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今年春节的调性有点灰，阳光吝啬，淫雨连绵，似乎能捏出一把水的寒气把人堵在家里，惟有一口沸腾的火锅才能慰藉一颗狂燥的心。上海土著还能扛一下，北方人实在受不了，涕泪满面，苦大仇深。不过同样从北方来的美女张霞一脸的“刀枪不入”，她出生在俄罗斯新西伯利亚，从小就在雪堆里打滚，在冰水里洗澡，当她出现在老房子俱乐部时，她的围巾似乎带来了一缕春风。

这天是初七，桃江路一幢老洋房里，张霞一边用电脑投映照片，一边跟我们讲述她在老城厢角角落落寻找历史足迹的故事。

张霞在故乡读的是工程和经济专业，毕业后在韩国获得数字设计硕士学位。看来她是由兴趣引导而进入历史领域的。一个偶然的因素，她从2006年起在上海逗留了十年。为了获得在场感，她租住在武康大楼，沉下心来研究上世纪二十年代白俄在法租界的历史，写了一本书并在东亚和欧洲出版，成為研究西方人在上海史实的专家。

走进老城厢或许又是一个偶然。张霞说：“我记得第一次进入老城区，是在从董家渡面料市场出发的路上，……走在老城区，我可以感觉到古老的东西还活着。当我试着研究上海老城区时，发现英语资料很少，所以我开始编撰一本英文版的摄影集。一边拍照，一边做系统的历史研究，花了好几年。我给这本书起名为：《上海老城：一个幽灵城市》。”

这里是上海文化的原点，每一幢房子里都隐藏着上海城市发展的线索与密码。

现在这本书也已出版。我对张霞刮目相视的原因是，她比中国的一般的记者、学者、老房子研究者进入得更深，当一些有着百年以上历史的老房子准备拆除或已经动工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工地的断砖碎瓦上，凭着她的老外身份，或许还凭着她的美貌和能说一点洋腔洋调的中国话，她取得了工人师傅的信任。她拍下了商船会馆、董家渡路、陆伯鸿故居、书隐楼、金家坊、沈家大宅、薛家弄、梓园、乔一琦故居、鸡毛弄、荷花池……她甚至还知道有些老房子里的梁柱门窗包括牛腿、雀替的精美木雕最终卖给古董商人多少钱。“现在，都没有了。”几乎每放一帧照片，她都会这样嘀咕一声。最后自己也笑了，无可奈何地咧着嘴。这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最可爱的。

有点意外的是，从她嘴里我得知乔家路要动迁了。

乔家路就在我家北面五百米处，晚饭后我经常从中华路拐进乔家路走一圈，从王一亭的梓园、郁泰丰故居、乔一琦故居一直走到徐光启祖居九间楼。有时候还会去徐家祠堂看一眼，那里已经成了一家制衣车间。我曾经梦见一只电熨斗引发大火，徐家祠堂一眨眼烧剩两片山墙。不是我有意触霉头，现实生活中，几乎每个月都会有消防车从我家窗下呼啸而过，一股浓烟从董家渡路、巡道街或府谷街一带腾起。乔家路上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空间狭窄、商居混杂的空间特征，使这个一百年前的富人区沦为黄浦居住条件最差、密度最高、各类隐患最突出的穷街。而且多由外来务工人员租住，他们还在用马桶和痰盂！我曾三次与有关领导一起考察过乔家路，提出过种种保护设想，我对乔家路历史风貌保护区的未来有热切期待和美好想象的。

乔家路当然再也回不去它作为一条河流的原始状态，但是好几处名人故居和典型的石库门弄堂应该保留下来，这里是上海文化的原点，每一幢房子里都隐藏着上海城市发展的线索与密码。解读上海，从这里开始。

张霞说，她希望在2019年，在城市的变化过程中能听到历史街区居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