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新

（中国政法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102249）

一

关于夫妻关系，传统民法中有夫妻一体原则（Coverture Scheme）和夫妻别体原则（Seperate Existence Scheme）之分。中世纪，夫妻一体原则被纳入英国普通法，并成为英国法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影响一直延续到19 世纪中叶。根据夫妻一体原则，女性在婚姻中只是男性的附属物，而不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而存在。已婚女性失去了法律地位， 自然也就没有了财产权，她的动产和不动产统统转到其丈夫手里。事实上，一个女子一旦订婚， 其未婚夫就不仅有希望得到她的人， 甚至她所拥有的一切财产，包括现金、银行存款、珠宝、家具和衣物等（Bodichon 1854： 6）。正如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所说，“所有的妻子都完全服从于丈夫，他可以任意剥夺她的所有”（qtd. in van Wingerden 1999： 6）。

19 世纪中叶，英国在社会、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都经历了大规模的变革，众多女性从家庭束缚中解脱出来，她们开始走出家庭，参与到社会竞争之中。由此，女性的社会地位得到不断提高，她们在教育、选举、财产、离婚等方面获得了更多的权利。随着英国女权主义的兴起，英国法律中的夫妻一体原则开始受到人们的怀疑和抨击。卡罗琳·谢里丹·诺顿（Caroline Sheridan Norton）在她撰写的《19 世纪英国女性法律》（English Laws for Wome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中，明确把夫妻一体原则的诸多弊端摆在了公众面前，她认为法律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起到保护女性的作用（qtd. in Kristin 2012： 2）。芭芭拉·利·史密斯·博迪雄（Barbara Leigh Smith Bodichon）在她的作品《关于妇女最重要法律的简要总结》（A Brief Summary in Plain Language of the Most Important Laws Concerning Women）中称，英国应该彻底废除夫妻一体原则，以便实现男女的真正平等（Bodichon 1854： 6）。同时，该原则也引起了许多英国作家，尤其是简·奥斯汀、勃朗特三姐妹和乔治·艾略特等女性作家的关注，并成为她们创作的主题。作为19 世纪重要的女性作家，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ë）在1847 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中，通过一个关于爱情和复仇的故事对夫妻一体原则进行了批判。

二

在《呼啸山庄》中，埃德加·林顿（Edgar Linton）是夫妻一体原则的受益者，他非常欣赏该原则的神圣性，因为正是它保证了男性在婚姻中的最大受益。当林顿听说他的妹妹伊莎贝拉（Isabella）对希茨克利夫（Heathcliff）产生爱慕之情时，他觉得非常生气，这不仅是因为希茨克利夫身无分文，而且糟糕的是，如果伊莎贝拉与希茨克利夫结婚，希茨克利夫就能得到并支配她的所有财产。

凯瑟琳（Catherine）是小说的女主人公，社会现实使其深深懂得婚姻对于女性的重要性。在经历了画眉田庄的生活之后，凯瑟琳明白，与希茨克利夫的婚姻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她应该嫁一个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男人。于是，社会赋予的价值观和自身的情感使凯瑟琳陷入混乱和迷惘之中：究竟是要成为凯瑟琳·林顿（Catherine Linton），还是凯瑟琳·希茨克利夫（Catherine Heathcliff）？希茨克利夫希望自己的儿子林顿·希茨克利夫（Linton Heathcliff）能够成为画眉田庄未来的主人，万一林顿的女儿小凯瑟琳成为财产继承人，希茨克利夫就打算让自己的儿子与其结婚来避免争端。根据法律，在小凯瑟琳与希茨克利夫的儿子结婚后，前者（包括人身与财产）将为后者所拥有。这样，当小凯瑟琳的父亲和丈夫死后，她会重新受到希茨克利夫的控制，从而丧失自己所有的财产。作家在小说中写道：

希茨克利夫上楼去过一次，给小凯瑟琳看林顿的遗嘱。林顿把他所有的，连同原来属于她的动产，全部遗赠给他的父亲。这个可怜的东西是在他舅舅去世之后，凯瑟琳离开山庄的一个星期里，在威逼之下，或是受了哄骗，写下那份遗嘱的。至于田地，由于他还未成年，无权过问。不过希茨克利夫根据他妻子的权利和他自己的权利，声称这份田产是属于他的，也把它拿过来了——我想他是有法律根据的。反正横说竖说，小凯瑟琳既没有钱，又没有朋友，财产全都落进希茨克利夫手里，她不可能动他的一分一毫。①本文中小说《呼啸山庄》的中文译文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艾米莉·勃朗特. 1986. 呼啸山庄[M]. 方平，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下引该书，仅随文标注页码。（勃朗特 1986： 364）

