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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看成岭侧成峰
——三苏《六国论》之异同

2019-02-19周铁山

四川工商学院学术新视野 2019年3期
关键词:六国论六国苏洵

周铁山

(四川工商学院人文学院,四川 眉山 620000)

秦灭六国这桩历史公案历来被史论家所津津乐道。对于这段历史,似乎已有定论。然而从这段历史事实出发,探讨前朝得失,以为当世之鉴,也便有了不同视域下的不同观点与不同结论。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同时有同题《六国论》传世,自是千百年来文坛佳话,然而,这三篇佳作不论从立论、阐释,还是从史料分析、观点传达上,都有着独立的态度、独特的表达、独有的风格。这恐怕是后世学者更感兴趣、也更多谈及的话题。

关于秦灭六国史实的论述可以说是代有佳篇,学者通常认为汉代贾谊的《过秦论》为开其先河者。《过秦论》是一篇史论,共分上中下三篇。其中写得最好、影响最大、被后代选本引录最多的是上篇。它最早附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篇末,列为第二篇;后来褚少孙补《史记》,又把它单独附在《陈涉世家》的篇末。《汉书》《新书》《文选》也都选录了这一篇。在今传贾谊所撰《新书》第一卷中,则明确标出它是三篇中的“上篇”。

《过秦论》的主旨在于分析“秦之过”。上篇通过对秦国兴盛历史的回顾,指出秦国变法图强而得天下,“仁义不施”而失天下。中篇指出秦统一天下,结束了多年的战乱,本来处在很好的形势中,但秦始皇没有制定出正确的政策,反而焚书坑儒,以暴虐治天下。秦二世继位,不仅没有改正原先的过失,反而变本加厉,最终导致王朝的覆灭。下篇则承接前文,指出在“诸侯并起,豪俊相立”之际,如果子婴能改变原来错误的政策,“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是可以“安土息民”,徐图发展,甚至恢复国家的统一的。但秦王朝钳口闭言的一贯政策,导致上下“雍闭”,最终难以逃脱灭亡的命运。贾谊正是以“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主张“去就有序,变化因时”,已达成让汉室“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过秦论·下篇》)的目的。

清朝著名的桐城派代表人物方苞评价:“此篇论秦取天下之势,守天下之道。其取之也虽不以仁义,而势则可凭,且谋武实过于六国,此所以幸而得也。乃既得而因用此以守之,则断无可久之道矣。此所以失之易也。秦始终仁义不施,而成败异势者,以攻守之势异也。”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评价其为“疏直激切,尽所欲言”的“西汉鸿文”。

笔者最近仔细阅读《过秦论》发现,三苏的《六国论》虽各有风采,但其立论所本,却都是来源于贾谊的论断。苏轼的“养士说”遵循着“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的人才作用,苏辙的“识势说”来源于“去就有序,变化因时”的自然法则,只有苏洵的“赂秦说”跳出了“过秦”的范畴讨论六国的得失,但在总结这一历史教训时,也仍然是“闭关据厄”“荷戟而守之”,以“安土息民”的观点的衍伸。《过秦论》和《六国论》,前后时隔千年有余,然而同体异构,流传千古,同为文苑奇葩。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三苏的三篇《六国论》论题更为集中,论述更为犀利,各有所本又充分延展,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展现了三苏作为思想家、史学家与文学家的各自风采。

北宋的文坛领袖欧阳修评价当时还是一介布衣的苏洵的文章时说:“吾阅文士多矣,独喜尹(洙)师鲁、石(介)守道,然意犹有所未足,今见子(苏洵)之文,吾意足矣。”尹洙和石介都是欧阳修极为欣赏的文章之士,多次为文夸赞他们的才华,尹洙英年早逝,欧阳修还曾专门为其撰写墓志铭称其“为文章,简而有法。博学强记,通知今古,长于《春秋》。其与人言,是是非非,务穷尽道理乃已,不为苟止而妄随,而人亦罕能过也”。尹、石二人又都是欧阳修倡导古文运动的实践者与追随者。但当欧阳修读到了苏洵的文章之后,才发现尹石二人毕竟“意犹未足”,而苏洵则极大的满足了他阅读的意趣,“吾意足矣”。足见欧阳修对苏洵的评价之高。的确如此,苏洵为文,奔腾纵横,势如江河。见识深远,议论透彻,老辣深沉,足警当世。欧阳修所指苏洵之文自然包括我们要谈到的《六国论》。《六国论》出自《嘉佑集》卷三,是苏洵所著的《权书》中的一篇,《权书》共10篇,都是史论的性质。苏洵的这篇文章并不是简单地就事论事,而是借古讽今,告诫北宋统治者不要采取妥协苟安的外交政策。

