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娟娟

我的儿子今年四岁，我的学生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他们构成我工作与日常生活的绝大部分。与他们的朝夕相处中，我逐渐形成自己的儿童观，不断地去探索对于一个儿童而言，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们对故事有着天然的热爱，我们给孩子的早期阅读也大都从故事开始。当我们以款款深情给孩子朗读故事时，孩子在我们的臂弯间，在我们的面前，一点点悄悄发生着变化。只是这些变化以幽微的方式渐进累积，以至于我们常常忽略不见。

阅读对于儿童成长至关重要，我们整个社会都在强调阅读的重要性，要为孩子创造一个良好的阅读环境。但是当我以一个妈妈以及一名语文老师的身份，去观察阅读故事以及与之相关的活动对孩子所产生的影响时，还是被自己的所见深深震撼。

读故事：构建孩子描述世界的话语体系

我从孩子一出生就开始坚持给他读绘本，此间不曾中断过一天。最初读只有几个字的极简单的绘本，慢慢地升级为有波澜有情节的故事。起初我只是把这短暂的阅读时刻当作美好温馨的亲子时光，并没有奢望会给孩子带来什么质的影响，没有预设任何功利性的收获。

孩子两岁刚刚会说简单的话，一次坐出租车时，他忽然对司机师傅说：“叔叔，你开车要小心翼翼，因为前面有行人。”我和司机都为他说的话而震惊，因为这句话并不是一个两岁孩子在经验世界可以体会到的。后来，我想到，它完整地出自我们那段时间正在阅读的绘本《第一次发现汽车》。

在孩子四岁的时候，我们带他去爬山，站在山顶上，隔着围栏望眼下茫茫无边的城市，他忽然回头对我说：“妈妈，我看到了一个广大的世界。”望着眼前的辽阔，我一时难以形容自己的心境，有着一种强烈的震撼。我们有多少人见到这个世界的辽阔与美好，却无法将心中的所感描述出来，只能任由其郁结在心里；或者心灵麻木，对眼前所见无动于衷。回家后，我重新翻阅了我们那段时间阅读的绘本，其中恰恰就有 “我看到了一个广大的世界”一句。

我经常带班里喜爱读书的学生开读书会，在课室里，在小区的后花园里。这些喜爱阅读的孩子明显会使用更加丰富的文字，在写作文时，情感也会表述得更细腻更深切。而与之相对，还有很大一部分孩子在日常交际及写作时，会出现词汇匮乏的现象，甚至于无法下笔。我们可想而知，这些无法准确表述自我和描述现象的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有建立起自己认知与描述这个世界的话语体系。

也曾有研究证明，热爱阅读的孩子词汇量要高于不阅读的孩子，甚至于一个孩子所具有的词汇量会直接影响以后他的工作以及他所处的社会阶层。我觉得此间的根本原因在于，孩子占据词汇，建立自己描述这个世界的话语体系时，同时也在建立自己的感受与思维方式，这必然会影响到他此后的存在方式。

演故事：孩子获得与建立认知的便捷通道

我们像呵护一棵小树一样小心呵护孩子的成长，然而在日常中却可能需要应对孩子的很多棘手状况。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的劝诫、勉励，自己出于好意的苦口婆心，往往都收效甚微，甚至引来反感，以及反叛。

我尝试换一种方式和他们进行沟通，让他们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去审视与评议自己的行为。在尝试中我发现，为他们阅读，讲述故事，让他们通过讨论和表演等方式去演绎这些故事，是非常好的一个途径。

我需要帮助四岁的儿子去认识和调节自己的情绪，那一段时间我给他阅读了大量这一类绘本。在生活中，当他出现情绪失控的状态时，我们就寻找合适时机来探讨书中的主人公遇到了什么事，他是怎样应对的，自己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表达自己的方式。孩子从当下抽离，以冷静的方式来反观自己，在自己的经验世界里去重新演绎一种新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孩子对自己的认知开始逐渐建立起来。

暑假时，我组织学生做一期以自我认知为主题的读书分享会，阅读的书目是 《走进魔法店》和 《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我希望我的学生在十三四岁的美好年龄，能够去叩问自己的内心，发现内心对自己最真实的期待。当然，这个问题对于我们成人而言，也同样重要。《走进魔法店》这本书提供了一些自我观照的方式，在读书会的现场，一个女孩带着我们一行人按照书里的指引去演练和体验。闭上眼睛，在她的引领下，我们与书中的人物及自己产生了更真切的连接。我觉得这种切身的体验与感受对于孩子来讲，非常重要。

在孩子浸淫阅读，在自己的经验世界去演绎这些故事时，他们处于一种真实丰富的情境中，他们的感受被激活，有感受才可能促成认知。而这是我们作为父母与教师在引领孩子成长时，凭借僵硬死板的训诫所完全不能做到的。有时候，我们必须要退出自己 “师”“长”的身份，以一个陪伴者的角色，和孩子一起在阅读与演绎中重新成长。

我们获得与建立认知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说自己的亲身体验，他人的教导传授等。然而对于孩子而言，对故事的阅读与演绎是获得与建立认知的最便捷通道，因为没有孩子会抗拒一个丰富精彩的故事，更不会抗拒在阅读时心灵升腾起的感动与认同。