在夫妻一体原则下，丈夫是一家之主，妻子被编织到男尊女卑的父权体制（patriarchy）之中，丧失了独立的人格，财产权和行为能力受到丈夫的支配或限制。这种性别意识形态规定了男女之间差异的先天性和重要性，确立了社会性别制度、角色分工、性别身份等存在的合理性，为男性在父权体制中的支配地位提供了辩护。具体而言，男女被赋予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女性的主要职责仅限于私人领域，当好母亲和妻子，管理好家庭，成为所谓的“家庭天使”。在婚姻关系中，妻子从属于丈夫，如同罪犯、未成年人一样被剥夺了所有的公民权。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 在诗歌《公主》中对此作过精彩的描述：“男人去耕作，女人忙炊煮；男人佩刀剑，女人拿针线；男人有脑子，女人有爱心；男人发命令，女人来服从。”（转引自温晶晶 2015： 151）在《呼啸山庄》中，法律授予男性对女性自由的限制权，虽然凯瑟琳母女都渴望了解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之外的世界，但是所谓法律上的“保护者”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事实上，凯瑟琳母女沦为了“合法的奴隶”，不得不忍受他人的肆意支配，“要想有像样的对待，唯有寄希望于她们的主人的善心”（Kristin 2012： 2）。

同时，夫妻一体原则也为男性对女性施加身体、心理等方面的暴力提供了法律依据。从某种意义上说，暴力与虐待是父权体制的重要特征。1860 年，伯克郡议员J. 沃尔特（J. Walter）声称：“人们如果了解一下离婚法庭所揭露的事，就可能会担心所有针对女性的暴力将大白于天下，而这绝不限于低下阶层。”在《呼啸山庄》中，那些在身体、法律、经济和社会地位上占有支配地位的父权体制的代言人加诸弱势群体身上的暴力行为随处可见， 家长管教孩子、 丈夫管教妻子皆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希茨克利夫是小说中最大的邪恶力量，名义上他是伊莎贝拉和小凯瑟琳的“保护者”，实际上他以“保护”为名对她们的身心进行了无情的摧残。可怜的小凯瑟琳经常遭到希茨克利夫的折磨，小说中写道：

希茨克利夫扬了扬他的手，对方连忙跳开去，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显然很熟悉那只手掌的分量。我可没有意思要看猫犬打架的场面，便只管快步向前，仿佛急于要到炉边来烤火，并不知道打扰了他们俩的吵架似的。

总算这两个人还能给自己留些体面，没有再吵下去。希茨克利夫把两只拳头插进了口袋里，免得再发痒；希茨克利夫太太噘起一张嘴，走到好远的一个座位边，而且果然遵守她的诺言，在我逗留的那一段时间内，始终坐着不动，成了一尊塑像。（36）

希茨克利夫并不爱伊莎贝拉，他对凯瑟琳说：

除非我不怕倒胃口。要是让我跟这张讨人厌的蜡脸儿住在一起，那你有不少新鲜的事儿好听到啦；每隔一两天就叫她那白皮肤上现出彩虹般的五颜六色来，叫那双蓝眼睛变成了乌青，还是稀松平常，不算一回事呢。太可恶了，那双眼睛跟林顿的一模一样！（131-132）

希茨克利夫为了让伊莎贝拉和小凯瑟琳服从他的意志，多次把她们两人囚禁起来，他从这些女人的痛苦中获得了快乐：

真怪，凡是怕我的，我就会对他生出一种野蛮的感情。如果让我生活在没有那严格的法律、习尚没有那么娇气的地方，我一定要把这两个人（伊莎贝拉和小凯瑟琳）拿来不急不忙地做个活体解剖，作为一个晚上的消遣。（333-334）

在小说中，法律赋予希茨克利夫高高在上的家庭地位，为其成为一个令人恐惧的恶魔提供了外部条件。刚结婚的伊莎贝拉在给女管家爱伦的信中写道：

第二个问题是我最关心的，就是希茨克利夫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魔鬼？我不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样问的理由；可是我求你，如果你知道的话，给我讲个明白，我究竟嫁给了什么东西……（168）