《六国论》开宗明义指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苏洵认为六国之所以灭亡,不在于它们的武器不锐利,也不在于它们仗打得不好,而是在于他们一味地拿土地作为贿赂,向秦国乞求和平。“赂秦”就是贿赂秦国。这实际上是削弱自己力量,助长敌人的侵略野心,促使自己走向毁灭。所以说“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然而事实上又并不是所有六国都向秦国奉献土地,而那些没有“赂秦”的国家也破灭了的,原因何在?苏洵作了这样的回答:“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因此,归根结底,“赂秦”是六国破亡的关键点。

苏洵在探讨“赂秦”国家的行为时语出深沉,读来颇感沉痛:“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只顾眼前的暂利益,轻易地把前辈辛勤创有的国土随便割让给秦国,但是这种行为只能是暂时偷安,“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秦国并不因为得到奉献的土地而停止进攻。所谓“奉之弥繁,侵之愈急”。秦国的侵略欲望根本没有止境,这是秦国侵略者不可改变的本质。一味妥协,只能激起它的更大的侵略野心。“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前人的总结绝非妄语。

读到这里我们才看到,苏洵的剑锋所指,已经由六国的败亡转向了现实,更令他沉痛的是,北宋王朝正在一步步的重蹈六国之覆辙。

宋朝建国后,宋太祖片面地接受唐朝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的教训,采取了“虚外实内”的政策,削弱边关的实力,调集重兵回守京城。结果造成边关空虚,辽国屡屡犯之,边患不断。宋太宗继位后,曾两次派兵击辽,均遭失败;两次进攻幽州,企图夺回幽云十六州,又遭败绩。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辽大兵压境,直逼澶州城下(今河南濮阳),威胁汴京开封。情急之下,宋与辽签定了“澶渊之盟“,开始了屈辱之旅:答应向辽输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到了仁宗庆历二年(1042年),辽再次要挟,宋又增加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第二年(1043年),西夏也来要,又是赐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茶三万斤。真可谓“后狼止而前狼又至”(清蒲松龄语)。苏洵对此痛心疾首,他借古喻今,纵横恣肆,痛陈利弊,对当权者进行规劝,希望其改弦易辙,增强国力,与敌斗争。苏洵的这些政治主张显然没有引起当权者的注意,结果不幸为苏洵所言中:就在苏洵死后六十年,终于发生了“靖康之变”(1126年),北宋重蹈了六国的覆辙,为后起的金所灭,徽、钦二帝被俘,客死异国他乡。

苏洵的《六国论》把六国灭亡的原因归结于“赂秦”,显然失之偏颇。六国灭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根本原因是秦国经过商秧变法的彻底改革,确立了先进的生产关系,经济得到较快的发展,军事实力超过了六国。六国灭亡是由于不思改革进取,不采取富国强兵之策,从而陷入落后挨打的境地,被历史所淘汰。当然也有战略、策略(包括“赂秦”)等方面的种种原因。这一点苏洵并非不知。但是这篇文章属于“史论”,其目的并不是进行史学的分析,而是借史立论,以古鉴今,选择一个角度,抓住一个问题,进行深入的论证。结尾处才发出这样的呼喊:“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假如大宋政权也一味地委曲求全,懦弱忍让,那还不如最终告亡的六国呢。

所以明代"文坛四杰"中的重要人物,也是明代著名的"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说:“老泉论六国赂秦,其实借论宋赂契丹之事,而卒以此亡,可谓深谋先见之识矣。”

如果说苏洵像一位深谋先见的政论家,那么苏辙更像一位从发展趋势上有着总体把握的战略家,他的《六国论》从“韩魏附秦”招致六国相继破灭的角度,批评六国之士的“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最终灭于秦,是大势所趋。清代学者沈德潜说:“厚韩魏以摈秦,此即苏秦说赵之说也。子由窥破此旨而畅言之,觉天下大势确不可易。老泉论其弊,子由论其势。”(《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五)道出了父子二人的差异所在。

苏洵的《六国论》语气沉稳遒劲,意味辛辣而隽永。结尾一段以“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势,苟以天下之大,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收束,讽喻时政,字挟风雷,沉着老辣,令人彻骨铭心。苏辙的《六国论》则是另一种风味,虽承袭乃父所论之“势”,但行文简捷,开宗明义,纵横捭阖,势如破竹,开头一段便以纵横家的口吻直奔主题:“愚(诸本做“尝”,宋递修《栾城后集》本做“愚”,今从之)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起首即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气势磅礴,激情澎湃,正如爱新觉罗·玄烨在《古文渊鉴》中所言:“洞彻当时形势,故立论行文爽健乃尔”,与苏洵的沉着冷峻形成巨大反差。

纵观战国历史,六国“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的绝对优势,却相继为秦所灭,其根源正是当政者“不知天下之势”。那么当时的“天下之势”是什么?