编故事：孩子提升想象力的重要途径

故事往往具有召唤性，在我们阅读时，我们的思维处于一种打开与自由的状态，会生发出奇异的联想。与此同时，我们还可能会对故事进行想象和再创造，在我们的理解中重新去讲述和编写故事。故事可以为孩子提供一个广阔的想象空间，是提升孩子想象力的重要途径。

在完成教材指定的整本书阅读之余，我有时会选择一些合适的绘本读给我的学生听。这些绘本里的故事凝练，童真，有着简洁的深刻；同时也适合作为故事写作的素材。

有一次我给班里的同学们读李欧·李奥尼著名的绘本 《田鼠阿佛》。阿佛在家人为过冬忙碌时，却静静呆坐在角落里，他说自己在为冬天搜集阳光、词语和颜色；在漫长寒冬中，粮食最终被吃完，田鼠一家人无聊孤寂地蜷缩在一起，忍受饥饿；此时，田鼠阿佛为大家朗诵美丽的诗篇，给大家昏暗的心灵带来色彩。然而寒冬尚未离去。我让同学们为这个故事编写一个结尾。

大部分的同学相信田鼠阿佛一家能够熬过寒冬，迎来春日的暖阳。他们在编写故事时所展现出的纯粹的乐观与美好，让我很感动。我也把这个故事讲述给一些成人听，他们认为小田鼠一家也许会永远度不过这个寒冬。此间的差异，在于我们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构想未来，或许也折射着人对于自己未来生活空间广阔或逼仄的想象。而这最终也可能影响和改变我们的存在方式。

在讲述和编写故事的过程中，孩子们展现出广阔的想象力。想象力之所以重要，不仅仅在于它可以将故事中的形象化为具象，还因为它有可能在现实的维度上引领孩子超越于具体，去构想和创造更多的可能性；就如孩子们对于田鼠阿佛一家命运的构想，超越具体的寒冷和饥饿，去创设一个温暖的可能。这种想象对孩子而言非常重要，它既是对于故事本身的想象与续写，也是对于生活可能性的一种想象。

我们给孩子讲述故事，带着孩子去编写故事，激活孩子的想象力时，也是对积极世界观的一次塑造，在为他们的未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

悟故事：儿童内在精神世界成长的催化剂

当我们给孩子阅读、讲述故事，或者给他一本书让他独自阅读时，即将开启的是一场精神之旅，这个故事就是此次旅程的起点。经过阅读、演绎、编写这些可以深入故事的契机，或者哪怕只是其中之一，最终都一定会让孩子有所体悟，收获触动心灵的力量。

班里一个女孩和我分享她读夏洛蒂·勃朗特的 《简·爱》的感受。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一度沉闷自卑，觉得自己毫不起眼，甚至于为自己的女孩身份而自我怀疑。她讲在阅读简·爱的人生故事时内心感受到强烈的震撼，自己为她的勇敢、倔强、自尊而感动，第一次去重新思考自己的价值，感觉获得了一股蓬勃向上的生长的力量。在我们的成长中，这样被触动的时刻并不陌生，可能每个人都会遇到：被某个故事的某个细节或人物形象所震动，然后在心中贮蓄起能量。这种在阅读中建立起的精神支撑，会帮助我们超越现实的桎梏，甚至伴随我们终生。

美国作家艾丽斯·奥兹玛在《为爱朗读》一书中，记录了自己与父亲14年的亲子共读历程。在亲子共读的3218天中，他们创造了一天未曾中断的 “连胜计划”。书的封面是这样介绍这本书的——“一部在经典共读中写就的父女情书”。我想这中间的收获不仅仅是书籍，是生活，更是爱！对于爱的感悟，将是一个孩子在成长中收获的最好的礼物和祝福，是最持久有力的精神支柱。

读完一本书，轻轻合上书页时，这趟旅程却可能才刚刚开始迈出几步。对于故事的感悟，一些孩子可能无法言说，或者自己甚至无法觉察，但这并不意味他没有体会与收获。对于孩子而言，他精神世界的生长没有终点，他会带着最初获取的这份能量，去渲染自己人生的底色，形成自己的人生风格，去探索自己的现实世界。

我们在孩子还处于空白之际，他的心灵还丰富敞开具有吸收力时，尽可能多地为他阅读，为他们读那些丰富和深邃的故事，让他们的精神在阅读之中旅行和成长。

在故事中，孩子沉浸其间，同时不断地从中探出头来，将自己还原到具体的情景中，去反观自己的经验世界，将在其间获取的能量与自己的现实世界相比照，发生连接。在持久不断的自我反观与阅读汲取中，孩子建立起自己的话语体系，建构起自己的认知，不断打破自己的经验世界，寻求生长，获取持久的精神能量。这是一场冒险之旅，也是一次重塑之旅。

在阅读中，在优秀的故事面前，四岁的孩子与十四岁的孩子，以至于我们成人，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我们都需要故事的滋养。只是因为孩子是一个新鲜的生命，这份来自故事的养分显得更加珍贵。

我们经常说阅读的孩子潜力大，潜力究竟何在？大概就是在独特的话语体系、明确的自我认知、丰富的想象力、稳定的情感支撑基础上，孩子在心灵中建造起的广大、稳固的内心世界，将使他们在面对人生中的滩涂险境时，可以坦然应对，拥有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