灭的旧灯下,寻找光明。

我一直奇怪,暗夜压在头顶,那盏“失明”的老油灯为什么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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