从地理位置上说,秦与诸侯争天下者,在韩、魏之郊野。“韩、魏塞秦之冲,而弊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于是秦国采取各个击破的原则,“范睢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正是韩魏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构成了秦之大忌。若韩、魏不附,乃是其腹心之疾;对山东之各诸侯国来说,韩、魏是他们理想的屏障。所以在七雄相斗的形势下,韩、魏的地位就显得特别重要。这就是当时起决定作用的“天下之势”。

当秦军采取近交远攻的策略,越韩过魏而攻燕赵,韩魏本可趁其后,形成威胁,然而韩、魏屈于秦之淫威而归附于秦从而葬送燕赵,是“不知天下之势”;但事实上韩、魏本身势孤力弱,面对如虎狼之师的秦国,却没有自保的能力。而山东诸侯四国也是“不知天下之势”而不助韩、魏抗秦。正由于六国都不能正视天下之势,以致秦人得以东指而“天下遍受其祸”。

各诸侯国均为自己构想“自安之计”,不识“天下之势”,“背盟致约,以自相屠灭”,以致“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从而自食恶果,相继灭亡。文章至此,以一声哀叹戛然而止,让人生出无限的叹息。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卷十一中说:“是论只在‘不知天下之势'一句。苏秦之说六国,意正如此。当时六国之策,万万无出于亲韩、魏者。计不出此,而自相屠灭。六国之愚,何至于斯。”?

许多论者认为苏辙的《六国论》不及乃父,主要是他并未涉及现实,因而缺乏战斗性。然而当我们从六国君臣的不识大势而尽失江山这一分析中,不难看出苏辙对于当权者的提醒与劝诫之意,显然具有着警醒的作用。

其实,苏洵苏辙两篇《六国论》探讨的是同一问题,选取的是不同的角度。正如清代学者储欣所指出:“老泉论六国之异在赂秦,盖借以规宋也。故言激切而淋漓。颖滨论天下之势在韩魏,直设身处地为六国谋矣,故其言笃实而明著。两作未易议优劣也。”(《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五)。倒是苏辙敢于借旧题言新意,不落乃父窠臼,直言自己的观点,正表达了苏门一派勇于创新的学术态度与学术精神。

历代史家在说到《六国论》时,很少提及苏轼的《六国论》。这是因为苏轼此篇原题为《养士论》,是探讨六国久存而秦二世即亡,关键在于秦不能有效使用知识分子(士)以及各类人才(侠),致使人才流落民间,被百姓拥戴,最终成为反秦的中坚力量,秦至二世而亡。苏轼对这一历史教训的分析也是从六国入手,后之研究者也就把它并作六国问题探讨类,于是也就有了今天三苏三篇《六国论》的文坛佳话。明朝的李桢也有过一篇《六国论》,文中只提到二苏(苏洵、苏辙)曾论六国,不曾提到苏轼。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金圣叹首次把苏轼拉进来,他在评价苏辙的《六国论》时说:“看得透,写得快。笔如骏马下坂,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此文在阿兄手中,犹是得意之作。‘三苏'之称,岂曰虚语?”(《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由此可见,三苏同作《六国论》的说法最早出现在明末清初。

于是,苏轼的《六国论》不论从选材上、立意上,还是叙述方式上都与其父其弟大不相同,显示出了一代文豪的大家风范。

然而,苏轼提出的问题是值得重视的。六国为秦所灭,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秦国的速亡也是不可避免,原因何在?苏轼作了对比分析,突出强调了“士”的作用。他列举了越王勾践、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田横等人“皆致客无数”,“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不可胜数”的史实,来说六国久存皆为“养士”之功。而秦始皇“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这一人才流向,直接导致“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辍耕太息以俟时”,起而反秦,是迟早的事儿。尽管秦国之乱是在秦二世,根源却在于秦始皇不重人才,如果善用人才,则“秦之亡不至若是其速也”。正是由于秦始皇将有用之才逐出朝廷放之民间,“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才酿成二世而亡的历史悲剧。

苏轼正是从史实出发,从正反两方面论证,强调了“养士”的作用,这对于当朝统治者是有一定的警醒意义的。

苏轼的《六国论》另辟蹊径,不说六国之灭而谈秦国速亡,补足了苏洵苏辙只讨论六国失势而不注重长治久安之策的缺欠,同时,他所论“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把矛头直指以王安石为首的“变法派”借变法之名行排除异己之实的错误行为,具有着鲜明的现实批判意味。让我们更加深了对苏轼人格的认识。假如说苏洵苏辙两篇《六国论》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观点展示,那么,苏轼则颇有告诫统治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深长意蕴,拳拳之心,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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