希茨克利夫认为，“照料”他的妻子，让她别在外面游荡而失了体面，是他的责任。希茨克利夫并不介意自己的残暴行为被别人发现，因为他知道，他并不会为此而受到法律的惩罚，法律并不介入丈夫管理妻子的纠纷（Aristodemou 2000： 57）。除了希茨克利夫，辛德雷·恩萧（Hindley Earnshaw）也是父权体制的忠实拥护者， 他在用刀子威胁爱伦就范时说：“英国的法律总不能不许一个人把他的家治理得像个样儿，我的家可是闹得乌烟瘴气。”（90）

在谈到《呼啸山庄》中针对女性的暴力和犯罪时，伊丽莎白·盖斯凯尔（Elizabeth Gaskell）说，《呼啸山庄》是一本“充满凶残和罪犯的小说”，它使读者“对那些残暴、非人性的仇恨和复仇的细节描述感到震惊、厌恶、恶心和作呕”（qtd. in Ward 2012： 50）。而希茨克利夫也被认为是勃朗特笔下最大的罪犯，是“冷漠”“自私”“残暴”“虚伪”和“复仇”等所有邪恶力量的化身（qtd. in Ward 2012： 50）。伊恩·沃德（Ian Ward）曾经这样评价希茨克利夫：“他是一个畸形的魔鬼，即使是哥特笔下的魔鬼对他也无言以对，即使是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也认为他是一个讨厌的东西，即使是但丁笔下的地狱也没有其相应的位置。”（Ward 2012： 51） 希茨克利夫并不是一个个体现象， 而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整个父权社会的缩影，作家通过塑造这一恶魔形象，对夫妻一体原则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鞭笞。总体而言，以夫妻一体原则为重要组成部分的英国普通法不仅没有对以希茨克利夫为代表的男性们令人发指的犯罪行为进行惩罚，反而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无疑是对法律正义性的莫大嘲讽。

三

值得注意的是， 小说中受压迫的女性并未屈服于父权体制， 她们试图通过反抗来突破那些所谓“保护者”的束缚。例如，面对希茨克利夫的压迫，尽管小凯瑟琳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经济上都处于弱势，但她并没有退缩，她敢于挑战他的权威。当希茨克利夫要求小凯瑟琳不要再看书，找些他所认为的有益的事情做做时，小凯瑟琳反抗道：“可是我偏什么都不干，哪怕你咒烂了舌根也没用，除非出于我的自愿！”（36）

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对夫妻一体原则所进行的揭露和批判，引起了英国社会的广泛关注，推动了英国司法的全面改革。1853 年，英国议会通过了第一部针对家庭暴力的法律《更好防止和惩罚针对女性及儿童的暴力法》（Act for the Better Prevention and Punishment of Aggravated Assaults upon Women and Children）。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部针对虐待动物的法律却早在1821 年就已经通过。1857 年，英国议会通过了《婚姻诉讼法》（Matrimonial Causes Act），该法虽然允许离婚，但是在离婚条件上对女性设置了诸多限制。1878 年，英国议会修改了《婚姻诉讼法》，规定女性可以在遭受丈夫虐待的情况下提出分居， 并且取得子女抚养权； 法院可以向受到威胁的女性发放保护令， 防止其受到丈夫的进一步伤害。1882 年通过的《已婚女性财产法》（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使已婚女性获得了与其丈夫及未婚女性平等的财产权，承认了已婚女性的独立地位。1886 年，英国议会通过了《婴儿监护法》（Guardianship of Infants Act），规定女性可以在丈夫去世后成为婴儿的单独监护人。尽管相关立法未能完全杜绝针对女性、儿童的侵权行为的发生，但毕竟还是在保护女性、儿童的合法权益方面产生了一些积极影响。

四

对于英国普通法中夫妻一体原则的批判是《呼啸山庄》的重要主题之一，勃朗特通过细腻的描写揭露了这一法律原则的不公平及其对英国女性的伤害。在小说中，作家对生活在夫妻一体原则阴影下的英国女性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 对这些女性争取平等权利的斗争勇气表达了由衷的敬佩。 不言而喻，《呼啸山庄》对于改革英国法律和保护女性权益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